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论坛★★.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琴瑟在御,宠辱两忘》我独顽且鄙 文案: 人生版简介:皇帝李朗要在保住皇位的同时,掳获僭王赵让的身心,事业爱情双得意,走向人生巅峰。 僭王赵让要在保住自己和家人小命的同时,替皇帝看好他的宝座,顺带谢绝皇帝的一厢情愿。 谁能如愿? 李朗x赵让 超精简文艺版:以吾一生,许你一世。 1v1,HE 正剧向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李朗,赵让 ┃ 配角:众人 ┃ 其它:皇帝,古风 第1章 序章、 序、   小皇子安份地坐在武场一侧,心惊胆战地观战,只望缠斗持久,双方精疲力尽,分出胜负后难再折腾。   不然无论输赢,皆无他好。   场内激战正酣的是他的两位皇兄,十四岁的大皇子与十二岁的二皇子,一刀一棍,暂不分伯仲,喝杀声不止。   骄阳似火,小皇子只觉眼前发黑。   其实他本不该在此地。   宫中习俗,皇子六岁开蒙,识字读经,十岁学兵刃,十二岁始习骑射、驭兵。   但这年仅八岁的小皇子却自去年起,便不得不出入武场,陪同两位皇兄修习武艺。   更确切地说,是作两位皇兄陪练的靶子。   同为皇子,非一母所出,尊卑犹如霄壤。   迥别于两位皇兄托生于皇后之腹,母家显赫,小皇子生母身份微贱,偶承皇恩雨露,春风一度而得一子,借此龙嗣得以晋位妃嫔,却从此无宠。   皇帝既恶其母,也乖其子。   小皇子出生至今,命运多舛,母妃庇佑不得,令他小小年纪,已知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两位自视甚高的皇兄都把自己作了未来皇帝,把他这注定是臣子的小弟呼来唤去,待若奴仆。   小皇子从不敢声张,他虽年幼,也知宫中人最是势利,不落井下石已是心存良善,莫要提挺身而出、见义勇为。   他注定孤苦无恃,唯一的倚靠只有自己的小心与谨慎。   然而总有他躲也躲不过的时候。   好比说武场陪练。   小皇子明明未到年纪,不曾经兵戈受训,这般屡屡被皇兄们欺压,随从皆视而不见,缄口不提。   两位皇子的较量已有一盏茶功夫,大皇子到底仗着年长力壮,习武时间更长,出刀如风,把二皇子的齐眉棍打落在地。   大皇子得意洋洋地下场歇息,走入迎前服侍、言语阿谀的随侍之中。   落败的二皇子却满腔不忿,他自然不会找大皇子再自取其辱,目光锁住乖坐一旁的小皇子,大叫大嚷,非要让弟弟下场比试。   小皇子明白在劫难逃,硬着头皮起身,接过侍从递来的棍子,不消两回合,便被打翻在地。   二皇子不依不饶,轻鄙嗤笑,要小皇子再起身与他过招。   知道求饶只会被对方羞辱更甚,小皇子含泪遵从,爬起来捡起掉落的棍子,还未来得及摆出姿势,便被二皇子一棍挑在小腹,凌空摔落。   十二岁少年膂力虽不若成年男子,但习武强身经年,欺负个弱小无助仍是绰绰有余。   小皇子心中惊恐万状,天旋地转间只觉身子猛撞向地面,他紧闭双目,死咬下唇。   然而剧痛并没有如期袭来。   他倏然发现有人趁势揽他入怀,腾空几个翻斗,再稳稳当当地重新站立。   不及睁眼,先是听到一陌生少年的朗声争辩:“二殿下,三殿下年幼,尚未开武课,您这不是比试,是恃强凌弱。”   小皇子忐忑难安,无措地看向出手相救的少年武士,他此刻仍在少年怀中,既觉温暖舒坦,又不由为这莽撞少年担心不已。   这少年武士一身禁军侍卫打扮,年纪甚轻,不过十六七的模样,眉眼斯文,脸上却满布凛然之气。   大皇子、二皇子及周边随侍纷纷叱责、怒骂这少年,道他胆大包天,区区侍卫,竟也敢替人出头,必得重罚。   少年武士将小皇子放下,甚而还朝他微微一笑,继而长身肃立,淡对一众指责,甚而连禁军侍卫队正要他向二皇子跪拜赔礼亦坚辞不从,反而道:“两位殿下对小殿下不行兄友弟恭之过,与属下顶撞二殿下之过,孰过重,孰过轻?”   便连得其救助的小皇子也差点被这话噎着,只觉这少年武士全不懂何为识时务者俊杰,如此令人下不了台,自己岂非更是遭殃?   果不其然,少年武士当场被罚受二十鞭刑。   小皇子眼睁睁看着他的救命恩人被绑缚于受刑柱上,生生被浸水的牛皮长鞭抽足二十鞭,行刑之人刚要收手,二皇子冲上前,抢过皮鞭,劈头盖脸朝少年武士狂抽一气。   长鞭打过少年的脸颊,那是少年首次忍耐不得惨呼出声。   鲜血霎时从少年左眼处淌下,不多会便覆盖住半脸,触目惊心。   小皇子初次明白心痛如绞的滋味,泪水涓涓而下,他想飞扑过去护在少年武士身前,却又深知这么做只会加重少年所受的责罚,脚步生根,不能稍动。   幸得二皇子气力不继,又有旁人怕闹出人命,这少年武士入得禁卫之职,定不会是庶民百姓,真出了事,皇子无妨,随侍可要大祸临头,便都来劝说。   泪流不止的小皇子目视着少年武士被人解绑后,无人敢上前扶助,只能自行踉跄前进,暗暗双拳紧握。   待到两位皇兄心满意足离去,小皇子终于不顾一切,追上那少年武士,不敢多话,猛在他掌中塞入一块从小便佩戴在身上的玉块,嗫嚅一声“谢谢”,飞快奔走。   小皇子清楚,若被人发觉,那少年武士会遭殃更甚。   当夜他回到寝宫,久久不能成眠。他并不后悔将玉给那少年武士,虽然母妃曾告诉他,那是他出生时,父皇的赏赐,是父皇随身的佩玉,是父皇衷心祈盼他这位皇子平安降生的证物。   然而,父皇于他,怎么反不比今日那少年武士的恩重?   明月窥人,小皇子心思如潮。   无能为力的愤懑将小少年从头到脚重重叠叠地缠缚,怒焰高涨,小皇子左手成拳,塞入口中,狠力咬住,止住欲喷涌而出的哭泣。   模模糊糊中,小皇子醒悟到,他亦是皇族血脉,天潢贵胄,他也有资格问鼎皇位!   他必须当上皇帝。   如那稀罕一见的父皇般权势在手,威风八面,生杀予夺既不在话下,便任谁都要毕恭毕敬苦心讨好。   到那时候,报复两位视他如仇的皇兄,为母妃扬眉吐气自是顺理成章。   以及,寻到今日那不顾安危替他出头的少年武士——小皇子忆起受刑场景,心头猛似也遭鞭笞,疼地蜷缩起身。   “你要等我,”待痛楚退却,小皇子擦去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轻声喃喃,“总有天,我也可以保护你,不让你再被任何人欺负。你一定要等我。”   童稚自许的誓言无人知晓,静静消散在金陵后宫不起眼的一隅。   时东楚朝嘉熹十年,盛夏。   据此回溯三十三年,原定都关中长安的东楚内乱频发,终至异族暴动,天下四分五裂,战火连绵,兵锋四起,群雄争霸。   东楚宗室、东海王李延见收复中原无望,转至江南,占据金陵,以为王都,图谋自立。   长江天险在前,又有江南富庶钱粮作为后盾,兼且中原异族蜂起,互相反目,搏杀不绝,无力南征,东楚虽是苟延残喘,终是留得重振旗鼓的一线生机。   元帝李延在位二十二年而崩,其子李冼继位,次年改元嘉熹,这便是东楚第二任皇帝顺帝。   李冼遵从父命,为谋北伐,先统南域,在位第十三年,遣大军南下,收闽国,征南越,开疆拓土,以安置从中原南下避祸的汉民。   此后又五年,李冼派兵过江北上,推过淮河,却遭异族痛击。   敌军趁势渡江,长驱直入,所向披靡,重重包围了王都金陵。   率领东楚军队绝地反击,力挽狂澜,最终打退异族,斩杀其将领的,是李冼第三子李朗。   李朗一战成名,锋芒毕露,声望直逼太子。   北寇败退后,东楚内讧再起,太子联合二皇子向三皇子李朗发难不成,反被早有准备的李朗尽数诛灭。李朗继而率兵逼宫,李冼退位,李朗于次年登基,改元盛和。   在金陵战乱之际,还发生了一件令东楚皇朝雪上加霜的事。   本已纳入疆土的岭南一带,南越驻军大将赵让趁国运艰难、风雨飘摇时高举叛旗,起兵作乱,甚至夺取了原属闽国的部分疆域,自立为南越国主。   是时东楚内忧外患,无力兼顾平叛,直到李朗登位后的第五年,皇帝发兵十万,欲灭南越,收回国土。   大军开拔后,兵行神速,不到一个月,已将南越王都重重包围。   而南越军不足四万,又有半数以上为东楚军旧属,无论人数战力皆处于劣势。然纵使如此,东楚大军却围而不攻,似不急于拿下王城。   双方僵持数日后,东楚大将夤夜迎入从金陵快马星夜兼程而来的皇帝特使一行。   次日,那特使竟单枪匹马孤身前往南越城,自谓是赵让故人,身携东楚皇帝的手书,为免生灵涂炭,徒造杀孽,请求一见南越国主。   不多时,特使被带入城内。   城外,重兵压境,东楚大军严阵以待,箭在弦上,攻城车也已连夜架好,就等时辰一到,特使未能平安归来,即刻攻城。   同一时刻的金陵皇宫内,李朗负手而立,遥望南方,面色沉静如水。   盛和五年七月中旬,南越国摇摇欲坠,覆灭之局已无可避免。 第2章 第一章、 第一章 、   南越国主赵让整好衣冠,配上宝剑,正要前往正殿宣召东楚来使,王后匆匆入室,脚步凌乱,不及站定,质问已出:“将军真要见那汉人?”   赵让闻声回看,见王后银甲裹身,足蹬马靴,头上无半点饰物,战意凛然,不由微微皱眉。   只是这南越五溪族的正妻与他多年同甘共苦,他在这山林密布虫蛇遍地之处,得以和辑百越,怀柔蛮夷,成就一番功业,离不了王后及其五溪族人的鼎力相助。   听王后一时情急,仍用出从前的称谓,赵让轻笑,安慰道:“见见何妨?那来使确是我在东楚金陵时的故人,还是我的父执长辈,便是叙旧,也是应该的。”   王后勃然大怒,恨声道:“将军唬谁呢?有这时候来叙旧的吗?罢了,你到底是汉人,还想着你以前的朝廷是不?你可别忘了,是谁要了你孩子的小命!我五溪族人,唯有死战!将军想见就去见吧!”   愤然说罢,王后疾步离去。   赵让随即唤来心腹内侍,吩咐道:“好生看着王后,她若有何出格之举,立刻禀告。传令下去,宫中任何人,包括宫眷在内,不可擅离。”   内侍领命而去,赵让暗叹一声,走入正殿,直上王座。   东楚皇帝派来的特使早已等候久时,上朝见礼,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口中问候:“小赵将军别来无恙?”   文武两列顿时哗然,赵让并不动怒,笑道:“劳太傅挂念,实不敢当。不知太傅求见本王,有何见教?”   特使闻言,抬头觑着上方南越国主,那小赵将军早已不似金陵时的少年模样,眉眼含笑仍透出威武英气,当他面自称“本王”而毫无愧色,便也不再无谓寒暄,直截了当,言明皇帝天恩浩荡,手书信笺,交由南越僭王赵让亲阅。   赵让接过手书,展开速览,握信沉吟良久,遣退众臣,命宫女内侍统统回避,这才从王座上起身,向特使道:“这真是皇帝的意思?”   “小赵将军莫非怀疑此信作伪?”   “不,”赵让将信笺交还特使,微笑道,“信末有‘朗’字朱印,正是皇帝的名讳。赵某只是好奇,天下众口皆传皇帝六亲不认,断义绝情。不瞒太傅,赵某身负重罪,已是存玉石俱焚之念,万万想不到皇帝如此仁德。”   信中内容特使自然清楚,明白赵让这番话所指,是皇帝不但允赵让亲眷平安离去,南越文武官员不予追责,甚至归降之后,勘察留任,且有清清楚楚东楚大军对南越王城秋毫不犯之千金一诺。   又听赵让已将称谓改过,知他已坦然接受皇帝的善意,特使暗松口气之余,对这故人之子心生怜悯,轻声道:“就是要委屈小赵将军了,皇帝有谕,必得将小赵将军带回金陵——”   到时难免要献俘阙下,酷刑加身,落个身首两处的可耻下场,这些话特使不会出口,但赵让心知肚明。   他摇头一笑,若无其事道:“自来南越,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太傅不必为难,事不宜迟,赵某今日便开城归降。”   特使拊掌称道,谈笑间,偏安一处的小王国便不复存在,重入东楚王土。   两日之后,南越僭王、也是东楚叛将的赵让踏上被押解往金陵之路。   临行前,他未能见到待他情深意重的王后,只有侧妃领着他的一双儿女,来与他道别。   在特使的有心安排下,赵让仍身着平日服饰,无东楚军从旁监视,就于南越王宫中和子女相见。   两个孩子年纪尚小,稚气可爱,只当寻常相聚,绕着他叫“父王”,无忧无虑,侧妃则在一边抹泪不已。   赵让分别抱起娇儿爱女,一一惜别后,郑重地谢过侧妃,请她定要转告王后:“回部族中去,莫要生事。安心将孩子带大,以后若有机会,让他们到我赵家祖坟祭拜,也不枉夫妻一场。”   侧妃泪如泉涌,颤声问道:“王,那我们几姐妹,可怎么办?”   赵让虽为国君,妃嫔并不多,王后之外统共也只有侧妃三人,都是当地大族女子。除王后与他共生两女一男,他未与其他妃子育有子女,此时听侧妃问起,便温和一笑:“我这一去,怕是永世不归了,你们……再嫁即可。”   话音落了,他再次轮番抱了抱一对子女,骨肉分离在即,便是他也不由心中酸楚,强自笑对侧妃,再作叮嘱:“我知王后心中怨恨,不愿相见。但你定要告诉她,如今东楚国力不同往昔,切不可轻举妄动,自取灭亡。”   侧妃含泪点头不迭。   赵让看着这不过双十年华的异族女子,狠狠心肠,把两个孩子往她身下一塞,大步走出宫去。   门前跪满相送的臣属,大多是当年随赵让先父征战南越的部将,众人见他出现,俯首同声:“恭送吾王!”   赵让心中既感快慰,又恐东楚军借此滋事,仅回一声“珍重”,便无言疾步。   尽头处是已候着马车,马车前正是须发皆白的特使,赵让想到他一把年纪为赴皇命,还不得不在马背上颠簸,山长水远赶至南越,只为传达圣谕,消弭兵戈,更添了分敬意,向特使深施一礼。   特使还礼后道:“陛下有旨,务必礼遇将军。想来这一路回程,将军不会太难过。”   赵让点头,从这马车竟为四驾已可见宽待,且外罩皮革,外观上全看不出是押送重犯的囚车,只在车门处挂一把大铁锁,以示车中人非自由之身。   “将军请。”特使见赵让有些恍然,生怕这人临时生变,他底下那些出身军伍、忠心耿耿的部下犹未散去,若赵让负隅顽抗,只怕少不得要费些功夫。   赵让闻言,回神一笑,对特使道:“南越之事,还请太傅多操劳,此地民风彪悍,异族众多,万望怀柔为上,如能不战而治,便是福泽万民。”   说罢不等太傅回话,赵让一步踏入车内。   东楚兵卒即刻捧着铁链上前,绕车厢两圈捆缚,再把车门上的铁锁锁上。   特使已退至十来步开外,看兵卒忙碌,反刍赵让适才之言,顿感唏嘘,此人注定不久后命丧黄泉,仍不忘政事,如此看来,倒是个有志之人。   正琢磨着在给皇帝上折之时是否要冒险替赵让求情,特使眼角一瞥,忽见马车后方半丈远处,孤零零站着一青年妇人。   那妇人显然不是汉族女子,身形苗条,着五溪豪族的服饰,她并未留意特使的目光,只专注地盯着马车,直到马车启程,不见踪影,她向着那方向,倏然两手握拳横交于胸口,如此片刻,才转身离去。   特使看着竟是心中一颤,他虽不懂那妇人这般动作的蕴意所在,却也能从那利索中察觉不妥,赵让那“怀柔为上,不战而治”的叮咛仿佛也别有深意。   已为阶下囚的赵让自然不知此事,起初他尚为离开南越这片呕心沥血治理过的土地惆怅,数日之后他便已释然,今生犹能落叶归根,也是可堪告慰之事。   一如特使所言,他这路并未受苦,马车大且宽敞,除去行动不得自专,便与寻常归客无异。   大军凯旋北上,正值酷暑,炎炎烈日下行军,挥汗如雨,跋涉艰难,非但没有喜气,反因再无战事,从将到兵,无精打采居多。   而那俘虏赵让却得天独厚,再舒服不过,四匹大马拉车,夹在行列中间,不似押解,更像护送。   南越王都番禺至金陵的路程约有两千多里,大军未像来时那般日夜兼程,每日里不过推进五六十里,如此行得一个来月。   距离金陵还剩个四五日时,夜间路边扎营,赵让在两名校尉的眈眈虎视下用过饭,正待返回马车中,一将官模样的青年领着几名兵卒走上前,摆手示意下,两兵卒逼到赵让左右,同时亮出两副镣铐,手脚各一,一声不吭地拉扯赵让四肢,给他戴上。   赵让见那青年将官军甲内里是绯色绣袍,应是正五品上的军阶,却如此年轻,似乎未及弱冠,微须的白脸上傲慢蛮横,不由暗暗称奇,此时听旁卒怯生生问一句:“谢将军,这是曹大将军下令的吗?”   青年将官冷冷一笑,踢向出声询问的兵卒,骂道:“曹大将军算个球,不把你谢二爷爷看眼里?”   兵卒给踢翻在地,不敢起身,连连磕头求饶。   那谢将军再度一脚踢飞跪地的兵卒,得意大笑:“小子,曹霖前日就不在营中,这里你谢二爷做主,别不识抬举!”   赵让微微皱眉,东楚军围城之际,以及这一个来月的朝夕相处,他留意到军中秩序井然,进退有度。如今天气虽如火烧火燎,士兵仍然战甲披挂齐整,就凭这点,想必治军之人是极有能耐。   但这“谢将军”却真大出他意料,赵让略一琢磨,很快了悟——此人想必是金陵门阀世族谢家的子孙。   他在金陵度过了十数年岁月,自然知道东楚朝举足轻重的世家中,这谢家权势可谓首屈一指。   当年东海王李延于金陵自立,谢家曾祖便是开国功臣,全心辅佐元帝,居功厥伟。   而今朝廷六部中,权责最重的吏部,尚书也是谢家的囊中之物。   赵让听说,谢氏还有一子任北线防军统帅,可谓朝堂边境,军政皆掌。   但这眼高于顶的谢二爷,为何一路无事,却在大将不在之时,偏生要来找自己麻烦呢?   饶是赵让长于谋断,仍是参不透这谢将军的用意。 第3章 第二章、 第二章 、   这个疑团到赵让被带入主将营帐时迎刃而解。   帐中摆好一桌酒菜,行军床上半卧着一双手被反剪绑缚的少女,少女豆蔻之龄,披头散发,幼鹿般黑亮的大眼惊惧含恨,肤色黝黑,朱唇略凸,相貌看去并不似汉家女儿。   少女本是蜷缩在床脚,听见来人凝神看去,眼中热泪滚滚而下,挣扎起身往赵让跑去。   在旁的谢二爷嘿嘿一笑,上前将少女抓入怀中,咧嘴道:“让这贼人伺候你,你总肯吃点了吧?”   赵让从震惊中回神,勃然变色:“谢将军,你这是何意?”   “何意?”谢二爷显出莫名之色,推出少女,“这女娃寻死觅活,吃喝全要强灌,即便能拖到金陵,不死也没趣了。你来哄她,好歹能留她条命,也算物尽其用。你认得她不?好歹也是你宫里人……”   何止是认得?赵让一时怒冲霄汉,竟无法出言。   这少女并非他的妃嫔滕妾,却是他的妻妹,因着年纪还小,未曾嫁出,仍随长姐王后住在宫中。少女活泼开朗,古道热肠,王宫中人都对她喜爱有加,赵让也一直将其视作亲妹,哪曾想昔日爱如掌珠,今朝竟被人踩作尘泥。   见赵让面色不善,半晌不语,谢二爷冒出火来,把几个随行的兵卒喝退,将少女甩到地上,拔刀上前顶住赵让咽喉:“嘿!别以为二爷不敢伤你!你到金陵也是一死,不如就让二爷在这里送你归西!”   少女伏乞哀泣不止,赵让听得心如刀割,神色却平和下来:“谢将军,归降之日,太傅已代皇帝向赵某许诺,保宫眷无事。这女子是赵某妻妹,年幼体弱,尚请将军高抬贵手,放她回父母姐妹那去吧。”   话音未落,赵让猛觉身子被强力拽过,颈间一凉,待定住脚步,眼前是谢二爷逼至眼前的狞笑。   谢二爷倒提马刀,转去抓匍匐于地的少女,强扯到桌边,刀尖挑起菜碟中的一块肉,递到少女嘴边,不怀好意地笑道:“人,二爷给你带来了。你不吃,二爷就把他宰了啊!”   少女呜咽不成声,双唇剧颤,贝齿轻启,就要遵命。   赵让闷哼一声,心下已知谢二爷怕是素日便这般跋扈不臣,目空一切,此刻寄望于远在金陵的皇威震慑无疑痴心妄想,他心念一转便打定主意,出手如电,扣上谢二爷握刀的手腕,对方显然没料到他有此举,愕然转身,他趁势已滑到那人背后,就着双手的镣铐一举,牢牢绞住谢二爷的脖颈。   谢二爷要害受制,到底也不是全无能耐,马刀反手向他刺去,他闪身避开,全身气力压上双臂,谢二爷奋力挣脱不开,不多时身躯猛一下痉挛,再无动静。   赵让额上已全是汗水,他松了手去,任由谢二爷烂瘫如泥倒地,转看那少女,叹了声轻道:“不杀他,你逃不远。”   少女止住了泣声,颤声道:“是我的错,我想找回忘记的玉镯,就偷偷溜回宫,结果……”   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赵让抓起马刀,坐在地上,将马刀刀刃朝上置于两脚之间,双手高举过头,用力砸下,手镣上的铁链应声而断。   他捡起马刀,见这刀完好如初,便把脚镣也从中砍断,持刀在手,把捆缚少女的绳索也割断,便走到营帐入口处高声问道:“帐外何人值守?”   守卫哪能料到问话的人竟是赵让,老老实实地答道:“回将军话,威武团伍队廖队正属下第壹火在此守卫主营。”   “壹火全部弟兄都在?”赵让不由意外。   东楚兵制,十二卫下领各府,府下有团,团再分队,每队五十人,十人成火。若是外面守着十个兵士,这可是有些棘手,幸好那守卫不疑有他,道:“回将军话,不是。属下两人轮值,将军是否需要增派人手?”   赵让道:“你们都进来。”   帐帘掀开,两个兵士依次入内,乍见倒地不起的谢二爷,大惊失色,双双拔刀,回身欲砍。早有准备的赵让哪容他们出招,手中刀光匹练而过,卷席过处两名兵士呼声未起,便已倒地。   赵让看着死去的两名兵士不由轻叹,也是东楚武勇,却没能堂堂正正倒在沙场,为国捐躯,倒殒命在将帅的胡作为非中。   他扔下刀,弯腰在谢的尸体上一阵摸索,没找到什么值钱之物,唯搜出来一个身份腰牌。倒是两个士兵身上有些碎银,赵让统统掏出来,连带腰牌,塞在少女手中,道:“你先收好,我去给你找匹马来。你跟那兵卒把衣物换了……虽不合身,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要快!”   少女此时已收了泪,听他吩咐完,连连点头。   赵让把营帐内的灯尽数熄灭,闪身出去,只见明月西悬,军营内寂静无声,忙趁着夜色,赶回押送他的马车处。   许是负责看押的兵士见犯人被领走,无谓看着空车,这马车附近竟是无人值守。赵让暗道侥幸,手脚麻利地解下一匹马来,赶着到了主将营帐前。   马是有了,却无缰绳、鞍鞯、辔头和马镫等物,时间紧迫,要找齐已是来不及了。   赵让心忖少女自幼便在林间攀高纵低,身轻如燕,也随着习过御马,马又是久经训练的战马,即便不慎摔将下来,应也不致于受伤严重,便把换好衣物的少女抱上马背,令她上身前倾,双臂环开抱住马颈,轻声道:“一会儿你听营内喧嚣声起,就声音传来的反向跑,莫要回头,能跑多远便多远。等日出之后再辨明方向,一路南行即可。记着,别走官道,你从小学习的追捕狩猎本事,尽管用上。”   少女紧张地点头,见他要离去,不由急道:“王!赵哥哥,你不跟我一起回去吗?姐姐……”   赵让转身,示意少女噤声,冲她微微一笑,快步奔走,重新回到马车处,再解下一匹马,长吸口气,气沉丹田,猛然声震云霄:“叛将要逃了!来人!”   这声将整个沉静的军营惊醒,四面八方即刻哗然响应。   赵让见机不可失,一跃上马,两腿一夹,往主将营帐相反的地方狂奔而去。   起初只能听到足下的马飞驰的踏蹄声,不多时,身后马蹄声纷至沓来,愈发凌乱,也不知有多少飞骑在追逐赵让。   没有马具的赵让光是在飞奔的马背上保持平衡已是极为艰苦,更不要说操纵方向,马发足狂奔,眼见着就出了兵营,不远处出现了个林子,他心下虽惊,却也调不转马头,只能任马驰骋。   后方喊杀声已是震天响,果不其然,眼见着他连人带马即将入林,追兵到底是急了,纷纷取弓放箭,一时间不知多少箭矢朝赵让呼啸而去,赵让不得不将上身全然压在马背,情知这般情形必是逃不了多远。   正这么想着,忽就觉得马身巨震,倏然失足跌倒,赵让收势不及,向前飞出几尺之远,不等站定,早有兵卒围上,伸出十数个长钩朝他招呼过来,长钩入肉,他即刻被死死困住,动弹不得。   又有兵卒上前来,把赵让从手到脚紧紧捆住,这才撤去钩子,拉他起来。   此时赵让已是浑身鲜血,淋漓不止,被推到另一个将官面前,那将官约莫三十来岁年纪,络腮大胡,浓密几乎不见颜面,却挡不住铜铃大眼的熊熊怒火,爆裂般冲赵让吼:“□□你个小反贼,敬酒不吃吃罚酒!看爷爷怎么整你!拖回去!”   话说得狠,待回到了兵营,众人还是没有折磨赵让,直接将他五花大绑地扔回了马车。赵让口渴难当,幸得身上皆是皮肉伤,疼痛虽剧,却不致伤筋动骨,下手仍留有分寸。他心中牵挂,不知那妻妹是否已逃出生天,就这么辗转到了天亮。   平时大军都是日出即出发,这日却是毫无动静。   赵让知道肯定是主营帐杀人事发,只不过兹事体大,主将缺席,无人有胆负责查办。   金陵到此,驿递加急,良驹日行千里,大概半日便可到。如所料无差,今晚大将便会赶回,处理此事——只是赵让也不禁好奇,皇帝会如何处置他这个押解途中还无法无天,手刃正五品武官的叛徒?   千刀万剐吗?   这日无人送饭递水,到了子夜时分,赵让已是头晕目眩,昏昏沉沉,但耳中听到车门开锁的声音,还是猛打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他被人拉出马车,架着一路到了主将营帐,帐内灯火辉煌,亮得刺眼,不等赵让目能视物,有人猛推他背,左右拽着,赵让便给强按着下跪。   刚要抬头,后脑又被几双有力的手按住,他不得不低头,暗自苦笑中,便也不再作徒劳抗争,放松力道。   上方传来年轻的男子之声,清亮悦耳,不怒不忿,波澜不惊:“赵让,是你杀了谢副将?”   赵让低着头答道:“正是。还有威武团伍队廖队正属下第壹火的两名兵士。”   男声顿了顿,又问:“为何?”   哼笑一声,赵让沉声道:“您若是军中大将曹将军,赵某可以解释;如若不是,烦请大将前来,事关整饬军务,赵某不欲对无能为力者多费唇舌。”   男声失笑:“赵让!你怎敢这般放肆?你可知你杀的人是什么来头?”   “赵某只愿答曹将军问话。阁下是曹将军,便亮明身份,赵某自会从实招来。”   两边同时响起喝斥之声,赵让身形不动,依然低头,却无论周遭如何询问痛骂都不肯再开口。   “够了。”男声仍如不波古井,“赵让,你且抬头。”   赵让依令,仰首看去,只见正中金交椅上,坐着一位年方弱冠的青年,青年头戴上尖的武弁,弁上装饰着五彩玉石,穿一声赤色皮甲,面如鹅卵,眉细却浓,尾如剑锋,一对丹凤美目,不怒而威。   那青年男子与赵让视线相对,薄唇轻启,微微一笑:“你的解释,朕可听得?曹霖啊,你统军在外,军中是该‘只闻将军令,不闻天子诏’,可否就宽容这回,由朕僭越一次?”   朕!赵让浑然不察曹霖的应对,怔然盯着皇帝,思绪急转,疑惑丛生:   金陵的皇帝怎么会连夜赶到这里来? 第4章 第三章、 第三章 、   李朗专程到此自是为了赵让。   正午未到,大军别将的加急驿报便火烧火燎地送到正在兰亭阁与出征大将曹霖商议献俘事宜的李朗手中。   君臣两人收到此急报都是悚然一惊,以为归程不顺,遭遇伏击,损兵折将之类,等打开看毕,不由面面相觑,万万料不到曹霖不在营中主持,赵让居然整这么一出,不但出逃,居然还把谢家老二给杀了。   李朗握着战报沉吟片刻,不解道:“怪了,据闻赵让性情并非暴戾之辈,南越僭王甚至颇有贤德之名,再说两人虽同在军中,本该八竿子打不着,谢老二怎会去惹上他?”   曹霖见皇帝生疑,知道那谢家老二的事已是瞒不住了,只好苦笑着跪倒,将谢老二谢吾不守军令,强掳一异族少女的事上告皇帝。那少女是在南越王宫中遭擒,兴许是赵让的亲眷,赵让应是为救这少女,不得已行此下策。   听到谢家人所为,皇帝眉头紧皱,半晌才道:“此事暂不能外泄,尤其不可传到谢家耳中,否则赵让性命难保。”   曹霖在李朗还是不得势的三皇子时便以十二卫左骁骑卫大将军之身份对其礼遇有加,若今日换了是别人,出了那么大的纰漏,少不得也要一阵申饬,绝不会如此轻易放过。饶是如此,曹霖已感到汗流浃背,忙附和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即刻起程赶回营中,定要将赵让平安押回,献俘阙下。”   李朗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摇头道:“此事参与者众,只怕瞒不过。万一谢家途中劫人,或以身份威压,即便你领着朕的手谕,一来不见得真能镇得住,二来,便是他们知难而退,你也是开罪了谢家,今后行事不甚方面。”   这番顾虑倒是在节骨眼上,曹霖虽是皇帝心腹,但他为人谦和谨慎,虽战功赫赫,朝堂政事轻易不作表态。因他一贯如此,是以在如今皇帝权臣渐生嫌隙之时,明明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却予外人置身事外的错觉。   曹霖明了皇帝是有意保持他这种超脱之态,一时间也也想不出更好的良策,忽听皇帝道:“罢了,朕与你随行,亲去把那赵让迎回金陵吧。”   “陛下?这……这不合礼制,不成体统啊!”   将赵让从千里之外的南越番禺押回金陵,正因他既是僭王,也是叛将,保他性命不过为了献俘大典,祭天谢祖,昭告天下之后名正典刑吗?   到时皇帝率文武百官,百姓中德高望重的古稀长者,分别在庙社、陵寝祭过天地后,出城迎劳,再把俘虏进献给太庙。   除非是马上天子亲征沙场,哪有皇帝押送俘虏的道理?回到皇都,由谁来出迎,谁来负这祭主之责?   李朗却是轻笑:“不必多说了,曹卿。半个时辰后起程,令尚马司挑最好的马来,日落便可赶到。”   曹霖只能遵旨领命离去,直到出了兰亭阁,他心中仍犯着狐疑:遣将出征之前,皇帝便再三叮嘱过,绝不可伤及赵让本人及其亲眷,一切处置,待将赵让押回长安再行定夺。   原本曹霖只当皇帝一心报赵让昔年落井下石的一箭之仇。   当日北寇铁骑进犯,东楚军节节败退之际,李朗临危受命,任东楚军总帅,他曾以东楚皇帝之名号,下诏南越大将,要赵让挥师北上,勤王救难。但这一诏令非但是石沉大海,不久之后甚至传来赵让谋逆作反、自立为王的消息。   曹霖记得这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得到确证后,是他亲去告知,犹是少年的李朗怒而失态,举马鞭狂抽地面,噼啪声响如炮仗,至少抽了有百余鞭,才停歇下来,脸色煞白,一言不发,良久之后一声浩叹:   “曹卿,寄望于他人者,必受其辱。”   但如今,皇帝得知赵让许有性命之虞,竟然不顾仪制,以及提前与谢家决裂的风险,亲自前去接应护送,若说赵让只是必须手刃方可解恨的仇人,似乎没必要这般大动干戈。   还不如直接与谢家通气,告知实情,商讨处刑。   曹霖苦思无果,只觉青年皇帝的想法高深莫测,难以窥测,也只有摇头一叹,为皇帝起驾备行。   这却是因曹霖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更不知还有其三之故。   李朗稚龄时,因生母无宠,他虽是皇子,在最是势利的宫廷内却是饱受欺凌排挤。一次皇子们的武场习练,他几乎伤在皇兄之手,是当时还在宫中任禁军侍卫的赵让挺身相救。   初次有人不顾自身安危善待于他,年幼的李朗铭感五中。虽说之后再也没能见到那名侍卫,李朗却一直将他视作英雄,暗暗立志,有朝一日得势,必要学淮阴侯千金报漂母,以万户侯之位相赠。   待得年纪稍长,学识阅历渐增后,偶有回,李朗在书中读到某雄才大略的天子一件柔情万千的轶事,前朝皇帝那句“以吾一生,许你一世”的誓言让少年李朗如遭闷棍。   情窦初开,李朗便莫名地将一腔柔情与期许,系在了只有一面之缘的赵让身上,倒不是盼着花前月下,比翼双飞,而是望两人做得了明君贤臣,同心协力,劈荆斩棘,问鼎中原,共创宏图大业。   孰料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赵让后来的所作所为,把李朗心中勾画出的重义轻利、勇者无惧的形象粉碎殆尽,取而代之是个鲜廉寡耻、趁火打劫的叛国恶徒。   此其二,至于其三,所知者寥寥无几。   谋定平叛之后,大军并不是立刻就能开拔,还要备足军需,发放军资,以十万军之众,至少要天昏地暗没日没夜地忙乎半个月。   而就在这半个月中,李朗竟然收到赵让遣密使送来的信件。密使搭上了太傅,面圣后将藏在蜡丸中赵让的亲书上递给皇帝。   信中赵让尊李朗为陛下,自称臣属,语气倒是不卑不亢,表明待到东楚大军兵临城下,他愿开城归降,不动兵戈。   条件是域中百姓,宫内亲眷,东楚军需善待有加,秋毫不犯。   赵让还写道,南越地处边陲,除去迁徙来此的汉民,还有众多百越蛮夷,这些族群部落生性勇悍,无畏生死,万望归降之后,以礼相待,以柔克刚。   这封信让李朗如坠云雾之中,细细问过密使,却言赵让并无其他交代。   与太傅相商后,太傅也不明白赵让此举意在何为。若说是诚心归降,怎么又还非得大军进逼,为城下之盟?   如果不是,只能说是赵让早已心明如镜,南越国力要与东楚相抗,无异以卵击石,此举不过是装腔作势,表主动归顺之意,以换一身苟延残喘。   想到此处,李朗对赵让的鄙夷又多添了几分。   不过,当他重读来信,却又觉并非如此。   信中甚至直言,东楚军如要强行攻城,或施□□掳掠等卑劣之事,则可能“黎民效死,与城俱碎”,这又不乏警告意味。   商议来商议去,最终还是没个结果,李朗决定还是依原计而行,出兵平叛,收归南越。   与其自个费尽思量,冥思苦想不得要领,莫若将赵让俘回金陵,再细细盘问,不更为上策?那信中赵让并未提及本人下场,想必也是心知肚明,即便归降,以东楚叛将的身份,落不得个善终。   为免横生枝节,李朗还特意将太傅派往南越,一来太傅为赵让旧识,方便传话,二来,等大军奏凯后,就由太傅暂留主持南越军务政局。   事情本是进展顺利,哪能想百密一疏,归程中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李朗难免有些啼笑皆非,千算万算,偏生少算了非要顶副将之职,南征得取战功的谢家老二。   人说“三代而贵,五代成阀”,这谢家至今,到镇北大将谢昆与其弟谢吾伯仲,已是第四代。李朗与谢昆、亡于赵让之手的谢吾两兄弟平辈,当今皇后则是两兄弟的胞姐,三年前诞下的龙嗣已于年前立为太子。   李朗登位,谢家推波助澜,功不可没,庙堂江湖,无不知这一开国功臣家族声势如日中天,权倾朝野。   现任吏部尚书的谢濂妻妾成群,却只得谢昆、谢吾两个儿子,对幼子谢吾更是宠爱有加。若知谢吾惨死,必不会善罢甘休,要如何保住赵让的一条命,而又不当面开罪谢家,李朗斟酌许久,仍不能找到两全之策。   他并非胆小怕事,而是镇守北防、手握重兵的谢昆让他投鼠忌器。   必先夺下谢昆兵权,方可与谢家决裂,次序若颠倒,只怕连李朗的性命都要不保。他苦心经营,忍辱负重,方换来谢家的鼎力相助,扳倒父兄,如今当然不能功亏一篑。   沉思之中,不觉半个时辰已过,内侍来报,随扈车驾已备齐整,李朗不再踌躇,换上武弁装,离宫启程。   无论如何,总得先见着赵让一面,之后再作打算,犹未晚矣。   如果那赵让竟是副猥琐不堪之小人相,或者言谈举止奸佞妖邪,李朗心道,那何必煞费思量相救?纵是当年对己有恩,待事成得志,日后赐他留个全尸,葬入祖坟便足够相报了。   当赵让被推入营帐,掩饰不住的周身斑斑血迹已让李朗微皱眉,等听到对方用出乎意料的果断出言不逊,惊讶转作好奇,他强压住迫不及待,过了好一阵才令赵让抬头。   这一见,李朗忧喜参半。   赵让虽满脸狼狈,撇开双眸可算貌不惊人,然而目光如电,衬得英气逼人。他见到正座上的李朗,显然大感意外,神情由凛然不可犯而至茫然无措,看在李朗眼中,只觉好笑、好玩,颇有一种孩童捉弄得逞的窃喜。   忧的却是,自己如要践约,护赵让周全,不提周遭险阻,光是这赵让,心中什么想法,也是一无所知。   此人既叛得了先皇,想必不惧乱臣贼子的恶名,难道能对己忠心不二?   李朗盯着赵让,唇角带笑,心中亦是思绪万千。 第5章 第四章、 第四章 、   营帐内这一君一叛臣相视无言,随侍众人也纷纷屏息凝气,无人敢作声,直到主将曹霖干咳打破静寂,直斥赵让,声如响雷,那赵让方如梦初醒,俯首不起。   李朗带笑道:“给南越王松绑,赐座,朕却要听听,一介降将,对整饬军纪有何等高见。”   听令上前解缚的是昨日俘虏赵让那大络腮胡子,显而易见是心不甘情不愿,狠狠剜了赵让两眼,把赵让推搡到皇帝左下方的凳前,暗暗给了他小腿一记狠踢。   赵让吃痛,仅是微微皱眉,并不声张,谢过皇帝,泰然就坐。   李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赵让,将除曹霖之外的众人屏退,笑对赵让道:“赵将军,现下可说了吗?还是你只能与曹卿明言,连朕也要回避?”   赵让不避李朗的目光,他一日一夜滴水未沾,喉咙快生出烟来,一说话更如刀割,但皇帝问话,不能不答,强挤出声来:“天子一言九鼎,陛下仁德无双,既许罪臣不咎亲眷,为何出尔反尔?”   “朕何时出尔反尔了?”   赵让将“谢将军”把自己押入主帐,试图让他劝哄劫虏少女,如何强逼不遂,反被他所杀,以及他声东击西助少女逃出之事,一五一十详细说给皇帝与曹霖。   “那东楚谢姓将军虏我女眷,或出自陛下授意,或是纵容,二者必居其一。陛下是觉此事无伤圣明吗?至于整饬军纪,曹将军在此,罪臣不敢妄论,只是治军如严,鸡犬无惊,百姓颂扬的,自然是国力昌盛,天子有道。”   一气说完,他只觉嗓子干痒,止不住连连咳嗽。   曹霖在旁听得是心惊肉跳,碍于皇帝未曾发声,他也不能辩驳。局外人不知朝堂凶险,大大小小形形□□的势力盘根错节,见奸妄横行,结党营私,便只道上位为首者株恶不坚,软弱无能,赵让话中暗指他治军不严以致军纪废弛,真是好大冤枉。   不过这番话主责的还不是他曹霖,而是皇帝李朗。   李朗没有超凡入圣到“闻过则喜”的境界,但赵让的直言训斥他却也是恼不起来,淡笑道:“也罢。杀谢吾,算你赵让代行军法,朕不怪你。但那两士兵所犯何罪,是你亲见他们为虎作伥?”   这话问出,赵让愣了。   莫说那两身死的兵卒不知有无助纣为虐之举,即便谢吾同党,论罚处也该分个首从有别,赵让为救妻妹,出手杀人,于情合,于理却是怎么也扯不到公正之上。   李朗见赵让脸上现出羞愧之色,低头不语,暗自好笑,心中已对赵让此人已有粗浅认识,只待日后再行勘察,如少年时的绮梦可圆,也是人生快事。   他暂且不理会无言以对的赵让,转向曹霖,询问尸身收捡入棺的事情。   正值夏季,炎热高温,尸体不能久置,只是事出突然,临急临忙,棺柩来不及订做,便由一小队人马赶至就近城内,拉来便宜的薄木棺材,给谢吾入殓。   李朗跟曹霖商定,他先率部分兵马,带上赵让,拖着谢吾的灵柩先行一步,快马加鞭赶回金陵,留给谢家处理后事的时间余地,待大军归来,再正式举行奏凯大典。   正事完毕后,李朗瞥了眼默坐无语的赵让,笑对曹霖道:“你去热一桶水来,顺带找套干净衣物,百姓布衣即可——能温两壶酒来更佳,朕要与赵将军对饮。”   帐中另两人听闻这道旨意不约而同露出讶然之色,赵让尤甚,他抬头猛瞅一眼李朗,嘴唇翕动,仍把头低下。   曹霖则为难道:“臣遵命,但陛下怎可与叛臣独处?臣还是把侍卫魏头领请进来吧……”   “无妨。”李朗挥手,“你速去办。寅卯之交即出发。”   皇帝坚持,曹霖无可奈何,暗忖赵让不是个大事糊涂的人,此时若犯龙颜,自己一命呜呼不消说,更要连累南越故众。   且看皇帝的神气,似乎真与赵让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曹霖心中疑团愈发膨胀,却也不敢久留。   稍候,热水、衣物与温酒热菜皆送了来,李朗遣散余人,笑对仍正襟危坐的赵让:“周身血污,不但失仪,只怕赵将军也不舒服吧?不如就在此处洁身更衣?”   赵让仰首,目中满是意外。   他的脸凑巧撞入李朗视线中,李朗微一皱眉,向赵让近前两步,倏然伸手,毫不理会赵让猛地往后躲开,轻轻撩开赵让额前乱发:只见赵让左眉上方恰有道浅色伤痕,延伸至眼睑,将眉尾处劈断。   赵让全身一僵,欲避不能,暗地咬牙,迟滞目光,呆若木鸡。   李朗问道:“静笃还记得这左眉的伤如何留下的吗?”   “此是旧创。”赵让似未察皇帝忽改称他的表字,平静应道,“陛下为何有此一问?”   他声涩喑哑,幸好之前的嗓音便是如此,即便掩饰不得当,料李朗也察觉不出。只是他仍满心疑虑,莫非皇帝还记得那桩陈年往事?   李朗不答,食指指腹抚过创口,来回数次,居然久留不去。   只苦了赵让,顿觉那被皇帝按住的肌肤奇痒难当,炙热难耐,唯一的抵抗之道,也只有闭上双眼,强自忍耐。   片刻后李朗松手退后,面上笑意吟吟:“南越王殿下,请更衣。你若是惯了有人服侍,朕倒是可以给你找几个兵卒来。”   言下之意,此事已必不可免,区别只在,若不识抬举,自有人奉旨强行,不过屈辱更甚罢。   赵让犹未能从皇帝适才的突兀之举中镇定,他仓惶起身,走到置于营帐中间的木桶边上,怔怔凝视着氤氲热气,忽两手攀住桶沿,一使劲便把整桶举起,高抬过头,哗然一声把水尽数倾到身上。   昨日新伤经此浇淋,剧痛难忍,赵让亦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迅速将木桶放下,又至案前,展开送来的全套靛蓝布衣鞋袜,只捡了件外衫,裹在身上,向李朗双膝下跪,低声道:“求陛下开恩,莫再呼罪臣僭越之称。罪臣愿受千刀万剐之极刑,以祭天地、先皇。”   李朗本也打算向赵让追问当年拒不发兵,自立为王的细节,但听赵让竟主动提及先皇,且多少表露出求死之意,心生不快,倒是决定不急于一时了。   见赵让浑身湿透,水滴不止,李朗沉了脸道:“朕让你更衣,静笃,你不知更衣之意么?”   赵让面色也不好看,皇帝避而言他,不谈正务,非东拉西扯些无关紧要的事,偏偏眼前这人又是高高在上的真龙天子,他纵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可要为了更衣与否惹恼皇帝而遭罪,未免窝囊。   皇帝再次催促,赵让不能装聋作哑,就着跪地姿势,出手飞快地扯下褴褛,把上身衣裳换好,再看向皇帝。   适才送来的酒菜全都放在案桌上,李朗回到上座,朝赵让招手,唤他陪坐下首,手执酒壶,递与赵让,摇头笑道:“曹霖身为大将,还真不懂随机应变之道,让他拿两壶酒,真就只有酒壶,酒杯欠奉——你我也只好将就着对饮了。”   他故作调侃,为的是不让对峙加剧,见赵让跪地恭敬接过酒壶,捧在怀中无动于衷,莫名又焦躁起来,自行提起另一壶,就着壶嘴仰头,玉液琼浆入口,镇住心头无名之火。   可怜赵让此时真是如坠云雾,颇有困于巫山蜀道进退两难之感。皇帝奇兵突出打他个措手不及无能招架之后,乘胜追击的摧枯拉朽之势更让他觉得无以为战。   原本仗着逃不过一死之念,便是上对天子,赵让自恃也可宠辱不惊,坦荡从容,但……一会儿沐浴更衣,一会儿赐酒对饮,再加之前那别有深意的碰触,圣意难测,似乎并非身死魂灭即可了事。   抬眼见皇帝已然把酒壶放下,毫无仪态以袖拭唇,口干舌燥的赵让踌躇片刻,依样画葫芦,品抿了两口,喉间如蒙甘霖,一片清凉,不由嘴角轻扬,露出一笑。   李朗看在眼中,只觉其貌不扬的赵让那无心微笑令得整个人容光焕发,风情迥然,连带将他心头重负也卸下不少,更加目不转睛盯着打量。   赵让在皇帝这般视线中,愈发如坐针毡,芒刺在背,到底忍无可忍,明知不智,还是开口向皇帝:“罪臣谢过陛下赐酒,不敢再扰圣驾,陛下奔波操劳,也当为天下安宁保重龙体……”   话说的极婉转,李朗听着笑了:“当日围城血战,生死一线,五六个昼夜不眠不休,终破贼寇,朕也不觉疲惫,更不曾倒下,如今这微不足道的来回算得了什么。”   听皇帝讲起数年前的北寇进犯之事,赵让心跳如擂鼓,但皇帝却未顺水推舟,追究起他反叛一事,反而面色肃然,问道:“静笃,朕观你在南越所为,臣服四方蛮夷,北夺闽地,西占滇国之城,颇有雄心大才——照你看,朕既已收了你的南越,下一步,该当如何?”   赵让一愕,不明所以地回视皇帝,那年轻皇帝却无笑意,丹凤眼中凝着极认真的神气,他迟疑稍许,低眉垂目,缓缓答道:“陛下方是雄才大略,罪臣望尘莫及。一统天下的大业,陛下早已成竹在胸,不容罪臣置喙。”   “你但说无妨。”   见皇帝不依不饶,赵让无奈,斟酌良久,才带着犹豫道:“如今天下分江而治,中原异族纷起,群雄逐鹿,要跨江而战,非是易事。莫若先统南疆,再图北域……南方闽越已平,再得荆、蜀……得取蜀国之后,可行北伐……”   “非拿下蜀国不可?”李朗追问。   赵让点头:“是。天府之地,物产丰盈,盐铁富余,昔秦并蜀而吞六国,陛下如欲夺天下,还是应先入蜀,顺势灭荆,至于滇国……地处边陲,彼不来犯,倒无需过于提防。”   李朗沉吟半晌,忽而笑道:“如此说来,你是早有盘算?朕且问你,你那封密信,意欲何为?你身为东楚叛将,即便归降,朕也不能宽宥赦免,赏你个闲职爵位颐养天年,你……可清楚?”   “罪臣只求陛下善待南越百姓,宽恕为罪臣逼迫同反的东楚驻南越将士,陛下如何处置罪臣,罪臣皆甘之如饴,绝无怨恨。”赵让听皇帝这番话,反而是心中一宽,秋后算账到底来了,也省得琢磨圣意,苦思不解,他起身跪倒,娓娓而谈。   李朗轻笑,心中登时有了主意,既然无论怎么处置赵让,他都可甘之如饴,那兴许还真能有个两全之策。 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   转回密信,李朗言辞锋利,赵让依然只是道,明主既出,顽抗不智,但为何非要东楚十万大军发至南越,才肯开城,却总是避而不谈,顾左右言他。   李朗试探数次,心知这人已存了必死之心,强逼无果,又不好真不顾天子颜面,拿赵让宫眷相胁。毕竟南越初归,金陵未定,四面树敌自然是愚蠢之举,如此一想,便决定暂且搁置,转而问起赵让家事。   这话题显也不是赵让所喜,略略谈及子女,唯问方答,绝不多语。   李朗酒酣耳热,困倦之意袭来,既然一时话不投机,便倒向帐内的行军床上,到底年轻,不多时竟真就入了梦乡。   赵让早前已被李朗叫起身,低头垂首,等了好一阵,直到听见皇帝呼吸声渐沉渐悠长,抬头看去,不禁哑然。   尽管知道这位皇帝自幼便少有皇子的养尊处优,少年时又经戎马生涯,沙场出生入死过,如此历练,不受天家繁文缛节的束缚也情有可原,然如此放浪形骸的行径,是不是太过?   与归降叛将同处一室,纵使赵让确信,无论于情于理于利益,自己绝无可能伤害皇帝,但皇帝全然不顾自身安危,就这么大剌剌地在他面前睡着了……   赵让好气又好笑,甚而有种被轻视的微妙不满,要不是冷静犹在,他真想上前吓一吓那旁若无人的皇帝。   终是把这份荒唐冲动压制,赵让见皇帝只是大半身躺在床上,两腿仍有半截挂于床外,他转望营帐入口,帐帘丝毫不动,看来是都得了严令,里面不喊不能擅入。   又犹豫了一阵,赵让硬着头皮上前,小心翼翼地搬起皇帝的双腿,平放在床上,再把套在脚上的长靴除去。   幸好皇帝睡得极沉,并未中途醒转。想着自己竟成了帐下专职奔走服侍将官的小校,赵让也不由好笑,后退至主案前,面向入口,席地盘腿而坐。   闭目思索归降至今的事,以及入金陵后的可能遭遇,赵让却觉心难安定,皇帝适才那堪称亲密的举动,他如今方后知后觉地心中涌起波澜万丈,五味杂陈。   当年那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童稚小脸上挂着惊惧泪水,却在回神之后首句便用关心切切的口吻催促他去向二皇子请罪的孩子——   长大成皇帝,还记得他们曾有过这段短暂交集?   他从胸前拉出悬挂的配饰,青线上吊坠的正是当年那孩子赠他的佩玉。   佩玉大小仅如鸽蛋,玉体通透,色泽均匀,正面雕画“鱼跃龙门图”,背面则用大篆刻着两字:御赏。   将玉置于掌心,轻轻摩挲,一笑之后,又将其藏回衣物遮掩之下,即便皇帝真还记得,赵让也不敢奢望皇帝会饶他不死,但若能死得痛快些,不至于身首分家,悬头示众,令祖宗英名少蒙受些羞辱,总是桩好事。   赵让出身东楚武将世家,先祖曾是东楚王朝大兴时屯兵边地,抗击狄戎的将军,所谓“六郡良家子”中一员。   之后东楚分崩离析,不得不退守江南。为扩疆域,安置避乱投奔的汉人,获取更多的人口资源,既然无力征北,东楚便选择了往南拓展,吞并闽越,而赵让的先父,便是平南主将。   然到了南越之后,赵父受不得湿热之气,起先是腹泻不止,体虚多疾,最后竟至病入膏肓,药石罔效,未满两年便殁于任上。赵让子承父职,不上十年的时间便让南越气象一新,虽因地处边陲,不及金陵等地富庶繁荣,百姓也算享得太平,安居乐业。   汉蛮之间,虽说嫌隙犹存,但市集经商,互通有无已属常见,偶有通婚之事,赵让也是乐见其成,毕竟他的正妻,正是以汉家女儿难见的豪迈,毛遂自荐,“蛮女愿嫁汉家郎”。   他深知此道不易,却不愿学他父亲,将闽国人强行南迁,驱赶如牲畜,以中原汉民充实其地。   如今眼见大业小有所成,王命要收归,赵让本人并无芥蒂,只是深怕接任者恃强而傲,漠视人心,信义若毁,再建则难,比邻而居,却互视如寇仇,则不知血流成河到几时,多少人要家破人忙了。   虽不愿明言,但那密信本意,就是不欲开罪东楚,令其大军无屠戮之由,一点可怜、可鄙复可叹的心思罢了。   这番取巧,如何能在皇帝面前坦言相告?其间还有一层深意,那更是不能为皇帝所知。   南越阎闾汉蛮各占一半,军队将官更多是原东楚南征大军的旧部,赵让即便相信这些人的忠心耿耿,也不好真率他们与东楚军血战到底。   但以五溪蛮为首的百越蛮夷部族可不作如是想,他们并不认为这些气势汹汹、杀气腾腾的东楚大军与十数年来在此地开荒耕种、挖河修渠甚至建都的东楚汉人是同类。   来犯者,必除之。两败俱伤而已。   赵让长叹口气,这便是为何东楚大军一定要兵临城下,他才可平安归降之故,若无此条件,他只消流露出愿臣服金陵的念头,都极有可能被身边人大义灭亲。即便事态并不如此严重,然光是正妻与她五溪族人反对,他也不好招架,到时候闹个汉蛮决裂,自相残杀,便是南越重归王土,也成了个亟待收拾的烂摊子。   他愿以一身之死,一家之辱换南越干戈不起,国泰民安,就怕……   皇帝不知是否真天子圣明?   如今的皇帝,真与当年所知,相差太远。   思绪过处,赵让起了怀恋之念,不由转头,试图从那张熟睡俊逸的青年脸上找到昔日痕迹,哪料他目光一扫到皇帝面上,赫然惊觉皇帝不知何时竟已醒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若有所思。   两人不及开口,帐外曹霖求见,李朗翻身坐起,赵让也重站于案前。   曹霖进来见李朗斜靠在行军床上,仿佛酣睡初醒,不由瞥了眼立在不远处的赵让,对皇帝居然在此人面前呼呼大睡倍感不可思议。   再瞅一眼,竟见赵让脸露尴尬之色,曹霖心中更是惊疑,联系此前种种,实在令人摸不透这赵让究竟什么来历?不过皇帝此时发问,他也只好暂将此事抛诸一边,禀告道:“陛下,车驾均已备好,何时启程?除魏头领所领禁军之外,臣另加派一团护送灵柩。”   李朗点头,看向赵让,微微皱眉,沉吟着道:“他还是不宜与众不同。你去让魏一笑取件禁军服甲来。那辆囚车就不上路了,全都骑马为好。”   “但……”   赵让见曹霖为难之色甚于言表,也不禁暗自苦笑,这皇帝行事确实荒唐,要他假扮禁军骑行上路,是要他这个战俘自己押送自己么?   李朗见两人都露出不以为然之意,轻笑道:“为将之人,有利方动,朕并不担心。你说呢,赵将军?”   “罪臣……”赵让嗫嚅,不知何以应对。   曹霖转念一想,心下了然,只要赵让没有愚蠢到自寻死路,皇帝并不打算要赵让的命。南越地处南陲,与交趾、滇国等地接壤,赵让苦心经营多年,若能借用他之助力,对东楚的疆域扩充是大有好处的。   果然,曹霖伴李朗出了主营帐,夜色渐退,微风习习中,李朗倏尔笑道:“曹卿是不解我的用意?”   曹霖迟疑了一下,语气恭敬中有些微的不赞许:“陛下,南越既归,天子恩沐,何愁蛮夷人心不服?留下此人,未必有益。”   李朗不答,面上却无恼怒之色,曹霖大胆地再道:“此人是背主叛君的无耻之徒,他与南越蛮夷牵连甚多,子女皆有五溪蛮血统,臣确是不明陛下非留此人的用意。”   “曹卿,”李朗忽道,“你留了多少兵力驻守南越?”   曹霖听得莫名,这明明是皇帝与他商议过后共同决定的兵数,怎么反来问这一句?不过天子问起,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禀陛下,统共两万五千人。”   “是了,”皇帝一笑,目光灼灼,“南越兵力近四万,听闻这赵让为君为将皆算得上公正明德,民心趋附,兵士用命,他若真要与东楚拼个玉石俱焚,你这带去的十万人马——不知几人能回啊。”   这话倒是实在,曹霖辩驳不能,城池从来易守难攻,如今兵不血刃就取南越,站在东楚立场,若说赵让本人功劳居首,也不为过。   但曹霖仍觉有不妥之处,还待再争辩,李朗又压低了声音道:“赵让不杀谢吾,我也不欲杀他。如今他惹了谢家,我还得保他……待到势不两立的那日……”   皇帝没将话说完,在曹霖眼前展开左手手掌,右手食指缓缓在掌上写了个“调”字。   曹霖看罢,如醍醐灌顶,碾磨细思,对皇帝的深谋远虑连连称是,但仍是直言道:“依臣遇见,即便不留赵让,此计也未必不成。”   这回轮到李朗摇头,他知曹霖速来谨言慎行,话说三分,“未必不成”的实意则是八成胜算。   但要杀赵让的念头却让李朗不快抵触至极。   却说留在营帐内的赵让,同样对李朗异乎寻常的举动而莫名其妙,直到将送来的禁卫服换好,仍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奉命监守帐内的并非那禁军的胖子魏头领,而是曹霖左骁骑卫麾下那刚暗算过赵让的“大络腮胡”及其领着两个小校,他对这叛而又降、朝秦暮楚的人自是恶意十足,见赵让似有所思而动作迟缓,不由就来了气,手中的□□枪杆重重顿地,骂骂咧咧道:“真是晦气!晦气!”   他身后的一个小校笑道:“周校尉,您这说什么话哪?都快到家了,还晦什么气?”   “大络腮胡”哼笑着拍打出声小校的头,眼角扫向赵让:“这你可不懂了。好男儿上沙场,可不在乎能不能回家,马革裹尸懂不懂?这一个敌人脑袋都没拿到,反倒自己弟兄被叛徒宰了不说,咱们还得保那叛徒的命,这不是晦气是啥?”   小校听周校尉说得肆无忌惮,哪敢接话,闭嘴不语。   赵让神色不动,置若罔闻,周校尉见言语挑衅无果,索性喉间骤急,猛朝赵让脚下啐了一口。   小校见状,生怕赵让盛怒之下做些什么牵连自己的事来——此人虽说是南越降君,但居然就在兵营中杀了大军副将,连皇帝都惊动,如今却还生龙活虎,保不定有啥可怕的来头,少惹为妙,忙催促道:“周校尉,赶紧走吧,耽误了时候,曹大将军的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走!”周校尉见赵让不怒淡然的神色,也颇感无趣,顺水推舟,边说边来推搡赵让。   赵让由他,抬脚时,倏然一停,轻声对周校尉道:“好男儿上沙场,为家为国,功名杀戮都是其次,能平安回家,当然是最值得欣慰之事。”   “你放心,不消多久,你必能平安回西天老家了!”周校尉变色讥讽道。 第7章 第六章、 第六章 、   从当时驻地至金陵城,快马加鞭虽说是无需一日可到,但三四百人的队伍也称得上浩浩荡荡,况且还有车驾,另加上一口棺木。   李朗坚辞乘车,非骑马不可。因至金陵王都中途还要经一座小城,李朗不愿惊扰百姓,便是连皇帝大驾排场中的旌旗仪仗也统统免了。   若非禁军仪从随扈,从着装马匹到骑士身姿,气度非凡,望知不是寻常军伍,一介皇帝,却也跟寻常校尉的架势相差无几了。   赵让则置身于禁卫骑行中,忝作其间一员。   禁卫首领魏一笑几乎须臾不离地在他左侧落后半个马身的位置,无论他或快或慢。右边的人则时有变化,赵让留心了一下,大概每个时辰更替一次。   看来纵使自己有心出逃,也不是易事,赵让心中暗笑,事到如今,竟还怕他脱逃,皇帝的小心谨慎也实在领教了。   第一日、二日下来平安无事,除去魏一笑外,无人与赵让攀谈,也包括皇帝李朗。这自然是免得节外生枝,防人堪破赵让身份。   原本李朗思来想去,倒是并不认为谢濂有这个胆识气魄在明知他已有准备的情况下贸然行动,一旦两相持不下,谢昆即便能率领北边驻军杀回金陵,弑君自立,谢家九族已可能被尽数诛尽。   只是明的不来,阴的却不保,行刺暗算并不是全然没机会的事。   李朗命心腹禁卫一定不能离开赵让左右,非如赵让所想监视于他,与此相反,这份小心,是生怕有人对他不利。   到第三日,正午时分竟是大雨如注,天色昏黑如夜,路途泥泞,队伍行进缓慢艰难。   待到好不容易走到最近处的驿馆时,刚至申时,雨仍然没有停息之意,李朗便命歇在驿馆,明日等雨止了再出发。   驿馆内也容不下这几百号人,皇帝与禁军仪从留宿,当然也包括赵让。   但这安排却让他心急如焚,五内焦灼——适才为迎接皇帝,人仰马翻的忙乱之际,那有过数面之缘的周校尉趁隙瞅了个空到他身边,面无表情地塞给他一小纸包。   赵让心生警惕,觑到无人留意才暗暗打开纸包,谁知不瞧还好,看清是何物后,他几乎心胆俱裂:那是他从谢吾身上搜出后交予妻妹的腰牌。   此物如今落入他人之手,无需多言,便已可知发生了什么事。   将包裹腰牌的皮纸展开细看,上面果然有歪歪斜斜、勉强可辨的几个小字:三更长庆观,不来当猪宰,尸身喂狗。   字迹难看如虫爬,语句也粗鄙,表达的意思却清楚到让赵让有一瞬头晕目眩。   他不动声色把腰牌重新包好,放入怀中衣袋,抬眼看密密麻麻的雨幕,全身湿透而生的冷意更加彻骨。   如何是好?   既是那周校尉中间转递,这军中必有其他同谋。如冒冒失失将此事上告给皇帝,不说皇帝是否愿为一蛮夷少女鼎力相助,难保不打草惊蛇,妻妹必死无疑。   可自己如今处境,与身陷囹圄有何区别?行动不得自由,如何能在子夜时分赶到那捞什子的长庆观去?   赵让并非软弱无能之人,南越好几次的绝处逢生,靠的正是心性坚忍,足智多谋,但没有一次险境犹如这回,他竟束手无措,毫无办法。   思量再三,也只有到时再随机应变,即便硬闯离去,也要想办法告知皇帝,以免龙颜大怒,迁连无辜。   主意虽定,心中却依然重如千钧,幸好这一路他本就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也无人发现他的异样。   孰料快到亥时,形势又是有变。   赵让给单独安排到一个小厢房内,房外有人值守,屋内却有一轩窗,打开正对着后院。雨虽小了些许,却仍在淅淅沥沥,院中也并无人影。   后院不大,赵让思忖,偏门定是有兵卒把守,但翻墙出去应也不是太难的事,就怕既作了皇帝别馆,里里外外防备森严。   转念一想又起了侥幸之心,此地离金陵已是不远,又下了大半日的雨,迄今未止,将士想必是既疲累,又兼归家之喜,纵然职责所在,免不了有所松懈。   不待他有所行动,房门忽开,却是胖如团团富家翁的魏头领进门来,和和气气地告诉赵让,皇帝有请。   赵让满腹狐疑,却不得不换好衣裳,随魏头领出了门,顺着走廊,到驿馆中接待贵客专用的厅堂。   厅堂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主座上当然是皇帝李朗,此刻他已换了一身服饰,紫袍盘领,两肩绣金盘龙,头戴乌纱折角上巾,中缀一玉石,整个人神采飞扬,风流尽显。   左右陪坐下首的人赵让全不认得,李朗也无将他引见众人的念头,只向他招手笑道:“静笃,你过来。”   赵让迟疑不得,缓步到李朗座前,跪地行礼,李朗仍是带笑让他免礼平身,手指离御座最近的右首下座,又道:“你坐那去。”   “陛下,这……不合适。”赵让没有即刻谢恩,轻声道。   他此刻仍是穿着禁军侍卫服,只是就算场中陪客都不知晓他的身份罢,哪有禁军首领魏头领满脸肃然候立在皇帝身后,他这无名小卒反倒能有一席之地的道理?   再者,赵让委实不愿将时间耗在这里,万一皇帝兴致高涨,宴席通宵达旦,他如何能在子夜时分到达长庆观?   李朗却仰脸含笑,反问道:“有何不合适?静笃又要违抗圣意?”   赵让无奈,只得安坐。   宴席再一次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席间最多便是对李朗的阿谀奉承,夸大其辞的歌功颂德,李朗笑逐颜开,并未有任何不快之状。   席开片刻,乐工奏乐,舞姬踏歌而来,霓裳翩飞,五彩斑斓,足令人目迷五色,心旷神怡。   唯赵让如坐针毡,汗流浃背,起先仍能勉强挤出笑容,待到发觉歌舞仿佛无止无休时,他再难稳坐,明知此计极险,却也不得不强行一试。   当下他连连举觞,身边的侍儿甚至都要来不及满杯,这番动作引起上首李朗的注意,皇帝探身下来,笑对他问道:“静笃,可有看中哪位佳丽?”   赵让借机,猛把酒樽往桌案一顿,声响甚巨,震得周遭皆是一愣,乐工舞姬统统止住了动作。   “庆功奏凯,陛下不嫌名不顺,言不顺么?”赵让放肆地看向李朗,笑意轻蔑。   他只望能激怒皇帝,打乱这欢歌笑语,被斥离场责罚,唯有如此,才可再设法逃离,否则在这众目睽睽下如何能悄然遁去?   想过借酒装醉,但他生怕李朗或不留意,或索性就由他在宴会中烂醉如泥,酣睡不醒,那时要另寻良策,已是不能;若要假扮量浅,不适欲吐,于他也是不易之事,稍有不慎便要被皇帝瞧出端倪。   只有冒险一赌。   李朗摆手,示意众人无需激动,毫不动怒,笑问赵让:“静笃此语何意?”   赵让也是含笑,眉尖一挑:“陛下何必明知故问?未费一兵一卒夺下南越,难道真是陛下您天纵英才,得皇天庇佑之故?”   说话间,赵让再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舌火烫,心间却是悲凉:此事过后,皇帝必是认定他不臣之心犹存,反骨天生,而他却已是百口莫辩。   李朗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恼意,遗憾却未如赵让期盼,将他怒叱一番,驱离酒宴,反倒是转眼之间,又绽出笑颜来,轻描淡写道:“朕闻‘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以及‘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但南越王殿下显不作如是想。既然兵刃见血方彰显勇士本色,朕还请南越王殿下,与朕来场白刃战,不知尊意如何?”   此语一出,座中诸人全被震慑至呆若木鸡。   赵让更是目瞪口呆,李朗这般应对,大大出乎他的意料,这行径更合乎一个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毫无自知之明的娇养皇子,而不是十六岁便执掌兵权抗击贼寇,最后杀兄囚父夺取皇位的青年皇帝。   然李朗已从座上起身,大声呼喝,令人奉上长剑,又命给仍未回神的赵让献上大刀,见赵让无措起身接过,他方笑道:“此处施展不开,莫若到院中去较量一番,多年前别过,朕不知静笃的身手,是否依然矫健如昔?”   这是重逢之后,皇帝首次在他面前坦承,往事萦绕,不曾有改。赵让强压下心头澎湃,将刀掷地,摇头道:“罪臣已是败军之将,何需再自取其辱?”   李朗走下上座,长剑挑刀身,仍将它抛回赵让之手,唇角勾起,目中却毫无笑意:“此事由不得你,赵让。你若不愿与朕交手,这小美人儿可立马要命丧黄泉——你莫不真是数典忘祖,竟连自己的骨肉至亲,也认不出来了?”   剑光如电,剑尖直指一名场中一名妙龄舞姬的咽喉,那少女并不比赵让妻妹年长,此刻花容失色,全身微颤,眼中蓄满清泪,却是望向赵让。   赵让最初迷惘不解,待得多看两眼,真如五雷轰顶,当场怔愣,张口结舌。   这少女他真忆不起曾见过,但那眉那眼,那小巧玲珑的鼻子与可爱丰润的樱桃小口,无需过细观察,竟是与他有六七分相似!   李朗见他面露迷惘,索性收了剑,直视赵让,淡笑道:“你不知她是谁么?也是,你随父前往闽越之日,她还是襁褓中的婴孩。你背叛东楚自立为王时,她不过蹒跚学步,却因你而入贱籍,命中注定难逃风尘,配不得良家子弟。静笃,她是你妹妹,你赵家,仅剩你与她两兄妹了。” 第8章 第七章、 第七章 、   见赵让脸色由迷惑茫然而至坚决,李朗还道相逼事遂,哪料到赵让却是将刀倒提,屈膝半跪,口中仍是拒绝之辞,这回更是引经据典,似有驳斥李朗叱他数典忘祖之意:“陛下,兵者不详之器,不得已而用之。陛下欲以王道兴天下,乐杀非吉,还望陛下收回圣命,罪臣死而无怨,伏乞陛下饶恕……罪臣之妹。”   “你……”李朗怒极反笑,抬头沉声令在场早已大惊失色的诸看客全部退下,待只剩赵让与魏头领后,他才冷对赵让道,“起来!你刚刚的气势何在?我不以你妹妹的性命相胁,这总不是乐杀了吧?”   剑尖低垂,在赵让颈项处游弋,森森寒气犹如针刺,赵让心念急转,情知此事敷衍不过,又深恐若不能令这胡搅蛮缠的皇帝满意,天晓得接下来还有何异想天开之举。   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赵让如今是有切肤之痛,他暗地咬牙,语气恭敬道:“陛下既然坚持,罪臣却之不恭。”   李朗冷笑,退后一步,由赵让站起,同时示意魏一笑,不允他擅自插手。   这般怒不可遏,连他自己都大感意外。   原照此行程,明日便可入金陵,到那时,无论他或赵让,都如身加桎梏,难得自由。   那日察觉到赵让左眉残留至今的伤痕后,李朗便起了心思,今夜这一场欢宴,名为庆功作乐,也唯有魏一笑等心腹清楚,不就是特意安排,为的便是让赵让与胞妹得以见面么?   如若赵让愿开口恳求,李朗理所当然会顺水推舟,除去那赵家少女的贱籍,甚至觅个名门世家收为养女,以配良人,也无不可。   万万没想到,这赵让竟仍是放不下那南越王的身份,当众嘲弄,言谈中不甘不服之意溢于言表!   这等贪慕虚名之人,真值得自己念念不忘,甚至煞费苦心地取悦讨好吗?   赵让自然察觉到李朗的怒意,却只能归结为他扫了天子颜面,皇帝到底年少气盛,才有这莫名之举。他心中记挂子夜之约,眼见时刻将近犹不得脱身,也真急了,横刀向君,道:“若罪臣得胜,陛下可否允罪臣一事?”   “胜了再说!”李朗本就在气头上,哪听得赵让这般仿佛成竹在胸的说辞,二话不说,一剑递出,霎时如开出六七朵剑花,朵朵噬人,直往赵让面门逼去。   赵让本以为李朗的皇子、帝王之尊,即便是马上得天下,也应少有与人交手经验,大可速战速决,哪想李朗这一出手,他竟是禁不住剑网森严,杀气阴阴,不得不大退几步。   刚稳住身形,剑光已如飞龙在天,追随而至,赵让苦笑一声,战意激荡而起,不避不让,瞅个缝隙,掌中大刀化作白练,直劈李朗头顶。   两人交手不过两三个回合,已是各自心惊,虽说剑走轻灵而刀行厚重,但招式意境竟是有些许相似之处,不讲花俏而求实效,但要每每出手,都可对对方要害形成实质性威胁,即便两人都不存生死相搏之心,但在外人看来,只觉得他俩过招间险象环生,生死一线。   赵让起初尚有顾虑,不敢忘乎所以,激战到酣畅处已是连对手身份都抛至九霄云外,接招拆招,趁势反击已占去他全部精力。他虽说只是称雄于南越,但到底也是一方霸主,棋逢对手将遇良材的喜悦,早已多年不遇。   正斗得难分难解,无奈侍立一旁的魏头领终于忍无可忍,他并未出手,只是怒喝一声:“赵让!赵静笃!”   赵让如梦初醒,本是绽放若莲花的刀法霎时枯萎,李朗见状大惊,收势不及,长剑如毒蛇吐信,饶是他反应极快,即刻偏了准头,仍是听得一声闷响,直穿赵让左肩胛而过。   李朗抽剑掷地,伸手猛一揽,将赵让环入怀中,眼见受创处鲜血汩汩涌出,心急如焚,不由分手便伸手撕开赵让胸前衣物,以查伤势。   孰料这一见之下,他全然怔愣。   多年前初见之日,李朗为感激赵让相救之恩,而赠予他的那块玉佩,正稳稳当当地悬挂在赵让的胸前。   绝不会认错,那玉,那上方大篆所刻的“御赏”二字。   赵让看李朗神态有异,已知他见着此玉,再遮掩却是不能,一时百感交集,仿佛不能为人道的心事被人勘破,恼羞成怒下不管不顾,猛把李朗推开,跌在地上,出手封穴止血后,捂着伤口,不能成言。   若问他为何将此玉细心珍藏,理由自然不是他能识破天机,早料到会有今日。   正如李朗一直记得那奋不顾身为他出头的少年武士,赵让也难以忘怀身份尊贵却受尽欺凌的小皇子,知恩图报的虽说只是一总角稚龄儿,他仍是从中看出仁义之心。   为君者,最贵在柔,待子民如慈母怜惜儿女,有教无怨,如若不能,便当重仁重义,不求爱怜疼惜,但求对百姓不虐不暴——若小皇子能为天子,该有多好?   愿为他的马前卒,助他顺应天道,成一代人君,重收归中原,为天下王。   这曾是赵让少年时最真最切却也最荒唐的念想。   叵耐总归是痴心妄想,两人自那日匆匆一会,从此南辕北辙,再相会时,境遇已判若云泥。   一时间厅堂内寂静无声,赵让心知李朗盯着自己,必是在琢磨他将这玉随身佩戴的用意,有那么一念之间,他想过利用此物,求得李朗的念旧哀怜,以救出妻妹——   然则念头转过,话到嘴边竟是无论如何也出不得口,赵让生怕妻妹落到李朗手中,万一谢家问责,非要追究到妻妹身上,那孩子只恐更难逃出生天。   但如今之境况,不说则连这驿馆都出不去,自己又意外受伤,赵让已真正是无计可施。   李朗见赵让脸色一变再变,想起适才酒宴上的狂言妄语,不禁犯疑,边转向魏一笑令他去取药,边缓了口气,向赵让道:“静笃,你今日失态,是事出有因?”   皇帝已然问起,赵让也不再为难,顺阶而下,从怀中掏出那皮纸,呈交皇帝,跪地苦乞道:“求陛下开恩,救罪臣女眷一命……”   李朗扫了眼皮纸,略作沉吟,已是明了赵让冒犯之意,不由动气道:“此事你若早与魏一笑说起,何至到这田地?你就没想过我在一时激愤下,大可能直接把你宰了么?即便将你驱出宴席,你又要如何才能躲过守卫,赶到十里开外的长庆观?真当禁军侍卫除你之外全是吃素的?”   连声逼问将赵让迫至无可退处,但皇帝句句问到节骨眼上,他只觉羞愧难当,这般毫无胜算的狂妄鲁莽,赵让心知肚明,不过难以相信皇帝愿伸出援手,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会将此事和盘托出。   魏一笑取药归来,李朗将皮纸递交给他,干净利落地吩咐道:“你速带人赶往长庆观。明日动身前,将异心者查出肃清。”   “陛下,请允罪臣一同前往。”赵让忙恳求道。   李朗一挥手,魏一笑瞥了眼赵让,躬身行礼,快步离去。   “陛下……”赵让还待再求,李朗命他起身上坐,拿了药近前,亲手给他敷药包扎,赵让受宠若惊,只是李朗的碰触总让他的心头泛起丝丝异样的感觉,仿佛是当年硬塞给他玉佩时,那小手的触感延续。   李朗倒未留意到赵让内心忐忑,他将赵让的发僵视作紧张,便淡然道:“你去不得。行此计的人是非置你于死地不可,你去了反而难办。”   这层赵让又怎会没有想到?那长庆观邀约之辈心思可谓周全,赵让欲赴约,则是降将出逃,大有可能死于追兵之手,到时候甚至无需出马,便得偿所愿。   只不过百密一疏,横生了枝节,包括赵让也没想到李朗会插手相助。   直到此时,赵让仍是不知李朗与谢家关系复杂,一言难尽。他只道李朗登基,借助了谢家之力,如今谢氏家长在朝任尚书,长子又身居军中要职镇守北防,中宫皇后也是谢姓女,这一族必是李朗的股肱重臣,国之栋梁。   莫说要他毫无理由相信皇帝会因他而开罪谢家,便是如今李朗摆明了助他一臂之力,赵让仍觉得不可思议。   他丝毫不动,由李朗将伤口处理完毕,见李朗手法干脆熟练,像是久惯此事,心中对这青年皇帝的迷惑又多了一分——在南越时,他已听过太多李朗的轶事,三皇子嗜杀成性的传闻在李朗把两位皇兄家族斩草除根后便牢不可破,李朗的父皇李冼自逼宫退位后,从此未在世人面前露过面,也有传闻,这位名义上的“太上皇”早已死在李朗之手,只是李朗不愿背负弑君杀父的逆天重罪,一直密不发丧罢了。   这边正心乱如麻,李朗仿似不觉,瞥了眼赵让道:“虽说这话你必不爱听,但赵让,你那爱妾只怕九死一生,若魏一笑赶不及救回,你也莫要太过悲痛。”   “那……”赵让本想解释那并非自己的侍妾,转念又觉多余,若妻妹平安回转,以眷属之身兴许比未嫁女更不易引人起染指之念,至于能不能送归南越,那还得看皇帝开不开恩了。   他思绪到此,欲向李朗行礼,奈何李朗仍盯着他肩上的伤,他只好原位作揖,轻声道:“罪臣多谢陛下,天恩浩荡,罪臣万死莫辞——”   本想再问一问李朗亲生胞妹的事,之前事发突然,赵让只来得及看清妹妹的容颜,既然皇帝有意让他们兄妹见面,应是不会在相认上为难。   奈何刚把谢恩之意说完,赵让忽觉李朗面色有变,颇有些悻悻之意,不禁把话咽回,备感莫名:他又是哪句不得体的话犯了龙颜? 第9章 第八章、 第八章 、   李朗在厅堂中不住俳佪,赵让心中牵挂妻妹,两人各自沉默,脸色都不好看。   忽而李朗止了步问:“那传物给你的人,你可能辨认得出?”   赵让踌躇片刻,还是微微点头,见皇帝怫然作色,苦笑道:“罪臣真是个不祥之人。”   那大络腮胡的周校尉并不似心有歹意之人,应是见长官被一臭名昭著的叛徒所杀,罪魁祸首竟然没有当场处决,义愤填膺才做出这番违抗军令的事来。   他为周校尉辩解,李朗却是冷冷一笑。   押解中的降将即便杀了人,只消皇帝未开金口定罪,谁都没有资格取其性命。这条命是要留到奏凯大典,用以祭拜天地、太庙受降、彰显国威等大事上的。   那谢吾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图个虚名,从未与将士同生共死过,有谁会因他荒淫惨死而义愤填膺到不顾性命给他报仇?   自然只能是谢家谢濂那厮,估摸到赵让若能回到金陵,生杀大权便紧握在李朗掌中,更难下手,这才狗急跳墙,不惜动用暗伏于出征左右骁骑卫中的棋子,非赶在入城之前,置赵让于死地。   既已暴露,岂有不除之理?   但赵让的自嘲李朗竟也听了明白,他亲手杀了谢吾惹出这番事,丧命的还有两兵卒以及现下肯定要铲除的军中异心者,短短数日,可说是因他之故,东楚军损兵折将,赵让心中不安,自责愧疚,也是情有可原。   只是现下并非是能与赵让畅谈相告东楚朝政的好时机,李朗虽说已拿定主意要保住赵让,但如何处置他,却还有些犹豫。   这个人真能为己所用?   他既能在东楚国势危急存亡之际,隔岸观火,甚至坐收渔利,自立为王,怕不是个甘于雌伏、碌碌无为之辈,自己真能将他收拾服帖?尤其是,李朗无论如何也不愿杀死赵让,且仍需有日用到南越驻军,万一赵让恃机而动,再一次……李朗必定腹背受敌,鹿死谁手还真不好说。   思及此李朗不寒而栗,到那时他非下手不可,杀了这个为他留下左眉淡痕、随身戴着他所赠佩玉的男人。   决不能给他这个机会。从此次的事件不也是能窥出,这赵让并不是个到山穷水尽时便会依赖求人的性子。若不是自己率先发问,还不见得人家肯屈尊开口,到了这般田地还骄傲如斯的人,能臣服于他李朗么?   转看赵让几眼,见他低头沉吟,不知心中所想,李朗油然升起此生未曾有过的欲念,恨不得将此人剖心挖肺,瞧瞧其中究竟留有几分赤子之心。   既不愿害赵让性命,唯有绝对不要将他置于需要提防、警惕的位置上去。李朗自幼及今的经历,让他对儒道圣贤宣扬的天道仁爱几近嗤之以鼻,他更信奉韩非所言,人之性情莫先于父母,以父母子女的天性使然,尚有子女叛乱——如他本人,更不消说君王臣民之间了。   赵让之于他,犹如童年旧梦,得以圆融完整,何尝不是待己的一份犒赏?   不过须臾,李朗心念已定,不由冲赵让微微一笑,心道:我自会守我昔年的诺言,护你一生周全,但我也要你此生此世只得我一人,不可再有其它挂念。   他自道如此做法最为妥帖,不但可全赵让的性命,又可得偿夙愿,却偏偏忘记极重要的一件事:赵让少年时,以小小一个禁军侍卫已能将个人安危置于度外,为无辜弱小者强行出头,如今更做了十数年的王,心气之高,怎是寻常人可以比较?   纵使李朗以帝王之恩威,迫他束戈卷甲,又岂能得他倾心相待?   李朗这番一意孤行,却是引出了后面的许多事来——   此时赵让自是全然猜不到李朗心中所想,他既是为妻妹生死未卜而心焦,也对东楚朝政心生疑窦,尤其是皇帝提及谢家时那不可言说的态度,更令他不安。   当年离开金陵时赵让年纪不大,且一心只道“男儿应是重危行,岂因儒冠误终生”,勤学武艺外,所读之书唯有各类兵书,交往之人,也大多同是习武世家出身的平辈少年,对东楚庙堂之上的云谲波诡,几近矇昧。   之后这些年,他全心在南越事务,闻得三皇子登基,便已开始为日后功业潜心筹划,虽说不至于对东楚如今的朝政一无所知,但直到谢吾这事,他才发觉其间大有蹊跷,非他一厢情愿,以为东楚也如他的南越之地,君臣和睦上下一心。   只是李朗不愿多说,赵让也不好多问,两人各怀心事,无言相对。   片刻之后,李朗到底又问出话来,虽说自己也觉得不合时宜,但他到底没能忍住:“静笃,你这玉佩……”   提了个头却不知要如何接续,是该明知故问“是否就当年我赠送你那块”,还是该单刀直入“为何要随身戴在身上”?   李朗踌躇中,赵让已是笑道:“此物出自东楚,离开故国之时,原道今生还不知能否归家,戴着也好睹物思乡。”   他知道遮掩无益,便索性大方将玉佩从颈上摘下,双手捧给李朗,低声道:“久别重逢,三殿下已是英雄盖世,罪臣也得天幸,叶落归根,此物正当物归原主。”   李朗接过,摩挲一阵后,抓起赵让的手,再次把玉佩塞入其中,嘴唇微动,却并未出声。   赵让抬眼见皇帝目光专注,心中激荡,面上却不动声色,正思忖该如何应对,忽听堂外传来一声急报,李朗松手转身,叫进传信的禁军小头目,来者跪倒禀告道,长庆观奸贼伏诛,魏头领救回一少女,只是伤势不轻,头领正在为她医治,分不开身亲自面圣。   李朗一听这口气便知不妙,他清楚魏一笑的歧黄之术,若是他束手无措,那只怕华陀再世也是难救,皱眉看向赵让,那人倒还显得冷静,只是双唇泛白。   到底于心不忍,李朗问道:“你领朕去看看。”   禁军小头目答声“是”,便带着两人一前一后,经走廊到了间极小的厢房内。   这房中除去一张床外便只有床前斜放的一张竹椅,那竹椅上正坐着满脸愁容的魏头领,见李朗等进来,慌不迭要起身施礼,李朗摇头轻声问道:“如何?”   魏一笑默默看了赵让一眼,以更轻的声音回道:“不妙……”   李朗把赵让留在屋内,他唤出魏一笑,要他详细述说长庆观之战,魏一笑道伏击之人全歼了,人数还不少,不下于二十人,且个个身手不凡,从尸体上辨认,都不是官府中人,看形貌倒像江湖中客,大概全是重金豢养或求购的死士。   这种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没必要留活口,无论如何严刑拷打,他们也绝不会招供。魏一笑又道,把人杀干净之后他们彻查长庆观,才找到这已然奄奄一息的异族少女,只是这少女身上的重伤却不是来于刀剑铁器,倒像从高处坠落所致,双腿生生折断,却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如今只怕是回天乏术。   李朗听得唏嘘一叹,赵让费尽心思,到底是徒劳,又吩咐道:“那长庆观距离金陵不足百里,待到天亮再派人搜,看有无暗藏玄机。”   稍作停顿,他将赵让之前所道出的“周校尉”告知魏一笑,要他即刻追查,严惩不贷,魏一笑领命而去,李朗在厢房前来回踱了几遍,停下脚步在门上轻轻敲了敲,同时道:“静笃?”   赵让将门打开,静立一旁,李朗蹙眉上前,伸手一探异族少女的鼻息和颈侧,不由也垂了眼,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在异乡香消玉殒,即便是李朗,也有些生死无常的戚戚。   “她适才还有一口气在,睁眼看了看我,就没了。”赵让声音若不波古井,毫无所动。   李朗听得赵让抛去自贬称呼,知他内心必是悲痛难已,只是不能在皇帝面前放肆无状,这才压抑到近波澜不惊。   他蓦然心也跟着一恸,犹如万蚁竞相噬咬,奇痒奇痛,忙干咳一声道:“人死已不能复生,你也不是未经此劫的人,她九泉之下有你挂念,也不虚此生。”   赵让默默听着,静静看着已撒手人寰的少女,并不开口,也不谢恩,过了好一阵,才倏然“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朗脚下,深拜道:“罪臣伏乞陛下皇恩浩荡,将这孩子的尸身盛殓,送回南越,让她也可以魂归故里,也给她的父母姐妹、犹在生者一份慰籍。”   这要求听在李朗耳中,全然不是滋味。   若这少女侥幸活下来,李朗倒是极有可能等她伤势一好转,无需赵让多言,便送归南越。但她到底没逃过阎王拘命。李朗从未有过抚尸恸哭之举,在他眼中,尸身不过尸身,恰巧这具尸身即刻让他想出搪塞谢家的招数,却不料赵让忽有这郑重其事的乞求。   他见赵让不但跪倒,且前额抵地,久久不起,如此重礼,便只道这少女真是赵让的心头所爱,更是无名火起,待要冷言拒绝,话到嘴边狠不下心出去,只好长吸口气,避而不答:“明日启程之前,先去找副棺木给她收殓,待回到金陵再议。你且起来。”   赵让茫然起身,此刻只觉心痛如绞,妻妹活泼可爱的如花笑颜与轻亮笑声仿佛仍在眼前与耳际萦绕,可这么个活灵活现的孩子,如今竟因他的无能为力,已是香魂一缕随风散,徒留下这具了无生气的冰冷躯壳!他即便是到了九泉之下,还能有什么面目见五溪族长夫妇和他的正妻?   然则这要求颇为强人所难,乞求皇帝把这孩子的遗体送回南越,就等于是挑明东楚军有人将五溪族人卑劣地掳走,纵使少女依然是清白之身,也无改这一事实,整个东楚大军都要因此蒙受名誉之亏,若有心者从中挑事,处理不当,怒焰星火,而成燎原之势也是难保。   这……赵让当然清楚,可是难不成就任由妻妹的遗骸葬身异乡,由它孤茔生荒草,无人凭吊?   他明了李朗的为难乃至拒绝,正因如此,他才心如刀割,不觉目中盈泪,待回神要低头避开李朗,已不能够。   李朗见赵让落泪,更是眉头深锁,一鼓作气上前,拽住赵让,仗着气势毫不犹豫地在他唇瓣落下一印,若无其事地道:“静笃,回你房去,此间的事你已不能再干涉了。” 第10章 第九章、 第九章 、   赵让失魂落魄,无奈回到房中,已过丑时,哪里还能再入睡,枯坐于窗边,心中翻卷起怒浪狂涛。   李朗那突如其来的骇人之举,委实将赵让震得魂飞魄散,似幻实真。他两人都已不是懵懂少年,早已了悟周公之礼,由此赵让更难相信李朗此举纯属无心,抑或意外。   尽管不过电光火石的一瞬,但那毫无疑问,是个较之前的撩发触眉更亲昵狎异的动作,赵让百思不得解李朗的用意。   此事真比妻妹骤逝更令他坐立难安,毕竟前一桩他已有准备,后一事却打得他措手不及。   苦想无果,赵让从窗前站起,正想开门去探探风,门却先行开启,进来一手捧食盘的少女,少女刚踏进屋,门又应声关上,门外侍卫真是尽责,毫不敢怠慢。   少女将食盘放上圆桌,将置于其上的一瓷碗端起,小心翼翼屈身,双手举起向赵让,声柔而颤,楚楚可怜:“将军请喝参汤。”   赵让接过,屋内的烛光虽弱,却足以让他辨出,来者正是之前惊鸿一瞥而过的胞妹。   他随父出征时,这个妹妹尚在襁褓,犹记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奶娃儿,不想白驹过隙,转眼之间……当年他背叛东楚自立为王后,也曾听说在金陵的家人惨遭下狱,只是那时他本就心冷意懒,近乎万念俱灰,再加上唯一亲近挂念的生母在此事早几年前便亡故,这个妹妹于他而言,仿佛就如同不曾存在过。   可是如今少女婷婷玉立在赵让面前,他竟是难以想像她因叛将之妹的身份而遭了多少罪,这晚又恰是他丧了另一个妹妹,两相愧疚齐齐煎熬,赵让忽觉心口出奇地憋闷,眼前一黑,差点连碗也失手摔落,幸得少女眼疾手快地接过,这用上好的人参煎熬的汤汁才没有洒个干净,暴殄天物。   “将军身体不适的话,不妨坐下,让奴婢侍候将军吧。”少女其声如人,柔弱如风中之柳,赵让苦笑,细细地端详她的眉眼,半晌才应道:“你……还是叫长乐?刚刚……皇帝的话你听到了?你知道我是谁?”   “回将军话,奴婢小名确是唤作长乐,长乐未央的长乐。奴婢不知将军是谁,陛下令奴婢服侍将军,奴婢尽心即是。”长乐低眉顺眼,恭敬得体,“请将军就坐,奴婢侍候您喝汤汁。”   赵让未拂她意,坐在桌旁,见长乐在他身边长跪,不禁道:“不必了,我自己来。长乐……你无需在我跟前自称奴婢,你我血脉同源……我不奢求你叫我声兄长,却也求你别叫这声‘将军’……”   长乐动作娴熟地舀起一汤匙参汤,往赵让口中送去,赵让回避不得,只好张口咽下,他的硬骨傲气从不惯于向妇孺老弱,即便眼前这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也不好强拒。   汤汁见底后,长乐将碗放回,从怀中掏出精致的绣帕,欲给赵让揩嘴,赵让转头闪过,再次道:“长乐?你……你能和我说说话么?”   长乐无言片刻,倏尔柔柔一笑:“将军何必对奴婢如此客气?您是东楚大将,还是南越君主,高高在上,奴婢却是打自懂事起便是遭人轻贱的薄命之身,家破人亡,堪比蝼蚁,是奴婢该求将军,莫要再说什么‘血脉同源’一类的话来,将军自贬身价遭人耻笑不说,旁人也要责骂奴婢厚颜无耻,攀龙附凤。”   这番话直到最末一个话音都仍是柔和如春风,但赵让却只感到扑面而来的森冷寒意,不亚于之前李朗架在他颈间的宝剑所散发,直穿肌肤血肉,刺入骨髓。   赵让凝视长乐,少女五官柔媚,虽说与他有些相似,却比他要好看上几分,再过些时日,必能出落成脱俗不凡的美丽女子。   他看到不忍再看,转头道:“既是如此,就与我说说你吧。”   “将军请问,奴婢知无不言。”   赵让想了一想,轻声道:“你过得还好吗?”   这问题真可算“大哉之问”了,说俗气点甚至可说狗屁之问,赵让出口之后也自悔不迭,他是造就长乐命运坎坷的罪魁祸首,如今却这般轻描淡写地往她伤口处撒盐——   但长乐却毫不变色,笑意嫣然:“多谢将军挂怀,长乐衣食无忧,相较族中其他人,已是极幸。”   她年纪不大,面容柔和,说出的话却是绵里藏针,赵让听在耳中,心头剧痛难以言喻,欲语无言,百感交集淤塞于心间,愈发气短胸闷。   眼前阵阵黑影掠过,赵让只觉后背腋下皆是汗出如浆,他勉力支撑,挥手要将长乐屏退,怕自己万一不支倒地,要连累了她。   长乐却显然以为赵让恼羞成怒,不愿直面他一手酿造的惨剧,此刻多年来身受叛徒家族余孽的痛苦、悲愤、憎恶与仇恨一泄而出,她不再强作笑颜柔声细语,面对这个未曾谋面却一手将她按入深渊的兄长,激动地娇躯发颤:“你真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赵让,全家人因为你人头落地,只有我活下来,作你这叛贼的妹妹活下来,一个下贱奴婢,来服侍你,你说,我好吗?”   她目中的恨意终不是赵让再能承受,他只觉天旋地转,喉间甜腥难忍,猛一口血喷出,遮掩不及,直溅上长乐的裙裾,长乐惊得花容失色,转身欲去开门求救,赵让急阻止道:“不可!”   他声音虽微弱,语调却极坚定,长乐止了脚步,颇有踌躇:“但是你……”   赵让摇头道:“无妨。你先出去,不要作声,若有人问起,你就说……就说我问了你一些家中近况,其它什么都别提。”   见长乐迟疑不动,赵让擦去嘴边的血迹,苦笑道:“你现在去叫人进来,我这般形状,必要追责于你,我也……护不得你,你尽量与我撇清干系,总是没错。快走吧。”   长乐僵了一僵,微一咬唇,再次转身,走到门边,听到赵让在她身后低低地道:“对不起……你保重……”   她既悲又怒,恨意如毒蛇噬心,却又无奈带了自怜与哀悯,这明明是她最后的亲人,她唯一的兄长,为何竟是如此模样,让她不得其爱其惜,反备受其累?她几乎便要忍无可忍地问出她参悟不透的问题来:赵让,你为何要叛?   但赵让的再一次催促令长乐闭了嘴,她默默拭干流至腮边的眼泪,开门离去。   待长乐走后,赵让再难安坐,从椅上滑落,软倒在地,身体虽已无力,神智却是清明,他先是怀疑那汤汁中下药,但很快便发现并不是李朗的多此一举,而是他郁结交加,又受雨淋,湿寒邪侵,再加上肩伤,直接引发了他体内未清的余毒作祟。   这毒发他也曾经历过数次,先是急发吐血,不久便是五脏若焚,虽有药可强压毒性,缓解痛苦,却始终不能根除,总有几日是整个人要么昏迷不醒,要么浑浑噩噩形若废人。   无论是东楚医士还是南越高人,都对这毒束手无措,唯有平素调养,抑制毒素。几年下来,这毒性已是深入脾脏,虽不至索命,每当毒发,却极是难熬。   赵让躺地闭目,不觉竟已是全身为汗水浸透,他自忖距长乐离开时间越长,便越能保她安全,仍咬牙坚忍,无需多时,唇舌也被他咬得一片狼藉、遍是血污。   直到他感觉若再不叫人,他便要昏迷,才从地上强撑而起,踉踉跄跄着扑到门边,屋门打开,两名侍卫见他这般惨状无不大惊失色。   赵让攀住其中一人,镇定地道:“别慌,这是旧疾发作,不碍事,与那——那舞姬无关……”   话音刚落,他便眼前骤黑,不省人事。   李朗接到通报,匆匆赶来,又听侍卫转述,立刻便明了赵让这“旧疾”根子,一时间深悔自己行事失当,光想着让赵让与亲人团聚,慰籍心伤,却漏算那少女沦落贱籍,怎能不心怀恨意?   如此反令得本就因丧爱而悲恸的赵让更受刺激,李朗不由暗自责骂,简直其蠢如猪。   然由此他也在心中警觉,他懂得“关心则乱”的道理,却从未切身感受过,赵让竟能让他失了冷静的判断,这人或许诚如曹霖所言,留之无益。   留之无益,杀之不忍。   到底决断有误是他李朗之责,而非赵让,李朗看着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当年无能为力的憾恨又起,他强行转开眼,问刚诊脉完毕的魏一笑:“如何?要紧不?”   魏一笑情不自禁叹了口气,他奔波一宿,不得安歇,临到天亮又平地起浪,只能自怜命苦:“性命是不打紧,只是他这非寻常病痛,而是毒发。”   “毒发?”李朗一惊,难不成谢家居然有此神通,暗地下毒?   “这毒只怕在他体内已有些年头,”魏一笑忙道,“只是一直为他自身修为和药物压制,还不至于作大乱。如今则是内外交困,邪毒趁虚而入,怕是要好生调养一阵才不会落个体虚之症。”   话到尽处魏一笑颇有些犹豫,赵让到了金陵还能苟活多久?将他调养到体壮如牛再施以极刑,意义何在?   李朗沉吟片刻又追问道:“这毒不能彻清?”   “难,”魏一笑直截了当地摇头,“至少微臣是无能为力。这毒就潜藏于他的五脏六腑中,要解毒而不伤身,谈何容易?就怕毒是清了,这人……也没了。”   情知魏一笑医术高明,他既说不易,天下便罕有高明能妙手回春,李朗虽感失望,也并未就此放弃,转问道:“那便说说如何才能不令毒发。”   魏一笑听问不由多看了皇帝一眼,他心中泛起与曹霖相同的不解,这赵让论行径是最令人齿冷的背叛者,形貌身姿委实也无过人之处,皇帝对这人如此用心,究竟有何用意?   但皇帝问起,不得不答,魏一笑道:“也无需格外留意,莫要似今夜这般即可,微臣自会开药予他调养。”   李朗点头,迟疑了须臾,遣退魏一笑,独坐床边,目视赵让已失了血色的苍白脸庞,不由伸手在他面颊柔柔地轻抚。   赵让脸颊上的须髯虽未成戟,却也颇为扎手,李朗不觉得难受,反在心底,油然生出些微的触动。   未及,他起身唤来人,把长乐传来,看着跪伏于地的少女,平和地道:“待回到金陵,朕便令礼部除你乐籍,你就留在你兄长身边,好生照顾。” 第11章 第十章、 第十章 、   直到进金陵王都,赵让仍只是偶有醒来,泰半时间沉睡昏迷,唯有靠强灌入参汤吊命。李朗忧心不已,却不好外露分毫。   魏一笑已由周校尉顺藤摸瓜出不少谢家暗桩,除留下一人作活口,日后可供对峙外,其余人等皆由魏一笑属下暗地除去。   但这些人潜伏之广,却仍让李朗不快至极。   皇帝最恨臣属结党营私,忠臣所忠,必只能是国与君,若满目皆是朋比为奸的小人,国家稳定时兴许不足虑,国家昏乱时却去哪里寻顶天立地的国之栋梁?   忠臣敌不过私党,国亡之徵。   李朗同样是道理深悟,奈何他本就是权臣扶植上位,如今谢家更成了椒房贵戚,要将其斩草除根,还不能被对方察觉而先下手为强把他撵下龙座,自然不得不费一番心思。   立后建储,大有可能引火烧身,若外戚得志,他一宾天,立马就有太子柩前即位,冲龄践祚,接着无非女主临朝,或重臣顾命,谢家太小通吃,可谓包赚不赔。   但李朗却非暂行妥协不可,靠此手段笼络住谢濂,令他有兵不血刃而能夺李氏神器的盼头。   如今能为他死命的忠臣良将依然太少,稍有不慎,本已元气大伤的东楚王朝又要遭血光之劫。最可怕的是,内患常引外忧,群狼环伺的天下,不到万不得已,李朗绝不愿拿江山社稷、百姓苍生孤注一掷。   他要的,是能稳中求胜,一举拿下,让对方再无翻身作乱之机,而非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惨胜。   万一东楚再出个赵让似的人物,他又有什么资格嘲笑父皇?   在李朗的心事重重中大队进了金陵地界,吏部尚书谢濂率文武官员出城三十里相迎,虽非正式的奏凯大典,但接驾亦需隆重,尤其与寻常不同的是,此次是由皇帝亲自护送回殉国副将的灵柩。   不知内情的人只道谢家眷宠正盛,跪在百官之前接迎皇帝的谢濂心中却愤恨尤甚。   家族几十年苦心经营,门生子弟遍及天下,不同于几近倾家荡产助元帝功成志遂的曾祖,到谢濂这一代,眼见东楚在江南渐渐立足,已然失了旍旗渡江,挥师北上,收复失地,问鼎中原再一统天下的热望。   谢家如今是位高权重,金玉满堂,荣华富贵可谓齐全,人生至此,还有何憾?在谢濂眼中,即便是皇帝,也是他谢家一门客,要保家族之利益。   当初选择支持最弱势的三皇子李朗,助他一臂之力,谢濂的考虑自是认为这三皇子不似他两位皇兄目空一切,难以攀附,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之效不可类比,扶持李朗,更易藏身于幕后,操持傀儡。   而那李朗当年也极为识趣,以皇子之尊在他谢濂面前胁肩低眉,几乎就到俯首贴耳的程度。   都说少年气盛,天潢贵胄却做得这般卑躬屈膝之事,口口声声只道若作得皇帝,必不似父皇尚存征北之念,就偏安这花团锦簇的富庶江南,作个逍遥享福的太平皇帝——这又与李朗那两位念念不忘“囊括四海,并吞八荒”、欲逞英雄志的皇兄泾渭分明,与谢濂心中的盘算倒是不谋而合。   事实证明他的判断无误,李朗登基为皇,便立谢家之女为后,所生皇子更立作太子,谢家权倾朝野,看似如日中天的气焰中,竟就出了次子被一蛮夷降将杀害之事!   谢濂得报此信不过较李朗与曹霖晚了不足一个时辰,他起先是难以置信,待明白实非虚报后悲痛欲绝,那赵让在他眼中已是等同于千刀万剐后悬挂城门示众的白骨架。   但当他勉强振作精神,下令亲信点左卫兵马截迎凯旋大军,强行将赵让置于左卫辖制,待到金陵行祭祀大典后亲报血仇,纵是皇帝也不好下旨夺人。不料,却又接到另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皇帝御驾出城,率禁军亲卫,接应大军去了。   这让谢濂满腹狐疑,他猜不透李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仍隐隐察觉,赵让若是给带回金陵,只怕要取他性命,还得一番周折。   可惜暗害亦告失手,谢濂大怒后冷静思量,决意今日趁迎驾之时,直截了当向皇帝提出要将赵让极刑处死的意思。   君臣相见,李朗先行安慰谢濂,见谢濂老泪纵横,也目中晶莹,扶着谢濂哀声道:“不想伦山遭此横难,出师大捷,他却不得载誉而归,老尚书丧子,朕如失手足啊……”   伦山是谢吾的表字,皇帝此言是将自己与谢吾视作平辈,对谢濂可算十足敬意,但谢濂却无需这些虚表,他擦去眼泪,颤声问道:“小儿为国尽忠,死而后已,本是分内之事,只是听说其间颇有蹊跷……陛下,可是那赵让……臣伏乞陛下,即刻将那乱臣贼子剖心挖肺、凌迟处死,以报臣这国仇家恨!”   李朗一叹,忽而压低了声音,只有近在眼前的谢濂能听到其话语:“伦山之死确有内情,只是此刻不宜张扬啊,赵让便是要处死,也不能急在这一时。”   “怎么?”谢濂怒道,“难道陛下还要留这忤逆贼人的贱命?我儿可是死在他手上的!”   “老尚书是哪里听说伦山是赵让所杀?”李朗眉头一皱,声音顿冷。   谢濂暗中恨得咬牙,却不得不佯装无知道:“老臣听传闻……”   “事实并非如此。”李朗又是轻叹,抬眼望了望跟在谢濂身后的群臣,转回谢濂,眸中流露出惋惜与为难之意,“伦山掳来五溪族的一名少女,欲行淫事时,为那少女所杀。朕将那少女处死,尸身也给老尚书带回,老尚书要怎么处置都请随意。只是,伦山这遭遇到底不够光彩,老尚书您我心知肚明即可,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令伦山和谢家清誉受损吧。”   这番话委实再直白不过,听在谢濂耳中,便如同李朗归咎于谢吾乃自寻死路,他哪里能受得,须髯皆颤,正待据理力争,李朗却又道:“不日大军凯旋而归,本是大喜,但老尚书痛失爱子,既要忙于丧事,必也无心庆功,朕更不欲强人所难,大典之筹备等事宜,就另交他人去办,老尚书您意下如何?”   谢濂闻言,错愕不已,偷眼看李朗,那青年皇帝仍是目现赤色,面露哀戚,并无半点别有用心的异状。   稍加思索后,谢濂再抹一把老泪,叩拜谢恩,待李朗将他搀扶起,他借机道:“陛下,老臣只得两子,长子谢昆唯有一弟,老臣丧子,谢昆失弟,虽说谢昆身任大将军,守土有责,但……”   话音未落,李朗已柔和答道:“老尚书放心,朕即刻下旨,召知遥返回金陵。”   谢濂泪流满面,再度跪倒拜谢皇帝,只消长子统兵前来,他就不需忌惮曹霖等人,以及镇守京畿的皇帝亲卫。既然李朗不愿交出赵让,悖逆他谢濂的意愿,他会让皇帝记住,是谁予了龙座上的风平浪静。   他要让令他痛失爱子的贼人受尽折磨,死后挫骨扬灰,不如此,怎能解他心头之恨?   这场众目睽睽下君臣双双落泪的交锋,谢濂并未讨了好去,只能领走谢吾和那异族少女的遗体,动不得赵让。   但李朗却也于情于理,必允镇守北方的谢昆返回金陵,他又怎能不知谢濂的心思?   适才用言语点醒对方,曹霖大军将至,谢濂对曹霖的忠心何向是并无把握的,未到绝路,不会轻易做出押上全副身家的豪赌,但他竟想到把谢昆召回,这也正中李朗下怀,他生怕功夫不够,面上哀愁未能掩饰中心中窃喜。   但谢濂似乎并未看出破绽,李朗同样不敢托大,暗令直属皇帝、专门负责搜查情报的皇城司时刻留意谢家的动向。   不想赵让误打误撞,将谢吾杀死,竟是给了李朗一个难得的避免打草惊蛇,而将谢昆调离北线防军的机会。   回到宫中,李朗头件事便是吩咐礼部,除去长乐的贱籍,将她与赵让一起安置在敬华殿的正殿,本欲给长乐一个居于后宫的封号,但封妃之事绕不开正宫皇后,便暂且作罢。   戌时刚过,李朗将奏折批阅完毕,摆驾前往敬华殿探视赵让,他未让人通报,直入了寝殿,撞进赵让和长乐的授课。   赵让正执着长乐的手在大理圆桌上习字,两人皆是全神贯注之色,听到声响双双抬头,大惊跪地。   李朗屏退长乐,见桌上字帖歪七斜八地书着“赵长乐”“赵让”等字,心中微动,俯视赵让,倏尔轻笑道:“不想你一来就解决困扰已久的一大难题,兴许你还真是我的福星?只是……静笃,你为何要叛我?”   他说这话时,倒是自觉理所当然,赵让非是叛国,更大的罪过,乃是背叛了他对赵让近乎一厢情愿的钟情与妄念。   忆及当时求援不得的情形,李朗仍难释怀,如今赵让已在他手上,他一要保这人的命,二要令赵让彻底臣服于他,如此,才好全他本人自那年武场相见之后,便念念不忘的夙愿。   赵让低头垂目,半晌不语。   李朗并不急,来日方长,即便今夜亦足漫漫,他自行坐到床上,由着赵让跪在身前,含笑等待。   “臣罪无赦,并无可辩白之处……”   “也没让你辩白。”李朗道,他自嘲一笑,不欲赵让察觉他的失望。   身在金陵,如今又仅得两人相对,赵让当年若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为何仍不愿明说?   兴许,真是不用帝命,野性难驯。   相对沉寂片刻,赵让踌躇试问:“罪臣求陛下告知,罪臣女眷……”   李朗闻言颦眉,继而淡淡地应道:“都已安排妥当,你无需担心。倒是你……你就不想知道朕打算怎么处置你?”   原以为又是沉默以对,不想赵让一声近乎弱不可闻的轻叹后,回以明朗清亮的答辞:“罪臣已言明,任君处置,绝无怨恨。”   作者有话要说:   在想难道是更新太快才导致读者流失……么…… 第12章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   李朗与赵让四目相对,忽而问道:“那佩玉,你还戴着么?”   赵让一愣,眼中疾闪而过一丝疑惑,仍是答声是。自那日李朗再次把佩玉塞回给他,他也曾犹豫过,再佩戴此物,是否不合戴罪之身,有辱帝君皇威之嫌。但不戴着却又能搁到哪去呢?毕竟是皇帝所赐之物,总不好随手转赠他人。   也只好重新挂回胸前,如今听李朗问起,赵让登时有种无以言喻的异样感觉。   李朗点头,话题驰骋千里,飘忽不定:“谢家是非要致你于死地不可,今日谢濂那神气,仿佛恨不得当场给你个万箭穿心。”   “……老年丧子,痛彻肺腑,其情可悯。”赵让莫名,稍作迟疑,到底斟酌出这么个事不关己的回答。   这回轮到李朗为赵让这副置身事外的神态哑然了,他言下之意,是谢家而非他本人要对赵让兴师问罪。但这赵让显然是没悟通,又或者,要此人说出两句服软求饶的话,竟是如此不易?   赵让,你真如此不惜己命?   “你起来说话,”李朗道,见赵让站起的动作略有迟钝,本想问他恢复得如何,出口时又生生忍住,“千古艰难唯一死,你倒是爽快得紧,你却说说,还有什么未了的事?仗在多年前你曾对我有施救之恩,我尽量遂了你的愿便是了。”   赵让先谢了皇帝,沉吟片刻后,撇去委婉,直截了当地道:“蒙陛下开恩,免了罪臣之妹的贱籍。罪臣虽有子女,但远在南越,其生母乃五溪蛮族,待罪臣一死,只怕是担不得赵家宗祧。罪臣求陛下能为舍妹觅一入赘之婿,延续宗族血胤,好为赵氏留下一脉香火,以祭祀祖先。”   李朗无奈一笑,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道:“你叛国自立时,全不理会宗族死活,如今又何必装腔作势?你担心我将你那妹妹收入后宫,是不?”   赵让默然不答,须臾又道:“罪臣还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   “你直说无妨。”   “……罪臣身负十恶不赦的重罪,本无资格置喙东楚国政,只是罪臣曾闻,大臣甚贵,偏党众多,壅塞主断而重擅国者……”赵让倏然住口垂目,换来李朗长笑。   笑声尽处,李朗道:“你大可把最末三字说出,有何要紧?”   此句意思原是说,若大臣显贵异常,私党人多势众,封锁君主独揽国政的情况,有可能招致亡国——那句末便是如晨钟暮鼓的三字“可亡也”。   见赵让仍是低头不语,李朗心中五味杂陈。   他自诩也有些识人之明,不至黑白颠倒忠奸不分,但眼前这人,他却难以看穿,赵让究竟是心存何念,为何既在国难当头时决然叛离,却又在明知必死之际仍记挂国事?   烦躁中,李朗站起身,步到赵让身边,盯他半晌,倏尔道:“你说若君处置,可是当真?”   赵让讶然抬眼,看向李朗,唇间泛起一丝苦笑,语气依然恭敬:“陛下莫非要罪臣自缚荆条?”   “好,”李朗也笑,丹凤目中半促狭半认真,“我要你侍寝,就在今夜。”   他吐字清晰,语速极缓,加之绝非能让听者含糊敷衍的神态,总算成功一见这赵让犹如其表字一般安静笃定的表情冰消雪融。   半晌之后,赵让强作笑颜,道:“罪臣罪该万死,凌迟分尸皆可,陛下又何必有意羞辱罪臣?”   “羞辱?”李朗笑道,“这远远谈不上羞辱。待到曹霖归来,奏凯庆功那日,你会知道何谓羞辱。静笃,或是今夜,或是明晚,你择其一。”   李朗向前一步,赵让不由地后退,眼中惊疑不定,四目相接,他委实难从李朗眸中看出任何玩笑的意味,“陛下莫开玩笑了……”是他唯一尚能勉为成句的话语。   “明晚,是不?”李朗穷追不舍,笑问。   赵让微微皱眉,非是李朗所预料的惧意,倒更似对晚生后辈顽劣不堪的一种不耐,虽未有只言片语,却仍成了对李朗的挑衅,李朗干笑一声:“朕怜你毒发初愈,又是奔波之后刚得安定,就容你安歇一夜。明日亥时,自有人来接你前去天乾宫。”   《易经》中乾为纯阳,卦象为天,天乾连用,自然便是皇帝寝宫无误,赵让闻言,顿现惊怒之色,他断然跪倒,俯首道:“罪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罪臣罪大恶极,叛逆之身,不祥之人,如何能得亲近龙体?”   初时在营帐重逢之后,李朗心中便已有对外昭告赵让已成他龙阳之宠的念头,虽说传将出去,天下自是有人要非议他的荒诞不经,色迷心窍,但却能为保全赵让性命一个极好的理由。   且能把赵让置于眼皮底下看护着,令谢家不易对他下手,安排在身边,总比囚于天牢要稳妥。   然在今夜之前,李朗还真未想过仗势欺人强要赵让以男儿之身宛转承欢。虽说那日见赵让流泪,他不知为何竟也跟着心痛,仿佛那泪水化作神兵利器,隔空直戳他心头,他情不自禁就吻了上去。   事后回味,李朗只觉真将赵让“举绣被覆之”,亦是不错,但总要赵让不至视被底翻浪为屈辱,才能有鸳鸯戏水之乐。   而基于形势所迫的亲亵,不过作戏,即便到时需要两人取信于宫中谢家的眼线,比如皇后等人,也只需作一对假行于飞的龙凤。   赵让亦是有妻有子的人,李朗思忖这种床笫之戏他不致于配合不得,只是到时候需费番唇舌解释就是。   但如今见赵让那宁死亦不愿与自己有肌肤之亲的表露,一时无名火起,当下冷笑道:“静笃,你若不愿明晚天乾宫,便是今夜静华宫。只不知你侍寝结束,是否仍能有泰山崩于眼前不变色的气魄,在长乐跟前若无其事呢?”   这话让赵让骤变了脸色,他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但若真在胞妹面前蒙此折辱,却不仅仅是一死便可了。   他一时不知当如何对答,小心窥向李朗,然难以从那至尊青年俊美却倨傲的脸上觑出任何意图。   难道那日如风掠湖面的一吻,就是今日之事的征兆?   赵让跪伏在地,双手不知不觉中紧握成拳,微微发颤,暗里自嘲,真是可笑可鄙,枉费自己还天真以为皇帝认出他之后,即便难逃一死,也能大发慈悲,开恩予他个全尸收场。   结果,面临的竟是这等别出心裁的□□——赵让自忖无龙阳美色,也未曾听说李朗有断袖之癖,心中千回百转,最终还是坚牙一咬,苦求道:“伏乞陛下开恩!罪臣……既非女子伶官,也不是天香国色,此身污浊,形容丑陋,陛下……”   巨大的羞耻感止了赵让的求饶之语,他此生从未想过会沦落到这么一日。眼前这人若非皇帝,他早已在冒犯之句乍出口时,便让对方付出惨痛代价了。   但如今他能如何?皇帝若要一意孤行,他怎么办?   七上八下,心中忐忑至额前泌汗,赵让仍是听到一番如五雷轰顶的笑语:“朕意已决。你妻儿远在南越,牵制颇难,你又不是惜命的人,却不想朕的一番好意,倒能作此用。赵将军,明夜之前,自有人先侍候你沐浴清洁,你好自为之。”   任君处置。   赵让茫然于李朗临去前,刻意弯身附在他耳边,恶意十足的低语。   为何要这般待他?扪心自问,他与李朗之间,并无私怨,为何?要如此低残忍低羞辱他?   得不出答案的赵让全然未察觉李朗早已离去,仍在地上跪了有小半个时辰,直到一双纤手搀住了他。   原来是一直侍候在门外廊下的长乐,送走了李朗,回头见寝殿门扉紧闭,她敲了门,里面却仍是毫无动静,禁不住煎熬,自行推门进来,一眼便见那相认不过数日的兄长呆若木鸡地跪倒在地。   长乐心酸之余,不由怅然。   她因这叛国的兄长而身世飘零,受尽冷眼折磨,本该是恨之入骨的,奈何真正是血脉相连,不说她容貌与他颇有相似之处,抵赖不得,单单那赵让就为她忍了毒发便足以让她心软,怜意凌驾于深恨。   几日相处下来,长乐即便言谈举止刻意守礼不逾规,但赵让醒来之后的目光,却也让她难以消受。   如此温和哀怜,带着无以言说的歉疚,长乐懂事以来就未曾有人这么待过她,那本该高耸如山广垠若海的仇恨,竟是因而消退了不少。   这晚李朗到来之前,赵让忽主动找她攀话,笑道:“长乐,到了金陵,我大概是活不长了,你能……多陪我说几句话吗?”   长乐知他此言不虚,想到刚得了个亲人,转眼又要没了,天地之大,仍只有她孤零零一人,心中酸楚,既自悲身世,又为赵让难过,生死之前,也再无太多固执,便答了声“好”。   当赵让问她有何需要时,长乐想了想道,自幼入了贱籍,每日除做活便是学习舞技,从未有机会读书认字,直到今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如何写,只是牢牢记得曾有人告诉过她,这名是父亲取自“长乐未央”。   赵让默然片刻,叫人找来纸笔,一笔一画地教她习字,写“长乐”,还把“赵让”两字也教了她。   “长乐未央,”赵让笑对她道,“原是汉时宫殿之名。长乐取其字意,是望你长久得享欢乐……也另有层愿国君亲和万民,国得永续之意,父亲虽是武将,却颇通文墨……”   长乐沉默着,泪光闪闪,未及才低低地道:“可我却无缘一见,连你也……”   “我教你将名字写好,”赵让打断了她的话语,轻笑,“今后你便不会忘记父亲寄予你的厚望。”   长乐原想争辩,即便贱籍已除,以她的身世,人世间又还能留有什么快乐?但又怕出口令赵让伤心,便忍泪专心习字。   ——孰料,皇帝不期而至,待大驾离去,她那兄长已是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长乐心中惊慌不已,难道……死罪行刑之日已定,竟是等不到秋杀之时么?   长乐不禁泪如雨下,低声啜泣起来。   这哀声却是震醒了赵让,他无言伸手,替长乐拭去眼泪,心中苦涩万分,却也了悟一事:长乐在此,他有何能耐与九五之尊抗衡?   无亲无故无欲无求者方能无牵无挂,宠辱两忘,天下莫能臣之。   这样的人,绝非他赵让,绝不是。   但纵使仅是负隅顽抗,垂死挣扎,他也不愿让皇帝赢得潇洒干脆,轻而易举便能夺去他所剩无几的尊严。 第13章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   赵让叫长乐歇息,重新要来笔墨,彻夜不眠,笔耕不辍,行云流水连书带画,直到鸡鸣时分,已是洋洋洒洒写了近万字。   待到最后落笔,不但手腕犹如灌铅,眼前也是阵阵发黑。此次毒发兴许是因着受伤之故,持续之久,影响之剧,唯有刚中毒后的那次发作能与之匹敌,赵让迄今都未能痊愈,凝神苦思的时间稍长,胸口便不客气地蒸腾起灼烧痛感。   他将笔搁在笔架上,起身转着手腕,只感到腰背也有痛麻之感,不由苦笑摇头。   圣人云其“三十而立”,赵让却在这年龄便要了断人生——想起惨死异乡的妻妹,他并不为自己惋惜,只遗憾未能救出那孩子,也未能……亲见王师定北。   微微一叹之后他复坐下,将万言书叠放齐整,一张张再三看过,确认意思、语句都无误,方始作罢。   这番检查,待到结束时早已过了辰时,期间宫女送来早膳,长乐也因担心过来看望过几次,赵让全然不觉,一心全在这篇万言书上。   稍事休息后便到了午时用膳,长乐捧着饭食进来,见赵让依然坐在书案前,纹丝不动,不由有些心慌,开口叫了两声,得到赵让的回头一笑,才算放下心来。   她将食盒放上圆桌,打开后笑道:“好香……趁还热着快吃吧,不论如何,饭总要吃的。”   经长乐一提,赵让也顿觉饥肠辘辘,他让长乐陪着一道,长乐也不拒绝,兄妹两人坐到桌边,却谁也没有举箸。   心中郁结,惆怅万千,自然大大压制了食欲,眼前便是御膳房遵旨特意准备的美味佳肴,也统统索然无味。   长乐虽说是久惯人情冷暖,饱受白眼中长大,但到底年少,未经太多生离死别,面对的又是失而复得、待她极好极柔的兄长,此时再难掩饰,泪眼氤氲,颤声问道:“陛下真是今晚就要……就要带走你?”   她当然想不到皇帝是要把赵让当作妃嫔一般,招去天乾宫侍寢,以为赵让这一去就是直接上了法场,有死无生。   就不知叛将处斩,还允不允得亲眷收尸埋骨,她如今已脱了贱籍,又是未嫁之女,照理是能有这资格为兄长料理后事。   只是眼前这微笑如春风的人,明日朝阳东升,便是阴阳两隔了么?   赵让见长乐两眼含泪,鼻头红肿,美人彻底泡了汤的模样,微怔之后很快便明白过来,心头一软,随便夹个最近的菜肴放进她碗中,轻笑道:“趁热吃,别再往里面撒盐了。”   长乐不解,赵让笑着给她揩去眼泪:“你啊,光是掉的眼泪就够给一日三餐佐味了。”   如寻常百姓家长兄对幼妹的调侃取笑,长乐先是禁不住嫣然,转瞬又想到这份温柔转眼便化为乌有,更是心伤不已,眼泪更如断线珍珠。   赵让心中亦是说不出的难受,他叛国自立,祸及家人,本就先存了份愧疚,迫不及待渴望希冀将多年亏欠之手足情一股脑捧到这小妹跟前,可惜反惹得她伤心痛苦。   五内俱焚中,赵让也说不出什么安慰之词,唯有伸手将长乐拥入怀,任长乐埋首其中,痛哭失声。   许久之后等长乐止了啜泣,顶着两杏核红肿眼,从赵让怀中起身,饭菜早已凉了。   赵让爱怜地轻抚她头顶,道:“长乐,我也不瞒你,今夜皇帝召唤,我确有可能一去不回。”见长乐鼻子一抽,他忙接道,“你也别太难过。你兄长虽说身负叛逆之污名,但……”   咬了咬牙,赵让坚定地道,“此心只向东楚,忠贞无二,上可对日月青天,下无愧列祖列宗。我不奢求向其他人表白心迹,但你一定要明白,你不是叛徒之妹,你的父兄,皆是为国死忠的堂堂汉人大丈夫……”   话到尽头时,赵让也不禁微有哽声。   长乐娇躯随着赵让的话语不住颤抖,她大哭着扑入赵让怀抱,泣不成声地问:“我信,我信!可你为什么不告诉陛下?你告诉陛下,你不是乱臣贼子,叫他别杀你啊!”   赵让不答,默默将长乐拥紧。   为何不能言明苦衷,伏求饶恕?   因为纵然是问心无愧的堂堂男儿,亦有妻有子。常言忠孝不能两全,情与义何尝不是时时互搏,总不让人真有两全之策,煎熬到尽头处,身败名裂屈辱而死,也并非不能接受的命运。   上天既令他做不得尽责的丈夫与父亲,至少他能拼这身血肉,护他们平安。   若非不想让长乐自认是叛徒亲眷,而感低人一等,这些话即便到死,赵让也是不愿出口的。   他拥着长乐,内心翻腾不已,想起将他置于此等境地的李朗,真是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而此时的李朗,也因着半路跳出的程咬金,而不得不提起了赵让。   早朝过后,在御书房内见了另有要事上禀的臣属,之后便是批阅奏章。李朗处理公事的速度极快,花不上一个时辰便把已奏章看完,刚要吩咐身边随侍送些吃喝过来,就闻报皇后到访求见。   李朗暗中叹气,心知来者不善,却也想不出回绝的理由,便还是同意传见。   天家夫妇,帝后之间也是持礼相待,谢皇后礼服上阵,头戴圆匡冠,外冒翡翠,上饰九龙四凤,身穿深青质祎衣,朱色罗裙绣金龙云纹,打一照面便深深拜倒,口呼“圣上”,不等李朗回应,已自行接道,“太子有恙,还望圣上怜惜。”   李朗闻言皱眉,不悦之色溢于言表:“怎么又病了?”   这太子也是李朗的心病,他从少年不得志到南征北战,登基之后忙于政务,虽也血气方刚,远远谈不上清心寡欲,但到如今却唯有和谢家出身的皇后育有龙脉。   皇后仗着于宗祀有功更加嚣张跋扈不提,这谢家的外孙儿打从娘胎就不是个令人省心的娃娃,先天不足后天难补,弱不禁风,冬易受凉夏则中暑,常常抱病在床,一年到头就没有几个平安康泰的日子。   本来就因着太子的外家而对他多少有些疏离的李朗,更不由地嫌弃这身体孱弱性格亦柔和的儿子,想到日后自己可能要传位给这扶不起的阿斗,就觉心烦。   奈何如今外戚势力未除,谢皇后又是惯喜醋海里掀风作浪的妒妇,即便李朗真让哪个妃嫔承恩有孕,那龙胎成形落地的可能性怕也微乎其微。   再说……生在帝王之家,何曾是幸事?就别赶着来受苦了……   抱着这种近乎大逆不道的想法,李朗对子嗣一事看得极淡,若太子不适合承祧宗祀,便在族中另行立储便是,当然这事大可置后,不急于一时。   恰巧在与谢家生隙之时,皇后又来告知太子生病的事,并且摆明了要皇帝移驾探视,见皇帝负气,倒也不慌不忙,不无埋怨地道:“这不是圣上要求严么,三岁多的孩子,都不懂事呢,非得要他卯时正起来认字,孩子辛苦,哪能受得住啊?便是放以前,也是六岁开蒙,从没那么早的。”   李朗本欲再说些什么,终究是忍住了,转而淡淡地道:“好吧,恰巧也无事,就去看看他吧。”   皇后使了个眼色,让随侍的宫女和内侍统统退下,转脸正色对李朗道:“听闻圣上收进来一位贱籍女子,可是真事?”   李朗笑道:“后宫之事,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正宫皇后。只是那女子,朕已令礼部除了贱籍。”   皇后生得与谢濂并无多少相似,就是一对吊稍大眼如出一辙,不显英武,反衬托出股戾气,此时她再把那本就大的眼瞪了圆,对李朗道:“莫不真是赵姓?”   “真是赵姓。”李朗道,“既然皇后问起,那这册封之事,就由你操心了。且待平叛大军凯旋之后,便可成礼。”   谢皇后未料居然得到这样一句答复,皇帝已先发制人,她再多委婉相劝的话也被淤于口中,片刻语塞后,她眉宇间添了层寒霜,悻悻然道:“此事,圣上得恕妾身无能为力了。妾身的手足胞弟惨死不久,郁结悲痛,实难为圣上操持封妃之事。况且……”   她脸上忽而现出凛然之色,微昂起头,声也随之铿锵:“那赵家之人正是妾身的杀弟仇人,圣上怎可容其入宫闱,妾身主馈中宫,若此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妾身却有何面目见宗祖先人?”   李朗微微一笑,柔声应道:“你既有天下主母的自觉,便做好六宫表率,好生抚育皇子,孝顺太后,朕若能得后嗣繁盛,必也不忘皇后你的功劳。”   见皇后的双眼圆瞪似要爆出,李朗无心多话,点到为止,他要让这位仗恃外家的女人知道,她私下所犯的龌龊勾当并非密不透风,无人知晓。   至少皇帝是心中有数的,隐忍不发,已是圣眷极隆,聪明识相就别再得寸进尺——不过李朗猜测,谢皇后就如她那父辈兄弟,将他视作傀儡天子,拿捏在手,圆扁随意吧。   移驾前去看望病弱太子的路上,李朗忽而感到一阵落寞。   人主之患,在于信人。信人,则制于人。利君死者重,便人主可危。   在皇座上的人,即便是对夫妻骨肉,亦不可信,就如他当年因赵让而领悟到权倾天下之利而一心图之,仿佛轮回,他此生注定是无血脉亲缘了。   连赵让……李朗苦笑,也不过是个叛徒。   不过是个他希冀用皇权保护、威压臣服的叛徒,而非真是那能与他一世相知终生并肩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童鞋们,天使们,多给俺打打气,快瘪了…… 第14章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   君无戏言,酉时刚过,果有专人称领旨而来,为静华宫主人洁身更衣。   来人皆恭敬有礼,面上甚至不无祝贺之意,赵让却不得不忍辱领受,最令他难以按捺羞怒的便是长乐初而惊愕,继之悲怜的目光。   这般奇耻大辱,又有晚辈在侧,凌虐更甚。   但同样是想到长乐,赵让明白他已无路可退,莫说妃嫔般侍寝,便皇帝突发奇想,令他身遭太史公之酷刑,亦无可奈何。   似乎是为了令此事更加难熬,李朗要的竟不是掩人耳目、随性所致的临幸,而偏偏是白纸黑字记录在册的侍寝。   赵让并不懂宫闱之间的规矩,他委实不知如他这般无名无份还兼罪人、男子双重身份的人,会得如何记载。   宫人助他清洁之时不敢怠慢,他也无意为难这些身不由己的微末草芥,双眼一闭任由他们摆布,脑中填塞的竟全是史书中,论及皇帝嬖幸时,哪怕那人才高八斗,功勋卓著,也要落个“柔媚惑主”之评断。   李朗……当初出手相助后,你将佩玉交予我时那清澈如泉的双眸,多年之后我犹未忘怀,你为何却要这般待我?   赵让心中反反复复,直到换上一身新衣,坐上软與前往天乾宫,跪在李朗跟前行礼时,仍不住地扪心自问,只可惜,他参悟不透。   李朗看着赵让,却是眼前大亮。   原来本朝后宫之中,从未有过男子以这等方式承欢侍寝,如何穿戴倒让接旨奉行的内侍女官们费了好大一番思量,最终是决定从权行事,备齐一套宰相所着的冠服:衮冕,外绛纱单衣,内白纱中单,白裙襦,紫袍金玉带。   赵让虽说是实实在在的将门虎子,却生得斯文,就算当不上俊美之誉,端正却是有余,所谓人要衣装,这番打扮一新,与他当日乃至昨夜的形貌都大不相同,两相对照,无怪李朗看得惊喜交加。   他却不知他这般细细打量,目中毫无遮掩地流露出欣赏之意,已如电闪雷鸣,直接把赵让劈得恨不能地上即时炸开道裂缝以便容身。   出发至天乾宫之前,他已将那万言书揣入衣襟中,奈何在李朗咄咄逼人的视线之下,原本滚瓜烂熟的侃侃而谈而全都胎死腹中,他跪在地上,怔对皇帝,竟是连拜伏行礼都忘了。   李朗一笑而将赵让拉起,携起他的手同入殿内。   两人从未有过如此亲近之时,莫说赵让,便连李朗,也颇有些惴惴不安。   要说李朗到底是不脱少年心性,此一时彼一时。   前夜侍寝之谕旨其实更多是对赵让的不快,有心给他个下马威,是任性妄为的意思,他清楚若真威逼赵让臣服身下,这人只怕真就要恨上了他了。但今朝与谢皇后交锋,又见了弱质体虚、难成大器的太子后,李朗又改变了主意。   他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占了赵让身心,这人合该是他的,不容染指。赵让不愿又能如何,既已落入他手,便如入天罗地网,除非化身为无形无状的清风,绝无逃脱的可能。   况且,何时赵让才可能心甘情愿雌伏于他?   李朗在许多大事上冷静自持,果断杀伐,只不过他从自幼的备受冷落欺凌到如今为九五之尊,鲜有人以情感他,他也未尝对谁动过心,他却不知,情爱之事,实非一方强硬坚持即可修成正果。   赵让当然做梦也想不到李朗对他的种种复杂难言的情愫,只觉李朗握手的力道愈发地沉重,已到令他生疼的地步,更是将李朗此举视作有心的折辱。   待走入殿内,御床在现,赵让心头大震,再顾不得礼仪,挣开李朗钳制,跪地道:“陛下,请允罪臣上呈奏折!”   他话语铿锵,神态坚定,直把皇帝的寝殿作了朝堂的大殿,话音落时,也等不及皇帝回应,缓缓拉出一筒纸轴,双手捧至额前。   李朗看着表情严肃的赵让,不由啼笑皆非,他当然明白赵让这曲里拐弯的招数,乃为缓兵之计,只是再一琢磨,反正这人的下场归属已是铁板钉钉,且看他如何自救,倒也能平添些乐趣。   这么想着,便伸手从赵让手中接过卷轴,孰料等李朗展开一看,轻松打趣之心统统去了,他将赵让撇在一旁,聚精会神、安安静静地将这万言书从头至尾看了个仔细。   在这段时间内,赵让始终是跪着的,渐渐膝头僵硬起来,更为不妙的是,胸口隐隐而生绣花针般的疼痛,他心生疑虑,纹丝不动地静候,那起初微弱的剧痛居然愈发清晰起来,且有扩大之势。   他清楚此是毒发的征兆,暗地心惊,难道是毒素在体内日积月累,竟已成失控蔓延之势头?然仔细一想,又自我宽怀,这次毒发后,他一直未能得到好好调养,心病未了,再添新虑,内息不调,外邪易侵。   但独自忍耐痛楚是一回事,在皇帝面前倒下非但有损颜面,还可能给追究失仪之罪,赵让如今必须为长乐的安危荣辱打算,实不敢再轻易逆鳞,不得不默默强行压制不适。   好不容易挨得李朗将万言书看罢,赵让觑去,皇帝神色捉摸不定,阴晴难辨,正自忐忑,就听他笑道:“静笃,看不出你武将出身,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你起来,坐着说话。”   赵让依令站起,坐在皇帝手指的桌边。   李朗将赵让手书的纸卷放下,端详着赵让,百种滋味齐上心头。   这万言书的内容,一部分是南越以及相邻国度的风土人情、民生风貌,上至王公贵族势力品性,下至阎闾百姓生计情形,无不记载得详尽而井然;尤其是南越,期间蛮夷众多部族林立,这里面竟是将其解析得条条有理,各部族间的敌友变化,势力消长,乃至族长头人的个人优劣,林林总总,应有尽有,除了赵让这般身份与这等见识,换了其他任何一人,都不可能有如此深入的了解并且记述得如此透彻。   这些文字,对东楚接掌南越,大有裨益,极是难得。   李朗针对赵让所书,又多加追问了不少事情,赵让详尽解释,因纸卷中还附有他手绘的简图,更是一目了然。   末了赵让也不禁暗里钦佩李朗的眼光独到,这青年皇帝未曾亲临南陲,然而发问的问题却常常一针见血。南越和接壤的滇、荆两国皆是蛮夷众多,名字千奇百怪,李朗只是通读了一遍言谈间便不曾混淆,可谓记性惊人。   问答结束之后,李朗将纸卷推至一旁,直视赵让,笑道:“静笃莫非想作管夷吾?可惜我不是公子小白。”   管仲辅佐公子纠失败后,由鲍叔牙举荐给小白,最终成就齐桓公尊王攘夷大业,名垂青史,为“春秋五霸”之首的故事妇孺皆知,李朗全没料到赵让的“缓兵之计”居然如此隆重,揣度对方用意时,那不知作何言喻的感觉再次翻涌。   赵让的万言书另有提到征北图谋收复故土的大计,高屋建瓴,字字切切,让李朗又一次见识到了南越僭王的能耐。   他虽有佩服之意,奈何心中另起烦躁:赵让才识卓绝,勇武也不在人下,看他令南越众蛮夷俯首称臣,可现其胸襟气度。这种人再加上不驯的野心,背叛的先例,只怕难以心甘情愿地对谁俯首贴耳。   何况是他李朗?   纵使他如今是皇帝,赵让不过一介降将,可仍是他在最不堪的当年欠下赵让一份人情。更莫提他这帝王之位周围危机四伏,稍有不慎,极有可能步他父皇的覆辙。   不能为己所用者,必要除之,不除,他却要拿此人怎么办?   此时听赵让恭声道:“罪臣再胆大无状,也不敢自比千古名臣。罪臣只愿以此手书以及其中提及之物,助陛下早日成就宏图大业,四海归一,以及……换罪臣之妹的……离宫自在。”   见赵让从容对答,李朗更觉心烦意乱,他不由脱口道:“你倒是盘算得周到细致,只消你妹妹远走高飞了,你要如何个寻死觅活就都由你自己定了是不?”   赵让唯有静默不语。   李朗眯了眯眼,敛住心神,笑问道:“你怎会以为我若少了你的助力便成不了大业?赵让,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赵让低声道:“罪臣不敢放肆。”   他越是低眉顺目,李朗便越有被轻蔑鄙夷的感觉,仿佛那人眼中,李朗这昔年无力自保,不得不委曲求全的稚子,到今日仍是力有未逮,成事不足。   就像直到如今,李朗仍是居于他赵让的下风一般。   李朗本是一心想得赵让臣服,忽有这番顿悟,哪里能忍下来,当下沉了脸色,冷冷地道:“此事待后再议,你这份上书,我先收着。不过静笃,你没忘记今夜你在此的原因吧?这亥时的更早就过了,怕是快到子时,你还要我等上多久?”   赵让全然没有意料到李朗竟会说出这番话来,在读完万言书后还不肯放弃这个古怪念头,一时怔愣失神。   这也怪不得赵让,他对李朗的了解仅仅限于道听途说和短暂有限的接触,他亦从不知李朗将他们少年时的初遇看得如此之重。   他只是以一名年长者和臣属的立场,觉得李朗虽有些心气高傲、不循常理,却仍颇有中兴之主的英武气概。   别出心裁的有意折辱应是恨他临难背叛,但明主慧眼识才,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现下将南越多年苦心经营倾囊相授外,还提出另有一物可助李朗收北,但凡壮志凌云、不甘固守半壁江山的雄主都当心喜才是。   毛遂自荐到如此程度,他就差朝皇帝直截了当地大喊一句:“罪臣文可治国武可安邦,陛下如不欲杀我,大可用我,无需羞辱或以臣妹相胁,臣自当忠心耿耿。”   如是赵让今居于李朗之位,他必会一笑泯私仇,人尽其用,只是他仍是过于自负,以己度人,却不知李朗并不是他。   皇帝心中他与众不同到李朗唯不愿逊色于他,他这番尽展为君为将的卓绝,反是弄巧成拙。   李朗脸色铁青,强令赵让起身,宽衣解带,赵让茫然失措,依令而起,面上却是一片迷离之色。 第15章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   李朗见赵让迟迟不动,知他心中挣扎,有意笑道:“那静华宫本就是安排你兄妹二人暂居,你若无论如何也不愿承恩,也无妨,长乐可以代劳。”   他略略一顿,揣摩赵让脸色,又作一笑:“封她个昭仪可好?她是女子,作妃嫔可是理所当然、皇恩浩荡之事,他日若能诞下个一儿半女,你也可跟着水涨船高是不是?”   赵让失神片刻,终是清醒,翕动双唇,却未能出声,一声不避皇帝的浩叹,双手微颤,却仍是义无反顾地脱去外袍,解下衮冕,置于桌上。   依次金玉腰带,单衣,直到下裳时候,赵让到底还是顿住了,勉力抬头,强向李朗挤出一笑道:“可否由罪臣先侍候陛下宽衣?”   李朗扬眉,不置可否。   赵让只当他是允了,壮胆上前,然则手未触上李朗龙袍,便被他抓住,李朗目光灼灼:“你没别的话了?”   这明摆着是他自己将人逼到墙角,却又不信赵让居然坐以待毙,少年人的无赖心性在对待赵让时候展露得淋漓尽致。   然而赵让一直当李朗是个圣明天子,重逢之后,对他这般喜怒无常既无料想也无准备,闻言心下又是怫然,只道李朗变着法儿耍他,情绪虽未达表面,语调却也寒了一寒:“陛下还希望罪臣说什么?”   见李朗不答,他暗中猛一握拳,庆幸那中毒迹象仿佛遭此惊吓反得消解,手也不抖了,低头解开李朗的外袍腰带。   李朗默默凝视着赵让,忽而将身欺近,伸手猛揽过赵让腰身,皱眉道:“你就不再求我开恩了?”   赵让哭笑不得,按捺住反叱的念头,摇头苦笑:“何必做些徒劳无益的事?自入金陵,罪臣已知不能当人了,陛下如何处置,罪臣……”   他不禁咬舌,到底没能违拗着本心将“甘之如饴”四字说出。   李朗目视他半晌,脸色一正,毫无笑意,将他推入帐帏中,赵让一见后面那张玉雕作的八柱大床便不由心惊肉跳,而皇帝的手仍在他腰间,非但未退,反有往下滑落之势道。   他心知今夜怕是在劫难逃,况且即便躲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还不如就咬紧牙关忍了那么一回,把自己当死人,随皇帝性子就是。   虽说自幼家教甚严,但赵让却是在闽地作过守军,那地方南风极盛,乌烟瘴气,男子委身于丈夫已是见怪不怪。他自立之后吞并原闽郡的地方,当地豪族士绅为求保平安,甚至还特地赠送了他一位堪称美艳妖娆的少年。赵让啼笑皆非之余,并没有过多为难那少年,只是感到些许棘手,置于宫中不甚合适,便将他转交给心腹副将齐震旭,令其好生看待,待这少年长成之后再觅良配,毕竟牡作牝乐,多半只得少年恩宠,弱冠之后若还要靠此谋生,做不得堂堂男子汉,未免凄凉。   当时一片好心,哪能想到日后自身也要沦落成贵者男侍,且赵让年纪已是而立,岂非较那少年更为不堪?   只是逼上绝路,却由不得赵让半点自专,若李朗真将长乐深锁禁宫,那岂不是糟糕透顶?深宫多险,纵使偶得宠幸,平步青云,又怎比得上得一专情如意郎君,朝朝暮暮厮守相伴?   他不敢赌李朗确不会行此荒唐之事。   李朗见赵让闭了双目,脸现忍耐之色,心下不快,有意为难之心顿起,两手不停,先把赵让的长发解开,将遮体的衣物一一除去,眼前那具结实匀称的身体不消多时,便赤条条地一览无遗。   皇帝的目光先是定格在悬挂于赵让胸前的佩玉,继而视他肩伤是否好转,待再细细端详这一身时,竟不禁头皮发麻。   遍体鳞伤用以形容赵让的身体一点不为过,深深浅浅的伤痕中,其中一道距离胸口要害处不远、几有婴儿拳头粗大、凸起狰狞的伤疤尤为夺目扎眼。   李朗禁不住伸手轻触,只觉赵让微微一颤,脱口问道:“这是怎么伤的?”   “……陈年旧伤,早已记不清了。”沉默须臾,赵让答,与那日主将营帐时的答案如出一辙。   “不愿告知吗?”李朗皱眉,他换手指而掌心,覆上那疤痕,“离你心口不过半分,侥幸不死,也该是伤重濒危,如此九死一生的事情,你能忘得了?”   赵让睁了眼,波澜不惊:“确是忘了。陛下现今又不嫌良宵苦短了吗?”   这话兼具挑衅与回避双意,李朗好笑道:“南越王殿下迫不及待?你的妃子如何侍寑,你不妨照做。”   李朗原道赵让会反唇相讥,不想他却仅仅是瞥了李朗一眼,便自行走到龙床前,仰卧于榻上。   “原来如此,”李朗嘲弄道,“蛮夷女子果然热情似火。”   见赵让不应声,皇帝走上前去,看那人仍是紧紧合了眼,脸色平静,然睫毛轻动,呼吸声也较平素短促微弱,知道赵让并非心如止水,不过逞强而已。   好笑之余,李朗打量着这仿佛躺尸般的身体,目光不慎再一次被赵让胸口丑陋不堪的疤痕拉住,转瞬间,轻浮的心态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竟是心头的一丝丝异样。   本可顺势覆身上去,赵让也已认命不再挣扎,纵使他仍当作是屈辱那又何妨,他是投降的叛将,这是他该担的劫数——但李朗盯着这伤,再稍往上看向那佩玉,忽就觉索然无味,仿佛耍弄赵让并不是件有趣的事。   倒不是对那人不起欲念,只是如非两厢情愿,若仅是要一窥赵让雌伏于身下不堪羞辱的模样……   李朗悚然惊觉,那心间异样感,竟是不舍。   有了不舍之心,自然便有不为之事。   从不欲杀赵让,到如今甚至狠不下心伤他,这份悄无声息滋长的不舍之情,渐有哗变之嫌,假以时日,天晓得是不是见风即长,成李朗心头一疙瘩。   李朗失神的时间略长,赵让按捺不住地复开了眼,觑得皇帝直勾勾地盯着他瞧,却无半分动作,不由警觉,生怕李朗又心血来潮,出什么新花样来折磨他。   他在金陵度过了大半个少年时光,深知江南富贵子弟寻欢作乐声色犬马的招数时时翻新,令人咋舌,就不知李朗是否沾染了这些纨绔习气,自己做到这般地步已是忍辱负重到了极致,再进前一步,保不准就无所顾忌,非羞愧自尽不可。   他心惊肉跳,或曰急中生智,或曰利令智昏,竟就支起上身,迎向李朗,实实在在地将嘴印上李朗的唇。   这一下的效果还真非同小可,李朗先是一怔,继而本能地攀住赵让的肩头,屈身揽向他后背,将这半真半假的短兵相接扩大成难分难解的缠斗。   当赵让察觉到李朗已经整个人都上了龙床,为时已晚,青年皇帝眼中被撩拨而起的热望,逼得赵让侧目。   他不知李朗对此类有违阴阳交合的□□是否熟稔,心悬半空,随着李朗别有深意地结束长吻,再啄唇的举动而思绪慌乱,真想当即跪地磕头,伏乞饶命。   然李朗在赵让上身游动的手停滞在了他胸前的伤处,李朗倏尔俯首,红舌伸出,在那触目惊心的疤痕处轻舐细舔,那奇异触感,直让赵让不由自主地往后缩去。   “陛下……这是做什么……”饶是定力过人,赵让仍难在如斯场合保持一贯的持重,声音跟着跌落。   李朗听赵让发问,恋恋不舍地在赵让唇瓣间再次印下一戳,直起身来看向赵让,平静地道:“我也不奢求你投怀送抱、曲意邀欢,你既大不情愿,今夜的侍寝便罢了,我不愿相强——”   仿佛自嘲,李朗顿了顿后哂笑,“东楚皇帝在寝宫中临幸降臣,还得使出霸王硬上弓的手段,传出去岂不令天下人笑话?”   赵让乍闻此言先是惊愕,继而明白过来,几乎气结:李朗竟是嫌他不似寻常妃嫔那般主动迎奉?   皇帝真当他是羊车望幸的深宫怨女吗?   眼中的怒意一闪而过,李朗留意到了,但他此刻亦是心烦意乱,逼赵让侍寝却因自个鸣金收兵而未得其志,挫败之外心间那份异样的陌生亦令他不安。   为作掩饰,李朗刻意倨傲地吩咐赵让自行着衣,招来内侍将他送回静华宫。之后再问时辰,竟已过丑时。   皇帝少有能一觉到大天亮的,平日寅时末就当起身,洗漱用膳,偷闲晨光,读读书,来回走动走动,卯时末就要起驾正殿上朝。   现下自然是不用睡了。   “静笃……”躺回御床,李朗眼前浮现出赵让的身姿,以及遍布其上的累累伤痕,他并不觉不堪入目,怜惜心疼,恨不得通体呵护,将残留赵让肌肤触感的手指,伸向阳雄之物,合眼遐想中自渎寻乐。   他自顾自地忍耐克制,千回百转,赵让却全然懵懂无知,他倒非愚钝之人,也不是情窦未开的天真少年,若换了一人这般待他,他早便能看破对方心思,知晓那人对他别怀情愫。   奈何李朗是皇帝,高高在上的帝王之尊,他却是叛降加身罪无可赦的逆臣,两人又同是男子,赵让除了当李朗任性妄为、有意折辱之外,其它想法一概不曾闪过脑海。   他回到静华宫,一直无眠苦候的长乐自然是大喜过望。兄妹两人见过之后,长乐问起面圣之事,赵让满面尴尬吞吞吐吐,长乐极是识趣,当即闭口不问。   如是赵让本以为难逃劫数,却莫名其妙地被李朗毫发无伤地放归,他暗道侥幸之余,对皇帝的举动苦思而不得其解,既为长乐的前途叵测而忧心忡忡,又为李朗不晓得还要如何折腾嬉戏犯愁。   在床榻上睁眼到旭日东升,那悬在胸前的佩玉被他把玩得更加温润光亮,赵让猛察觉下意识的动作,如梦初醒般,深悔没有趁机将此物还给李朗。   侍寝次日,风平浪静到午后用膳结束,皇后却遣人到静华宫,懿旨赠物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表嫌拖拉,有几个会出来的物体没地方摆,只能这么出现……   话说小李已经顿悟了,小赵也顿悟的时候,大概就能两情相悦,酱酱酿酿…… 第16章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   相较长乐的受宠若惊,赵让却是惊疑不定。   他以男子之身藏于后宫中,即便李朗并未言明,也不致愚蠢到不知回避,待长乐喜不自胜地双手捧着皇后馈赠之物——一个红漆木盒进来,又听她笑逐颜开道:“皇后娘娘恩赐的鲜兔肉,是不是以为这里新添了哪位妃嫔哪?”   赵让心中的惊疑攀至巅峰,皇后怎可能作此误会?莫说封妃之事需经中宫,以示国母之尊,便是皇帝真金屋藏娇,也断无有名有份的妃子不拜会皇后的道理。   唯可能皇后对静华宫中所居何人一清二楚。   但赠食却是为何?   只是他不愿扫长乐的兴,便强作笑容,令她将盒子放上大理石圆桌,见长乐兴致勃勃地伸手要打开,阻止道:“还是我来吧。”   不由分手便抢在长乐之前,伸手掀开木盒盖,盒中端正地摆着一描龙画凤的精致瓷碗,碗中之物热气氤氲,肉香弥漫,近前看去,竟是满满的一碗肉羹。   赵让猛悟到一事,却仍难以置信,哽声问长乐:“来人可还说了什么?”   长乐见赵让面色不对,忙收敛了笑颜,仔细追思后期期艾艾地道:“也……也不曾说什么其它……就是……说这兔肉极为难得,那兔子还是从……遥远的南方抓来的,可惜抓到就死了,肉不够鲜甜……这毕竟是兽肉,就算不新鲜也……哎,将军……大哥?”   赵让的身形随着长乐的话语生生晃了晃,他忙扶桌以备不测,只觉眼前这肉羹实属天下一等一的恶心之物,让他顿感天旋地转,几欲作呕,幸得长乐在旁,他有所顾及,方能强撑不倒。   初闻“兔肉”一词,赵让便已有不祥之念,如今得长乐转述挑明,悲愤之情发自肺腑,深入骨髓,周转于四肢百骸,他紧咬牙关至咯咯作响,只想放声长啸,即刻手执大刀,杀入皇后居殿,将她也剁成肉末,以解心头之恨。   气息涌动如狂潮乱窜,针刺般的痛楚也应势而起,倒幸得这毒发先兆,赵让大喘一口气,强行压住外迸的血泪,重新盖上木盒,向长乐惨然一笑:“谢家恨我入骨也是应该,但小妹何其无辜,竟连死后也被这帮禽兽……”   话音未落,他再次急促地吸气,良久才缓过劲来。   长乐目瞪口呆,看看桌上的木盒,又转向赵让,好半晌才强咽口唾沫,难以置信地问道:“大哥,这……这是……”   赵让止了长乐的直言,他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你将这木盒收下去,摆个香案,我给她做个牌位,拜过之后……再找个地方葬了……”   长乐咬咬下唇,她在乐籍中长大,为奴为婢,生死苦乐皆由人不由己者最是畏惧鬼神,知道这木盒里盛着的东西后,她连多瞅一眼都觉浑身难受。欲要叫外人来顶替她,见赵让这副悲痛欲绝、失魂落魄之状,哪里出得了口,默默上前,端起木盒,喃喃念着祈福的话,退下去筹备。   谴退长乐之后,赵让颓然瘫在凳上,思绪凌乱破碎,怒不可遏誓报此仇的恨意与自身难保何谈复仇的无力交错于心间。   他自然清楚,此事的罪魁祸首不是谢皇后,而是她背后的椒房外戚,具体到人,便是那任吏部尚书的谢濂。   借此残忍可笑的方式,昭告他们的权势熏天与复仇决心,赵让冷笑之余,不由想起李朗。   皇帝是怎么个主意?他真能忍下谢濂跋扈不臣,凌驾于帝尊的行事?   原来当初他问起时李朗道已安排妥当,其实却是将妻妹交给谢家,这般行径,若说毫无以博其欢之意,谁又能信?   难道竟连皇帝李朗也受谢家钳制不得自主?   之前赵让从未想过这个可能,他只觉谢氏一族曾祖既是开国功臣,子孙断无可能是独断专擅、僭妄逾分,但开窍之后,却宛若醍醐灌顶,李朗的种种令人疑惑的举止,竟也迎刃而解。   “他出城是为了保我一命,免遭谢家毒手?”赵让思及此处,虽觉匪夷所思,但越想便越觉得除此之外,似再无可能,不由喃喃自语。   这几日之事如走马观花般从眼前过去,李朗那不合常理的临幸却鸣金收兵,与之前种种有意侵凌——摸眉眼的伤痕,重赠佩玉,以及……最不可思议的亲吻都有了明白无误的诠释。   赵让哑然于自己的结论,这般荒唐至极,可谓滑天下之大稽,偏偏又事事印证,呼之欲出。   李朗……那个长大成人登上人主之位的小皇子,似乎对他怀有某种迥异于征服与暴虐的情感,虽隐晦而矇昧,但赵让确确实实感受到了,且诚惶诚恐!   明明室中除他之外再无旁人,赵让依然觉得心虚不已,心跳如鼓到仿佛数丈之外仍能听闻,这事与适才皇后的“赐食”相较,其震慑程度毫不逊色。   “心悦君兮君不知”的轶事便是留下“鄂君绣被”这段艳闻,现下赵让是知了,但他对龙阳断袖却毫无兴致,此生也不曾和男子有过狎昵之举,他当如何是好?   几乎是立马想到利用皇帝待他的异样怀恋为需为之事,刚起这念头便被赵让自行打消,莫说李朗保不定只将他视作贪图新鲜的奇玩之物,真得他俯首贴耳,即刻了无兴趣,便不是如此,堂堂男子用出“美人计”般的淫亵败战之策,赵让自问做不来。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不择手段乃是小人行径。   况且……于心深处,赵让竟不由自主地为李朗担起心来,哪个君王能受的了被臣属挟制,只得虚衔?   皇帝势必要重夺大权,只是自古以来数不胜数臣子以下犯上、弑君逼宫的人间惨事,李朗是有多少胜算,又该在何时发难?   愁肠百结,越想便越觉身入死地,无力回天,赵让不由在屋中来回踱步,绕到第五圈时长乐进来,没敢扰他,躲在一边静静地候着。   之前在军营中发生的谢家次子被赵让所杀一事,长乐只是略有耳闻,与己无涉,她关心来又有何用?   但如今却已大不相同,与赵让相认日子虽说不长,却已让长乐享尽亲情愉悦,赵让无疑是最佳的兄长,柔而有力,宠而有度,与他一起,如沐春风。   这兄长还是个文武全才的俊杰,教她识字、书写,她当然没发蒙开学,连执笔都不会,也是赵让耐心十足,执着她的手慢慢教会的。   长乐自赵让毒发将她驱离之时,虽仍有芥蒂,心中却早已认了这个大哥,如今得他百般善待,更觉庆幸,唯有一事,她始终难以释怀。   那晚面圣之前赵让言明他非存异心,对东楚始终忠贞不移,那为何赵让偏偏要叛国自立?   她本来亦是百思不得其解,深恨自己长于低贱奴从之中,没有得兄长的微末见识阅历,乃至如今,看到兄长为了一个南越蛮夷的妾侍如此哀伤悲痛,冰雪聪明的她忽灵光一闪,难道是蛮夷迫兄长屈从?   这念头乍起,长乐便信以为真,眼随赵让来来回回,胸中却是义愤填膺:那些边陲蛮夷,怎可就这般轻而易举地夺了天下最好的兄长?   怎可就不问情由地篡改她长乐的命数?   若非赵让停步问话,长乐的怒焰只怕仍要高涨,她恍然回神,怔对赵让,不明所以的娇憨模样令赵让莞尔:“香案可摆好了?”   长乐点头道:“是,长乐自作主张摆在小厅内,方便拜祭,即便来了不速之客,也不易发现。”   赵让向长乐轻笑以示首肯,全不知胞妹心中,已是对他至今仍心怀南越而暗藏愤懑。   香案既已备妥,赵让便寻思给妻妹立个牌位,以他正妻以及外家父母的身份悼念这苦命的女孩儿,奈何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物件,而长乐缠着他教授习字念书,他自忖负长乐甚多,不愿拂长乐之意,便从其希冀,陪她读书到日落夕照。   掌灯时分,用膳结束,这一日便到了头,长乐自回闺房做些女红活计,赵让令静华宫中仅有的一名小黄门点上灯笼,随他在屋外走走。   静华宫名虽有个“宫”字,却与富丽堂皇毫不沾边,不过一正殿三旁厢房,素来是给排位低下、不受恩泽的妃子居住。   但到底也是有名位的嫔妃才可入住,尽管比不得皇后所居的地坤宫,和寻常百姓家相较也是足够气派,宫殿后甚至还带了个不大的花园。   赵让正是看中这花园中一棵生长经年、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他让小黄门在树下打着灯笼等候,自己则飞身上树,照着粗壮合适的树枝,立掌为刀,劈下其中一截,放入怀中纵跃下来。   打发小黄门歇息后,赵让紧闭门扉,开始动工。   后宫之内严禁刀刃凶器,幸好此处并非真正妃嫔居所,赵让早从长乐处借来一把女红之用的小剪刀,此时便借着桌上的油灯,将枝上的树皮削去,切割出灵牌的形状来。   小剪刀极不称手,却也别无它法,赵让全神贯注,不知不觉已过午夜,他双手被磨得生疼,但那树枝已给他硬整出个不规整的矩形来。   南越王宫内也长有野生桂树,八月繁花似锦,花香四溢,每逢此时,赵让便让当年随军来的伙夫收集桂花,酿制美酒小食。妻妹不脱稚气,最爱桂花糖,吃得直喊牙疼也不收嘴,听说金陵多美食,还时常不顾长姐的训斥,在赵让面前露出向往之色。   到底是来了金陵,却是以这等尸骨无存的方式。但将她葬与桂花树下,也是偿其心愿吧……   他把这灵牌搁下,刚要歇息会儿,忽听得门外轻响,仿似有人敲门。   赵让将门打开,外边空无一人,他踏出屋外,眼角捕捉到疾驰而过的动静,不假思索地追至花园内,夜色中,竟隐隐见有条瘦小的黑影,正笔直地立于桂花树下。   赵让大惑,上前一步,就见那黑影倏然亮出一物,身形急起,朝赵让扑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日更以及本文让人心力交瘁……这种傻事就做一个月…… 第17章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   那人身手矫健,来势甚急,显然是习过武艺之人,赵让闪身避开,待那人身形见老,动作稍有迟滞,赵让趁隙欺身而前,出腿朝那人下盘扫去。那人不及回身,膝关节处被劲力一袭,当即惊呼声跪倒在地。   赵让上前拽住那人胳膊,抓起一瞅,不禁愣住了:这竟是个眉目清秀、年龄未及弱冠的少年男子!   而他手中,也并非什么兵刃凶器,却是一根玉箫。   深宫禁地,除了身残不能人道的阉宦,便只有尚是稚童的皇子皇孙,勉强可算男子,然这少年却已有十来岁的模样,断无可能是李朗的子嗣,但仔细瞧去,少年的上唇已隐隐冒出些绒毛,自也不大可能是已遭宫刑的内侍。   “你是何人?”   少年一双桃花眼微微眨动,冷冷地道:“你放开我,我才说。”   赵让思忖,以少年的身手也逃不开他股掌,便松了手,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你一男子之身,怎么能闯进后宫?”   “你不也是个男人么?”少年负手而笑,言辞间满是奚落,“你怎么呆在后宫?难道被皇帝看中,作了男妃?你的模样也没什么特别,真是身怀绝技的缘故?”   不待他暧昧地笑出声,赵让再次把少年双臂反剪,置于控下,笑道:“我特别与否与你无关,只是你若再不答话,你这两条手臂,我可是要卸下来了。”   少年还欲逞强,不过须臾,黄豆大小的汗珠便布满了整张俊脸,这才知道赵让并非玩笑,登时也怕了,迭声道:“好好好,我说,我说——我是受母亲之托,来邀请赵将军前去一叙!”   赵让皱眉,这答复没头没脑,与不解释无异:“令堂是谁?你是怎么潜入后宫的?”   “我们就住这里面,”少年哭丧着脸答,“你放开,真要断了!”   这答话令赵让更是大奇,他松了手,盯着少年:“令堂邀我何事?”   他转念猜测过少年母亲数个身份,最大的可能是太上皇的妃子,那这少年不就成了李朗的兄弟?   但赵让从未听说皇帝另有手足,宫中诞下皇子,却能不被外界知晓而长大成人,这事也真够蹊跷,得有多大的力量才能瞒天过海?   少年边揉着肩头边苦笑:“你去了不就知道。母亲说,要是赵将军疑心又是谢家的圈套,就将这玉箫给你,还要问你一句,将军是不是已然忘了血海深仇?”   话音落时,少年把手中的玉箫陈于赵让眼前,那尺八雕琢地精巧别致,管身上一条细小的龙盘旋于六孔之间,龙头昂首于吹口。   赵让见此物不由大惊失色,他生平一大憾恨之事便和玉箫有关,眼前这分明就是当时那件乐器,分毫不差。   但他到底生性谨慎,心头巨震之后,冷静下来,将那尺八在掌中翻来覆去地察看,虽说夜色昏黑,但到底仗着月光,仍能模糊地辩出,在玉箫的末尾,所刻的字实是“卍伍”,而非他当时所看到的“卍陆”。   少年见赵让凝神不语,便又催促道:“你到底去不去?天亮前你还得赶回来哪。”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赵让把玉箫交还给少年,略略点头,少年见状大喜,忙在前方引路。   他似乎真是这后宫中的居客,领赵让所走的都是宫内偏僻、几无人值更的路,赵让对宫中布局一无所知,也只能任由他牵头,两人脚程都快,不到半盏茶功夫,到了某处极为冷僻的地方,孤零零只得一座很小的宫殿,周围并无其它屋舍建筑与它相邻。   少年止了脚步,回头朝赵让咧嘴一笑道:“赵将军屈尊了,这里便是冷宫。”   冷宫?赵让更是心下犯疑,难道这少年竟是太上皇妃嫔的珠胎暗结?   只是一切疑惑待见到那少年的母亲,暂时竟全被置之脑后,赵让有生以来从未曾遇见过如此美丽绝色、风姿绰约的女子。   她既做得十来岁少年之母,想来年纪也不会太轻,艳若桃李的容颜外,是举手投足间好妇的得体温婉,她见赵让,盈盈一拜,嫣然笑道:“妾身见过赵将军。劳将军夜半前来,妾身深疚于心,特备了些粗茶小点,望将军莫要嫌弃。”   冷宫的待客厅堂自然不会美轮美奂到哪里去,甚至还比不上赵让暂居的静华宫,赵让给妇人请至上座,看着眼前的这粗陋,又发觉那妇人一身荆钗布裙,甚至比不上服侍妃嫔的贴身宫女,更为这天香国色沦落此处而疑惑难解。   少年见过母亲,便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厅中只剩赵让与妇人,赵让不禁颇有些尴尬,见那妇人不以为意,只好率先问道:“娘娘这宫中可还有其他服侍之人?”   他言下之意是避免孤男寡女瓜田李下,哪想那妇人却是凄然一笑:“将军太看得起妾身了,冷宫弃妇,还能有内侍宫女吗?每日但求温饱,已是天赐。”   她本就极美,这番柔弱凄婉之态,更足以令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不忍,赵让也不好再说什么,低头执起茶杯,方觉茶香扑鼻,入口清甜,却不知是什么品种的茶。   “请恕赵让直言相询,”礼节毕,赵让看着妇人开口道,“娘娘究竟是何人?深夜遣子相邀,幸亏赵让下手还有分寸,不然伤了令郎,赵让要如何向娘娘赔罪?”   他委实猜不出这妇人身份,虽见她坦然直受“娘娘”这一非是宫妃不可的称呼,但自称臣下未免唐突自贬,索性自呼其名。   妇人秀眉微顰,倒有些意外:“怎么?那孩子……”   话音未落就听她身后的内室里传来少年的笑语:“母亲,赵将军与您说笑呢,孩儿只是与他耍了会乐子。”   当少年从内室中走出厅堂,赵让惊至无言,这哪里还是适才与他交过手的少年,分明是个明眸善睐、朱唇贝齿的娉婷少女——   但听那声音,与话中内容,分明就是刚刚那少年!   少年施礼之后,大方地坐在下首,见赵让时不时地觑向他,将眉一挑,老大不客气地道:“看什么?等你封了妃说不定也要逼你着裙钗!”   赵让莞尔,那妇人却厉声训道:“无礼!还不速向赵将军赔罪?”   “孩儿只是……”少年依然不服,那妇人冷冷地奚落道,“还来撒谎?定是你有意要在赵将军面前卖弄身手,被将军教训了一通吧。你倒是挺懂关帝爷前舞大刀——不自量力嘛。”   这番话出自母亲,少年哪里敢驳,脸涨得通红,僵着身子下座,硬邦邦地朝赵让磕了个头。   赵让知少年只是争强好胜,倒不见得有什么恶意,也不愿得理不让人,便向妇人笑道:“娘娘还是赶紧请小世兄起来吧。正事要紧,不是吗?”   妇人闻言嫣然,朝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乖乖起身,不敢再造次,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将军就请恕妾身直言了,将军可想复仇?”   赵让神色不动,笑道:“娘娘连真身都不愿告知,却希冀赵让如何答复?”   那妇人眼波流转,生出一股迥异于前番风姿的媚态:“妾身并非不愿相告,只怕将军知道了妾身的身份,生些无谓的疑虑。妾身只问将军,若当年一事其实也是谢家主谋,将军却待如何?”   “谢家主谋?”赵让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四字,思绪急转,就他这几日的见闻来看,倒也不是无此可能,权臣世家操纵抑或架空帝位,由古至今,数不胜数。   妇人示意少年将那独特的玉箫呈给赵让,又道:“这内含机括的箫,统共也就制了两个,这个是机缘巧合,他人所赐。另一个怕已被将军毁了吧?”   这玉箫的机括如何厉害,赵让是亲眼见识过的。它中藏簧片,内置毒针,不明就里的人若只当是寻常乐器吹奏,不消几声,便会触动机括,毒针从吹□□出,正入口中。   针上的淬毒也极是霸道,见血封喉,且毒性在一日之内犹存。不慎留有创口而碰触中毒而亡之人的话,也会中毒,只是毒性被稀释,并不能即时致死。   赵让不答,反问道:“谢家不惜暴殄天物,总有目的吧?”   “自然。”那妇人点头道,“将军威名远播,便是金陵也有耳闻,南越驻军唯将军马首是瞻,有心人忌惮并不出奇。”   “南越军即便当年最盛之时也未足十万之数,金陵禁军便有近十万,有何好忌惮?”忆及当年往事,赵让冷笑不已。   妇人摇头:“将军莫忘了,南越与金陵京畿之间尚隔着闽郡与杭城郡。闽郡驻军如何,将军较妾身清楚,两相叠加,怎能不惧?”   赵让默然,同时更加好奇这妇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居于冷宫,却大有天下大势皆在股掌的见地。   她所言非虚,闽郡也是东楚渡江建国之后,向南开疆拓土而纳入囊中的新郡,与南越一样,同是夷夏有别,民风迥然。   东楚征服闽郡后,留下部分军队驻扎,甚至从辎重中分出不少财物,专为兵士在当地安家落户。而当时统兵的大将,正是赵让的先父,他身先士卒赏罚分明,极受部曲拥戴。   若赵让当年,于北寇入侵时,真趁火打劫,在南越起兵反攻金陵,闽郡必有众多一呼百应者。   但恐他背叛之人,不应该是东楚皇族么,却又关谢家什么事?   赵让正自疑惑,那妇人似已猜中了他的心思,淡笑道:“将军所想差矣,不是担心你兵变,而是怕你勤王,逼得你自顾不暇方好顺利完成皇位更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出去玩,断更一日~   本章出现了yoooooooooo~~(咳咳) 第18章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   这话锋芒直指今上李朗,赵让面上虽不变色,心中却是微颤,那令他含恨终生的祸事真是李朗主使,他可要如何是好?   幸好那妇人接下来却是道:“谢家要另立当时的三皇子殿下,彼时金陵城内兵马已是折损过半,将军若兵锋北上,这皇帝宝座由谁接掌,岂不就是赵将军您说了算的事?”   赵让万万没料到那事背后居然还有这等天大的隐情,一时也难以判断这妇人所言是真是假,始终沉吟不语。   那妇人甚能察言观色,见赵让神态便知他并未全信,却仍笑道:“只是谢濂仍有料不到的事,那三殿下未得势前,敬他宛若父执,几近低声下气,然登基之后,虽也依谢濂心愿,封谢氏为皇后,早早立储,然行事却已有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的气魄。甚至于出兵收南越,也是皇帝力排众议得曹霖等武将支持,方获大功。”   原来李朗果真与谢家不和,赵让一边从妇人的话中印证自己的推测,一边却听得心惊不已:这妇人侃侃而谈,对东楚国政君臣间激流暗涌的局势,竟是了若指掌,而她深居冷宫,哪里来的情报与消息?   李朗知道有她的存在吗?   顿了顿,那妇人纤手一伸,提起桌上的茶壶,为赵让斟满杯,随着她轻柔的动作,一股清淡的异香幽幽地飘向赵让,赵让皱眉,出手快如闪电,扣向妇人的手腕,不带笑意地道:“娘娘的待客之道,难道还有附赠迷香么?”   少年见母亲被制,从椅子上弹起,逼前时双手已执两把袖里剑,怒目瞪着赵让。   那妇人却是不以为意地一笑,转头先吩咐少年归位,又对赵让柔声道:“将军,此非迷香,乃是妾身自制的安神香。将军连日辛劳不得歇息,思虑过重,气色不佳,妾身这才逾越……这香在将军进屋时便已点上,只是现在才弥出淡香。”   她又是一停,眼波流转,温柔若水地道:“妾身是来寻将军为盟的,怎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暗算将军?”   赵让一触到这妇人脉象,便知她不过寻常妇人,并不曾修习武艺,便松开手,起身向妇人长揖道:“那赵让多谢娘娘好意。时侯不早了,请容赵让告辞。”   这话出口,那妇人到底坐不住了,她霍然起身,面露讶然之色,道:“将军真不想复仇?”   赵让笑道:“娘娘三番五次相询,赵让也不瞒娘娘,确想手刃主谋。只是,赵让自身便若风中飘絮,谈何复仇?”   他也一顿,嘴角微勾:“况且,鄙人从不与来历不明者为盟。即便以利交合,娘娘也得让赵让清楚娘娘利之所在吧?”   将话说完,赵让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外,经过少年时,少年虎视眈眈,确终究自知不敌,未敢阻拦。   他刚跨出厅堂,就听身后一声凄如断弦的疾呼:“将军留步!妾身乃是——昔日太子妃,今上的皇嫂!”   此语非同小可,纵是赵让也不禁大惊伫足,他猛回头看向那少妇,见她身姿如柳,堪称风华绝代,面容却是凄楚,目中含泪,望之便令人生怜。   赵让倏尔恍然大悟,难怪她对“娘娘”之称坦然受之,若无那场同室操戈的血腥,现在的六宫之主便该是她,而不是那名谢家女。   但再而跳入脑中的想法却是,此妇人心怀伉俪义愤,倾国倾城沦落到穷途末路,其子也不知是否因要避杀身之祸而易妆成红颜,要说她对李朗全无憎恨,实在大悖人情。   但赵让转念寻思,这前太子妃寄身于后宫,李朗应是知晓才是,他怎能容得眼皮底下有此异数?纵然心存悲悯,不欲将孤儿寡母除之后快,也该当遣离金陵,随入市井江湖才是。   一时间怎么也想不穿,只觉这东楚不管庙堂之上,还是后宫内闱,神秘莫测兼乌烟瘴气,远不如他自己的南越小国同心协力,太平无事。   赵让未动,那妇人也不动,只是一个面色凝重,另一个则凄婉动人,泪流不止。   纵是软硬不吃,赵让仍难抵挡女子这般模样,便轻叹声,苦笑道:“夫人盛情,在下心领。只是赵让自甘今上臣属,事君已是不能,却也无论如何做不出有损陛下驭治之事。”   既已知她身份,再唤“娘娘”已是不太合适,前太子妃似未曾留意赵让称呼之变,梨花带雨中添了讶然:“将军怎会以为妾身要加害今上?”   正是这话,也令得赵让一愣,顿起了好奇,回转重入屋内,与那前太子妃相谈至丑时正,方行告辞离去。   妇人深施一礼,对赵让道:“今日所言,即便将军不愿相助,也莫泄漏给他人。妾身母子性命,全系于将军一念之间。”   赵让低声:“夫人尽管放心。”   于是妇人不再多言,只让少年送赵让至静华宫,赵让不由对这妇人油然生起不少好感,她思虑周密,行事周到,倒真是大户人家的主妇风范。   少年却是老大不情愿,等出了冷宫,脸便已拉长,等到近了静华宫,更是垮塌成了具马脸。   两人一路是避着值守,中途未有交谈,入了静华宫内,赵让正欲打听那少年的名字,哪料那少年不待他发话,忽而诡秘一笑,说时迟那时快,两把大小如匕首的袖里剑交叉而出,直若毒蛇吐信,刺向赵让面门。   相距不过数尺,那少年出手又快如闪电,赵让躲闪已是来不及,他临危不乱,不避不让,手作鹰爪,疾向少年咽喉抓去。   那少年动作虽快,奈何赵让的速度更胜他一筹,且赵让占据身高臂长的优势,他的双剑还未碰到赵让的身体,喉咙要害便落入赵让的把扼中,顿时只能偃旗息鼓,松懈了劲头,唯一双如鹰似隼的眼睛毫无怯意,直勾勾地盯着赵让。   赵让手下虽不缓,脸上却无怒色,笑对少年道:“小世兄,我到底是哪里惹到你了,你三番五次要来吓我?”   “谁是你小世兄!”少年咬牙道,“你少得意忘形,别忘了,你在这宫里,将来也是个侍候男人的贱货!”   赵让闻言眉头一皱,松卡住少年颈项的手,将他双手所执的袖里剑缴走,反手两巴掌,照顾了少年左右脸颊。   少年错愕万分,眼中的蔑视与憎意消散得无影无踪,甚而连愤怒都未曾腾起,全是莫名。   赵让缓缓道:“这既是教训你出言不逊,也是惩戒你自轻自贱。你既是李家的血胤,身负祭祖重任,为护你周全,自幼便让你以女儿身示人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既已无可奈何,便当学着如何在大难大辱之中仍为堂堂正正,行光明磊落,胸襟容得家国天下才,不愧大丈夫世间一遭,你若心怀愤懑,偏激愤世以至自暴自弃,最对不起的人,岂非自己?”   这少年万万没想到多年来无处宣泄的憋屈,被强行压抑的悲愤竟是被赵让一语道破,怔愣当场,心中只觉难受异常,若不是他年龄虽小,却一贯心高气傲,自恃东楚正统皇子,此刻真就能在赵让面前痛哭一场。   他略低头间,赵让绕开他便要回殿,少年急促扬声问道:“那你呢?若……若皇帝真要把你锁在后宫,要你作他的……你怎么办?母亲说的虽然有理,但她是女人,她才不知道这样有多么——”   赵让脚步一滞,轻声道:“我……也不知。”   不管那少年究竟有无听见,他一径回到了寝殿内。   前太子妃的千言万语,归结成简短,便是劝他莫要再一心寻死。如今皇帝虽不致孤立无援,然与谢家对决仍无十成胜算,如谢家得胜,那必是苍生蒙难,阎闾不安,他既已侍寝,幸得皇宠,便当——   尽力设法获得皇帝信任,鼎力相助,借机借势扳倒谢家,既为国难,也为家仇。   这些劝诫,哪怕是放在仅仅一日之前,赵让所感所思也是大不相同。为家国他已承受太多屈辱,如今还要他像个媚主的佞臣一样主动邀宠,甚至于像个女子般委身他人,即便再添妻妹惨死新恨,赵让扪心自问,也没把握自己真能做到。   这般忍辱负重,只怕一死了之的痛快解脱反成可望不可即之奢望。   然而他如今已察觉到李朗对他异乎寻常的倾慕心思,除了备感尴尬棘手之外,赵让竟也有些微微地悸动,他自认不关爱恋,而是出自久别多年彼此无忘的欢喜。   只是皇帝虽是情动,天子的清醒冷静却未曾失去,骨子里对他这个叛徒并无太多信任。   前太子妃要他,哪怕有违本性,也当曲意逢迎,假作讨好,然此番之后,李朗若仍不信他,更或者,认他赵让也好龙阳之道,两人来个断袖情深,他哪里吃得消?   再者,虽说赵让已知那女子的真实身份,但对她为何深居冷宫却能对东楚南越近期发生的事一清二楚,实感疑惑。若不是这前太子妃自己有通天能耐,就必然是背后另有指使之人……   身负血海深仇的前太子妃,连着儿子恢复不得男身,在不见天日的冷宫生活,即便谢家轰然倒台,他们母子便能见容于李朗,处境得以改观甚至重入太庙宗祀?   如若不能,那这对母子这番奔波辛劳,又是为何?如若能,可会危及李朗?   赵让犹未能得个主意,他并不知形势已是瞬息万变,此时李朗因半夜三更接着一从南越而来六百里加急的驿报而情绪大坏。   本朝驿递的规矩,最紧急的便是“六百里加急”,仅仅限用于奏报郡守、将军、监御史在任亡故以及失守获光复城池。   李朗请年过半百的帝师太傅千里迢迢不辞辛苦亲至南越,为的是借助太傅人脉深广,以及多谋远虑,既能让赵让毫发无伤地束手就擒,又可以顺势留在南越当地坐镇,主持边陲大局。   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这番于公于私皆有的苦心,竟是害得太傅身死异乡!   南越收归迄今还不到两个月,甚至大将曹霖所率领的出征大军明日一早才正式到达金陵,居然就已生出这般惊天大变。   李朗将战报掷落于地,兹事体大,这消息若千方百计要压,也能压个几日,但到底纸包不住火,朝堂大员尤其是谢濂,怕是瞒不了他们太久。   如此一来,明日的大军奏凯,国之盛事,不就变成了一场荒诞不经、讽意十足的大笑话了?   那赵让又如何?   李朗忽觉心乱如麻,那人降得如此轻而易举,江山基业,仿佛视若浮云,难道其实是欲擒故纵,内藏杀机?若赵让真是个淡泊之人,当初却又因何而叛?   念及赵让的所作所为,李朗捡起战报,只觉对赵让的那点不舍之情,也是无知到可怜了。   作者有话要说:   爬了一天山,累死我了=。=   裸奔的日子太可怕了…… 第19章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   大军凯旋,皇帝着冕服率文武百官,以及城中古稀以上老者,卯时初便至太庙,先行祭告天地,拈香以拜,再出城十里迎劳。   金陵盛夏,溽暑难当,尤其将士盔甲齐整,待到接迎完毕,回到城中,无不似水里刚捞起一般。   同样饱受煎熬的还有李朗,为显隆重,只在祭天地、宗庙、登极、册立或正旦等大事上所着的十二章衮服素来繁复,再加头上所戴的冕冠,前后十二旒,上面的玉与珍珠达数千颗之多,也是重得可以。   好不容易祭祖结束,皇帝登座犒赏三军,大将曹霖率校尉以上的将官叩谢皇恩,并缴回主帅印敕,便算大功告成。值此全部人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至于本应在还师仪式之后举行的献俘太庙仪式,皇帝既然绝口不提,当然就不曾准备,草草略过。   当夜李朗自在宫中开宴,与曹霖等开怀畅饮,君臣尽欢,筵席散后,曹霖遵谕到御书房,皇帝和禁军统领魏一笑、兵部尚书颜维已与另两名自李朗兴兵抗贼时便尽心跟随的将领各就其位。   李朗将战报交由几人一一看过,见诸人相顾愕然,脸色凝重,尤其曹霖,他刚刚班师回朝,南越便已生变,连帝师尊贵的太傅都横死于五溪蛮之手,简直就是令东楚朝廷从上至下,威信尽失,颜面扫地。   战报中道,太傅虽殉国,却也令得大汉军民同仇敌忾,激战两昼夜,哀兵而胜,终保南越郡府都城番禺不失。   但那挑起战端的南越僭王妃,却携两名子女等潜逃,从山林中潜入滇桂国,在该国国君支持下,立赵让之子为王,连下滇桂国与东楚交界的数城。东楚驻南越兵力折损严重,暂无力复土。   李朗对众将笑道:“众卿可清楚那赵让的厉害了?他经营南越十数年,勤修武兵,又怀柔蛮族,处夷夏之边而能不出大乱,哼……”   最末那字他只停在了心间,并未出声,李朗无意让臣属察觉他提及赵让时矛盾与苦闷的情绪。   曹霖欲言又止,他虽有话,但作为征南越的主将,由他来说不免有推卸责任逃避申饬的嫌疑,幸好,同僚及时回了皇帝的话,语气带些迟疑:“陛下,臣以为那赵让归降,不过掩人耳目,以求保命。南越起乱事,臣还真不信没有这个人暗中布局。曹将军刚到金陵,那厢立马生叛,哪有那么巧的事?”   说话这人铜铃大眼,是领军十二卫左武卫的将军,姓姚,平素与曹霖并无太深的私交,他这般仗义执言,曹霖暗暗感激。   原来东楚兵制,除禁军直属皇帝外,另分十二卫,如今留在金陵助禁军防守京畿要地的只有左右武卫,大将军如今在座,除去适才开口的姚将军,还有位鹰钩鼻硕大的罗将军。   还有便是曹霖统兵,刚刚班师回朝的骁骑卫。曹霖本是左骁骑卫的将军,后在数年前御敌护国中战功彪炳,右骁骑卫的将军一直付阙,曹霖事实是手握整个骁骑卫的兵权。   这等殊遇在曹霖之外,便只有御国门镇守北线的谢昆,掌翊卫、御卫以及右侯卫统共五卫。   曹霖毕竟不是谢昆,无家世庇荫,不过三十出头便有这等地位,难免遭人嫉恨,他再自谦自律,也总有疏忽之处,虽说皇帝是对他信任有加,但曹霖总归是不胜其烦,渐渐人也有些忧谗畏讥起来,有外人在场时很少开言表露想法。   这次收服南越,依常理是当助南越立郡设官,剿除余孽,安抚民心之后,大军才功成身退。可赵让与皇帝仿佛一搭一唱,一个爽快归降,一个催促速归,后续之事几乎一点没做,连南越僭王府都不曾清点,曹霖觉得不过是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千里迢迢奔赴了南陲,围城数日,然后就火急火燎地回来了。   南越乱事的黑锅曹霖是真心不想背,皇帝之前还向他透露过要上调南越兵马,如今这般形势,还不知皇帝要如何破局。   兵部尚书颜维一直未开口,直到李朗垂询,才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最现实的办法自然是增兵驰援,只是从金陵再调兵耗时耗力,不如直接从邻近闽郡开拔,以解燃眉之急。   这个主意当然无人反对,李朗再令姚将军整备军械,整顿人马,如有需要可即刻出战。   曹霖在商议之后被皇帝留下,李朗脸色虽仍难看,但对曹霖时和缓了些许,他道:“托赵让的福,谢昆要返回金陵,你携上兵符,将那的兵权夺回来。你多谋善断,最是合适,其他那两人,功利心太盛,怕要做些‘君命不授’的事来。”   一国之君收回兵权也要见机行事,不得正大光明,到底狼狈,曹霖既深感皇恩浩荡,李朗皇帝果有识人之明,偏听得皇帝提及赵让,无半分怪责之意,倒似有心开脱,委实按捺不住谏言道:“臣领旨,定不负陛下重望。然南越之事,即便蛮夷叛乱不过疥癣之疾,也不能不设法根治。陛下当年雷厉风行,大义灭亲之举臣铭于心腑,陛下的仁义应对天下苍生,而非仅赵让一人。”   李朗默然,半晌才避重就轻答道:“朕知道了。曹卿,北境之事,关乎国运,切不可有半分闪失。”   曹霖还待再说什么,见立于皇帝旁边的魏一笑朝他一阵挤眉弄眼,心知其意,便也敷衍了句“臣自当鞠躬尽瘁”,退下去琢磨收归兵权的方策了。   待曹霖离去后,李朗转对魏一笑,蹙眉道:“适才的怪相是什么意思?曹霖劝完,换你来了么?”   魏一笑轻叹道:“千里之外的戎机,微臣不敢肆意置喙。微臣只知,不杀降虽能昭显陛下仁德圣明,但这赵让,可不是普通降将。陛下若不能合适处置,激起臣属不满,此刻正值用人之际,老为这一个人纠缠个无休无止,陛下您就不图个一劳永逸之法?”   如何个一劳永逸?不就是个“杀”字诀?   李朗不无苦涩地心道,大义灭亲,他对兄长下手无情,几乎斩尽杀绝,到底是虽为同根生,其实互视如寇仇,人伦于他,并无任何牵制。   赵让则不同,他狠不下,舍不了,可赵让叛他,他是帝君,为天下表率,为私情所牵绊,确要为人非议。   魏一笑见皇帝面色有异,便退了一步,道:“陛下现将那人安置在后宫,何不就顺水推舟?”   “顺……顺水推舟?”李朗闻言不由愕然,见魏一笑全无玩笑之意,反问一句,就听魏一笑侃侃而谈:“陛下不愿杀那人,但不杀,则对朝野内外都没个交代,不若嘛,就将那人纳入后宫,封为妃嫔好了。”   此言一出纵使离经叛道如李朗也不由哑然失语。   帝王宠幸嬖臣之事史不绝书,历朝历代的男宠之中还不乏建功立业的栋梁之才,但正儿八经地册封宫妃,便不是闻所未闻,也确不多见,行事者皆为骄奢淫佚的无道昏君。   但李朗转念想来,只觉魏一笑此计妙不可言。   古来诤臣贤达厌恶帝王宠嬖,泰半是因为其内外通达,不受宫闱之限,既能自建功勋人脉,只手遮天,又能吹得皇帝枕边风,兴风作浪,为害不是寻常女祸可比。   然将赵让锁入禁宫,后宫不可干政,不正可名正言顺地免去这层顾虑?   于曹霖等,自可认为皇帝对赵让满怀戒备,有心折辱;谢家除能得个交代,更会由此认为皇帝荒诞可笑,□□熏心;而赵让,亦能借此保全性命。   如此,这出其不意的怪招倒是可以一箭三雕了。   李朗眼前大亮,笑对魏一笑道:“你这是劝我做个昏君咯?”   魏一笑却毫无笑意,汤圆般的脸上神色肃然:“陛下能有自知之明,再好不过。恕臣斗胆,南越之事与那人究竟有无关联,陛下尚需弄清楚才是。”   知道魏一笑提醒得合情合理,李朗点头称是。   赵让却不晓得自己的命运已被定下,一夜无眠之后,空留惆怅,待到鸡鸣三遍,忽觉如遭闷棍,这般苦苦思索又有何用?李朗若是将他们兄妹终生囚禁于此,他估计还能做的,便是教长乐如何书写宫怨诗词了吧?   苦中作乐地自我解嘲后,终于是拿定主意,若与皇帝还有相见之机,他也不主动求欢逢迎,但任皇帝予取予求,却还是勉强能为之。   即便不为复仇,至少求皇帝予长乐一条生路,他已负妻妹,不能再连累胞妹。   考虑清楚,便如释重负,赵让将妻妹的牌位刻好,与长乐用过早膳后,便将灵牌捧上香案,搓土为香,深拜了三拜。   那不成形状的碎末葬入了桂花树下,如今尚不到花开时节,长乐为讨赵让欢心,还特地连夜绣制了一块桂花图案的大方帕,同样奉上香案,祭悼可怜的少女。   不料与昨日如出一辙,午时刚过,又是平地起雷,这人迹罕至的静华宫愣是潮水般涌入众多宫女内侍,人人脸色肃穆,为首者向赵让施礼后,便只交代了句“奉皇命而来”,便闭口不语。   长乐使出浑身解数打听,都未能撬出一星半点的消息。   赵让不愿长乐跟着心事重重,有意将这异乎寻常的事说得云淡风轻,然而他也实在猜想不到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见那些人忙忙碌碌,似乎是在修缮静华宫,还有人出出入入,置换寝具衣物等等,便更不明所以。   这疑团发酵到申时,才算落了实处,赵让接口谕:皇帝今夜驾临静华宫。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是架空,所以很高兴地编造历史,噜啦啦噜啦啦啦啦啦哩……(不过物理化学地理尽量不编造啦,或者生物也可以编编,比如出个恐龙啥的?)   不意外的话下章他两好事近,准备贺新郎,祈祷能发得出来吧。 第20章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   数个时辰前还为不知何时才能重见皇帝而犯愁的赵让,跪伏殿门外恭迎皇帝时,惶惑而狼狈。   不道老天偏生就听到自己这难以启齿的心声,大驾来临,这一夜似是非逼他做个决断不可。   李朗将赵让扶起,两人不意对视,须臾赵让垂眼,然而心中却是一沉:皇帝眼中的冷意他绝不至错看,莫非又出什么事了?   南越生变?赵让猛打个激灵,李朗又在此时牵住他手,不发一语,他只觉皇帝手劲出奇得大,像似要与他较个膂力高低,赵让忐忑,暗地苦笑。   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带来的却是香风阵阵,就在正殿摆起酒宴来,梨园舞坊的歌姬丽人,令赵让作陪身侧,饮觞作乐。   赵让虽一头雾水,也只能迎合。   玉液琼浆,莺歌燕舞,酒至半酣处,李朗忽眯了眼向赵让问道:“幼时打听静笃之事时,曾听闻静笃虽出身习武之家,却师从名流,精通音律,尤擅吹箫,不知是不是?”   赵让唯有如实回答,这本也是他心头之痛,自打那恨事之后,他再也不曾碰过箫,俗语云“吹箫迎鬼”,他这也算得上风流的喜好还真招来了恶鬼。   李朗叫人送上一支竹箫,转递给赵让,笑道:“这歌姬中恰好有一人叫小红,倒是令我想起前朝一落拓文人姜尧章那句‘小红低唱我吹箫’来。静笃,不若你就在此间与小红吹箫唱和,应应景如何?”   赵让接过竹箫,轻抚箫身,五味杂陈,听得皇帝竟将他与歌姬相提并论,不由暗暗叹息,更大折辱,只怕还在后头。   心念电转,面上却毫不动声色,笑应道:“自当遵旨,为陛下尽兴。”   那年轻歌姬听得吩咐,不等箫声起,便低吟浅唱起来,赵让听去,竟也是白石道人之作:“人间离别易多时。见梅枝。忽相思。几度小窗,幽梦手同携。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   曲词凄婉,由歌姬的柔声唱来,令人断肠。然她唱完这几句,却未闻箫声起,不由怔然失措,茫然地看向赵让。   赵让转向李朗,不等皇帝开口询问,便恭敬道:“此曲哀叹别离,不过文人雅士的顾影自怜,多情缠绵,陛下何必为这靡靡之音乱耳扰心?”   李朗举觞一饮而尽,笑道:“怎可说是靡靡之音?此人身逢乱世,山河破碎,百姓颠沛流离,这也是肺腑由衷之言。静笃不曾听过‘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么?’”   见赵让不答,李朗将歌姬侍从,连长乐在内统统屏退,若有所思地又问:“静笃如何看待兵事?”   赵让明知这定是李朗有意为难,却也不得不答:“罪臣自幼受教于先生,笃信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而美之者,是乐杀人。夫乐杀人者,不可得志于天下矣。”   这段话出自于老子的《道德经》,却不甚对李朗的胃口,他嘲弄地一笑道:“不想静笃你身为武将,却莫名信奉这套,照你说来,岂非是我等固守金陵即可,还妄想收复中原,一统天下,这可半点也不恬淡!”   “……陛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天下复统,方得大同,才可谋万世太平。恬淡之说,乃指虚静应物,迂回制敌,上善若水,水无常形,兵法亦道兵无常势,兵形象水,正是此意。”赵让将箫搁在掌间,目视李朗,正色从容,“慎战慎杀,战则必胜,国盛民安,才是陛下当虑之事。”   李朗一时语塞,万料不到竟会给赵让一通教训,他自然是读过孙吴司马等兵法书,却向来不喜老子道家思想,觉得玄乎其玄,不知所云,哪想听赵让说来,这兵法思想渊源竟出自上善若水的道家。   他斜乜赵让,几分敬意,几分不快,又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须臾李朗又问:“那照你之意,盛世太平又当是如何?”   这回赵让终是有了准备,他淡淡一笑,语气平和,言辞却锋芒毕露:“安居乐业,各得其所,至少,无辜之人不致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被罪魁祸首的亲友剁成肉泥。”   李朗闻言扬眉,见赵让面无惧色,怒极反笑,从袖中取出驿报,丢给赵让,冷笑道:“你看看你的盛世太平,朕的恩师太傅,还不如南越蛮夷的一个小姑娘吗?”   赵让默默将战报仔细看罢,抬眼见李朗恰在昂头倒酒,忙趁其不察,低头悄悄将一口未能压下涌至唇边的鲜血吐在袖内,听李朗又是声逼问:“赵将军,你可还有话狡辩?若是你,该如何恬淡为上?”   “陛下息怒,南越生变,必有根源,为今既已压住叛乱,便当设法防其再起。”赵让把战报双手递还给李朗,低声道。   李朗目光灼灼,穷追不舍:“如何做?”   好一阵静寂之后,赵让吐字清晰地答道:“枭灭寇首,斩草除根。”   他此时处境已不可比作如坐针毡,根本就等同于身受凌迟之刑,李朗却还是不放过他,朗声笑问:“赵让,那可是你的妻儿旧部!你就不劝劝我学诸葛武侯,七擒七纵后终得蛮王孟获的俯首称臣?”   明知皇帝是请君入瓮,欲擒故纵,赵让也只有应道:“归化蛮夷,与……王臣叛乱是两回事,通敌反噬更是不赦之罪。”   话音落处,他却再也撑不住无动于衷的假状,身子不由微微一晃。   李朗见赵让话已到绝处,也不再苦苦相逼,含笑提起酒壶,亲手斟满酒杯,递向赵让,道:“说得好,大义灭亲,朕敬赵卿。”   起身接过酒杯,赵让却浑然不未察自己不曾谢恩,他默默将杯中物灌入喉中,怔然看着怀中的竹箫,倏然双手执起,向李朗道:“不知陛下可愿听罪臣吹奏一曲?”   “静笃随意。”李朗轻笑,听着箫声幽婉而起,渐而深沉,却辨不出曲目,他无言地看着赵让全神贯注于箫曲上,心知他既不能在皇帝面前失态,唯有借此方式纾缓痛楚。   油然而起一点感同身受的哀怜,李朗却未动声色,他静待片刻,果见赵让乍然神色大变,乐声戛然而断,手中的竹箫随之掉落于地。   李朗起身至赵让处,赵让竟是连稳坐也不能,只消李朗微用力,他便整个人倒靠在皇帝身上。   他错愕万分,眼中俱是难以置信:李朗竟在敬酒时向他下药?这是堂堂东楚帝王能用的手段吗?   尚存的一分侥幸因李朗的话而粉身碎骨:“静笃,我已等不到你心甘情愿,今夜势在必得,你……”   最初平静的话语到末尾化作一声轻叹,赵让如坠冰窟,心也沉到谷底,他万万想不到李朗竟会对他来这套不入流的手段,他周身百骸半点力气也不剩,莫说反抗了,纵是说话都是艰难,只叫得个“陛下”,却再难出口。   李朗平静地将赵让打横抱起,附着他的耳,沉声低语道:“得罪了,静笃。”   赵让只觉平生从未有过如此难堪狼狈之相,皇帝居然与他就这般姿势步出正殿,在一众随扈簇拥下往寝殿而去,他依稀见人群中似乎有长乐的身影,羞耻绝望地几欲要当场咬舌自尽。   李朗察觉到怀中的身体骤然僵硬,淡然道:“你若不惯,且将双目闭上。帝王幸妃,旁侧必有人服侍,你不是这般宠幸你的妃嫔么,南越王殿下?”   赵让无法成言,听力却无碍,他眼前阵阵发黑,心跳如鼓,只想痛斥一句“我并非你的妃子”,可也唯有遵照李朗的建议合眼,方好受一些。   仿佛在天长地久之后,赵让感到自己被轻轻放置在床上,也即刻嗅到淡雅的熏香,他睁开眼看,绛帐外人影绰绰,心中惶恐真正到了极致,恨不得即刻毒发身死,偏偏那几日前时时作祟的毒源却安之若素,他只好拼命凝起气力,挤出哀求来:“陛下……陛下开恩……至少屏退下人……”   李朗也不多话,伸手将赵让的衣袍尽数拉开,慢条斯理地褪去衣衫,赵让避无可避,再次在皇帝面前裸体横陈。   赵让不由心中惨笑,难怪李朗要对他下药,要他行动不能,别管事成之前是下了能与天比大的决心,真事到临头,还莫如一死——如今他是连求死的能耐都没有,当李朗的手指抚上他的胸前,赵让狠狠地闭了眼。   只是食色是人之天性,他再怎清心寡欲,先前的酒劲和着皇帝的有意挑逗,任多好的修养与多强的自尊,统统缴械,溃不成军。   李朗也想不到他竟能看到赵让的这么一面:长发散乱,周身微颤,脸颊绯红,两眼紧闭,双唇随着他的手与唇舌在其肌肤上的游弋而时断时续地抖出诱人的呜1咽与轻1喘。   随着李朗的动作抚慰至赵让的要1害,赵让不由地缩起身,仿佛迎着李朗的怀抱而蜷去,明知这只是无意的反应,却令李朗龙心大悦。   难以置信这与不久前还在席间娓娓而谈道家与兵法的是同一个男人,如此……秀色可餐……李朗简直要为初次时轻轻放过赵让而后悔不已。   他吻向赵让的唇,碾磨出身下人半带抗拒的呻1吟,他止不住怜惜之情,竟做出件连自己也极为意外的事,俯身低头,捧“箫”细品。   赵让哪里经得住这个,他虽有王后侧妃,但夫妇交礼,从无这般放荡行径,如今便是咬紧唇舌也抵不住身体因欢喜而泄出的淫1声1浪1语,生生在李朗面前毫无颜面地一败涂地。   李朗用口催得赵让一次,此刻好整以暇地舔拭着他得唇角,不无揶揄问道:“还要顽抗?”   赵让听着李朗话中的得意,心中虽恨,却仍不自禁看向李朗,这一眼,竟不由令他惑于皇帝的含情美目,瞳若秋水,其中实无半分轻贱之意,反有点点温柔流转,迷蒙若雾中远山,脉脉似冬夜暖星,他虽仍觉悲愤、屈辱,却因着这对眼,不明不白便削去了大半的憎恶。   “静笃不必怨我,”李朗轻笑,他伸手勾起赵让胸前的佩玉,“你早已是我的江山,如今不过再行征服一次罢了。”   赵让无言以对,默默把头偏开,当身子被皇帝强行贯1穿侵1入之际,那剧烈的疼痛让他面色霎那间惨白,他已有准备,却仍是未压制住一声惨叫,然仅此一声,他任李朗驰骋纵横,如入归降之地,终是骄傲得暗咬牙关,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作者有话要说:   嗯,来首《贺新郎》……   话说真心好奇勤奋的写手们是如何日更数月乃至数年的?   尝试半个月,我觉得我已经要癫狂了…… 第21章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   李朗只觉赵让蹙眉闭目、不堪雨露恩泽的强忍承欢宛若人间极致的美景,他流连忘返,心醉神迷,身下那人虽不出声,却禁不住呼吸急促起伏,听在耳中,激荡狂情,唯有十六岁那年初次统兵上阵,策马□□首杀敌寇时方可比拟。   折腾良久,他方在赵让体内得到了胜利的战果,恋恋不舍撤出战场,凝神见赵让胸膛起伏剧烈,喘息未止,再留意到浸染他耻处的黏湿,更觉心满意足,喜不自胜。   鱼水之欢常有,但李朗从未在床笫之戏后,萌生出排山倒海似的快慰来。   “静笃,你终是我的了。”他抚摸着虚软无力的赵让,低声笑道,多年夙愿,到底得偿,占了赵让才知他曾经是如此迫切想要得到这个人。   虽说药效已渐退,力气缓缓上身,但赵让却不愿动弹分毫,那羞于启齿的地方阵阵钝痛,黏腻不适,让他难以逃避,无法自欺欺人。   听李朗话语轻快,赵让沉默片刻,按捺不住惨然一笑:“陛下即便不做这种事,罪臣又能归属于谁?”   “那不一样。”李朗侧躺在赵让身边,洋洋得意的微笑犹在,言语则多了份自辩之意,“这事做过,你便不能再与其他人合欢共好,不然便也是不忠。”   赵让虽连遭大变,但此时听李朗说得如此天经地义直截了当,口气亦是透着小孩子似的蛮横无理,好气又好笑,明知无益,仍忍不住驳他:“陛下,罪臣一来非宫娥,二来非女子,无守身如玉之责,还望陛下豁达见容。”   李朗听着这话着实一愣,不道赵让竟这般直言不讳,适才的满心欢喜当头浇了盆冷水,眼底泛起怒意,道:“你即将封妃,此其一;其二,你虽非女子,却是我的臣子,妃子,怎可能容你与别人交合?”   见皇帝越说越不像话,赵让要不是之前便悟出李朗对自己那份暧昧情愫,只怕当场便要动怒,此时他却只感无力——南越变数骤起,朝堂风雨如晦,便连内廷深宫也是暗流涌动,事事仿佛都与他息息相关,也都需要李朗的费心劳神。   然而李朗却偏偏……   赵让不知该如何明说,这场有违他意愿、且真给皇帝安排得像妃嫔侍寝的□□,要说他甘之如饴那绝无可能,但如今尘埃落定,他对这逼迫自己如女子般迎奉的皇帝,却没有恨之入骨非除之雪耻的念头。   就当是……赵让心道,南越湿热,极适虫蛇滋生,那就当被一条黄金大蛇咬了口罢?龙蛇偶也可混杂么,这般自解,也不是不敬。   身体虚软酸疼,赵让试图撑起身,却为李朗一把按住,他转眼见李朗薄怒未消,微微皱了眉:“天子一言九鼎,便是玩笑也莫开这等荒谬的。”   “谁跟你说是玩笑?”李朗同样较了真。   心头闪过一丝阴影,但太过匪夷所思,赵让不愿深究,便随口道:“纵然陛下与罪臣君臣有别,分明霄壤,但到底同为男子,陛下既能后宫佳丽三千,为何却要强求罪臣?”   这些话其实是身为南越大将时,他与正妻几乎决绝中的领悟。初时,赵让唯得五溪蛮族王爱女为妻,依照汉人习俗明媒正娶,三拜天地,婚后两人同甘共苦,正妻却不似汉人女子温婉大方,其性烈如火,勇悍好强,身怀六甲仍陪他跋山涉水,视察国境。   孰料开疆拓土之后,当地其他几大蛮夷部族却道五溪独享惠好,非要赵让一视同仁,每族各纳一女子方算完事,赵让无奈至极,争执不过,眼见五溪竟成众矢之的,也只好同意。   五溪正妻向来大度,唯独对这事怒不可遏,孤身离宫,直到被五溪族王亲自送归。赵让自知伤了这待他情深意重的蛮族女子,虽说心怀愧疚,却别无补救之法,这些年来,他唯有与正妻生儿育女,尽管对不起侧妃们,他也无能为力。   有此前车之鉴,赵让便觉情感一事,愈简单愈佳,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如今用这来搪塞李朗,却是刚刚合适。   果然李朗从未想过这层,怔然无语。与赵让云雨虽有魏一笑的推动,但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乐意,此事过后他顺理成章将赵让视作如帝权皇位般不容他人觊觎,哪料到尽管僭越,对方却也是堂堂王者,根本就不吃他这套。   李朗怒火中烧,觉得赵让此语无异宣告他必会趁机出墙,如此哪能将此人置于后宫?花红柳绿千娇百媚不把这人乐死?   越想便越是来气,明着是毫无根据的事,却仿佛眼前已出现赵让怀搂佳人的模样,只是对为何自己能坐拥六宫粉黛,赵让却只可候他一人,李朗也狡辩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要皇嗣繁盛,赵让也可对以传宗接代,如此便成死结。   再见赵让身子轻动,似牵动昨夜情创,忍痛皱眉的样子,李朗心下一柔,压下怒意,提声唤人备上注好热水的浴槲。   赵让只道皇帝要人帮他洗浴,心中厌恶这般不堪模样为人所见,可也不好抗拒,直到浴槲搬来,李朗先披了长袍下床,弯身就来抱他,他惊而闪过,扯动□□,难言之痛不止令他窘迫不已,也让他行动失了敏捷,到底还是让李朗得手。   “你下地不便,何必固执?”李朗看出赵让的不愿,半揶揄道,“还是你更愿假手宫女内侍?”   赵让唯有不语,任皇帝替他洁身清理。   李朗还是头次这般服侍别人,既觉新鲜有趣,又颇感心满意足,此时此境,他只管得室内春意盎然,舒心畅快,至于外界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却是顾不得了。   但赵让可没有这般逍遥心境,出了浴槲他只肯李朗搀扶,回到床上,斟酌再三,终是低声问道:“陛下……欲何时处理南越之事?既已涉及到他国,是否……先礼后兵?”   本嫌赵让大煞风景而不欲正面回答的李朗,对入赵让那双难掩焦灼的眼,还是叹了口气,坦然答道:“唯有如此,毕竟凡事皆有轻重缓急,南越都府未失,边陲小城,丢了也不碍事,时机到时再夺回来就是。”   听李朗这番话,赵让的心稍微安定了些,一来妻儿暂可保命,二来,对太傅横死愤怒不已的皇帝却仍可做出冷静而合宜的决断,不致怒而兴师,这多少令赵让对李朗刮目相看,那圣明天子的形象似也回来少许。   他还待再试探李朗谢家之事,却见李朗已挨枕闭目,俊美的脸上现出了倦色,想到他寅卯之间便得起身,再上朝裁决国务军机,也不忍开口,靠床半坐,虽也觉疲惫,却了无睡意。   别开生面的……芙蓉帐暖度春宵……赵让自嘲一笑,原来自己经历这般丑事,也还是能苟活于世,只不知故人若晓得他龌龊,可还愿与他相偎相倚?他此生此世,纵然能得生机,却再也无颜见妻儿了。   正自冥思,不意身旁忽来一问:“静笃在笑什么?”,赵让低头,见李朗不错眼睛地打量着自己,沉吟片刻,才回道:“不过自嘲。”   李朗并未追问原因,翻身坐起,紧挨着赵让,转头正色道:“静笃,重逢至今,我一直没有问过你,你当年叛国自立,究竟为何?你别说你有问鼎之心等夷之志,今夜席间的回话方才是你真心吧?朕如今要你回答,当年之事,你究竟所图何为?”   枕席之间忽又分了君臣,李朗话语神态里自然而然的帝王气度让赵让口中泛苦,他小心翼翼挪动身体,便在床笫之上,衣衫不整地向李朗跪伏,道:“臣最无可赦……臣窥切神器已久,趁乱起兵,以图……”   他没能把话说完,李朗轻哼一声,手一伸一挑,赵让给这一拽,上身只能倾向李朗,就听皇帝晃着那块跟了赵让多年的佩玉,道:“窥切神器若是指对我这个神器之主意图不轨,我倒是不胜荣幸,你将它随身戴着,就真是没半点想法?”   皇帝问得直白,一双凤目定定勾着赵让,赵让给他看得尴尬,脸颊不由发烫,奈何颈项上的佩物在皇帝手中,他也不得不受制于人。   赵让珍爱此玉,却也有不忘当年那惊惧中仍知受恩必报,初露大器风范的小皇子之意,李朗这么说,倒也算点中了他心事,只是他从来不曾想到,会与昔日楚楚可怜的小孩子有共赴巫山云雨的一日。   李朗见他面红过耳,双目低垂,不禁心下怦然,恨春宵苦短,真想把天下基业国事要务统统抛诸脑后,从此不早朝成个昏君了事。   然终归只是一想,即便他愿,赵让却也是不会肯的,李朗松手,笑道:“罢了,前尘往事,你既不愿再提,我也有办法觅得答案。”   他稍稍一停,眉目间凝住些许思量,口气也不觉沉重起来:“弑兄逼宫,其间虽有不得已之势,然继承大统之后,看这天下仍是四分五裂、分崩离析,战祸连接,也实在心烦,莫说百姓享不得太平,纵是身居帝位,也时时感到如履薄冰——收归南越,虽说是覆了你的安生之地,但听你今晚所言,求一统方可谋万世太平,你……当不恨我,是不?”   这样的李朗令赵让不敢怠慢,他低头沉声道:“罪臣只愿陛下宏图得志,怎敢有半点恨意?南越一地,不沐皇恩已久,虽有臣数年来怀柔削势,蛮夷部族之力依然不容小觑,恩威并施方是上策。太傅坚中廉外,少欲多信,本是最合适治理此方的人,可惜……”   话语不由自主地缓缓流出,出口之后赵让猛然醒觉他非但妄议国事,还将太傅之死也重新提起,无异自掘坟墓。   但李朗并未动怒,反是微微一笑,拉过赵让,在他脸上亲了一亲,道:“我不会让南越再生大乱,更不会让你牵挂的百姓流离失所,南越王殿下,我要让你看着,为君为主,我并不输你。”   感到赵让虽是一僵,却不曾挣扎,李朗又道:“你爱妾之事……人既已死,她若活着,再棘手我也会另行安排……”他其实并不知谢家和谢皇后从中作梗之事,但也不奇怪赵让会知道那蛮夷少女尸身的下落,毕竟长乐算半个自由身,能得些宫外流言不足为奇,更别说谢家那跋扈颟顸的二少竟被南越俘虏所杀一事,早在金陵城内传得沸沸扬扬。   从赵让话语中他听出赵让对此事耿耿于怀,但他自觉无错处,并不欲道歉,却不愿静笃记恨,便只有道:“……让她服侍你,也可以……只是你不能再与她同床共枕就是。”   赵让叹了口气,妻妹之事他自责多于苛责李朗,但听李朗又把话题绕回,略有些不快道:“罪臣未曾听闻臣属事君,还带不得与人交合的——再者,她是我正妻之妹,年才豆蔻,人都没了,陛下就不要再信口开河污其清白吧!”   原来那令赵让挂心不已,乃至悲痛落泪的少女并不是他的爱妾,李朗怔然之后,顿觉那夜驿站中较量完毕,见赵让急切的情态而针刺心头般的不快莫名其妙。   他在总角之龄时,常为两位皇兄拥有得天独厚,他却无所依恃而难过,成人后他知羡慕也是人之常情,并无可羞耻处,但难道那一刻,他竟在羡慕那蛮夷少女不成?   确实莫名其妙。   作者有话要说:   这满满的、肥肥的、谈情说爱的一章,献给各位读者,恭祝中秋快乐,嫦娥姐姐带着兔子掉下来…… 第22章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二章 、   赵让怔愣,须臾回神,忙疾步追出,幸得他反应尚算快,赶到殿外,就见那少年在空荡荡的后苑脚步匆匆。   虽说好奇那少年如何能够在深宫中来去自如,但眼下追上那少年才是正事,赵让加速前行,昨夜遗下的不适感更重,他腹诽着李朗,同时施展身法,两个起落后拦在了少年跟前。   那少年气急攻心,只顾闷头前冲,不意前方有人,猛一下撞到赵让身上,鼻子生疼不说,还给赵让抓个正着。   所谓鼻眼互通,这狠力撞击闹得他眼泪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少年昂头见赵让忍笑看着他,大感丢脸,因而更是恼羞成怒,抬腿就踢向赵让的膝盖。   赵让闪身躲过,却仍抓着少年的胳膊,轻笑道:“还不接受教训?又要我出手?”   少年闻言,果然泻了气,默不作声地低头。   将少年放开后,赵让却颇感棘手,踌躇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责备得是,我是……没能坚持。”   少年讶然抬头,眼中闪着疑惑,赵让不避他目光,坦然接道:“只是并不如你所想,是臣服于陛下的帝位皇权,至少,不全是。”   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是愕然,这不是在欺骗这少年吗?   可不这般说法,赵让又如何能引出询问适才少年脱口而出的上位念头?少年无意中透漏出来的“取而代之”,不可能仅仅是他情急之中的胡言乱语,必是有人给他灌输了这类想法,甚至于,已有人操持这同为东楚皇室血胤的少年,暗中策划,付诸实施?   赵让不寒而慄,他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方可。   “那是为什么?你心甘情愿?我不信!”少年睁着一对桃花眼,脸上戾气又出。   姣好若女孩儿的俊脸现出这副神态,对比之强烈,连赵让都看得有些心惊,暗道这少年聪颖敏锐,天赋过人,性情却是不太平和,若无人教导,只怕日后大有成祸乱之源的可能。   少年见赵让不答,以为他是无言以对,冷冷一笑,道:“你到底还是贪生怕死吧?宫中都传遍了,静华殿住进了一位男宠,连皇后都管不了……”   赵让无视少年的挑衅,微微笑道:“两面之交了,我还不知如何称呼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少年不满赵让岔开话题,怒道,“你且说说,你为何竟允皇帝——”   念及眼前这斯文温和却不乏英气的男人自甘堕落,少年气便不打一出来,愤怒夹带着失望与伤心。   他自幼以女身示人,迫不得已习作女儿姿态,与天性本是大相违背,又不幸生长在少有气宇轩昂男子汉的场所,久而久之,纵然他自己深知此身为男儿,行为心性亦不免趋向阴柔。   自懂事以来,少年身边从未有过堂堂男子的身影,因着母亲的关系,甚至连在心目中拟一位英雄伟岸的父亲形象都不能。如今机缘注定,遇上赵让,成年男子的强大与体贴,几乎不费周章便让少年将赵让视作典范,得知赵让竟也只有对皇帝俯首贴耳的份,真如天崩地裂。   赵让虽不甚懂得少年的细腻心思,但见少年如此感同身受于他的挫败与不甘,到底让他心头涌起一丝感动,轻轻叹声,安慰地在少年肩头拍了拍,不发一语便往花园走去。   少年愣了愣,拔步跟在赵让身后,随着来到后花园的桂花树下,见赵让仰头看着连花蕾都尚不曾结的枝桠,想要出声询问,留意到赵让神态,虽不知他所思所想,但定是触动伤怀之事,咬了咬唇,到底是忍住了。   明月清风,万籁俱寂,唯听枝叶轻摇曳。   良久,赵让才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哭的话,就把头抬起来好了。”   少年被他倏然开口吓了一跳,惊觉到眼睛与两颊热乎乎、湿漉漉的,慌里慌张地胡乱擦去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虚张声势地道:“我……我才不想哭!它自己掉下来的么!”   他倒是并未说谎,这泪水来得莫名其妙,他先前看着赵让,只觉自己与眼前人皆似飞鸟坠罗网,一时悲从中来,怔怔然就流下两行清泪。   赵让莞尔,也不去嘲笑少年,只温和道:“想哭并不丢人,遇上难事,伤心事,谁都要想哭。只是哭哭啼啼,解决不了任何事,男子汉是顶梁柱,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谁放心靠着你?”   “那要是实在伤心怎么办?”少年略有些赌气,问道。   “实在伤心嘛,”赵让笑笑,“就哭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或者,找人打一架。”   这方法还真是新鲜,少年听得瞠目,愣愣地重复道:“打一架?”   赵让含笑点头,重望向桂花树,缓缓道:“当年先父过世,我不得不代履其职,丧父之痛无人可诉,你想,大将登坛,未下指令先嚎哭一场,可像话么?”   见那少年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他才继续,“年少位高,更不敢轻易流露半分不安,怕遭人轻视。但心里却实在难过,一段时日里夜夜瞪眼苦熬到天亮。之后却是找到了个办法,半夜三更偷偷溜上山,狩猎昼伏夜出的野兽。”   “所以是找了野兽打架?”少年一双眼亮光闪闪,也若暗夜之猎人。   “是啊,第二次,便好多了。亲卫三十多人,轮流陪我过招……”赵让一笑,也觉自己荒唐,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次是什么事?”   少年的敏锐令赵让颇为意外,他略迟疑,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少年,声音放至极低:“我的……长女夭折。”   这事于赵让,出口便是极痛,长女夭亡时四岁不到,那是他与正妻的第一个孩子,夫妇两人爱若至宝,视作心肝,尤其是正妻,据五溪习俗,头生儿是女孩,乃家族兴旺的象征。   可惜这孩子却是苦命,阳寿竟是如此之短。   见赵让脸现凄然,少年暗悔自己多嘴,他急着要将赵让注意力转开,脱口道:“那我现在与你打一架好不好?”   赵让讶然转头,看向一脸肃然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摇头拒绝:“不好。”   “为什么?”   “你打不过我。”赵让不留情面地道,眼见少年又垮了脸,轻笑起来,“开玩笑的。这样好了,你先告诉我名字,我就陪你过过招。”   “李铭!”少年目光灼灼,话音一落,整个人犹如豹子般蹿起,直扑赵让。赵让笑赞了声“好”,急退数步,闪身避开,并不还手。   李铭拳掌交替而出,他身高不及赵让肩膀,攻击赵让的上半身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他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转而全力放在腿脚上,尝试着去扰乱赵让不停腾挪的步法。   赵让逗李铭出手,本就是试图从中看出些门道来,既然前太子妃全无武艺,那李铭的身手必然是另有人传授,他边游走闪避边留心观察,见李铭虽显然无太多与人交手的经验,动作转换略有迟滞不顺处,但招式却极为规范到位,一板一眼,并无大错。毫无疑问,必是有精通武艺的高人亲授指点,光凭自己,天资再高也不可能悟到这份上。   交手有一炷香的功夫,李铭先行放弃,他颓然停住,无聊地看向赵让,叹气道:“算了,我的确打不过你……你都还没跟我打……”   赵让顿了脚步,笑对李铭道:“你基础很好,只是需要时间与练习——高徒必有名师,陛下这后宫还真是藏龙卧虎。”   “什么呀,”李铭闻言失笑,“这才不是宫里人教的呢!”   “不是吗?”赵让目光闪动,惊讶道,“我还以为是哪位大内高手。”   李铭有些得意洋洋,笑道:“哪来的大内高手,这是……”话到一半,他倏然顿住,脸色颇有些尴尬,勉强接道,“反,反正不是宫里人教的。”   赵让心念电转,虽说李铭警觉性极高,未曾把话说完,但从中亦可推知,只是这结论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不是宫里人,就是授业者来自宫外,但九重禁地,这人却是打哪来?   总不能这对母子还时不时有离宫外出的机会?   一时间赵让真不知李朗这后宫是怎么个回事了,原来本身就怪象频生,他这个降将身份的大男人住进来,仿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思忖着下次若能见到李朗,必要向他询问冷宫住客的事情,赵让虽对前太子妃有诺在先,但到关乎谋逆作反的事时,却是顾不上私义。   李铭见赵让沉吟不语,耳中听到内侍打更的声音,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他本受母亲所托来打探皇帝驾幸静华殿的事,如今也算得了个肯定答复,就是自己心头徒然添了份惆怅,想到李朗——那现在龙座上的人乐得拥有赵让,周身都不舒畅。   “……赵让,”李铭忽而叫了声,他仰头盯着赵让的脸,闪过一丝犹豫,咬咬唇,还是开口道,“那个姓谢的,就要回来了。虽然皇帝现在护着你,但是……谁知道呢!你还是早做准备吧……”   这却要赵让怎么准备?此地插翅难飞,何况赵让还有长乐羁绊,李铭把话出口后又是一阵懊悔,徒劳令赵让不安,何必呢?   但赵让却是朝李铭温和一笑,拱手为礼道:“知道了,多谢。”   李铭低头,告辞向正门而去,走出十来步远,不由回头,再望了眼赵让,心中烦躁,若他违背母亲意愿,为赵让求情,不知有无效果?   而李铭所忧心之事,也正是李朗要直面的麻烦。   镇北大将谢昆今早一入金陵地界,李朗便接到专职探信查访的皇城司探子密报,而在这之前,他刚刚手拟了份密旨,交予特使送往蜀国。   然后他便在御书房内苦思,谢家父子必定会向他发难,要他交出赵让。他该如何应对,才能既保赵让的命,又不让他当众受辱,同时,还得拖住谢家令其不至于狗急跳墙呢?   似无良策……   作者有话要说:   别问我小标题啥意思……   ˊ_>ˋ继续求打气,这文写得累,估计看的各位也不轻松,所以它到底……为毛要存在呢? 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   赵让怔愣,须臾回神,忙疾步追出,幸得他反应尚算快,赶到殿外,就见那少年在空荡荡的后苑脚步匆匆。   虽说好奇那少年如何能够在深宫中来去自如,但眼下追上那少年才是正事,赵让加速前行,昨夜遗下的不适感更重,他腹诽着李朗,同时施展身法,两个起落后拦在了少年跟前。   那少年气急攻心,只顾闷头前冲,不意前方有人,猛一下撞到赵让身上,鼻子生疼不说,还给赵让抓个正着。   所谓鼻眼互通,这狠力撞击闹得他眼泪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少年昂头见赵让忍笑看着他,大感丢脸,因而更是恼羞成怒,抬腿就踢向赵让的膝盖。   赵让闪身躲过,却仍抓着少年的胳膊,轻笑道:“还不接受教训?又要我出手?”   少年闻言,果然泻了气,默不作声地低头。   将少年放开后,赵让却颇感棘手,踌躇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责备得是,我是……没能坚持。”   少年讶然抬头,眼中闪着疑惑,赵让不避他目光,坦然接道:“只是并不如你所想,是臣服于陛下的帝位皇权,至少,不全是。”   话出口后他自己也是愕然,这不是在欺骗这少年吗?   可不这般说法,赵让又如何能引出询问适才少年脱口而出的上位念头?少年无意中透漏出来的“取而代之”,不可能仅仅是他情急之中的胡言乱语,必是有人给他灌输了这类想法,甚至于,已有人操持这同为东楚皇室血胤的少年,暗中策划,付诸实施?   赵让不寒而慄,他必须弄个水落石出方可。   “那是为什么?你心甘情愿?我不信!”少年睁着一对桃花眼,脸上戾气又出。   姣好若女孩儿的俊脸现出这副神态,对比之强烈,连赵让都看得有些心惊,暗道这少年聪颖敏锐,天赋过人,性情却是不太平和,若无人教导,只怕日后大有成祸乱之源的可能。   少年见赵让不答,以为他是无言以对,冷冷一笑,道:“你到底还是贪生怕死吧?宫中都传遍了,静华宫住进了一位男宠,连皇后都管不了……”   赵让无视少年的挑衅,微微笑道:“两面之交了,我还不知如何称呼你。告诉我你的名字。”   “不!”少年不满赵让岔开话题,怒道,“你且说说,你为何竟允皇帝——”   念及眼前这斯文温和却不乏英气的男人自甘堕落,少年气便不打一出来,愤怒夹带着失望与伤心。   他自幼以女身示人,迫不得已习作女儿姿态,与天性本是大相违背,又不幸生长在少有气宇轩昂男子汉的场所,久而久之,纵然他自己深知此身为男儿,行为心性亦不免趋向阴柔。   自懂事以来,少年身边从未有过堂堂男子的身影,因着母亲的关系,甚至连在心目中拟一位英雄伟岸的父亲形象都不能。如今机缘注定,遇上赵让,成年男子的强大与体贴,几乎不费周章便让少年将赵让视作典范,得知赵让竟也只有对皇帝俯首贴耳的份,真如天崩地裂。   赵让虽不甚懂得少年的细腻心思,但见少年如此感同身受于他的挫败与不甘,到底让他心头涌起一丝感动,轻轻叹声,安慰地在少年肩头拍了拍,不发一语便往花园走去。   少年愣了愣,拔步跟在赵让身后,随着来到后花园的桂花树下,见赵让仰头看着连花蕾都尚不曾结的枝桠,想要出声询问,留意到赵让神态,虽不知他所思所想,但定是触动伤怀之事,咬了咬唇,到底是忍住了。   明月清风,万籁俱寂,唯听枝叶轻摇曳。   良久,赵让才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哭的话,就把头抬起来好了。”   少年被他倏然开口吓了一跳,惊觉到眼睛与两颊热乎乎、湿漉漉的,慌里慌张地胡乱擦去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虚张声势地道:“我……我才不想哭!它自己掉下来的么!”   他倒是并未说谎,这泪水来得莫名其妙,他先前看着赵让,只觉自己与眼前人皆似飞鸟坠罗网,一时悲从中来,怔怔然就流下两行清泪。   赵让莞尔,也不去嘲笑少年,只温和道:“想哭并不丢人,遇上难事,伤心事,谁都要想哭。只是哭哭啼啼,解决不了任何事,男子汉是顶梁柱,自己哭得稀里哗啦,谁放心靠着你?”   “那要是实在伤心怎么办?”少年略有些赌气,问道。   “实在伤心嘛,”赵让笑笑,“就哭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或者,找人打一架。”   这方法还真是新鲜,少年听得瞠目,愣愣地重复道:“打一架?”   赵让含笑点头,重望向桂花树,缓缓道:“当年先父过世,我不得不代履其职,丧父之痛无人可诉,你想,大将登坛,未下指令先嚎哭一场,可像话么?”   见那少年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他才继续,“年少位高,更不敢轻易流露半分不安,怕遭人轻视。但心里却实在难过,一段时日里夜夜瞪眼苦熬到天亮。之后却是找到了个办法,半夜三更偷偷溜上山,狩猎昼伏夜出的野兽。”   “所以是找了野兽打架?”少年一双眼亮光闪闪,也若暗夜之猎人。   “是啊,第二次,便好多了。亲卫三十多人,轮流陪我过招……”赵让一笑,也觉自己荒唐,轻轻摇了摇头。   “第二次是什么事?”   少年的敏锐令赵让颇为意外,他略迟疑,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少年,声音放至极低:“我的……长女夭折。”   这事于赵让,出口便是极痛,长女夭亡时四岁不到,那是他与正妻的第一个孩子,夫妇两人爱若至宝,视作心肝,尤其是正妻,据五溪习俗,头生儿是女孩,乃家族兴旺的象征。   可惜这孩子却是苦命,阳寿竟是如此之短。   见赵让脸现凄然,少年暗悔自己多嘴,他急着要将赵让注意力转开,脱口道:“那我现在与你打一架好不好?”   赵让讶然转头,看向一脸肃然的少年,似笑非笑地摇头拒绝:“不好。”   “为什么?”   “你打不过我。”赵让不留情面地道,眼见少年又垮了脸,轻笑起来,“开玩笑的。这样好了,你先告诉我名字,我就陪你过过招。”   “李铭!”少年目光灼灼,话音一落,整个人犹如豹子般蹿起,直扑赵让。赵让笑赞了声“好”,急退数步,闪身避开,并不还手。   李铭拳掌交替而出,他身高不及赵让肩膀,攻击赵让的上半身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他很快也发现了这一点,转而全力放在腿脚上,尝试着去扰乱赵让不停腾挪的步法。   赵让逗李铭出手,本就是试图从中看出些门道来,既然前太子妃全无武艺,那李铭的身手必然是另有人传授,他边游走闪避边留心观察,见李铭虽显然无太多与人交手的经验,动作转换略有迟滞不顺处,但招式却极为规范到位,一板一眼,并无大错。毫无疑问,必是有精通武艺的高人亲授指点,光凭自己,天资再高也不可能悟到这份上。   交手有一炷香的功夫,李铭先行放弃,他颓然停住,无聊地看向赵让,叹气道:“算了,我的确打不过你……你都还没跟我打……”   赵让顿了脚步,笑对李铭道:“你基础很好,只是需要时间与练习——高徒必有名师,陛下这后宫还真是藏龙卧虎。”   “什么呀,”李铭闻言失笑,“这才不是宫里人教的呢!”   “不是吗?”赵让目光闪动,惊讶道,“我还以为是哪位大内高手。”   李铭有些得意洋洋,笑道:“哪来的大内高手,这是……”话到一半,他倏然顿住,脸色颇有些尴尬,勉强接道,“反,反正不是宫里人教的。”   赵让心念电转,虽说李铭警觉性极高,未曾把话说完,但从中亦可推知,只是这结论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不是宫里人,就是授业者来自宫外,但九重禁地,这人却是打哪来?   总不能这对母子还时不时有离宫外出的机会?   一时间赵让真不知李朗这后宫是怎么个回事了,原来本身就怪象频生,他这个降将身份的大男人住进来,仿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思忖着下次若能见到李朗,必要向他询问冷宫住客的事情,赵让虽对前太子妃有诺在先,但到关乎谋逆作反的事时,却是顾不上私义。   李铭见赵让沉吟不语,耳中听到内侍打更的声音,知道是时候该回去了,他本受母亲所托来打探皇帝驾幸静华宫的事,如今也算得了个肯定答复,就是自己心头徒然添了份惆怅,想到李朗——那现在龙座上的人乐得拥有赵让,周身都不舒畅。   “……赵让,”李铭忽而叫了声,他仰头盯着赵让的脸,闪过一丝犹豫,咬咬唇,还是开口道,“那个姓谢的,就要回来了。虽然皇帝现在护着你,但是……谁知道呢!你还是早做准备吧……”   这却要赵让怎么准备?此地插翅难飞,何况赵让还有长乐羁绊,李铭把话出口后又是一阵懊悔,徒劳令赵让不安,何必呢?   但赵让却是朝李铭温和一笑,拱手为礼道:“知道了,多谢。”   李铭低头,告辞向正门而去,走出十来步远,不由回头,再望了眼赵让,心中烦躁,若他违背母亲意愿,为赵让求情,不知有无效果?   而李铭所忧心之事,也正是李朗要直面的麻烦。   镇北大将谢昆今早一入金陵地界,李朗便接到专职探信查访的皇城司探子密报,而在这之前,他刚刚手拟了份密旨,交予特使送往蜀国。   然后他便在御书房内苦思,谢家父子必定会向他发难,要他交出赵让。他该如何应对,才能既保赵让的命,又不让他当众受辱,同时,还得拖住谢家令其不至于狗急跳墙呢?   似无良策……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办?作者表示不知道……   大纲已经被吃了=。= 第24章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   谢昆暂去戍边之职返回王都,本是为的家事,但大将军回朝,照例先行入宫见驾,李朗在御书房宣入谢昆。   行过君臣之礼,李朗给谢昆赐座,谢昆再拜谢恩,坐于下首。   李朗见谢昆一身干净朝服,须发齐整,全不似风尘仆仆的模样,知道他已是回过谢家,但并不点破,只笑道:“知遥辛苦,北方边境现在可还安定?”   “回陛下话,夏秋之际,北寇少有进犯。臣接自大梁谍报,敌方似有蠢蠢欲动之像,若此时备粮草衣甲,秋冬则可能大举侵境劫掠,臣日夜视察布防,不敢稍有迟纵怠慢。”谢昆道,谈及这关乎生死存亡的军国大事,他的声音仍是倦懒无力的,听之不似一名保家卫国、身负守土重责的大将,倒仿佛日渐垂暮的老人,中气还不如年近花甲的其父谢濂。   李朗目视谢昆,虽对他的颓废状暗自不满,并不出声斥责,反是柔声道:“都是自家兄弟,知遥何必拘谨。”   谢昆两年多未曾归家,倒不全是因为北防要务繁重,另外事出有因。   谢家父子虽在东楚朝堂权势熏天,但并非父慈子孝的楷模,两人在数年前,因着一事一人颇有嫌隙。只是谢濂毕竟为家长,尽管谢家倚势的是谢昆手中兵权,但这场父子相争,仍以谢濂遂愿告终。   自此除非家中大事,谢昆纵然回金陵述职,也只是留在城中的将军别馆,而不是住在谢尚书府邸。   此事闹起的时候,李朗从最初的作壁上观,到断然出手,暗助谢昆一臂之力,为的就是哪天能靠此挟制谢昆。   他为求谢家施以援手,助其上位,是曾刻意留心过谢家父子的性情品格的。谢濂不说,谢昆和其父是大相迥异,虽为大将,实则爱文不爱武,只不过是长子职责所在,为家尽忠,情非得已罢了。   而且谢昆自命风流,性好美色,也曾有过“一夜无陪眠,百骸不舒畅”的时候,谁料得到这样的情种,命中注定也要遇到个克星,无端端生出个软肋,被李朗制住。   从李朗出手相助并妥善安置谢昆的心头肉后,谢昆也投桃报李,或明或暗地在些不甚要紧的大小事上支持李朗。   李朗正要借机分化谢家父子,而谢昆面对年轻的皇帝,也是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挑破父亲交代之事。   他在边境收到父亲谢濂以公文急件投递的家书,得知谢吾已死,并无太多感触,他们兄弟关系向来不睦,他打心底轻视不学无术只懂吃喝玩乐,且还不将他这大哥放在眼中的弟弟,但见到父亲口气生硬地要他速归,谢昆当时就头疼不已。   不久后皇帝的谕旨也到了,令他回来送胞弟一程,谢昆便再不情愿,也不能违旨任性,只好把军中事务草草交代,率领两队亲兵,动身返回王都。   刚入了城,便有谢濂派家丁早早等候在城门侧,一见谢昆的马队便上前拦下,叫着谢大公子的名号,直道老父久盼儿归,还请谢昆先回家转转。   当着众部将的面,谢昆只好按捺火气,无奈依从。果然一入家门,便被谢濂找去。彼时虽离谢吾离世已近小半个月,夏季炎热,尸身早已下葬,但灵堂却未撤下,专是为了等谢昆。   谢濂站在灵堂前,背对门,仿似未曾听见谢昆的脚步声,直到谢昆唤声“父亲”,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头,他才缓缓转过身来,目中满溢哀与怨:“你终于是回来了啊,你爹真该高兴,到底不是连心爱的儿子被贼子杀了,也孤立无援、无处哭诉……”   “昆儿不孝。”谢昆唯有道。   谢濂长叹一声,苦笑:“为父知你心有芥蒂,但今家势颓败,李家欺凌到头上了——李朗那黄口小儿,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是把罪魁祸首藏入了后宫!哼,只扔了具小贱人的尸体打发我们!”   他见谢昆并不答话,便自行将所知的来龙去脉义愤填膺地一一道来,说到最后,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谢昆沉默苦候,良久不见老父收泪,无可奈何,也只有问上一声:“爹要昆儿做什么?”   听谢昆发话,谢濂这才抹了泪,叫起谢昆,将早已盘算好的主意娓娓道出,听得谢昆直是皱眉,为难道:“父亲,这妥当吗?毕竟是皇帝……”   话音未落便已被谢濂打断,吏部尚书冷笑着道:“能怪得谁?当年若不是我们家族鼎力支持,他李朗能有今日?不过坐了几天的宝座,真就自认了天子。昆儿,你有什么好顾虑的,别忘了当今太子可也是半个谢家的人。”   谢昆不再顶撞,他从小到大,已是听了太多遍曾祖如何力挽狂澜,定都江南,创开国伟业,却仍守臣子之道,奉尊元帝的故事。   祖先之居功厥伟,才换来谢氏如今的家大业大,谢家理当如日中天。   皇帝李朗无疑是忘恩负义,若非谢家,李氏神器早就毁于乱华异族之手。   谢濂当然有他的道理,只是谢昆已不爱听了,早在那事之后,谢昆便觉得谢濂口口声声为家族兴旺,事实上,谢家便等同于他谢濂,任何有违谢濂心意之事,便是对谢氏列祖列宗的离经叛道。   他如今见李朗含笑温言,叫得声“自家兄弟”,心中暗叹口气,仍是硬着头皮道:“陛下,臣听闻……臣弟之死,另有隐情?实则是……惨死于南越僭王赵让之手?”   李朗听谢昆问起,神色戚戚,浩叹一声,并不答话,却从书案上取了一份文牒交由谢昆,低声道:“要说隐情,倒还真是有,知遥且看看。”   见是份驿报,谢昆心下已犯了狐疑,待定神看去,不由大吃一惊,他本是武将,自然知道这局势的要紧之处,正要发问,抬头见李朗目光炯炯,到口的话不由吞咽了回去。   但李朗却是开口了,苦笑道:“知遥,伦山强夺来的少女,正是那赵让僭后的妹妹。赵让开城投降之际,我曾允他绝不伤其亲眷。如今南越生乱,只怕与伦山年少荒唐之举不无关系,你说……我若真把赵让当众正12法,消息传到南越,他手下那群将领,可能轻易罢休?”   谢昆与谢濂相比,到底是不是全然将家务置于国事之上的人,他听李朗这说法,不禁连连点头。   赵让便是僭王也是主动归降,而非战败被虏,若不是他本就是东楚臣子,依照惯例,还当封给他个无足轻重的爵位,保他及亲眷衣食无忧地过完此生。   既然他身份尴尬,那惩戒是轻是重,依理就该由东楚皇帝酌情定夺,尽法处治,旁人不当有太多置喙。   只是老父所托,若不依令行事,到时又难交代,谢昆为难良久,终还是将驿报捧还皇帝,跪地道:“陛下所言极是……臣弟,确有行为失检之处,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只是臣还望陛下念在旧有情份上,莫要将此事大肆宣扬。”   “这个自然。”李朗满口答应,又听谢昆说起领回守疆的亲卫,希望皇帝能拨冗,大驾亲往营地巡视,以鼓舞士气,更是不假思索地应承。   谢昆踌躇着试探道:“闻听那南越僭王文武双全,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不知陛下能否携其同行,让久见北狄西戎的弟兄们开开眼界?”   他这话说得甚不成体统,叫皇帝领着降将见守土将士,却是哪门子道理?况且降将不过是降将,经谢昆这一提,倒像是什么皇亲国戚、亲贵近侍了。   谢昆盼着李朗能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断然拒绝,他便能在父亲面前将事不遂之因推给皇帝,哪想到李朗却是微微一笑,爽快应道:“当然可以。知遥,不若你先见见那赵让?”   皇帝的举动同时迷惑了谢昆与赵让,当赵让被带入御书房,向李朗行礼完毕,暗自端详那端坐于下首的清瘦男子时,真是穷极想像,也猜不出此人竟就是镇守北境、身担社稷存亡的大将谢昆。   平心而论,谢昆生得不错,五官端正之外,当得起刚毅男儿的面容,只是一双本当精气十足的大眼却反显得有气无力,毫无神采,哪有人当壮年的样子?   然李朗开了口,赵让尽管心生疑惑,仍向谢昆长揖施礼,口中道:“罪人赵让,得见镇北大将军尊容,实荣幸之至。”   谢昆打量着赵让,暗自疑惑不已,他听父亲所言,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人该生得副赛过美艳娇娃的倾国倾城相貌,才可能以男身媚主,令皇帝将他藏匿于后宫,哪料到一见之下,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   这人眉目斯文,一派谦谦君子的温润之像,只是举止有力,身形矫健,步伐亦是规矩,稍加留意便知该是武将出身,经戎马生涯,谢昆不禁哑然暗笑,对谢濂的夸张渲染更觉难以置信。   李朗见谢昆赵让两人互相打量,静默片刻,便含笑向赵让道:“静笃,你可愿随我出宫,见一见知遥身边的精锐部将?”   赵让心中凛然,难道皇帝言下之意是让他护驾?这未免太乖常理,他没有即刻回答,不想竟惹出李朗出乎意料的一个举动:   皇帝当着谢昆的面,凑近赵让,微眯了狭长的凤目,笑意中微微带点乞怜,这已够让赵让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孰料,李朗竟还将声音放软如棉花,恳切地道:“静笃,不如就应了?你不是一直想出宫去透透气么?再说,久未归来,出去看看我治下的王都金陵,跟你离去时有何不同,也不愿意吗?”   赵让动用全部定力方可免在谢昆面前倒抽口冷气,这李朗是怎么了?那副脉脉含情的样子,加上生就明艳动人的姿容,若不是赵让已算熟知其个性品行,真要疑心皇帝不顾身份廉耻,硬生生对他耍个“美人计”。   他却不知李朗此举也是勉为其难,既要令谢昆明了,赵让不可杀的公私两益,又深知赵让的心高气傲,委实不好在人前做些过于狎昵的动作,令外人耻笑其屈身事主。   无可奈何之下,唯有自贬身价,伪作他李朗才是被赵让折服、床笫称臣的雌伏一方,以全赵让颜面——幸好欢爱之后是他亲自为赵让清理,倒也不愁宫中耳目窥得绛帐内的详细。   只不过,事先并未与赵让通气的恶果是,不但谢昆瞠目结舌,赵让也是副见了鬼的表情,李朗暗暗自嘲,真不知自己这番良苦用心,又谁能知?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   赵让虽对李朗莫名其妙的乍然示好如云山雾罩,到底还能临机应变,只道皇帝在谢家长子面前要装疯卖傻,便也配合着一笑,柔了声道:“陛下做主就是,罪臣自当遵旨。”   李朗现出喜不自胜之态,欢欣雀跃不似人君:“静笃答应了?”   在一侧饱受震撼的谢昆从呆若木鸡状回神,小心翼翼地两边偷觑,越看便越了然,难怪乍见赵让,便认定父亲的流言大谬不然,原来这两人之间,并非赵让柔媚惑主,而是截然相反才对。   也亏得赏戏的是谢昆而非旁人,谢昆风流成性,好色之人总以为全天下人统统沉溺美色,不可自拔,自然当赵让迷恋皇帝卓绝风采,暗自好笑于李朗的自甘折腰,心道原来皇帝喜断袖龙阳,还不爱雄飞乐于雌伏,可怜后宫三千佳丽,奢盼恩宠雨露皆成空!   想得淫邪,谢昆脸上便不觉出现了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由瞥一眼李朗,李朗视若无睹,却令赵让心头微刺。   谢家的权势自挡不住赵让为所为之事,否则他也不会一出手就送谢吾归西,此时见谢昆无礼不臣之状,李朗却不叱责,便索性笑道:“陛下视臣如手足,则臣自当谨守忠君之道,但求肝脑涂地以报天恩,哪敢擅作主意?谢大将军,不知您以为如何?”   猝不及防听赵让问起,谢昆茫然不知应对,唯唯应了两声“是”,反应过来赵让这是话里有话,猛瞅向赵让,正欲发作,赵让却淡然一笑,目光犀利若出鞘龙泉,绵里藏针地道:“如此最好。”   李朗适才不发一语,此刻到底还是出来打了圆场,笑对谢昆道:“知遥,你也是久不曾归家,我不多留你了,还是速速回去安慰老尚书的丧子之痛吧。”   这番话将谢昆的怒气堵回心头,他也不是愚钝之辈,皇帝点破他先入家门方进宫面圣,言下之意已是在回护那赵让。   到底这两人之间是什么关系?   谢昆带着莫测高深的疑虑离开,他隐隐觉得,父亲意欲除去赵让的行动企图,只怕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极有可能会直接导致与皇帝的正面对决。   父亲所谓“当今太子是半个谢家人”,不外乎废君另立之意。谢昆打个寒战,到那时,又是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就不知道换了谁来得浑水摸鱼之利了。   不知……她如何?谢昆念起那位薄命红颜,心痛如绞,羞花闭月之貌,沉鱼落雁之姿,我见犹怜,韶华正好,却必须寂寞于不见天日的冷宫。   要是乱事再起,不知能否借势而为,趁东风之便,将她从那囚笼中救走,自此千娇百媚,日夜在怀,真不晓得该是人生何等快意之事。   谢昆回望御书房,只想着若有那时,自己便是她从天而降的英雄,她的缠绵悱恻足令人酥若无骨,胜那李朗不知多少分——谢昆不由食指大动,暗暗打定主意,这一次若谢濂仍要坚拒,以死相胁,他就将兵权交还,转与李朗谋和同道,各取所需。   李朗倒是不知自己这一招“赶鸭子上架”,只为赵让一人的“美人计”竟有一石二鸟之效,促成谢昆色胆冲天,立志救美。   待谢昆告退后,他见赵让满脸豫然之色,轻叹声恢复常态,轻笑调侃道:“静笃,为将之道,当先治心。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后可以制厉害,可以待敌。纵目迷五色,也不可心乱啊。”   赵让苦笑,不甚客气地回道:“罪臣确是忧心忡忡,未能心如止水,却非为……天香国色之故。”   他语气恭敬,李朗听得却是一阵大笑,赵让此语虽不无奚落,也是赞了他的容姿,再联系之前赵让的出言相护,只觉此人真仿佛就是天生地设了送来伴君侧的。一时心情大好,便不与赵让计较,含笑问道:“那是为何?是这谢昆的失仪,我却不予追究申饬么?”   这倒是小事,赵让如今摸不着头脑的是,皇帝对全局究竟是了若指掌,还是蒙在鼓中?谢家的气焰已嚣张至此,李朗到底有何应对之策?   他深恐皇帝错失先机,棋差一着,但并不知自己竟因皇帝的梦魂相寄而也成了李朗的软处。   赵让斟酌沉吟再三,要以冷宫母子作出口相询的开端,然该如何起头才能将自身置之事外,又是个难题,思来想去没个两全之策,只好勉强道:“天子朝臣的礼数,陛下心中自有分寸。只是陛下……”   长入口气,仍是没有不予牵连己身的招数,赵让垂头,“将罪臣安置于后宫,是否并不……稳妥,男女有别,万一连累了哪位宫娥的清名,罪臣死不足惜,但……”   “静笃,”李朗已然听得不耐烦,“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啊,你随我来。”   说话间,他又上前牵住赵让的手,赵让回避不得,也只能随他。   两人齐往书房更深处去,绕过一个碧玉七扇屏风,是个小厅,又穿过厅内拱门,尽头处却是两扇雕有飞龙在天图案的粉金铁门。   李朗松开赵让的手,双掌按上门面,用力推去,门沉声而启,显是奇重。赵让不敢怠慢,忙上前帮手。   进得去后,又费了同样的功夫将铁门关上,赵让回身打量,才发现此处别有洞天,外间仍是个花厅,四壁却全是高大顶天的铁架子,架子上密密麻麻摆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竹帛卷筒,就数量看,真可谓汗牛充栋,浩如烟海。   李朗见他好奇,便笑道:“这里存放的都是两朝各处极要紧的事务备份,以及税户人口、盐铁矿藏等,还有兵力关卡的详细,南越王殿下可心动了么?”   赵让听李朗口气中颇有玩笑之意,面色一沉,道:“既是机密要处,罪臣怎敢逾越?陛下莫要如此轻佻,这里怎能是罪臣可来的地方?”   见赵让脸色肃然,李朗也不由有些微悔意,他把赵让带到这里,当然是谓心腹之意,但赵让却觉得他行事欠缺稳重周全,看来这圣明形象又要减损一二了。   “此地说话方便而已,以防隔墙有耳。”李朗软了语气,示意赵让再往里走,里面竟设了张四柱大床,床褥被套一应明黄,自然是皇帝的御所。   赵让触目之下心中一惊,莫非李朗兴致高昂,单行欢一次尚且不够,竟要见缝插针,换个无人知晓的场合?   只是见李朗神色自然,似无此意,便放下心来,也顺从皇帝所言,两人就在床边坐下,赵让迟疑着道:“陛下,罪臣并非别有意图,如前所言,陛下将……罪臣置入后宫,这秽乱宫闱之罪,委实不堪。陛下还是早些将罪臣移出静华宫为好。或觅个与世隔绝之处,暂……暂予过度。”   赵让自觉吞吞吐吐,一番话说得尴尬狼狈,李朗不动声色,追问道:“静笃认为,哪里为好?”   “冷宫如何?”赵让确是鼓足了勇气方将这四个字清晰地道出,周周转转要把话题引向该处,非出自请冷宫的下策,荒谬可笑的程度,不亚于皇帝口口声声要纳他为妃。   李朗若有所思的灼灼目光更加重了赵让的难堪,他无声强笑,正待开口问圣意如何,却听李朗轻轻一笑:“静笃啊,我不是说了,有话直说么,还是你心里,当我是不知世事的孩子那般容易糊弄?”   赵让闻言一惊抬眼,李朗眉眼带笑,嘴角噙着一丝打趣:“那冷宫余孽,你可是见过了?”   深知此事已是瞒不住皇帝,赵让只好承认:“是……不,只是那日,偶过静华宫外,罪臣还以为是位宫女,深宫多暇,无事随意绕弯……”   “哦?”李朗意味深长地笑道,“此女在民间亦曾艳名远播,你亲见之后,觉得如何?是否一见倾心?”   赵让沉着道:“陛下若是指您的皇嫂,罪臣并未见到,转来静华宫的,只是陛下的侄女,她在罪臣眼中不过仍是个孩子,姿色如何,罪臣不知。”   李朗并未对赵让之言另起疑心,微微点头,哼笑道:“难怪你想打探这事,我既冷血无情,对自家兄长也下得了斩草除根的手,为何偏偏留下这对余孽,而且还就放在身边,很不寻常,是不是?”   赵让凝神留意李朗的表情,并无半分怪异之处,暗忖他莫非真是不知李铭是个男子?   要知道皇族后嗣,男女之间,待遇可是天壤之别。太平年间且不提,如遭乱世动荡,女儿更可能在刀光血影中苟且偷生,男儿则不然,哪怕还在襁褓之中,都会因被忌惮长成后卷土重来,而魂归黄泉。   李铭那少年得以活下来,多半是缘由于此……但赵让总是琢磨不透,依照李铭的年纪,等到李朗发难时才改扮女身,哪里还能取信于人?这非是婴童时,甚至孩子呱呱坠地起,便早有谋划,才能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那是有谁能在十数年前便已预料到当今的局势,偷天换日,替李朗的长兄留下这一脉?   赵让心中天人交战,思虑重重,李朗要是不知李铭的真身,而李铭又为奸佞叛党所用,意图谋反,取李朗而代之,那如何是好?   若现在就对李朗如实告知,李铭的一条命,还能存下来么?   当年李朗弑兄逼宫,赵让已不在金陵,却也听说这场大变令得人心惶惶,两位皇子的府邸数日内夷为平地,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但若不说……   李朗见赵让脸露痛苦之色,有些不明所以,只道他是心怀仁侠,不忍妇孺受苦,便笑道:“好啦,实话说吧,那女子是谢昆的心头肉。我正要借她来离间谢家父子,那小姑娘在,她母亲才不敢轻举妄动不是?我知你看不上这些利用骨肉为质的手段,你要心有不快,事成之后我将她们另行安排去别处生活便是了。”   赵让惶然抬眼,正对上李朗眸中柔情似水,他只觉头痛如裂,心中辗转,口里却只有道:“罪臣代谢陛下隆恩。”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有罪,说好的日更一个月……   坚持太难了…… 第26章 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   李朗问起赵让,那冷宫之人谈及何事,赵让道:“那……小郡主只是闲来无事,听说静华宫有生客入住,打探热闹而已。罪臣未曾与她多作交谈,臣妹长乐倒是与她嬉戏了一阵。”   他说这话时,虽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却不敢抬头目视李朗,皇帝慧黠多智,他是领教过的。   “郡主?”李朗闻言嗤之以鼻,笑道,“朕既已虢夺其父王侯之封号,她却是哪来的郡主?静笃,你要代我赐封,怎么也得先坐上了皇后之位,才好下懿旨啊。”   赵让哑然失语,不意又为皇帝占了口头便宜,正自寻思要如何旁敲侧击,才可令李朗得以警惕那对母子,李朗却已然执起他双手,脸上不见之前那帝王威重,眸中含蕴着少年般含羞带涩的情动:“静笃……你……唔,可还好?”   赵让几乎瞬间就了悟李朗话中之意,饶是他年长于皇帝不少年岁,这声关切却让他羞窘得要抬不起头来,他定了定神,有意淡然笑道:“罪臣无事,陛下何有此问?”   语气可刻意掩饰,奈何面上的微红却是作伪不得,李朗只觉视心神全为这其貌不扬的赵让所慑,一时怔然,无以应答,也不需多言,凑了前去,双唇微启,便封了赵让的口,搅了赵让的舌。   料不到皇帝年轻气盛到二话不说便直捣黄龙的赵让,毫无招架之功,只有任由李朗一路长驱直入。他虽不好龙阳,但李朗却非寻常男子,那份霸道凌厉,咄咄相逼,迫赵让避无可避,唯有一战以求绝处逢生。   两人这一吻,直至双方几近气竭,李朗先行撤退,转而双手抚着赵让的脸颊,含笑不语。   赵让却觉得自己已要癫狂,李朗润湿的双眼令他不忍多看,这天之骄子,九五之尊,怎会对他一介草芥,一个叛徒另眼相看,乃至一往情深?   这……却要他何以为报?   他所能给予李朗的,不过臣子的赤胆忠肝,他愿为李朗驱策,为他披甲执戟,逐鹿天下,助他开盛世太平,但,皇帝究竟要从他身上得到什么?   茫然失措间,赵让却听李朗一声吁叹,继而低低地道:“静笃,你若无恙,可否……可否……”   话到此处李朗竟也是微薰了脸色,他有自知之明,上回的鸳鸯共枕眠,是耍了手段,强要了赵让,他料了赵让这次绝不能首肯,情难自禁处,还是问出了口。   无酒醉人,人自醉。   赵让微一闭目,须臾睁眼时眸中已是清明雪亮,他轻轻抽手,直视李朗,温和道:“陛下既问起,请恕罪臣难能从命。罪臣非娇娥宫人,也不是伶人小官,陛下将罪臣置于卧榻——却让罪臣何有容身处?陛下圣贤之名因而蒙尘,罪臣万死莫赎……”   虽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仍令李朗失望,他蹙眉,目光似电,直入赵让眼中,言语更如利刃,剜心无情:“什么容身不容身的,那夜事出无奈,你难堪我清楚。你堂堂南越王,难道临幸之时就没有宫女内侍‘司床’、‘司帐’么?但在这里,连只老鼠都没有,你担心什么?”   见赵让欲言又止,李朗受挫之后也略带了微微的气急败坏,不悦接道,“静笃,你直说你不愿,谓你南越王眼高于顶,我还难入你法眼,不就了事?何必扯些大义名节来敷衍?”   话音落处,李朗拂袖而起,便要向外走去,赵让不由霍然起身,情急下叫了声:“慢着!”   他见李朗顿了脚步,却不转身回头,万千感触,拧结成心间长索。他缓步到李朗跟前,沉吟良久,索性弃了委婉之辞,直言道:“陛下,不是罪臣赵让目中无人,君臣之位如天地之序,不可更易,陛下之厚爱宠幸,于罪臣而言,只是……只是若手足心腹的君臣之礼,而非……比翼双飞的伉俪之义。”   赵让话到此处,偷觑李朗,见皇帝并无愠色,暗暗缓了口气,反正话已说开,便将心头思虑一鼓作气全部倾泻而出,省得又被皇帝逼得进退失据:   “再者,罪臣已与罪臣之妻许下海誓山盟,纵是此生无法相见,音讯杳然,甚至罪臣之妻已作异国幽魂,罪臣依然愿信守千金一诺,唯斯人不易。”话音落处,他不由低头,不是畏惧皇帝的怒火,而是不敢直面李朗的失落,“陛下恩重如山,罪臣无以为报,只愿陛下早日得一知心人,以慰平生。”   李朗半晌无声,赵让亦纹丝不动,两人僵持中沉寂良久,李朗倏尔仰头爆出一阵大笑,笑声激昂,眼中却了无笑意。   赵让在李朗咫尺之遥,这突如其来的笑声直荡着五内脏腑,他难受地几想收回前番所言。   笑声渐歇,李朗喘得一口大气,淡淡对赵让道:“殿下怎的不教训朕,国难当前,山河未复,奸佞未除,不可沉溺于儿女私情,以致英雄气短?”   赵让心头一震,双膝跪下,低声道:“罪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李朗不无讥诮。   沉默稍许,赵让轻应道:“陛下率性相待,罪臣自当坦诚以回,陛下若心有不平,罪臣任君处置。”   他就着跪地姿势,默默地解开外袍衣扣,不带一丝犹豫地将其除下,搁置在旁。   李朗猛把头转向一边,喝道:“够了!你出去!”   赵让始终垂目,向李朗深深俯首一拜,待听李朗又是声怒斥,站起身来,与皇帝擦肩而过,自行出了这机密之处。   正待离开御书房时,赵让恰巧遇上禁军首领魏一笑,他无心多语,向魏一笑施过礼便要走开,却被魏一笑喊住:“赵静笃?你怎的在此?”   “蒙陛下召。”赵让简单地回答,不想魏一笑的视线却凝于他脸上,力道透骨,就听禁军首领问:“那你这副失魂落魄之态又是为何?”   赵让一愕之下,勉强笑道:“魏头领说笑了。”   幸亏魏一笑并未追究,赵让如蒙大赦,匆匆忙忙回到静华宫。   长乐正在殿中焦虑难安,终于盼得赵让归来,喜上眉梢地迎前,只唤了一声“大哥”便发现赵让神色不对。那人此前纵然满腹心事,也鲜有在她面前失态,如今眼中一望而知的怅然若失,令长乐即刻担忧起兄长的生死,心胆俱颤。   幸得长乐的再三呼唤询问,赵让总算恢复了常态,强打精神回道:“大哥无事,只是有些疲倦。”   长乐还待追问,见赵让真是精疲力竭之状,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便懂事地不再多言,与小黄门一起陪着赵让入内室休息。   也不知大哥被皇帝召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长乐心中疑虑,油然升腾起一股隐隐的不安,她守在赵让的寝殿门口,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暂且不把皇后又遣使者作难静华宫之事道出。   今日就在赵让奉召离去不久,地坤宫便有来使驾临,长乐代兄跪迎,来人是位鬓发已成霜的老宫女,穿着打扮较寻常女官不同,服色如皇后般赏用金黄,得长乐跪拜后半礼不还,双眼翻白,冷冷道:“皇后娘娘统御六宫,你等是不将娘娘放在眼中吧?”   长乐诚惶诚恐,赔罪磕头,半晌才闹明白:原来宫中规矩,妃嫔初得皇帝临幸,雨露承恩后,照例要拜见皇后,如民间富贵大家妾侍参主母一样的道理。   皇帝“幸”这静华宫主人已有两回了,但此位最近得宠的“新贵”却仿佛丝毫不懂礼数,皇后再心怀仁厚,也是忍无可忍。   老宫女将长乐痛责申饬了许久,直跪得长乐头昏眼花,起来时两腿战战,才撂下话来,让此殿主人识相些,莫要惹怒后宫之主。   长乐虽不知兄长与皇帝得关系究竟如何,且是未嫁之身,但她长在供人声色愉悦之地,男欢女爱却是见过的。   那夜皇帝驾临后,她自然察觉到两人之间已有肌肤之亲的□□,如此她更要惊惧,若久在后宫,皇后心怀恶意,而帝王最是薄幸寡恩,她那兄长又似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   赵让这番被皇帝召去,竟然垂头丧气地归来,长乐到底未有太多阅历,她唯一能想到的原因,便是赵让失了皇帝欢心。   如此,皇后的发难只怕是近在眼前,长乐纤小的手掌抚住心口,不觉握成了拳,她下了决定,静观其变中,留神警惕,皇后若要对兄长不利,她便是拼了这条命也要保护她敬爱的大哥。   大不了……也葬在桂花树下,伴着八月花香,自由自在,长乐这么想着,嫣然而笑。   她当然不知她的假想大谬不然,黑白颠倒,她的兄长虽是带着满身的凄风苦雨归来,然而非但与失宠无关,还是将皇帝决然推拒,对那腔柔情蜜意砰然合上大门。   赵让在内室颓然而坐,平生少有心乱如麻到这般田地,与李朗重逢之后一幕一幕现于眼前,皇帝看他的眼神渐柔渐温存,如今回想,反而清晰无比。   他虽没能参透李朗话中那夜交颈缠绵“事出无奈”的内涵,但内心却相信李朗并不是出于折辱之意。   原当一次沉沦便已能遂皇帝心愿,结果仍是惹出今日当面对峙的事来,赵让不由伸手抚弄那块仍戴在颈项的佩玉,李朗那一句“你早已是我的江山”仿似晨钟暮鼓,直震心防,生生令他心疼不已。   此事已了,还是将心神放在如何能寻个万全之策,不打草惊蛇而勘破冷宫心计谋动,护帝君无忧才是,赵让心道,他将佩玉取下,欲放入床头小屉中,到底多看了两眼,轻叹口气,将它重新挂回胸前。   不想当夜,静华宫接到皇帝口谕,明日辰时正,召赵让前往兰亭阁。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小皇帝失恋啦,不过他会越挫越勇的……   ps:感觉敲键盘敲到手指都痛了=。=不是矫情,日更数万的神人到底有怎样强健的体魄啊?成谜……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   再说当日恼羞成怒下把赵让赶走的李朗,虽说赵让婉拒求欢是意料中的事,可接下来他那番赤诚剖白,却无异于晴天霹雳。   李朗万万想不到赵让居然把那蛮夷正妻搁在心头尖的位置,言之凿凿曰此生不移,神态坚毅地仿佛转头便能与正妻相约殉情一般。   他原是以为,赵让是出于笼络人心,才娶了五溪蛮之女——便如他,逼不得已非请入谢皇后坐镇六宫,现在堪堪成了棘手人物。   当赵让跪地乞恕时,李朗勃然大怒,恨不得上前痛揍赵让几拳,或者索性如他所求,强夺霸占此人,让赵让切身体会一下毫无怜惜之情的纵淫取乐、存心□□是如何残忍。   然李朗仍然强压住愤怒,不愿此时与赵让多加纠缠,将他喝走。   为将之道,当先治心,人主更不可怒而兴师,怒可复乐,然战机稍纵即逝,战局覆水难收——李朗听到铁门沉沉闭合之声,长入口气,颓然闭眼。   他不是打小便得万众呵宠的两位皇兄,也从未有过秉承天命的自以为是,如今这天下是他步步为营、苦心布局方得到的,在父兄外臣的夹缝中游刃有余地翻云覆雨,李朗比任何人都知道能屈能伸善为人下的必需。   尽管怒不可遏,到几乎忍无可忍的地步,甚至有着痴心被赵让作笑话的羞怒,但李朗并不打算放弃。   他深知以赵让的个性,自己若真以强势相迫,那心气高傲、也曾是一方之主的人这辈子都不会与他有任何琴瑟和鸣的可能。   赵让恪守君臣之道、事事服从是真,但李朗已明了,他要的并不是赵让的臣服侍奉,他求的也不是一名智勇无双、文武双全的属下。   来日方长,李朗睁开双目,将沮丧失落付诸心火一炬:皇位既能到手,静笃,你心上的位置,我要定了。   人都已在自己手上,即便不是煮熟的鸭子,也必得是只绑了腿的鸭子,赵让再坚持又能如何?这些年来的念念不忘,怎能凭他赵让一番云淡风轻的话便不费吹灰之力全数抹煞?   决心已下,他不再纠结于情丝缠绕,大步出了御书房的机要之地,正好魏一笑求见,君臣二人坐定之后,魏一笑皱眉道:“臣适才遇着了僭王赵让。”   李朗哼笑:“还这么称呼?过些时日就该改口了。”   魏一笑半晌不语,直到李朗问起皇城司探查之事,他未答先问:“陛下可是把封妃一事知会赵让了?难怪他一副怅然若失之态。”   李朗听得心中微动,不动声色地追问:“哦?他的样子……看起来不寻常?”   魏一笑抬头,他的下巴滚圆后与颈项浑然一体,富态憨然,就是嘴型八字下撇,看起来就是闷闷不乐状:“陛下何必预先告知于他呢?这人身怀绝技,心志坚定,非寻常人可较,万一不甘不愿,从中作梗,伤了陛下龙体可怎么是好?”   “我只问你,他看起来是不是很难过?”   “此人心高气傲,将门虎子,要他男身为妃,侍奉天颜,陛下难不成还期望他兴高采烈吗?”魏一笑再次皱眉,只觉皇帝问得蹊跷。   李朗怔了一怔,明知再问下去魏一笑必起疑心,还是忍不住喃喃道:“他原来也会难过,既然无意,又何必要难过?”   魏一笑深悔提及赵让,那南越僭王到底有何学自蛮夷的诡秘道法,能把皇帝的清明心境化为灰烬?他出声如不波古井,硬生生调转李朗那早已肆意溜达于林间的思绪马头,强行拉上正事的大道坦途。   上报要事至末尾,魏一笑稍稍迟疑,还是道:“陛下,若陛下真要将赵让置于后宫禁地,还请陛下断其手足筋脉,废其功夫,令他生活起居皆离不得人手方可。”   李朗闻言呆然,待回神后又惊又怒:“魏一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禁军首领却极是冷静,神色不变:“臣无他意。只是对赵让此人放心不下。陛下将他置于后宫,自不必用他一身武艺,留着何谓?虽有他胞妹为质,但此人当年就曾不顾宗族存亡,一意孤行,叛东楚而自立,无情无义至此。若枕席之间,意图谋害陛下,天下谁人能救得及?”   他说得头头是道,然李朗却全然听不进,只是一时间也无法与魏一笑正面互驳,便顾左右言他道:“此事容后再议。你先与我同去趟冷宫。”   魏一笑还待再劝,见李朗已是沉了脸色,便暂且收回到口的话语,喊来禁卫随扈,服侍皇帝上了辇舆,朝冷宫而去。   冷宫中人早已接到通报,前太子妃与其“女”李铭跪伏接迎,入得内室,李朗拒绝了前太子妃的茗茶相待,也不上坐,盯着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直截了当问道:“子玉,你找赵让,有何居心?”   前太子妃的闺名正是叫“子玉”,听皇帝凛然问话,脸色愈发楚楚可怜起来,她这世间罕见的花容月貌兼以双目蕴珠,我见犹怜实是轻而易举,她惶恐地道:“陛下何出此言?妾身居冷宫,与世隔绝,实不知陛下所言的赵让是何许人。”   李朗微微一笑,转目而向跪在一边的李铭,此时的李铭与母亲打扮相似,除却头上梳的是未出阁女儿家的发髻,多插了几支簪子。   此时他察觉到李朗看着自己,虽有准备,后背仍是汗出如浆,他学着母亲的样子惶惑磕头,惊惧道:“回……回陛下话,是奴婢……闲来无事,见……见那荒废日久的静华殿中有人,一时好奇才……陛下恕罪!”   李铭连呼数声,磕头至山响。   待他“咚咚”了足有十来下,李朗才止了李铭的举动,笑道:“起来吧。铭儿,你年少好玩,冷宫又只得你母女,朕也不该多怪罪你好奇心重。只是你也要知道,宫禁森严,还是莫要到处探访为好。”   李铭忙又跪拜下去,桃花眼中已是盈满泪水:“奴婢知罪,谢陛下开恩。”   李朗却不再理会李铭,面向子玉,淡淡道:“今夜朕仍送你出宫。谢知遥难得归来,你应是喜在心头吧?”   他默默展颜,挥手摒去魏一笑与李铭等人,转向子玉,含笑扬眉,轻声道:“这般年华正好,竟少了男子的抚慰,想必你也煎熬得辛苦吧?”   子玉闻言脸色煞白,神色更是凄楚,她敛容哀声道:“陛下,妾身已沦落至此,何需再出言羞辱?您亲缘再是浅薄,铭儿也是李家的孩子啊……”   “哦?”李朗轻笑,目光略闪,“怎是羞辱?倾城哲妇,亡国艳妻,朕可是将皇嫂您与笑看烽火戏诸侯的美人相提并论哪。”   见子玉垂泪不语,李朗也不再多话,平静地道:“你暂时就在别馆内,尽你所能拖住他,这于你当非难事。”   子玉只是点头,末了她抬起一双望之便要心碎的眼,向李朗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有。莫要再去招惹赵让。李铭能活到何时,端看你识不识相,她是不是李家的孩子,与朕何干?”李朗笑向子玉,目中尽是警诫之意。   大驾离去时,子玉李铭母子再至殿前跪送,待到不速之客销声匿迹,踪影全无,李铭才慌忙爬动,将母亲扶起。   子玉犹如风中弱柳,由着李铭搀入内室坐下,李铭屈膝跪于她身下,子玉目光盈盈,轻轻叹了口气:“你现在还能瞒得住,再过一阵,可就不行了。”   李铭低头不敢吱声,他清楚母亲的意思,无需旁人提醒,他自己便意识到了,装扮蛾眉以避人耳目的办法即将到头,他的身体渐渐有了男儿的形貌,到时纵然一身裙钗,却也是无人信了。   子玉语重心长,却又似喃喃自语:“铭儿,若到时你仍脱不了这囚笼,你我这些年来的苦头不但白费,还要立马就成刀下鬼,你可清楚?”   “是,”李铭恭敬道,“母亲叮嘱,铭儿一刻不敢有忘。铭儿早前已将《群书治要》读完,每日完成一篇读《资治通鉴》之心得,师傅对铭儿的文字还是颇为满意的……铭儿的武功也不曾落下半分……”   他话犹未了,子玉便已轻笑着打断他的絮絮不止:“铭儿,你说的这些,都是要等你坐上大位,才能派上用场。不然,一切都只是空谈。”   她视线扫过李铭,嘴角噙笑,却别有份森冷阴寒:“你自顾尚且无暇,却还要为了个外人求情?”   李铭心中大乱,母亲此言已是清楚无误地告诉他,别再作痴心妄想,该下手时,没有人会因他而留情。   可是他不敢与母亲争辩,母亲为了他才盛年委身于这冰冷冷了无人气的禁地,为了他才苟且偷生,忍辱负重,甚至不惜与仇人之子虚与委蛇,他怎能违背母亲意愿,不孝不忠呢?   子玉冷冷又道:“你见着那皇帝的威风了?我们母子由他生杀予夺,可他所拥有的一切,本该都是你的——你才是堂堂正正的皇族血胤,东宫太子当是你,而不是那命带煞气的病弱小儿。在这番节骨眼上,铭儿,你切莫给我生出些额外的事来,那赵让,不是你该动心的人!”   李铭听母亲竟是道破他的心思,惊地哪还敢再辩一字?他跪地向母亲磕头求饶,适才李朗趾高气扬的模样再现眼前,恨得他牙痒,凭什么那人横刀夺了皇位,竟然还能得老天如此厚爱?   作者有话要说:   嗷呜,明天断更一天……   俺要去探望秋……天,他快走了……   话说,谢谢几位几乎每章留言的天使,你们是真正的天使,抹泪(觉得我下篇文的题目可以叫人生rpg之挖坑不填自作孽回合破关攻略)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   是时八方风雨齐聚。   静华宫上尤其呈黑云压顶之势,小宫殿虽有幸安个“静”名,如今居客表字亦得一“静”,源取“致虚极,守静笃”之语,但赵让委实难能守得住虚静之道。   皇帝下旨辰时正至兰亭阁,赵让卯时便起身,洗漱毕后,至后厅置香案处,点上颇具神通的长乐不知从何处拿来的线香,向妻妹三拜之后插上香炉,奠上满杯薄酒,为她求祈冥福。   此时七月半早已过去,眼见中秋不远,月圆人不圆,思及天人永隔,赵让心有所触,怅然之外,也暗下决意。   今晨皇帝再召相见,且地点有些意味深长,赵让虽不喜胡乱猜测,也难免想到是否昨日那番已无保留的自陈言辞见效,令李朗不再作非分之想,待他如寻常降臣,能用则用,人尽其才?   可惜自己到底还是有所保留,当年叛国自立的原因,赵让自行发誓终生守口如瓶,便是李朗追究,他也不会吐露半分。于此芥蒂上,皇帝竟还能托付信任,赵让宽慰之余,多少有些愧疚。   李朗对他的情义,与皇帝身份并不相合,快刀乱麻,当是最妥当的方法才是——赵让直到见着李朗之前,自我如是劝解,纾缓心内不安。   但当他被带至兰亭阁面圣,见李朗竟是一身文士打扮,深蓝罗袍,袖广不杀,头戴方巾,丝绦垂带落肩,没了官家的威风凛凛,却别有番玉树临风的俊逸,显而易见是要微服出巡之意,猛省起昨日那堪称“柔媚可人”的皇帝,哑然发怔。   随侍的魏一笑见这对君不君臣不臣的人相互对视,一个含笑不语,另一个失神失态,禁不住干咳数声,扰了那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道:“赵让,为何见圣上不跪?”   赵让如梦初醒,匆匆行礼,李朗唤平身后,两人不意间目光相交,赵让心头更是打鼓:为何那人眸中美景似微雨迷朦中的湖光山色,薄雾纱笼,却更能令人流连忘返沉醉不归?   难不成昨日坦言心头早有所爱一事,又是一次自作聪明的弄巧成拙?   不待赵让将自己心头乱麻理清,李朗已道:“静笃将衣裳换过,就可出发了。”见赵让露出疑惑神气,他又笑:“昨日不是已约定了么?”   原来皇帝真要带他出宫!赵让惊讶不已,直到内侍上来服侍他换上与李朗相似的衣装,他仍未闹明白李朗的用意。   但他却能辨清皇帝眼中不加掩饰的欣赏欢喜之意,赵让暗自苦笑,“长得君王带笑看”,好一笔艳史上浓墨重彩,可惜,他不过中人之姿,委实问心有愧于这份“殊荣”。   李朗有意对赵让的不适视若无睹,轻笑道:“我今日就陪南越王殿下一游王都,殿下有无特别想去的地方?”   赵让对李朗当着魏一笑等人的面仍以这般玩笑口吻出言颇觉不妥,可又不能当面提醒,只好自己谨遵臣礼,低声回道:“罪臣只当听命。”   软舆出宫,便改换骑乘,赵让也不知是否李朗特意吩咐过,备好的代步良驹,当头两匹皆是遍体苍黑,仅得四足毛色雪白。   这马原是塞外名马,别称“乌云踏雪”,又名乌骓,相传昔年西楚霸王项羽的坐骑便是这品种,非但能千里绝群,还极通人性。   赵让久居南越边地,那里山广林深路崎,少有千里马的用武之地,便也难得一见上佳好马。武将大多爱马,如今看这神驹,他登时喜形于色,不禁上前细细端详,伸手抚摸马身上打理得整齐干净、油光滑亮的毛发,脱口称赞。   李朗见他果然喜欢,暗自得意,上前尝试邀功,不想赵让却是神色一黯,手仍抚着马身,却是向李朗道:“罪臣……不期然想到一句‘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如今天下虽不可谓无道,却是……割江而治,屈居一隅,远远不到放马南山的时候,这样训练有素的好马战马,却是少了,太少了……等到陛下……天下归统,重循天道之后,戎马也可功遂身退,颐养天年了……”   赵让这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面露沉吟之色,看在李朗眼中,心里泛起千万种滋味。他真想不到,赵让如今已是身陷囹圄,生死皆不得自由,竟还能对过江复土的大业宏图念念不忘,东楚皇朝到今日,便是朝堂之上,又剩有多少人还在为龟缩于半壁江山内而发自肺腑、痛切地感到悲哀与耻辱?   仗长江天堑,偏安自得,殊不知命悬一线。   太多像谢家人那等安于现状,满足于江南富庶,此生追求不过声色犬马、子孙厚泽的人了,纵然是曹霖等忠臣良将,也不过是受缚于“忠君”之索,服膺于皇帝罢。   而赵让所言,也正中东楚现今越江而战的要害。北骑南船,兵种截然不同,步卒御敌已是万万不能,江南缺的,正是广阔的畜马草场,没有好马,如何能得勇悍善战的骑兵?   除非,另寻良策……   李朗猛然醒觉,抬眼凝向赵让,赵让竟也在看他,眼中略有悔意,似乎认为自己不该如此扫皇帝的兴,李朗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静笃,我也望有一日,仅仅养牛耕田,而无需驯马备战,这乌骓,便只供你我驰骋并肩之用。”   赵让听李朗最后一句,顿觉皇帝虽能与他相知到心,却仍是不愿放弃那莫名要与他并肩与共的奇思妙想,应是年岁的关系,总是脱不了少年稚气。或许李家的少年郎皆是这般率性妄为吧?   愿他二人今后莫要兵戎相见,非置身你死我活之绝境。   李朗见赵让倏尔低头微笑,尽管不知他心中所想,但只觉眼前人无论身心,才华个性,都是这般贴合他的心意。   此人才该居他身侧,与他共祀宗庙,同享天下,而非……那谢家愚妇。   李朗深吸口气,打断妄思,攫获赵让虽易,要他死心塌地心头易主却难,此事可缓不可急,倒是与谢氏之争却是迫在眉睫——他笑对赵让,轻声道:“纵然你觉得事无可能,我也不会放弃。殿下请吧!”   赵让深深地看了李朗一眼,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等李朗也骑上马背,才低低地对李朗说了句:“臣……谢陛下知遇之恩。”   李朗愕然转头,见赵让面色沉静,两人是隔得近了,他才能见南越僭王耳廓淡淡的晕色,一时真可谓心花怒放,二话不说,抽鞭打马,纵马前行。   赵让紧随李朗之后,眼角瞥见魏一笑脸色难看,倒是颇为体谅。他也暗暗惊诧,为何适才李朗那番话他竟不觉冒犯。   直到此刻,赵让也不曾察觉,李朗与他才是真正心意相近之人,高山流水之谊,相交至深处亦不过天性相属,与利无关,无故以合方得无故以离,君臣之分、前尘之盟乃至阴阳相违,都不过是两人的障目一叶。   出了宫来,李朗轻车熟路领着赵让等一行上了金陵大市,此处人货所集,百工货物皆有买卖,此时天已大亮,到处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喧哗热闹不绝。   到了行人摩肩擦踵处,几人纷纷下了坐骑,牵马而行,待到人少之处再上马。   李朗有心带赵让见一见金陵新貌,领着他从晃过三山街至斗门桥的果子行;又至北门桥的大市集,穿梭于买卖鱼肉蔬菜的百姓间;兜兜转转,将武定桥、应天府街等都走了遍。   赵让见这繁花似锦,时常还能在人群中见着相貌迥异于汉民的异族男女,一时感慨万千。   他随父亲离开金陵时未及弱冠,往事如烟。   当时正值北患为害甚烈,烽烟未消,王都凋敝破败,四处皆是避祸逃难而来、携家带口的百姓,真如白石道人词中所言“青楼梦好,难赋深情”,而如今却是百货齐备,人潮涌动,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隐隐有了盛世之相。   而自皇帝击溃越江南犯的北狄铁骑,仍不足十年。   拱手相让江山王位,除去大小强弱分明,不愿做鱼死网破的垂死挣扎外,归降也确是听闻了新帝那气象一新的作为,赵让不觉多瞥了两眼就在身边的李朗,对这人的欣赏之情又多了几分,同时又不禁莫名好笑,为何这天之骄子一般的人物,竟就认定自己与众不同?   眼见到了午时,从武定桥到钞库街,饱览一路秦淮河的河房。金陵河房别具一格,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河房之外,家家皆有露台,朱栏绮疏,竹帘纱幔,画船萧鼓,周折其间,尽显名城古都的妩媚风流。   “商女不知亡国恨……”李朗与赵让各自牵着马,并肩而行,见赵让凝神观望秦淮河岸水楼中女客光天化日下轻摇纨扇,缓鬓倾髻的艳景,不禁唏嘘一叹,“朝堂之上,将江山覆灭之痛抛诸脑后,只求一晌贪欢的人,也多如过江之鲫。”   在赵让之前,他竟不觉话语中流露出壮志难酬的萧索与不甘,语毕不由瞅向赵让,忧心为那人看轻,笑他多愁善感,那人却不以为忤,顺着他的话语亦是感慨:“商女身世飘零若秋后残叶,强颜作笑是无可奈何,真不知那些到此时仍不忘寻欢买俏,游宴嬉玩之人,是作何念想。”   李朗听罢,默默不语。   两人前头而行,魏一笑等随扈稍稍上前便被李朗无声挥退。又走了一阵,李朗忽而凑近赵让,轻笑道:“日中已过,你我也该赴宴了。静笃,此番你定能大饱眼福,亲见金陵秦淮的花魁……”   赵让见李朗笑得促狭,简直似个顽皮少年,不由皱眉:“陛下是指谢大将军之邀?”   李朗点头,不动声色地携住赵让的手,道:“筵席之上你不妨随机行事,软香温玉在怀也无不可,但是——”   深恐皇帝又说出些不着天际的话语来,赵让忙不迭地道:“罪臣遵旨。”   作者有话要说:   向之前看文各位读者亲修正个bug,蠢作者顺手编造了小赵在后宫的住地后总觉得哪里不对……   之后才想起来,按照咱们的传统叫“前殿后宫”,所以名字该是xx宫而不是xx殿。   以及这章是两人在互相调情……话说这文再这么下去要变甜宠文了……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   李朗所料不差,戍边将士入觐,恨不能将王都纸醉金迷随身携着,边境虽因多战事,军饷到后要就近筹备军需军备,也在驻地附近渐成县镇,但那小打小闹,哪能比得上金陵的妖娆多姿,花样百出?   谢昆设宴的地方在金陵城郊,亲兵宿营之处,而非距离禁宫不远的将军别馆。   李朗换上御用武弁服后,一行人骑马向城郊而去。赵让原也是开了口要更换衣物,这身文士打扮跟在皇帝身后委实不伦不类,李朗却只道不碍事,赵让无奈,众人亦只好随李朗性子。   皇帝驾临,谢昆率众将兵辕门前接迎,其中不少人是初窥天颜,见皇帝李朗如此年轻,都不由暗暗吃惊,待又见贴身随扈中莫名有一文士,不由糊涂,只道皇帝身边也与军中一样,总要有些文人幕僚,专职事务。   多有猜测,便私下有了窃窃之语,谢昆是个带兵极宽厚之人,这些常年驻外的将士也不懂太多规矩,纷纷交头接耳。   赵让见诸人多有偷觑,心知自己成了众人的话题,虽有所准备,仍觉周身不太自在。待到入席,他本欲潜坐到最下首,奈何李朗就仍是不肯轻易将他放过,非笑容满面招他至近席,令他与谢昆一左一右地陪饮。   席下的猜疑声更是嗡嗡四起,赵让心头唯有苦笑连连,这李朗,不推他至风口浪尖仿佛就浑身难受。   既是军中开宴,自也没有什么文人雅士诗词歌赋之类的阳春白雪,席开不久,果然有金陵花魁领着莺莺燕燕们,娉娉婷婷上场,若飞鸟投林般朝下席的众人怀里钻,一时间山歌野调,美酒如瀑,笑声如潮。   李朗并非深宫规矩看大的皇帝,亲自率军上阵过,知兵卒习气随将领,而谢昆驭下绝算不上严,对这班苦守边境的军士御前大肆纵情声色,倒无不悦,却见赵让微微皱眉,显出略感厌恶之意,正要向他开口,却被席下一忽如其来的粗声打断。   赵让早已是陪侍陪得如坐针毡,他生性严谨,自幼家教又严,向来不喜荒淫纵乐之事,自统兵为将之后,为作表率,自律更甚,也不容属下沉溺酒色,如今这俗艳直逼青楼的场合,他怎能不由衷感到厌恶?   且戍北之人多与北方狄戎打交道,久而久之,习俗互通,倒撇了不少汉人的惯常,饮食上学起野蛮人的茹毛饮血来。   适才席到高潮处,上来两道压轴名菜,一道是火炙鹅,一道活割羊,谢昆笑言唯有庆功宴才这么畅快淋漓地大快朵颐,金陵未闻有流行,皇帝大概也不曾有过口福。   然这两道菜却生生让赵让恶心欲吐,火炙鹅是将鹅罩在铁笼中,强它饮下椒浆,直接在火上烧烤,毛尽脱落,鹅未死,肉却已熟了。活割羊则是直接从剃光羊毛的羊身上割肉,现烧而吃,拖进来的五只羊几乎都肉尽,然都还不死。两道菜现身,血腥凶残之气也堪比屠场。   谢昆在为李朗割了两块羊肉烤好奉上后,亲自给赵让也递去一块,赵让婉言谢绝,这多少让谢昆下不了台,此时见部下朝赵让发难,他倒是乐观其成。   那军士是一队正,牛高马大,中气十足,醉态毕露地手指赵让,开声骂道:“你,你这汉子怎么回事?皇……皇帝都高高兴兴地喝酒吃肉,你,就你,委委屈屈地像个娘儿们!怕血还是怕死?怂货,怂货就给老子滚出这帐子去!”   这队正边说边晃到烤火边,从羊身上迅速割下块肉,脚步踉跄着到赵让跟前,把血淋淋的肉块一递,狞笑道:“来吃!不吃你就是个娘儿们,是那个,什么,净过身的吧!?”   部将皆哄然大笑,谢昆怕惹恼皇帝,起身训斥,却听上座的皇帝朗声一笑,俯身向赵让道:“静笃,粗莽之人心直口快,你是计较,还是不计较?”   赵让见李朗酒已喝下不少,双眸却反常地亮若晨星,他不由暗觑一眼始终在皇帝身后默默无声的魏一笑,察觉那人表情无异,才对上道:“臣无可计较。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君子之与禽兽也。如此佳肴美味,臣无福享受。”   李朗举觞大笑:“好你个赵让,把朕也骂进去了!”   那队正哪能听得懂赵让文绉绉的对答,倒是一听皇帝道赵让骂他,大喜过望,更理直气壮地冲赵让道:“你比皇帝还大吗?连皇帝都敢骂!看老子收拾你!”   半醉之人脑子本就不甚清醒,他本是打算硬将羊肉块甩给赵让,身子却在前倾之时失却了平衡,连肉带刀直往赵让面门扎去。   四处惊叫声顿起,电光火石间,赵让由坐而站,伸手一格拍掉那队正手中的刀,借势将那人整个身体带转了半个圈,两手并用把他从腋下抓起,往外扔出十来尺远。   那队正本来酒便喝得不少,经赵让这么折腾,当即瘫倒,“哇”地声吐出一地污秽物来。   谢昆见越闹越不像样,不待李朗发话,便阴沉着脸吩咐来人善后,他自向皇帝跪地请罪,李朗笑道:“无妨,这也是助兴。”   听得谢昆怔愕,转而醒悟过来皇帝这是由赵让自己出手教训出言不逊者,既全了赵让颜面,同时终结了众人对赵让的蔑视之心,不敢再轻率冒犯。   这小小的意外似未能阻止皇帝的兴头,转眼间,大帐内再度觥筹交错,欢声笑语。   谢昆却留意到赵让离席,李朗并不多问,再联系起刚刚的事情,愈发犯愁,这回不再是隐约感觉,而是确信父亲无法在不与皇帝正面决裂的情况下,单独铲除掉赵让。   况且……谢昆观那赵让的直言不讳,以及外表斯文,却是把一壮汉轻而易举地抛出的气力,又能得皇帝的信任,怎么才能除得去?   他暗自庆幸没有遵照父亲的意思,把这场“请大驾”布置成鸿门宴,对赵让来个先斩后奏,当皇帝之面让其血溅五步——谢昆瞄着李朗那肆无忌惮地痛饮,心下不禁怀疑,李朗早有准备,真动手,只怕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帐外的赵让当然不知这场宴席原是为了夺他命而备的,他将那醉汉驱走后,只觉得气闷无比。   虽说立秋已过,但天气到底不是即刻转凉,尤其是日头还高悬,一天中最热的午后生火烤肉,赵让实在佩服帐内的一众酩酊大醉或暂且半醉的男女,酒色不忌,杀生取乐,却似乎个个都有“心静自然凉”的修为。   他向李朗道明理由,自行出了帐来,寻到方便处解决完毕,正要往回走,冷不丁碰上迎面而来的魏一笑。   “赵静笃。”魏一笑喊住赵让,拽着他的胳膊拉其到帐后无人处,脸色肃然,口气凝重,盯着赵让的双眼问道,“我且问你一句,你想不想逃出宫去?”   赵让猛然一震,继而笑道:“魏头领又来说笑,小人何时开罪过魏头领么?”   魏头领嘿嘿两声干笑,仍是目不转睛,道:“如此说来,你赵让是不介意以男子之身囚锁深宫了?南越僭王也是个文武全才,就不知作出来的宫怨诗词够不够哀婉动人了。”   “魏头领此话何意?”赵让心中懔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反戈一击,“您就不担心小人将魏头领这话告知陛下?”   “我矢口否认,你亦死无对证。不过赵静笃,你真以为陛下将你视作至宝?陛下不日便要废你手脚,封你为妃,将你闭入后宫。你想,到那时,和行尸走肉无别,你还有多少活着的念头?”   魏一笑冷笑说完,见赵让犹未变色,接道:“你是不信?赵静笃,陛下并非强人所难之人,你怎么不想想陛下临幸静华宫那夜,为何非要在众目睽睽下完事?”   这回却是戳中赵让心头的疑团,但他仍作出一笑:“不想魏头领对宫闱之事也一清二楚,可是知道陛下最宠幸的妃子是哪位?”   他有意口气轻佻,神态饱含奚落,魏一笑却不以为意,意味深长地笑回:“知道。就是你赵静笃啊……那夜之后,你已是陛下名正言顺、记录在卷的妃子,只是,暂且少了封号而已,待到正式册封仪式之后,就会定下来。”   他努力将与下巴和前胸浑然一体的颈项伸出形状来,轻浮之态较适才浓烈数倍,“容微臣稍许透露一下,陛下可是意欲给‘赵娘娘’您一个位比宰相,爵比亲王的封位哪。”   赵让默然片刻,展颜笑道:“魏头领,假若您所说的事全是真的,您这是什么意思呢?叛君助逆?”   魏一笑听赵让说出此话,便知他已是信了,只不过对自己的目的犹存有疑窦,便稍缓了口气,道:“非也,恰恰相反。赵静笃,想要你命的人可不止谢家,还有陛下身边、愿为陛下鞠躬尽瘁的贤相良将。便是你自己,当也能看出陛下对你异乎寻常的情愫,陛下不愿杀你,还定要留你在身边,这不止令谢濂怒气冲头蠢蠢欲动——你当这谢昆是为何要在此时归来?便是陛下的忠臣也为陛下的此举暗怀怨懑。你……留在陛下身边,对陛下百弊而无一利。”   “既如此,”赵让这回的沉默较之前更久,“魏头领如何不直接杀了我,岂不是更一了百了,永绝后患?”   这个答案魏一笑却也是坦诚:“你武功太高,也不是会引颈就戮的个性。杀你不成,惊动陛下,这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赵让喃喃:“原来如此。”   魏一笑目光如炬,八字下撇的嘴形毫无半点笑意:“静笃,你逃不逃?你就不想回南越,与你的妻儿重聚首?只要你愿意,你妹妹我一力担当。再说,你在宫内,她才更不安全,人人都知她是你软肋,她能自在到哪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赵怎么回答?溜还是不溜?   话说,预先请假了,十月一号国庆长假要出外云游,化缘饱腹,而懒人作者又是没有存稿,所以应该会停更一周……   回归之后恢复日更(日更真的很伤元气,俺要去外面吸收元气以准备元气弹)。   这里打个滚卖个萌,各位读者亲不要抛弃我啊ヽ(?o`; 第30章 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   赵让归席入座,酒酣耳热的李朗瞅他一眼,见他仍是副闷闷不乐状,颇有些无奈于此人的冥顽不化。   适才那番对答,赵让借孟子的话把几乎所有人都嘲讽到了,在座杀戮为乐,毫无恻隐之心,皆如禽兽。纵然粗鄙的挑衅队正听不明白,就在皇帝身边的谢昆是肯定能明白的,只是不好发作罢了。   李朗对谢昆设宴的真意心知肚明,他虽晓得赵让本事,仍令魏一笑寸步不离地保护赵让,此时见赵让回来,依然不见其霁颜开怀,暗叹口气,既不忍赵让在此继续苦苦煎熬,也忧心谢昆在谢濂的重压之下孤注一掷,在这个时候悍然发难。   若谢昆依恃人多势众,言明只要赵让的命,在大帐内动起手来,便是瓮中捉鳖了。纵然是有所准备不致吃亏,然而在得到曹霖的回奏之前,李朗还不愿与谢家势成水火,你死我活。   如此一合计,便索性起身笑对谢昆道:“知遥,酒饱饭足了,该找些乐子来。这营帐后方不远恰有个林子,去狩些野味如何?”   皇帝既有兴致打猎,谢昆便是已经有了六七分的醉意,当然也只好奉陪,忙与魏一笑相商,急去配备弓箭,召兵卒去后山围场驱兽。   李朗脸色酡红,晃晃悠悠地起身,走至赵让跟前,笑呵呵地道:“静笃,待会让你看看朕的弓马能耐。”   赵让见李朗步伐不稳,似醉态可掬,双眸眯着笑意,颇有几分酒中仙的风姿,竟是看得有些恍惚,须臾方回神,忙起身上前扶住皇帝,齐齐来到大帐外面。   早有士卒将马匹牵过,李朗瞧见乌骓马眼中一亮,甩开赵让,纵身上马,也不管周遭如何惊呼,出掌在马臀上大力猛拍,马吃痛,登时长嘶声,箭一般越过众人飞驰而去。   李朗身边随扈虽多,可谁也没料到皇帝突如其来的动作,几乎个个怔愣当场。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赵让与魏一笑,两人差不多同时上马追赶而去,其余众人听得魏一笑的低吼才纷纷明白过来,赶紧也翻身上了坐骑。   赵让的坐骑也是乌骓,到底是千里名马,虽跟魏一笑同时奔出,跑不多时便将魏一笑甩到身后,距离越拉越远。   但与李朗之间却不同,两匹好马似乎意识到它们在相互追逐,都发了狠劲,四蹄交替间仿佛不着地一般,就听得马蹄声声如雨打芭蕉叶,赵让却始终只能望李朗项背。   转瞬之间,马已跑出了营帐,直往后山林子里去。   赵让急出一身冷汗,快马加鞭,扬声大叫道:“陛下!”   这声音惊起了林中的飞鸟,却没能令李朗勒马回头,皇帝浑似不闻,一路只顾向前飞奔。   幸好越往林子深处去,树木枝桠便越是密集,前方的马到底是渐渐慢了下来,赵让心中一喜,却又发现前面的李朗似有异状,身形晃了两晃,像是酒意发作,稍有不慎便要打马背上摔将下来。   赵让大惊,此时两人相距约莫还有一丈之遥,他聚起气力,大吼一声“李朗”,果然皇帝愕然回头,赵让趁机策马疾冲,拉近到尚有五六尺远,从马背上借力一跃而起,腾空后轻轻巧巧地落在李朗的身后,二话不说地从皇帝手中抢过缰绳,吁声勒马。   乌骓尚未停稳,李朗的身子已往一边侧去,赵让急忙翻身下马,伸出双臂将李朗抱下,怀中皇帝周身浓烈的酒味令他凛然动怒,低声喝斥道:“量浅便应有自知之明!你这样子,像个皇帝吗?”   李朗目光罕见地溃散迷茫,得赵让一训,如梦初醒般,他忽朝赵让一笑,猛把赵让拥个满怀,附着赵让的耳畔,轻笑:“多年前,你也是这般救我,抱我……静笃,我从未有一日忘记过你。”   赵让闻言,心头巨震,适才筵席他并未饮多少酒,如今却感到李朗的醉意透过这一句话,让他晕眩如痛饮陈年佳酿。   他试图从李朗的紧拥中挣扎,干咳一声道:“陛下,魏头领等人相隔不远,估计也快到了。”   李朗并不放手,只笑问道:“到了又如何?”   赵让见这双颊染了晕色的皇帝,较平日更添了份无赖,心中微苦,欲要开门见山地问封妃之事,又恐御口一开真就再无回旋之地。   但扪心自问,他是害怕自己落个折翅深宫、形同囚徒的下场吗?其实也不是……   堂堂武将,有什么耻辱能比得上背君叛国?他倒是没有降敌,却又能强到哪里去?他不也还是顶着污名苟且偷生,隐忍下来了吗?   在了悟李朗非同寻常的心情之后,赵让惊觉自己竟已是看淡了这折服之辱,况且,兴许那也不能称之为耻辱。   纵然天下人皆大笑他赵让,他既能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可以做到宠辱得失两忘——然,皇帝呢?   魏一笑的话语重捶在赵让心间,不是李朗要待他如何,而是赵让方始明白,他在皇帝身边,原来是百害而无一利,李朗反要分神来护他。   这真正可笑了。   自恃可助皇帝一臂之力的人,不过是个累赘。赵让无法接受此事,他怎能是负累?   “陛下,”赵让定了定神,道,“谢大将军……治军如此宽松,将者五事之严荡然无存,只怕戍边大军日后抵御北寇进犯时难成气候,陛下还是及早考虑其他人选,以免阵前易帅,犯下兵家大忌。”   李朗愣了一愣,不由失笑:“怎么突然说起这事?”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赵让亦是微微一笑,“陛下是我东楚的神器之主,中流砥柱,想必不介意罪臣的班门弄斧吧。”   虽觉得两人之间的话题有些牛头不对马嘴,李朗还是无奈应道:“嗯,此事我自有打算,只是时候不到。”   转见赵让低头,李朗来了脾气,他经一上午与赵让的愉悦相交,适才是有些许的喝过了,然则更多其实是在借酒装疯,这番心血来潮的纵马狂奔,果然还真将赵让试探了过来,刚要借机与他相近,却被这人冷不丁地以国事抢白。   气恼中,他索性下令道:“静笃,叫我名字,如你之前喊的一般。”   赵让只觉得皇帝所弥漫的酒香愈发浓郁,想要退后却不得,听李朗这般任性之语,无奈道:“陛下,你醉了。”   李朗放开赵让,强笑一声,语气萧索:“兴许吧。那日为你救下,只觉天下最安全处莫过于你怀中,你大概不信,生平首次,有人这般不顾自身安危地来护我。”   他顿了一顿,转看赵让,目中微赤,似笑非笑:“你那时抱着的并非‘陛下’,不过是个叫‘李朗’的小孩,懦弱无能,自保不得,毫无登位之望,难怪你……转身即忘吧。”   赵让沉默良久,两人甚至已听见隐隐朝向这边的马蹄声,李朗正要振作精神,抖去醉意,却听赵让轻声道:“你并不懦弱,你很勇敢。”   迎向李朗吃惊的目光,赵让笑了笑,低语道:“你自己大概没有察觉,虽然未曾习武,但是当……二皇子的棍棒打过来时,你并不象寻常人那般本能地弃械逃跑,或是坐以待毙,你始终是睁着两眼,直直地盯着二皇子的武器。尽管是绝对劣势,无力招架,你仍然成功避过了头一击,你甚至借着身材矮小的优势试图去攻击二皇子的小腿……我在旁看时,就觉得你年纪虽小,这份无畏只怕连成人都少有,大概真是你与生俱来。”   李朗还是首次听赵让谈起这事,万万没想到赵让眼中,那时的他竟是这个样子,不由惊讶不已,然赵让的表情绝非作伪,他看着听着,心头大热。   赵让又道:“我那时出手的确是不假思索,却并非扶助弱小,而是救一个年仅八岁便……便已让我心折的孩子。”   李朗深吸口气,再次将狠狠将赵让锁入怀中,他无暇去理会赵让的错愕低呼,毫不客气地对着赵让的唇紧压上去,连碾带撞,逼得赵让也只能启了双瓣,由他肆意妄为。   仿佛无以言喻的爱怜唯能通过无情的力道方能纾解,李朗直到听见赵让情不自禁的低吟才缓下了侵入,他稍稍分开后,犹忍不住轻啄数次,方才收兵。   “静笃,”他凝着赵让,柔声,“留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要去了。你的正妻已去国投敌,还想她做什么?顶多……我替你将你那双儿女寻着,把他们接到你身边来,你说呢?”   赵让张嘴欲答,不远处传来的不止马蹄声,还有此起彼伏的“陛下”叫唤,他将到口的话语咽回,未再出言,却在随扈们赶到之前,云淡风轻地以唇擦过李朗的左侧面颊。   “李朗……”赵让的唇形无声唤出这个名字,在李朗的欣喜若狂中,遂了他的心愿。   作者有话要说:   对小天使们满怀感恩……本章特别献给美丽人生童鞋,国庆前,他们算是定了……   从明天开始,就暂停更新了,云游四海之前也有好多准备,每一项都要时间与精力的说……   虽然可以保证绝不弃坑(谁弃坑谁买泡面只有调味包没有面!),但这个故事本来就短不到哪里去,我慢慢写,有兴趣的童鞋慢慢看,偶尔能踩上两脚,便是对作者最大的鼓励。   一篇没有商业价值的文,也就只有自娱娱人的价值了,再次谢谢每位点进来看文的各位,咱们国庆后见! 第31章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   牵马并肩而行,李朗要来携赵让的手,赵让笑指了指不远处林木掩映下的人影憧憧,轻轻摇头。   李朗适才因遂愿而怒放的心花至今未败,也不勉强,仍是前行。   两人此时都已看清,众人中一马当先者正是禁军首领魏一笑。   赵让趁众多大呼小叫喧闹不止,忽向李朗低低问道:“那魏头领……”   话音未落,魏一笑等人已然来到跟前,前呼后拥地将李朗重新搀扶上马,赵让不得不退至旁侧。   早有亲卫过来拉住皇帝乌骓上的辔头,缓缓往外走去,李朗朝赵让望了眼,吩咐停下,摆明了要他也一道开路。   赵让正欲上马,魏一笑过来给他牵缰拉马,以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赵静笃可真拿定了主意?”   赵让曲身,接过缰绳,同时亦答:“依前计便是,小人尚不致动摇。”   话音落,不再搭理魏一笑,微微夹腿,策马行至李朗身边,落后半个马身,赵让见李朗扬眉,露出不满神色,便再一次略略摇头。   李朗叹了口气,知道此人“择善固执”的习性根深蒂固,并不坚持,整个大队伍方得以前进。   纵马而来却是牵马而归,足足花去一个多时辰才算回到兵营,经如此一番折腾,已到酉时,围场狩猎自然是落空。   皇帝在大帐内休息一阵,便要起驾回宫。谢昆领众将送出辕门,李朗上马之前,召谢昆到跟前,极低声笑道:“那将军别馆已是布置妥当,人约黄昏后,知遥切勿忘了。”   谢昆一听之下,顿觉心荡神怡。原来谢昆的将军别馆,正是早前二皇子的王府之地,既近禁宫,又隐于胡同之内,很是僻静。当年宫变之后,原宅已成一片废墟,李朗为帝不久将其重修,本是要用来作封疆大吏入觐述职的下榻之处,但为拉拢谢昆,无形中那里便成了谢昆的藏娇金屋、私筑爱巢。   李朗含笑轻拍谢昆肩头,外人眼中,只觉这对君臣如手足腹心,哪能猜到其中另有乾坤?   送走皇帝,谢昆便也急急赶往城中的将军别馆,果然如皇帝所言,不到日落时分,一辆马车便悄悄地停在后门,下来一对脸遮薄纱的妇人,被守卫心照不宣地迎入。   谢昆早已心焦至坐立不安,听得动静,喜不自胜地步出寝屋,眼神挥退部下,大步上前,边执起子玉的手边将她蒙面的薄纱摘下,激动道:“可终于见到你了!你,你还好?”   子玉微微蹙眉,不无怨怼:“你一去就数年,就凭几封书信报个平安,只字片语不提归期,我能好到哪去?”   她一句话说的是愁肠百结、宛转千回,以那堪比西施捧心的颜态道出,听得谢昆恨不得即刻跪地求饶。尚算留有一丝清明神智,他瞥了眼紧随在子玉身后的李铭,挤出一笑道:“铭儿,我已吩咐厨房为你备好了菜肴,有初秋的湖蟹,你要不要去尝尝?”   李铭向谢昆施了一礼,嫣然笑道:“好,有劳昆叔叔费心。”   待他转身离去,谢昆不由地赞道:“这孩子生得真是俊,有你的八分了。尤其那双眼,要是长在女孩儿脸上,不知有多少男人愿为她死。”   子玉佯怒道:“知遥,你这是什么话!”   谢昆连忙陪笑:“我胡说,我胡说!”   他小心翼翼地揽着子玉的纤腰,步入寝屋,两人四手相握坐于床上,子玉轻声欤叹:“铭儿渐渐大了,再将他装扮成女孩,也瞒不了多久。”   谢昆此刻嗅着子玉身上淡雅清香,心头早已如万蚁噬咬,血脉贲张,但听子玉说起李铭,他却不敢造次,只好勉强笑应道:“也无需多久了。我此次归来,不也是为了能与你,来个尘埃落定吗?”   子玉闻言,亦是轻轻一笑,这笑容较之李铭,陡添无数妩媚风情,谢昆哪能抵敌,双臂一开便将子玉锁入怀中。   他们自在屋内颠鸾倒凤,却不知李铭并未遵照谢昆之言前去厨房享受初秋之蟹,而是独自踯躅在别馆后的庭院内,望着天上新月如钩,心火內炽,亢盛灼烈。   他已渐成少年,不复稚子无邪,敬爱如神的母亲与那谢大将军行何等苟且他早心明如镜。那男人既非他父亲,也不是母亲的丈夫,母亲的忍辱负重,甘愿弃守名节而全他一命的了悟令少年自恨心碎。   如此龌龊不堪,污迹斑斑,却还是要苟且偷生,只因尚存一丝遥不可及的希望。   李铭不禁想到静华宫中的那人,心中更痛,那人的影子与母亲的交相叠应,一个才华卓绝,另一个艳照四方,却都为了“生”之一字,无可奈何于不胜屈辱之境。   他只恨此身力弱,亦无外强可恃,只能任由这不公不道的事情在他眼皮下发生。   不该如此的,李铭知道。他本是人中龙凤、天潢贵胄,他的母亲也好,他为之心动的那人也罢,都不当沦落至这等下场。   一切皆因李朗弑兄逼父的那次宫变。   如今龙座上的人,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李铭深深闭眼,能杀了他的话,能杀了李朗的话,他万死莫辞。   李铭困于心魔,自在庭院内来回不已,一会顾影自怜,感到身无长用,一会又壮志满怀,直想慷慨悲歌,忽而有人从身后朝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李铭悚然,即时回首,不由惊喜交加地轻声叫道:“师傅!你怎会在这里?”   传授李铭文武两道的正是那人,他约莫五十岁上下,长身鹤立,红光满面,鹅蛋脸,浓眉豹眼,顾盼生威,却是剃了个光头,穿一身佛门□□——竟是个和尚。   这和尚眯眼笑道:“我为何不能在这?这金陵城,有什么地方我去不得?”   李铭知他所言非虚,他对这位神秘莫测的师傅畏大于敬,当下不敢再作声。   和尚倒是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李铭,此刻的李铭当然是一身宫娥红妆,师傅那审视而冰冷的视线令他颇感难受。这师傅可说是李铭懂事以后接触最多的成年男子,他文韬武略,可说绝不在赵让之下,然则李铭却隐隐感到,师傅身上涌动着某种污浊暗流,与赵让的浩然磊落恰是截然相反,犹如深不见底的悬崖,令人不由自主心生畏惧。   但李铭不敢作稍动,多年来若蛇口鼠辈的生活,忌惮师傅已成他的本能。   和尚又是笑道:“你确如你母亲所言,再过个一年半载,便难作伪了。看来我们得抓紧才是。”   李铭正要应是,和尚朝谢昆寝屋方向看去,脸上浮出一丝了然冷笑,对李铭道:“听你母亲说你看中了某个不合时宜的人物?”   “师傅,并不是那样的。”李铭少年脸嫩,否认之时面红耳赤,幸得夜黑尚能掩饰,心中不由暗暗埋怨起母亲。   和尚也不点破他话中的微颤,盯着李铭,语气便如利刃:“铭儿,人要成大事,莫说身边之人随时可舍,便是对自己,该舍之时,也不能留情,你若不明白这道理,如何遂你母亲的大志?”   李铭听得冷汗潺潺,俯首顺从地道:“是。铭儿谨遵师傅教导。”   “那李朗,”和尚眯眼,“确是能屈能伸,偏就好笑,对一个叛徒生了执念。铭儿,他既是容身侧留了个舍不去的人扰乱心志,我们就要好好利用。只是,前车之鉴,你万万不可重蹈覆辙。”   这回李铭是听明白了,师傅要利用赵让对付李朗,可是要如何行事呢?   ……会伤害到赵让吗?李铭再一次确定,自己心中是千万层不情愿对赵让出手,但此刻,便是在己方阵营他亦人微言轻,主不得事。   李铭看着师傅胸有成竹的模样,莫名慌乱。   而李朗等一行与谢昆别后,摆驾回宫,赵让始终没能寻到避开魏一笑的机会与李朗独处,要不引人疑心地向皇帝询问禁军之事,赵让清楚他尚未有这心有灵犀的本事。   眼见着已入了宫禁,两人就要分道扬镳,李朗无意中转向赵让,见那人略略低头,心事重重难以解怀状,倏尔便起了多留他一阵的心思,再与他说会儿话,便嘱咐赵让同去御书房。   只是事不凑巧,还没坐定,兵、礼两部尚书同时求见,赵让自然不合适旁听,李朗便令内侍带他到御书房隔厅等候。   皇帝的贴身内侍清楚赵让的身份特殊,不致怠慢,奉上香茗,也拿来不少御用的点心。   这一等便直到戌时正,李朗才急匆匆入了小厅,一眼落到那几乎分毫未动过的点心,拍手雀跃,上前捡起一块粉糕整个扔入嘴里,鼓鼓囊囊中还不忘叫了声苦:“饿死我了!人老了大概废话就多,两位大人物一句能掰开三句说。”   赵让看着暗暗好笑,他察觉到李朗在他面前渐渐简略礼仪,无所顾忌状真如顽皮少年,许是将他视作了友弟的兄长?   皇帝的执念于赵让始终是件匪夷所思之事,他决定不予多想,当机立断地问:“陛下,臣有一事,想求陛下告知。”   李朗舍下狼吞虎咽相,赵让这般神情郑重,他也端正了脸色,问道:“什么事?若是南越局势,暂告稳定。滇桂虽有心犯境,但未有实果,你推举的齐震旭倒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赵让心头一缓,形势不曾恶化便是上上之局,只消金陵无事,边陲少有乱迹也不必杞人忧天。   他道:“多谢陛下告知,南越乱事,臣罪无可推……但臣欲问之事……关乎禁军魏首领。”   “魏一笑?”李朗有些吃惊,他端详赵让,不明所以,赵让如何会问起魏一笑的事来?   电光火石间,他如遭闷棍:不必瞎猜了,定是魏一笑私自将封妃之事告诉了赵让,说不定还提及将赵让致残的细节。   于是,赵让兴师问罪来了。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   然而赵让斟酌再三后,有负于李朗的惴惴不安,当头便是:“禁军首领非同小可,护卫宫禁,佑天子周全,陛下是如何看中魏头领的?”   李朗闻言怔了怔,继而闷笑不语,赵让茫然皱眉,问道:“是臣……僭越了吗?”   “不,”李朗仍笑,他坐上主座之位,顺了块糕点,毫无仪态地咬了口,方道,“只是静笃的表情,仿佛我的丞相,与太傅倒是有些神似。”   无意中提及太傅,两人不约而同地默然,须臾李朗正色道:“静笃也知数年前那场逼宫之变吧?若无魏一笑的临阵倒戈、里应外合,大开宫门,强行攻入,则事不易遂。”   李朗的遣词很明白,如果没有魏一笑的帮助,宫变未必不能成,但所耗时力则难说了。   赵让自能懂这言下之意,对李朗不居臣功心生敬意,再问下去,却知魏一笑本是禁军副职,与原首领不睦甚久,就在宫变之事前,甚至有传闻皇帝亦不满他奸猾多诡,要将他免职查处。   此人虽非良禽,但择李朗这高枝而栖倒在情理之中,只是赵让唯想不透,这样的人按说行事皆源于私利,为何竟言之凿凿是因忠君不惜以身犯难,情愿自承龙颜之怒?   毫无道理。赵让心道。   明知李朗必要生疑,还是忍不住问出口:“陛下对此人的信任能有几分?”   这话令李朗不能轻易草率回答了,他多少也了解赵让的脾性,事关重要才这般直截了当,沉吟半晌,才缓缓道:“我信他便如魏文侯之信吴起。”   赵让闻言,一时无言以对。   吴起战国名将,原欲事鲁,但他母死不奔丧、杀妻求将的名声实在太坏,鲁国不愿用他;魏文侯却认为此人虽贪而好色,用兵了得,便以他为将。此人果然武略过人,即立下连拔秦国五城的战功。   李朗耐心候了一阵,终是问道:“静笃何以有此一问?是魏一笑……已与你说起封妃之事?”   说来天下沉溺于情爱者大多有这般患得患失之心,无论初尝滋味亦或阅历已丰,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步步为营计较得失之人,往往只是自以为动情罢。   情动之人,或多或少,皆有痴意。李朗即便贵为皇帝,又是年少驭军,杀伐决断之魄力不落人下,但逢着此事,与一般青年也无太多相异,激情更胜冷静。   他梦中的赵让附着已久,每每在他沮丧失落之时,以那日凌空出世、血流满面的少年面孔呵斥他:不可软弱,不可认输,你既要护我,却要在这里倒地不起吗?   待到重见赵让之后,李朗惊喜交加地发现,这个赵让是如此地契合自己,他油然而生“前缘天定”的念头,无论如何,也要将魂牵梦萦多年的人留在身边。   此前他心知赵让待他并无半分亲昵,强取豪夺也参杂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不想改换智巧,居然融得了赵让的铁心,此人待他竟真还有了些微的不同。   李朗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封妃一事又令赵让“闻风丧胆”,尤其是他深知魏一笑绝不可能用词委婉。   赵让听得倒是微微一愣,他差点就忘了还有这茬,满心想着如何才能探知魏一笑的动机,见李朗脸色凝重,便轻轻“嗯”了一声,却是顺着李朗适才的言语接道:“陛下身边有吴起自然是好,然吴起不可为相,不知陛下的田文在哪里?”   这是借了吴起、田文论功之典故,田文任魏相,而吴起不服,田文则问吴起,当“主少国疑,大臣未附,百姓不信,”时,谁该为相?吴起自知不如,甘拜下风。   将相有别,将重在用兵如神、庙算求胜,相却得取信于国、君王大臣、百姓苍生,兼顾四面八方,听赵让这么一说,李朗又是轻笑,他索性下得座来,轻轻拍拍赵让的手,低声道:“虽说是封妃,你也别想太多,不过权宜之计。后宫不可干政云云,岂能挡得住你我?你若下了决心,静笃便是我的相……贤内助!”   见皇帝又歪了话头,赵让微微皱眉,有些无奈地道:“陛下莫要胡说。”   这回李朗倒是振振有辞,笑道:“哪里乱说?家贫思贤妻,国难思良相——古人就已把相等同于妻,你倒说,错在何方?”   皇帝这般胡搅蛮缠,赵让本欲塞他一句“皇帝的妻是正宫皇后,与臣何干?”,转念又想何必要为这话正经颜色,倒显得自己也可笑,便恍若未闻,正想要把话题转回,内侍却进来报:禁军首领魏一笑求见。   李朗与赵让相视哑然,赵让起身道:“陛下一日未朝,国事繁重,臣先行告退。”   “好,”李朗点头,趁内侍离去,无人在侧,他凑近赵让,轻声道,“封妃一事……待我前去静华宫,再行商议。”   赵让唯有点头。   回到静华宫,已近亥时,夜色尚不沉,初秋凉风渐起,赵让进了宫去,不见长乐,便唤宫中的小黄门前去请。   也是李朗心细,见时候不早,静华宫不比皇后等妃嫔居处,自带了小厨房,加餐方便,大晚上地要御膳房开火也是为难,且时间亦久,便让人整了几个食盒,把原本供给皇帝的点心炖汤等统统给赵让带回宫去。   赵让本欲推辞,想起宫中的长乐和那一开始便尽心服侍的小黄门,便欣然接受。   他对口腹之乐不算热衷,可有可无,只是想到那两个孩子大概都没品尝过御膳,特意让他们尝尝鲜,不料小黄门进去良久,出来却仍是孤单一人,满面难色道:“长乐小姐说她身体不适,还是休息为好。”   赵让一听便觉异样,一早离去时,长乐仍活灵活现,怎的到了夜晚归来,却成了卧床不起?   他霍然起身,往长乐厢房走去,高姓的小黄门乍然失色,忙不迭地挡住他,赵让缓和着口气道:“我去看看是不是生病了。”   小黄门期期艾艾地道:“不……,将军不要去了……姐姐说了,那是……那是女儿家的……难受……不……不是生病……”   赵让知道小黄门是指长乐癸水来潮,如果事确属实,倒无需担心,只不过小黄门的反应太过慌乱,足让赵让起疑,他推开小黄门,大步到厢房门口,敲门道:“长乐?”   房中静默了一阵才有声音传来,除去稍显无力,乍听并无异样:“大哥,我刚要睡下呢!”   “你起来开门,我要进去。”   长乐在屋内显然极不情愿:“大哥,有事明早再说好不?我身子不便……”   赵让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搪塞的人,长乐越是排斥与他一见,他便越是笃定此中有事,便稍稍提高了声量:“不进去也无妨,你且开门,到门口来让我看一眼,你若无恙,我自然安心,也不扰你休息。”   此时小黄门又挨上来,压低了声,哀求道:“将军……将军咱还是别逼长乐小姐了,咱去休息吧?”   赵让盯着小黄门,和颜悦色:“那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黄门正欲言又止,厢房门开了,长乐着装齐整地出现,她薄施粉黛,长发披散,但脸上并无受创的痕迹,只是两眼红肿如桃核,却是怎么遮掩也遮掩不住。   赵让当即便沉了脸色,望向小黄门,小黄门头垂到胸口,不敢吭气。   “先进去。”赵让道,外面有风,他担心长乐受凉,便抢先闪进了房中。   长乐和小黄门对视一眼,无奈地回到室内,将房门关上。长乐原存了大事化小之心,故意嗔怪道:“大哥好没道理,哪有半夜跑妹妹闺房作客的,传出去人家不都要笑话了。”   赵让不接这话,自顾自坐到屋内圆桌边,默默地将两人扫视一遍,开口道:“你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部告诉我,便没有笑话了。”   长乐咬唇不语,小黄门垂手静侍在侧,屋内鸦雀无声。   “都不愿说?”赵让追问,见状沉吟一笑道,“料来你二人胆大包天也不至跑出静华宫去,自招祸事,必是他人趁我不在,找上门来。内侍宫女并无寻你等麻烦的必要,唯有……宫中娘娘们?是不是皇后?”   虽是试探,但赵让话中却并无多少猜疑,倒显得胸有成竹,那两半大孩子哪能与他相斗心计,面面相觑后,小黄门讷讷开口道:“皇后娘娘遣人上静华宫教训,都,都不是第一次了,将军您被皇帝召去,前脚一走,那边立马就得了风声,后脚就来人了。”   赵让闻言不由怒道:“你们怎么都不曾与我说起?今日又是怎么回事?”   长乐怯怯地道:“大哥,你别怪小高,是我不让他和你说。”见赵让眉头复又皱起,她慌慌张张地辩解,“大哥现在虽然有圣上恩宠,但是,但是,达官贵人的青睐都不得持久,何况是……皇帝?万一……总之不能得罪皇后娘娘,大哥您要知道了,一定不会忍气吞声,所以我就自作主张……”   赵让不置可否,他看着长乐,问:“你自幼历尽坎坷,若是寻常欺辱,不会令你哭成这样。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听他紧追此事不放,长乐那已哭至变形的眼不期然又泛起泪光,她看了看小高,一声不吭,扑倒回床上,掩入被褥中闷声啜泣。   小高胆战心惊地瞥一眼赵让,嗫嚅了许久,才终于道出真相:“今日,今日皇后娘娘命人前来架走长乐小姐,说是,说是给她配了个夫婿,吉时到了立刻要拜堂。奴婢也是等姐姐回来,才知道娘娘她硬逼姐姐嫁,嫁了个跟奴婢一样的……一样的……”   赵让不等小高说完,一掌将圆桌拍成四腿齐断。   作者有话要说:   过十万字以后就会进入漫长的……思维倦怠期? 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   长乐惊而跳起,疾冲到赵让身边,跪在他脚下,强忍住泪却止不住抽噎:“大哥,大哥!”   她一时只觉千万委屈涌上心头,恨不得扯着赵让的衣袖嚎啕大哭,但又心如明镜,知道绝不可在此火上浇油,天人交战之下竟是哽塞难以出声,欲哭无胆。   赵让将长乐拉起,扶她坐在一边,同时对小高柔声道:“你也坐,刚刚吓着了吧?”   小高咽着唾沫直起颈道:“不,不,奴婢不敢。”   “坐吧,瞧你两条腿抖得筛糠一样……”赵让笑道,“就我们三人,皆如阶下囚,还分什么主仆贵贱?”   听他这句话,小高真不敢再坚持,小心翼翼地坐在了赵让的另一侧。   赵让伸手抚着长乐披散的秀发,缓缓道:“长乐,接下来我问什么,你老老实实地回答,绝不许隐瞒。我既是你大哥,自然要知道别人都对你做了什么。”   见长乐半惊惧半心安地点头,赵让沉吟了良久,慎重地问道:“内侍娶妻,也只闻私下互许,亦或在宫外寻得贫家女子服侍,不曾听说还有皇后指婚的——那个人是什么身份?皇后又以什么名目硬将你许人?”   原来本朝虽弃中原华北而渡江建国,很多规矩却不曾有改。内侍宫女消磨漫漫寂寥岁月,有暗中结拜兄妹的,也有底下互称夫妻的,不过除去少有的一些六根不净之人外,大多都只有饮食而无男女。内侍做到总管之类的职务,小有积蓄,又能出宫办事之时,也有的在城中替奴籍女子赎身,置入恒产,再收养个一儿半女,也算是安了个家。   但由皇后出面折腾这不上台面之事的,至少赵让是闻所未闻。   长乐偷觑赵让,见他脸色虽仍是阴沉凝重,眼中却沉稳冷冽,何止毫无愠意,简直便无一丝感情。   她忐忑不安地道出皇后的原话来:“皇帝先行失德而册封男子为妃,我身为主馈中宫的皇后,凭什么就不能替忠心耿耿的小李娶妻?都是违逆天道、断子绝孙的事,皇帝做得,我这皇后自然也做得。”   “违逆天道,断子绝孙。”赵让轻笑,“这八个字断语倒是言简意赅。”   “大哥?”长乐见赵让闻听此恶毒的话语竟仍是毫不动怒,倒是慌了,她朝小高使了个眼色,小高会意,立马起身就要去翻人参,他们都晓得赵让身上有余毒不清,一旦心性受刺激而毒发,便要调养许久,静华宫中的人参几乎可用囤积形容,都是备的这不时之需。   不想小高起得太过心急,尚未站稳便往外冲,脚步登时趔趄向前扑去,赵让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笑道:“我没事,你回来坐下。”   小高惊疑不定地看向长乐,长乐一来身份不同于小高,二来则是真见过赵让毒发时的情形,适才强收的泪纷纷落下,哀声道:“大哥,你千万不能出事,不然,长乐更要无所依恃了。”   赵让仍将小高按在凳上,摇头叹道:“我真无事。怎么在你们心中我已成了弱不禁风的人么?难怪现在谁也看我不起。”   他不允两个少年男女再岔开话题,详详细细地问清皇后近来动向,期间长乐沉闷不语,似是单就保持身形不动摇便耗尽气力。   小高见状,便再无顾忌,如竹筒倒豆子般把皇后借故挑衅之事尽数道出。赵让听闻那“故”竟是以他已承雨露却无礼辱慢六宫之主,不行觐见拜会,禁不住冷冷一笑。   长乐怕又勾起赵让的伤心,她再驽钝也知道赵让对“伺候”君王这一事是极度反感与深觉羞辱的,见小高口无遮挡,怒瞪了他一眼,正待开口,却为赵让抢道:“小高,你先出去。我有话与长乐单独交代。”   小高应了声,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去,撇下长乐惴惴不安地望着赵让,忐忑随赵让的沉默而愈发剧烈,终是小声问:“大哥?什……什么事?”   赵让将视线转过,直穿长乐双眸,声低而柔:“这事本来该是姐妹来问,大哥也不懂如何婉转才不致伤你心,但事关重大,也只能直截了当……那人虽是个阉人,可有……”   少年时赵让曾在宫中任禁军,听说过六根不净的宦官内侍荼毒女子的事,手段花样百出,甚至不少□□之举,是以他才有此一问。如今他担忧的已不是长乐能不能配得良人了,而是能不能保住她的小命。   长乐整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她咬住下唇,半晌不语,赵让也不催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她,毫无催促之意。   良久后长乐深吸口气,面上红晕未退,眼神已复坚定,道:“不瞒大哥,长乐当时,形同囚徒,是被反剪了双手、黑布蒙眼推入床帐,其后之事,是浑浑噩噩中经历……长乐并不知对方是如何……但长乐大概已非……”   她深垂下头,泫然欲泣,此事究竟是何实情,她一未嫁之身的少女自是难以分辨清楚,何况那时候她已是心神游离的状态。   但长乐并非懵懂无知的深闺小姐,那份前所未有的痛楚降临时,她几乎立刻就了悟到清白遭玷。   但那一刻,贯穿于心间的不是悲恸,而是无以复加的愤怒。   如今面对着赵让,长乐不禁再次珠泪滑落,半是羞愤半是不甘,夹杂的一点悲伤,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赵让。她当然知道皇后对她下这般狠手,是要借她来打击兄长,否则母仪天下之尊,怎会留意她这个小小宫中食客?   赵让任长乐泪流不止,既不曾出言慰籍,也未有任何安抚之举,他抬眼望向窗外,默坐半晌,纹丝不动,直到长乐泪尽,再度开口唤他,他才缓缓对长乐道:“此事既已过去,就别再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活着比什么都打紧,将来的事,留待明日再说吧。”   长乐虽觉兄长并未将话说尽,但再往细了问却也已是不能,眼前的毕竟是大哥而不是大姐,她抱着女儿家的矜持与自尊道:“大哥放心,长乐不是那等遭了辱便自寻短见的弱女子。”   赵让点点头,眼中浮出爱怜,吩咐长乐歇息,起身走出厢房。   来到寝屋门口,赵让迟疑了片刻,收回伸出推门的手,转身向后苑花园而去。   他如今心绪极度狂躁,不得不借夜风习习,压制心头烈焰,否则只怕气冲霄汉,当晚便要杀入地坤宫,送谢氏皇后面会阎罗。   只是如这般鲁莽行事,恩仇是快意了,接下来的事则更加棘手。他要是一意孤行地斩杀皇后,自身生死不值一提,但却定会对皇帝与谢家的博弈生出不可知的变数,这是赵让,也绝对是皇帝所不愿的。   扰了李朗的大计,那年轻气盛的皇帝对他还能有多少留情,赵让完全勘不透。   他不怀疑如今皇帝对他心意的真挚,但那仍是建立在两人君臣之间,尊卑高下泾渭分明的前提下,赵让无法预测当他的顺从不再时,李朗还能剩余几分宽容。   但长乐的安全却只能依赖皇帝的仁慈……   一闪而过向李朗求援的念头,赵让苦笑着暗暗自责,这是怎么了?真喝了不少李朗的迷魂汤,自己竟也将他当作了依靠么?若连替受辱的妹妹复仇还需假手他人,那与乞楚击蔡的息侯有何区别?最终不是落个徒劳无功且遭人耻笑的下场?   再者,李朗如果同意,势必乱了他对谢家的步步为营,落个因私害公,赵让于心不忍;如果不同意——   赵让望向天边月,浩叹一声。   他虽不愿承认,但心底却是一清二楚,李朗若拒绝此事,那今后无论添多少信誓旦旦、甜言蜜语,有多少匹乌骓名马相赠,赵让都难再信他万一。   芥蒂若生,便成天堑,破镜纵然重圆,裂痕永难抹灭。何必冒此风险去试探皇帝的忠勇坚定?   主意已定,赵让不再踌躇,返回寝屋,却意外地远远便看见小高端着一合盖的碗,候在门口东张西望,遥见到赵让,立马挺直了腰。   赵让心情虽是恶劣至极,见状也不由微笑,待到近前,淡淡问道:“怎么不去睡?手里的是什么?”   小高解释,原来他估摸兄妹两人一时半会说不完话,便自行跑去熬了一小锅的人参汁。静华宫虽无厨房,却有间空荡荡的仓储室,在那里生个火煲煮个无需食材加工的汤还是可以。   等火候到后,小高将汤汁装碗,端来赵让寝屋,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便去了趟长乐厢房,见屋内已灭了灯,只好又端着碗回到寝屋门口,焦心地等待。   赵让清楚内侍最擅趋炎附势,想来这小高被安排服侍静华宫,在外也受了不少委屈,他与赵让兄妹两非亲非故,却能这般知冷热,主动机灵,实属难得,不忍拂他好意,伸手接过碗,道:“你回去歇息吧。明日辰时,你再过来听我安排。”   小高连连点头,为赵让打开房门,恭敬守在一边,等赵让进屋,他似难以按捺住冲动,忽而就道:“将军……”   赵让回头:“怎么?”   “无……无事,请将军多多开导姐姐……长乐姐姐……长乐小姐,奴婢失言,请将军恕罪!”小高连换了三种称呼,猛一激灵,跪地俯首不起。   赵让微微皱眉,他暗中叹息,不露声色道:“失言什么?你适才在长乐房中,不是一直唤她姐姐么,怎么到了外面就要改了?起来回房吧,明早别误了时辰。”   小高如蒙大赦,磕头顿地,起身疾步离去。   深吸口气,赵让轻轻摇头,将碗放下后回身关上小高忘记闭上的房门。   情关难过,谁能免俗?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还是双日更吧,年底了事情特别多……没存稿兼大纲也是粗制滥造的孩纸伤不起啊,看来下一篇非要全文写完才好发。 第34章 第三十三章、 第三十三章 、   李朗将奏折放下,执起御案上的朱笔,在折子末尾画上个圈,轻叹口气,搁下笔后,伸手按住左边太阳穴,闭目稍事歇息。   稍早前兵部颜尚书亲自送来曹霖六百里加急飞递的密奏,因皇帝这日不在朝中,便权宜送至兵部,交由尚书。   曹霖的消息是李朗翘首期盼,他迫不及待地展开速览,阅毕不禁苦笑,转递给颜尚书,颜惟看下来,亦不由变色。   “收回兵权倒是顺利,谢昆一走,几如乌合之众,不道北寇却在此时凑趣。”李朗摇头,“虽说也有防备,却是糟糕的局势。如此一来,曹霖只能全力守土御敌,指望不上他神兵天降,将你我君臣救出水火了。”   皇帝话说得稍许俏皮,形势不如人意却如假包换。   颜唯眉头紧皱,疑惑道:“北方胡狄掠境多是在秋冬之际,如今尚未到中秋,今年如此早,莫不是事出有因?”   李朗沉吟着道:“曹霖在此中未曾提及,你且以我之名相询,事出反常,值得探究。”   君臣两人的心头都不由沉重了几分,曹霖被牵制,皇帝足以信任托付的将领在金陵城中所剩无几,谁来担此重任?   自登基伊始,李朗便存了终有日将谢家铲除之念,五年来,他通过皇帝直属的皇城司暗中查探谢家的势力,却是越查越心惊。跟谢家有所牵连的人数庞大,盘根错节,若不能干净利落地拿下,一旦给了谢家喘息之机,必遭反噬。   如今因谢吾之事,以谢濂的个性,纵然不得谢昆的支持,只怕也是忍耐不了太久。   然则奇兵从何而来?   颜唯又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禀告。太傅的灵柩已运入城内。南越的乱事再无可能掩饰,陛下要如何处置?”   李朗清楚颜唯所指,谢家肯定又要借机在朝堂上“劝谏”皇帝,虽说言语无实伤,但让谢家借此拢络人心,甚至玷污圣明,也颇为不智。   只是在这事上,李朗是定要一意孤行到底。他与颜唯商量筹策南越以及相邻闽郡的兵事,推敲从南方取力的可能,告一段落后,便把候在外头的礼部于尚书传召入内。   于尚书带来的则是一个纯粹好消息。蜀国国主亲笔回信,他愿与东楚敦睦友好,而东楚所赠的大礼,当然也是义不容辞地笑纳了。   李朗失笑:“都道蜀国国主贪鄙颟顸,看来传言不虚。”   于尚书深揖道:“臣恭喜陛下。”   这位礼部尚书也是前朝老臣,与帝师太傅当年是同为李朗之父、如今形踪成谜的李冼股肱,他这一拜,后生晚辈的颜唯自然要跟着恭贺皇帝。   李朗颇有些啼笑皆非,他对于尚书此举并无愠怒,但却不禁想到,或许父皇便是在这般行事全然听不到无逆耳忠言的情况下,方轻率做出渡江之举。   待于尚书告退,颜唯对圣驾道:“既然南域无忧,依臣看,调兵之计可行。只是……”   他颇有踌躇,见皇帝目光闪动,似已明了他的意思,却不见怪罪之意,便大胆道:“南越初复,人心未定,将兵是否肯为陛下用命,尚未可知。臣听闻那赵让在南越是一呼百应,此人又在陛下手中,陛下既要全他性命,何不就顺水推舟,由他来统兵?”   李朗微微颔首,带笑道:“这个主意也就颜爱卿提了,便是曹霖也只催着我速杀此人。与……决裂是必然之事,但若除去赵让,南越之力便难以借用,重则可能激起哗变。且不止南越,闽郡也留有大批赵让先父的旧部,利弊相衡,自是杀不得。至于用他……”   苦笑一声,皇帝向兵部尚书低声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赵让当年趁东楚势危,叛国自立,这始终如我胸中块垒;另者,他与那出逃至滇桂的蛮夷妻子情深意重,他自己的一双儿女也在那女子身边,他若重获兵权,又在王都腹地,一旦又起逆心,谁来制他?”   颜唯听罢,苦苦思索一阵,终究默默无语。   但调南越兵入王都,不找赵让,又能靠谁?或者另寻它法,不借重南越闽郡之兵?   李朗委实是矛盾至极。   他确是珍爱赵让,敬他怜他,恨不能即刻便将谢氏之女踹下后位,哪怕凤座虚悬,也要让赵让明白在他李朗心中,唯有他才是并肩携手之人。   但当涉及国事之时,李朗不敢托大。   就凭赵让弄巧成拙交予他的那“万言书”,李朗便已知赵让的能耐,可他却始终查探不出赵让叛国自立的原因。   相交日久,了解愈深,他便越是难以相信赵让是宁肯生灵涂炭、兵燹连天也要割据称王的野心枭雄。   在密林两人独处之时,李朗觉察到赵让明明是已然动了情,虽是无声,那一下唤他之名如春风轻拂花瓣,羞涩温柔,但那人仍对李朗提出的留下邀约,并无正面应答。   若他只是舍不下那双儿女,倒还好办,李朗犹是力所能及,他也可大胆借助赵让之力。   但要是赵让对那蛮夷女子念念不忘、非卿莫属,李朗又怎能把兵权交予赵让?那女子,于公于私,李朗都不可能放过,事到临头,赵让会如何抉择,谁可下断言?即使并无凭证,但就赵让那宁死不开尊口的态度,李朗隐隐感到,当年赵让的背叛之举,当是与他这蛮夷妻子脱不了干系。   情关难过。   男子汉一诺千金重,赵让不肯松口,既令李朗更知他重然诺,守信义,却同时也明白他心始终不曾扎根于己身。   魏一笑继兵、礼两名尚书之后前来,陈毕大事,又说起封妃,李朗气恼之下将禁军首领申饬了一通,魏一笑却道:“陛下如欲重用此人,便无需再等。如只要与他作枕上私语,便当视同后宫之人,不该有别。”   这话可谓一针见血。   李朗想起赵让向他询问魏一笑之事,不止头疼,连带心也微微作痛。这人若真是他的贤妻良相,眼中心里唯有他李朗,该有多好?   可惜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赵让一日不对他死心塌地,他便只能将那人深锁禁宫,这兴许亦是种别样的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李朗叹笑,他怀恋赵让的怀抱,想念那向他彻底敞开、连累累伤痕也诱人的身体,但强要之事,可一不可二,他不愿两人的交缠永远只是他在一厢情愿。   想起林中那无声唤名的情形,李朗心头一热,振作精神,继续批阅奏折。   皇帝在圣德殿处理公务直到深夜之事,次日天色未亮传入了地坤宫谢皇后处,谢皇后刚起身,正在老宫人的服侍下梳洗,听了禀告,轻叹一声。   铜镜中的年轻女子虽无花容月貌,但数年前,也曾得至尊夫君千怜万宠,天家少年夫妇缱绻缠绵,她还曾天真地为自己的得天独厚沾沾自喜过。   哪想人心如此易变。   初得李朗临幸她人的消息,谢皇后不顾六宫之主的威仪,与皇帝大闹一场,生生将自己沦为笑柄。她自小到大,人人唯诺,何曾受过这气?   但李朗的柔情蜜意早已烟消云散,她闹又能如何,她身为皇后,以中宫之位强行干涉皇帝临幸后宫妃嫔,莫说于礼法不合,她也根本做不到。   她虽不曾奢望过皇帝一心一意,却也万万想不到她的皇帝会真将后宫填塞至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   所幸,在她心死之前,她有了太子。只是这孩子体弱多病,谢皇后哪又能看不出李朗对太子的失望,她绝不能让太子有其他兄弟!   然而,当那即将封妃的男子出现在后宫,谢皇后方惊觉,她的愤怒与妒意竟是死灰复燃。   纵然父亲不另作交代,就凭赵让能令得皇帝另眼相看,谢皇后也不会轻易放过。   替谢皇后梳头的老宫人是谢皇后带入宫的奶娘,见谢皇后的大眼中又透出一股戾气,知道她不知想起何事,心中又是不快,寻思着刚把那眼中钉的妹妹折腾了番,皇后娘娘还未能出气,不晓得今日又该轮到后宫谁人倒霉。   老宫人正为谢皇后插戴头饰,忽听谢皇后一声冷笑道:“圣上竟然将那人带出宫去,还真是恩宠独加,我今天就去静华宫瞅瞅,到底生了个什么了不得的样子,是三头六臂,还是男生媚相。”   “娘娘使不得,”老宫人边为皇后上脂粉,边软声劝道,“娘娘针对其妹,已足令那人不敢造次,何必自降身价亲去见一个尚未有封号的妃子呢?”   谢皇后却道:“虽未有封号,却是眷宠正盛。我看,敲山震虎还是不够,他再怎么与众不同,只消人在后宫,我便能看得、管得,便是圣上也没道理阻挠。”   老宫人知谢皇后心有不甘,但她是明白,直接针对那人的举动委实不妥,唯一的后果便是激怒龙颜,于己无益。   正待开口再劝,却进来一名宫女,道静华宫的赵让前来觐见,老宫人闻听暗暗称奇,只道这人来得还真是凑巧,同时心生警觉,对谢皇后道:“娘娘,人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人只怕是为了他那胞妹的事,上门兴师问罪来了,娘娘还是有所准备为好。”   “兴师问罪?”谢皇后嗤之以鼻,她向老宫人笑道,“就凭他?他可也是后宫之人,胆大包天到开罪皇后?哼,我这就去会会这自甘为妃嫔的男人。”   谢皇后传令在正殿召见赵让,虽说是妃嫔觐见皇后,到底男女有别,殿中排了两列的内侍,加上宫女,不下百人,个个圆睁双目,都要见见新鲜。   残留半壁江山之前的王朝曾有过男妃,但隔江而治后这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有男子入宫,便是连谢皇后在见赵让缓缓步入殿中时,也流露出惊讶之色。   众目睽睽下,一身宰相礼服的赵让若入无人之境,神色泰然,目不斜视,到凤座跟前,不卑不亢地向谢皇后半跪施礼,朗声道:“臣南越赵让,拜见皇后娘娘。”   谢皇后怔然,半晌后反应过来,勃然大怒道:“赵让!你身在后宫,对皇后竟然只施半跪之礼?”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气温骤降,作者很蠢地感冒了…… 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四章 、   赵让见斥,并不慌乱,抬头向皇后,恭敬有加道:“回禀娘娘,臣暂居后宫,却不是后宫中人,也并非朝臣。臣是南越归降之国主,对陛下方行跪叩之礼,不知娘娘将臣归于后宫,是出于何意?”   谢皇后虽是年轻,脸却不嫩,当下冷笑:“大胆赵让,你是不懂宫中规矩?既已‘伺候’过皇帝,自然是忝列宫妃,所差也就是个封号而已,你怎的就不是后宫中人了?”   她见赵让无言以对,有意羞辱,更作一笑,嘲弄道,“只是你既为男子之身,龙嗣无望,封号是高不了,再受恩宠,也该懂这后宫规矩。侍寝次日你便该来请安,延至今日,我倒要问你赵让是何居心。”   皇后声音高亢,这一番话下来,堂上內侍宫女俱已知晓赵让是“伺候”过皇帝的人,纷纷向半跪的赵让投以了无善意的眼神。尤其是内侍们,他们难得见一轩昂男子落入此不堪境地,多觉幸灾乐祸,且赵让又无封号,其中有几个常得贴熨皇后心意之人,更肆无忌惮地窃笑出声。   赵让面上流露出恍然之色,对道:“原来这是规矩。还乞娘娘恕臣久在边陲蛮荒之地,无知至此。”   他稍一沉吟,半信半疑,甚而眼中带些畏惧,又问,“臣真是宫妃?”   “自然,”谢皇后不容置疑地道,“最差是个答应,侍奉帝后,从此便是你的职责,你今生今世都莫想再有出宫的一日了。”   她话音落后,向侍立在侧的老宫人使个眼色,老宫人会意,即刻扬声训道:“赵让,你还不跪?”   众人眼见着赵让双肩一震,听他带着怯意道:“陛下从未对臣说起过封妃之事。既是如此,臣理当跪拜娘娘。”   赵让说完,也不含糊,真将半跪改作双膝,俯首叩头,久跪不起。   这到让谢皇后颇有些意外,赵让进来时,她见他毫无嬖臣宠幸的媚态可言,神情举止,皆蕴涵后宫稀罕的赳赳气概,已然略惊,赵让不肯跪拜,她只道这人刚硬难折,不好对付,随时准备让内侍们一拥而上,让他吃些皮肉苦头。   孰料三两句话过,赵让竟轻而易举便服了软,低眉顺目之态倒令谢皇后油然而生失望,她细细打量下跪这人,暗中好笑,委实想不出皇帝究竟因何而对此人另眼相看,他貌不出众,言行也无甚特别之处,难不成是因习得蛮夷玩物技巧么?   一时间暗忖自己是否小题大做,不过父亲之命,谢皇后也不愿违拗,便仍是笑道:“也罢,你既是无知之罪,非出有心,我也不能重罚。来人,将他打个二十杖,就不予追究。”   两侧内侍一拥而上,把赵让四肢按牢在地上,另有人持了木棍上来就要开打,赵让惊惶中抬头高呼:“娘娘且慢,臣有一物要呈给娘娘!”   谢皇后不禁好奇,想到责罚随时都可,便开口令内侍退下,只见赵让狼狈起身,跪地从怀中掏出一物,捧在双手。   那侍候在皇后身边的年轻内侍无需吩咐,疾步上前,接过赵让手中的东西,赵让低声向那内侍道:“多谢李总管。”   年轻内侍微微一怔,压低了嗓门回了声:“啧,客气!您还是奴婢的内兄哪。”   赵让垂首不语,待谢皇后接过那物仔细端详,见是块金制腰牌,上面用篆书刻着字,她虽是出身大家,但女子之躯,她也不是喜诗文之人,哪里看得懂?只好问跪地的赵让:“这是何物?”   “此为娘娘同胞兄弟谢吾将军的腰牌,”赵让抬头答道,“不知是否算是遗物?”   谢濂三名子女中,谢吾年纪最幼,谢皇后与谢昆不同,对谢吾心怀怜爱,此时听赵让提及谢吾之死,猛又省起此人是杀弟仇人,登时勃然大怒,脸色骤变,又要令内侍上前,赵让已然抢道:“娘娘,谢将军临去之前,臣便在他身边,他对娘娘留有嘱托,不知娘娘愿不愿听?”   幼弟临终遗言怎有不愿知晓之理?谢皇后强压怒意,板着脸道:“你说。”   赵让却并不言语,迅速扫一眼列于两侧的乌鸦鸦之众,谢皇后稍一迟疑,又觉赵让不至放肆无状,便朝左右略略点头,服侍皇后的内侍宫女施礼后依次退下。   不多时,殿上除去谢皇后与赵让,只有老宫人,与适才接物那内侍。   谢皇后催促道:“快说,不可有半点隐瞒,尚可看在陛下的份上饶你不死。”   赵让轻笑:“这话是说反了。”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起,距离谢皇后之位本就只有五六尺之遥,向前猛蹿,那三人老弱妇占了尽,又不曾料到他会乍然发难,待谢皇后回神惊叫,赵让已重新站定,冷冷喝道:“若还想活命,就闭嘴。”   老宫人忙不迭挺身护住瑟缩在座上的谢皇后,两人不约而同地看见在赵让脚边瘫软如泥的内侍,悚然变色,脸上惨白如纸,老宫人战栗道:“赵让!你,你居然敢在娘娘面前动手杀人!”   赵让扫了眼脚下,哂笑:“我有何不敢?他本无需死,只是做了你谢皇后帮凶,为了长乐清誉,非死不可了。”   谢皇后躲在老宫人身后,难以置信这竟是那男子的真颜,她甚至未能看清那小李是如何命丧黄泉,生杀予夺于那男子仿似再平常不过的事,泰然处之到不入于心,此刻她才醒悟,这非她曾对付过、无力招架的宫娥嫔妃,这人甚至是个真正的男子!   当赵让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老宫人,直面谢皇后时,六宫之主保不住最后一点脸面,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想怒斥赵让,提醒他若她伤了皮毛,那个长乐便要跟着挫骨扬灰,但她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对付弱质女流,本不该用这下流手段,”赵让乜着谢皇后,笑道,“可惜,你既对长乐下得了手,也别怪我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不……你想做什么……”谢皇后忍不住泪下,她惊恐地圆睁吊稍双目,见赵让向她伸手,此时此刻,再尊贵的身份也挡不住一份与生俱来的恐惧,终于像个寻常女子般崩溃哭泣。   赵让微一皱眉,出手如风,从谢皇后的头上硬生生拔下一朵珍珠拼作的牡丹,在她低低的惨呼声中退后数步,将珠花置入袖中,道:“看在你丈夫与儿子的份上,也留你一命。长乐之事,还有更早前你所赠送的野味‘肉糜’之事,暂且一笔勾销。你也莫再拿现下的报应大作文章,你若逼我至绝路,我自也不会客气,到那时,皇后娘娘,你的清白名声,必将万劫不复。”   见赵让退后,谢皇后纵然仍是泪痕满面,总算恢复了些许冷静,但声音仍然止不住颤抖:“你,你什么意思?”   “这个人,”赵让手指死去的内侍,“你妥善处置,到底曾是你忠心耿耿的奴才,不妨多给些抚恤之资,好生安葬。从今往后,纵我在后宫,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若不愿,我就将这珠花公诸于众,昭告世人……尤其是让皇帝知晓你我私相授受,到那时候,你我大可殉情做对苦命鸳鸯。你既不惜其他女子的名节,休怪别人也这般对你。”   他有意将话语说得放肆轻佻,果见谢皇后又惊又怒,半张着嘴,出不得声。   赵让顿了顿,又道,“那腰牌确是谢吾之物,你留着吧。谢娘娘,你既已贵为皇后,母仪天下,便不为自己,为太子着想,也当仁德宽厚,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他见谢皇后仍是一脸呆滞,知她是受惊过度,不再多言,转身即走,到了正殿外,那群宫女内侍并未离开,但都不曾阻拦于他。   走出皇后寝宫,赵让远远见小高仍守在原处,望眼欲穿状,不禁加快了脚步。   小高发现赵让后喜不自胜,“噗咚”一声双膝跪倒,朝赵让磕头道:“哎,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将军您平安无事!”   赵让忙将小高拉起,有些哭笑不得,却也不忍出言相讥,便柔声道:“你这是做什么,男儿丈夫,那么轻易就下跪,像话么?”   他说这话纯粹是口随心思,不想小高听后怔仲茫然,愣愣反问:“奴婢也算男儿么?”   赵让闻言,竟觉心中一痛,喉头也随之一哽,清了清嗓子才道:“怎么不是?顶天立地,重情义轻生死就是大丈夫。你莫要看轻了自己才好……”   小高垂头,再昂首时双眼发红,嘴唇翕动,赵让在他肩上轻轻一拍,他忽而震了震,向赵让没头没脑地道:“将……将军,奴婢,奴婢单名一个正字,高正。这是奴婢爹取的名字……”   他似是也不清楚自己所要表达之意,结结巴巴地说完,反而当场失措,看向赵让的眼神半惊半恐,赵让却是明白,轻声一叹,笑赞道:“好名字!”   高正闻赞,面上两道粗眉倏尔展开,带笑低头。   “你以后无需在我面前用贱称了,”赵让看着高正道,“你我皆是命如蝼蚁之人,彼此之间,不必再讲究这些虚礼。”   “不,不,奴婢不敢!”高正惊愕,继而慌张地又要下跪,赵让拦住他,知他积习难改,暂时也用不着相强。   两人回到静华宫,长乐慌忙迎出,却不止她一人,另有位妙龄宫女在侧,也向赵让深施一礼。   赵让乍见那宫女,不由暗惊,这不正是那冷宫少年李铭?他来这里有何意图?   长乐毫无心机地挽起李铭手臂,向赵让与高正道:“这是铭儿,送衣物过来的,我两聊得投缘,她就留在这里陪我等大哥。”   想来魏一笑所言非虚,赵让目视着举手投足间无一不似少女的李铭,心道:果然他本人才是长乐的劫数,只要他一日在宫中,长乐就一日难逃这是非之地。 第36章 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   李铭行过礼后,赵让并不发话,四人僵立于宫门内侧,长乐与高正面面相觑,谁也没敢强出头圆场。   赵让本欲直截了当地将李铭逐出此地,瞥见长乐眼中的惊惶疑虑,又见李铭那少年涂脂抹粉的脸上隐隐浮出委屈与不甘,到底是于心不忍,打破僵局道:“进去再说吧。”   回到屋中,三人坐定,高正上完茶水,便去张罗饭食,这静华宫内并无厨房,必须自行带着米粮鲜蔬到邻近共用厨房烧火,颇为麻烦,主厨的高正以及打下手的长乐都不擅长烹饪,好在赵让久惯餐风露宿,也不爱计较,几乎是高正和长乐能捣鼓出什么,他便吃什么,偶也跟着下厨,亲自动手,一来二去,倒令这对少年男女的厨艺渐长。   长乐煎熬了须臾,本是打算即刻向兄长问起今早他与高正的行踪——她昨夜默默饮泣到东方露白时分,才昏昏沉沉地失去知觉,待到醒来,时辰过了巳时初,在房中整理妆容后放出门,却讶然发觉非但大哥,连高正也不见影子。   满心慌乱间恰好这铭儿抱着衣物藤箱前来,道是奉命送秋衣,长乐未曾真正作过宫女,当然分辨不出李铭所言真假。   李铭看出她心绪纷乱,少年自幼在母亲身边,察言观色的本事堪称高手,又加上他的见识高出长乐不知多少,寥寥数句便令长乐倾吐出对兄长的担心,左安慰右开导,这番陪伴竟让长乐安心不少。   长乐本还暗自庆幸有人雪中送炭,但看着宫门前大哥的反应,难不成这铭儿也是别有用心之辈?她左右打量,见两人都是一言不发、神情异样,令她如坐针毡,便起身道:“大哥,铭儿,我帮小高忙去。”   等长乐出了正厅,赵让才向李铭开了口,语气实不算和善:“你来做什么?这般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不怕给人揭穿了么?”   李铭看着赵让面上冷霜,暗地咬牙,露出一笑道:“不做什么,看看你不行?”   赵让皱眉,目含薄怒:“谁教你这般轻佻说话?”   这出乎意料的训斥令李铭怔了一怔,他心性偏激,即刻便想到赵让是已有倚恃,无需再对他这不得势甚至正名都不能的皇子客气,一时间怒气翻腾在胸口,霍然站起,就往外去,到门口时忍不住转头,泄愤似地道:“你这也算飞黄腾达了吧,赵贵妃!”   他吼完之后低头要往外冲,却“砰”一声撞上适才去帮忙的长乐,长乐手中端着的满盘点心撒了一地,两人齐齐惊呼,赵让在旁好笑地看着一个按着额头,另一个捂着胸口——这两皆走路带风不带眼,也是活该吧。   李铭忙不迭弯腰收拾,长乐却怔愣当场,对李铭视若无睹,呆望着赵让,期期艾艾道:“贵……贵妃?是……真的吗?”   赵让沉吟片刻,回视长乐,缓缓道:“我不知道。但有人说此位比宰相,爵比亲王,兴许,便是了吧。”   他话音落,长乐倒吸一口冷气,失声道:“那大哥不是一辈子都要在这里?”霎那间她已想到,这有了封号就真如囚笼之鸟,暗无天日,非死不得出宫。大哥走不得,她又怎能独自离开?   那穷凶极恶的皇后,还有助纣为虐、夺她清白的奸邪淫徒!那场噩梦是不是又要卷土重来?   长乐惊惶至瑟瑟,直到她察觉到赵让将她搂入怀中,方能少许心安。   赵让瞅了眼在旁同样愣神无语的李铭,压低声柔和地安慰道:“别怕,长乐,大哥不会再让人伤你,那人,也已经伤不到你了。”   “大哥,”长乐仰头,目中是异样的惧怕,“你做了什么?”   赵让不语,一侧的李铭却适时地火上浇油,少年冷笑:“赵将军,后宫中可是皇后最大,便是连皇帝也不好过多干涉的。你凭什么保护长乐妹妹?”   长乐听罢更觉焦虑难安,她抱住赵让,穷追不舍:“大哥?你,你不会真去找皇后兴师问罪了?这怎么可以!”   “长乐,”赵让轻抚她的肩头,柔声道,“你还是去厨房看看,小高有什么需要帮手的地方。”   “但是……”长乐待争辩,赵让已将她轻轻往外推去,她无奈,再看两眼兄长与那不知何方神圣的铭儿,两步三回头地离开厅堂。   李铭见赵让目视于他,心中一懔,却不甘示弱,故意扯出一笑道:“怎么?我可有错?你屈身在这后宫,只靠着那虚无缥缈的恩宠过活,总不成是巴望有朝一日,可以‘三千宠爱在一身’吧?”   赵让轻笑:“纵然我愿作个穷奢极欲、祸国殃民的贵妃,你那小叔叔也不是重色思倾国的汉皇,如此比较,不觉无趣?”   他话语中对李朗的了解与赏识不曾有半点掩饰,李铭自能听得出来,面上顿时乌云密布,俊秀姣好如明丽少女的脸也不禁拉长。   见这喜怒形于色之状,赵让不由暗笑,虽说他肯定李铭与他母亲对李朗包藏祸心、意有所图,但对这未脱稚气的孩子却也憎恶不起来,他看出李铭有心要与李朗一较高低,便禁不住盘算着如何才能让李铭打消这主意。   只要李铭不生事端,赵让相信李朗会如那日御书房密室所诺,扳倒谢家之后,放他们母子离去,也算是为当年的太子保住了一脉香火。   思及此,赵让向李铭道:“去后花园说话吧,免得长乐和小高打扰。你要跟我说说,来此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李铭随着赵让走到后花园,两人又到那蓓蕾已出的桂花树下,他猛一抬头,见赵让微微含笑,全不似要逼问的模样,心中莫名蹿起熊熊烈焰,以燎原之势将他的思绪灰飞烟灭,他顾不得赵让的反应,疾冲上前,双臂一张,箍住赵让,咬牙将脸埋于赵让的颈肩处。   赵让猝不及防,给李铭抱个正着,他啼笑皆非之余,便要将他推开,毕竟这少年如今一身红妆,若不凑巧给人瞅见那还了得?   但要动手时,却察觉到李铭便如之前的长乐,也是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想着这一对衣食无忧的少年却饱经沧桑,命运多舛,赵让到底硬不下心肠,只好轻描淡写地笑道:“你莫要以为耍赖就可以搪塞,你究竟是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你母亲又有吩咐?”   李铭恋恋不舍地松开赵让,窃喜于赵让虽无反应,却也不曾将他推离,听到赵让再次相询,不禁有些发窘,支吾着道:“我,我是来,唔,总之,真是来看看你的,我对长乐妹妹没有恶意,没有!”   他急于自辩,反倒显得咄咄逼人,本是虽怒难威的桃花眼生生罩上一股戾气,赵让瞧着微微皱眉,点头安抚道:“我知道了,我信你。”   要说李铭此行目的,确是单纯到他无颜坦白:他听了师傅的话,意欲与赵让做个了断,从今往后索性不见此人,便可免去神魂颠倒心荡神驰。   所谓“了断”,更是可笑,便是再见赵让一面,见过之后,便不再见。   但这般错综复杂的心意如何能对赵让讲明,不被他轻视到夹缝中扁成纸人才是怪事。李铭听赵让果无追究之意,暗暗松了口气。   而赵让凝目这少年,心中所忖的却是,以他所见的李铭,天性与狠毒残忍是挨不上边,然每每遇到不合心意之事,少年眸中的凶煞却是那般真实,定是什么人有意培养,引导这少年往邪路上去。   可上回试探,未能寻到半点蛛丝马迹,他心思流转,倏然笑对李铭道:“你对长乐无恶意,我是信的。你的恶意,只怕是对我吧?”   见李铭愕然瞠目,赵让又笑,“专程前来向我通报封妃之事,看我笑话是不?”   李铭急道:“怎么会?你当我乐意看你被……被那狗皇帝欺辱吗?”   “不许放肆。”赵让敲了敲李铭的头,“那是你皇叔。”   “难道不是我仇人吗?”李铭不客气地跳起,欲要反击,被赵让轻松躲过,昂头冷哼道,“你屈服于他,不就是因为他是皇帝么?只要是皇帝,做什么事都可以是不是?”   赵让盯着李铭,断然道:“是。天下只有一位皇帝,他是天子。”   “胡说!就算天下只有一位天子,那也不见得非他不可!”李铭果然恨得咬牙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更何况,我……”   “铭儿,”赵让低声道,“这种话绝不能说,你们母子留得一命,已属上天垂怜、皇恩浩荡,你万万不可轻率鲁莽。纵然谢大将军心仪你母亲,但这可不是儿戏,弄不好人头滚滚,你定不能以身犯险。”   果然,李铭听完这话,也不曾细想,还真道赵让已经知道母亲有心借助谢昆之力,当即露出鄙夷之色道:“怎么会靠谢家?谢昆那好色之徒,能成大事?”   赵让目光一闪,并未接话,李铭看向他,神情郑重:“你要愿意与我为盟,我就将你引荐给我师傅。要不愿意,我也只好由着你去作贵妃,再来看你笑话。”   话到末处,声弱不可闻,显见李铭心中,是极不愿此事成真的。   正当赵让要开口时,两人不约而同因为高正急切的唤声而转身,紧接着气喘如牛的高正跑到近前,不及施礼,强挤出一句道:“陛下,陛下驾临!”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我个人蛮喜欢李铭的…… 第37章 第三十六章、 第三十六章 、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赵让与李铭相顾失色,此刻未时初至,光天化日下临幸后宫,真不似有为明君的行事风范。   但皇帝驾临,虽是不速之客,谁也不能将他赶走。赵让很快回神,对李铭道:“暂且委屈你留在这里了。”   皇帝并不知李铭的真身,万一他发现李铭人在此处,怀疑上两人暗通款曲,那可是天大的麻烦,弄不好李铭要性命难保。   故而李铭不情不愿地点头,他再不甘,还是懂得事情轻重缓急,无可奈何中目送赵让领着高正匆匆而去。   适才的对话犹如晴天霹雳,在李铭矇昧不明的心中划出光亮的希冀:只消赵让能与他们联手,不就可以无需伤他了么?   迎至宫门的赵让自然不知李铭真起了拉拢他的念头,御驾不远,他忐忑不安,暗道难不成是对谢皇后的推测有误,那惯于睥睨的高傲女子竟然不顾颜面地先行告状?然纵使如此,皇帝也不该来得如此之快,唯今别无它法,赵让只有默祷突袭而来的李朗不至发现他的仓惶,。   一身常服的皇帝下了辇舆,见赵让盛装恭候,微微怔神。   要知赵让这身从头到脚郑重其事的打扮,也就唯有前往“侍寝”那一次。因宫中从无男妃,皇帝又命不可慢待,才合计出参照宰相之制的礼服。   赵让要拜觐谢皇后,虽知有些不伦不类,却也只有这一身尚可见人。但此服侍着装繁复,不是一时半刻便可穿戴齐整,李朗此行纯粹是心念一动,并无事先安排,难道赵让未卜先知?   他挽起赵让,凤目微眯,上下一打量,赵让登时明了他因何生惑,暗悔失策,给李铭乱了阵脚,果然听李朗含笑问道:“静笃今日穿得如此隆重,是要到哪去?”   赵让低声道:“回陛下,哪也去不得。只是尝与长乐说起先祖之事,即使出不得宫,也想列个牌位,好让她能祭拜一番,也是子孙孝心。”   这些说辞他本来就是编排过,只不过并非是要用在此处,情急之下,不得不搬出来,侥幸过关再说。   李朗转头看去,见旁边垂首侍立的长乐果然双眼红肿,只道他们兄妹说起身世流离,家道凄凉,便不忍多问,拉着赵让直入正殿,唤人来摆上酒菜,谴退余人,独留赵让。   此情此景令赵让不得已重温一遍那“旖旎”之夜,李朗令他陪坐在身边时,他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如今不过巳时。”   李朗一怔之后大笑:“朕便要白日宣淫,爱卿又能如何?”   赵让低头无话,伸手提壶,为李朗满盅,他见李朗眉飞色舞,倒是暗暗放下心来,看来并非是今日地坤宫东窗事发。   “静笃,”李朗举觞向赵让,眉目间皆是笑意,“你浮一大白,我便与你说个喜讯。”   虽不明皇帝所指,赵让仍是抱着满腹狐疑,自斟自饮毕,惑然看向李朗。   李朗只觉赵让这般神态着实引人怜爱,不由又起了戏弄之心,道:“再亲我一下,嗯?”   “陛下,”赵让心事满怀,哪愿陪李朗胡闹,语气稍重道,“陛下若要得狎昵奉迎,还请另寻它处。”   “为何要另寻它处?”李朗笑道,却也敛容,“静笃可还记得密林之事?”   他虽是问句,然赵让觑着皇帝面上的表情大有“你若忘了我必立马将你斩首”的意思,只好勉强振作精神道:“自是记得。”   李朗从广袖中取出一块折叠成方帕大小的牛皮卷,递给赵让,不发一声,径自饮酒。   赵让接了在手,忆起上回李朗亦是借酒宴之际向他传达噩耗,这轻轻皮革顿如千钧之重,他慢慢展开,细细览阅,看到最后,霍然将纸卷一收,毫不犹豫地向李朗下跪叩首,大声道:“臣跪谢天恩!”   “静笃!”李朗虽有邀功之念,但实不想赵让激动之下却是以君臣大礼相报,有些窘迫地唤着赵让的字,起身要将他拉起,不想气力不到,怎么也拉不动,他有些发急,低声嚷道,“平身平身,你这是做什么?你我之间,为何还要来这套?”   见赵让仍是无动于衷,李朗真着恼了,索性屈了双膝,与赵让相对跪倒,道:“你还不愿起来?”   待到赵让迟疑着直起腰,仍低头垂目,李朗方恍然大悟,原来赵让不愿起身,除去向君王叩谢大礼外,还因他眼泛润红,泪湿双颊。   赵让偷觑得李朗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更不敢开声,生怕出口哽咽,难以自辩。眼前这人非但是九五之尊,还年少了自己好些个春秋,居然在他面前两次落泪!不堪至此,赵让无地自容到极处,恨不得遁身而走。   李朗特意带来的喜讯不是其它,正是与赵让的一对子女有关。   送太傅灵柩而归的使者今晨送来南越现任封疆的手书,直写已照圣意,设法将僭王的弱龄子女夺回,如今安置在南越郡府内。两名幼童的身体强健,活泼机灵,当能经得起由番禺至金陵的车马颠簸,只需得旨,郡府自会安排护送。   万万料不到还能得子女平安音信的赵让,激动渐息,回想起密林中李朗所言,原来并非信口开河,而是早有安排,一时竟是无以成言。   李朗凝视着赵让,也是有些呆了,他虽早知赵让对子女的牵挂,方甫收到文书,退了朝便前来静华宫,然赵让的欣喜失态,仍令他动容。   舐犊之情本是人之天性,但李朗却不同,他为人子时罕得父慈,母妃心虽怜子却无力庇护,如今唯一的皇子又是权臣之女所出,兼体弱多病,不合他期盼,他自是难起疼惜;纵是近日刚得了消息,曾宠幸过的美人如今已有三个多月的身孕,御前的心腹内侍提醒他留意谢皇后的不轨之举,护住龙嗣,他也不觉有此必要。   秦皇一世英雄,王朝还不是二世而终?谁又知道那千古一帝的子孙沦落何方?他自觉年轻,还无需考虑承祧守器之事,建储也不过权宜——李朗想到儿子,所能联系的便是他宾天之后接替其位、成其大业的人,一个治国兴邦的天子,而不是个承他血胤,继他命脉,在他活着之时尊他爱他敬仰他的孩子。   赵让身为人父的心情,李朗矇昧不解,但也正是如此,竟愈发因赵让而心软,他默默起身,把赵让拉起,伸手在赵让面上抹了一把,微带揶揄道:“我将你的孩子从他们母亲身边抢来,你不高兴?”   赵让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方道:“臣只是无以为报。臣……臣妻叛乱之事,臣无能为力,但臣的子女,臣真心不愿他们流落异邦。”   李朗听他又说起妻子,不由皱眉:“那女人既已去国叛逃,你为何还放不开?”   苦笑一声,赵让轻道:“她是我的妻子。”   只此一言,足抵万语。   “你!”李朗气结,对这冥顽不化的人再不愿多说一句,他回到食案前,抓起酒盅一饮而尽,气势汹汹逼过,猛将赵让推扯到地上,将其覆于身下,含着酒意狠狠搅和着赵让的唇舌。   赵让并不反抗挣扎,任由李朗肆虐进犯。半晌后,李朗微支起身,眼眶略红,看着赵让低喃道:“我也要……作你的……”   “陛下!”李朗这未能成句的话令赵让身心俱震,他欲要推开李朗,却被李朗缠得更紧,漾着酒气的话语飘飘入耳,李朗轻笑,“若唯有你的妻才能得你倾心相待,百般忍让呵护,我有何不愿?只是我无法事事以你为重,也做不到无所顾忌地遂你所盼所愿,但至少,床笫之上,你欲雄飞,我为你雌伏,却还是可以的。”   赵让闻言,既是窘迫难安,又别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异样之情于心头燃烧,令他痛楚,他有生以来,除去长女不幸夭亡,还从未经历这般仿佛要将他撕裂的煎熬。他颤着双手,捧住李朗的脸颊,仔细端详着李朗的眉眼,难以置信这居然不是一场怪梦。   李朗不避赵让的目光灼灼,反笑道:“去寝殿如何?”   这回却不比得上次,到底是白日宣淫,无需大张旗鼓,李朗也不愿宫女内侍服侍帷帐,他自行洁身后,散开长发,赤身走到坐在床头,已然沐浴换服、犹失神发怔的赵让跟前,扬眉笑道:“听闻南越王殿下也有妃嫔数位,虽比不上朕的后宫充盈,但也不至于生疏床笫交合之事吧?”   赵让抬眼,继而垂落,天人交战良久,他暗地一咬牙,不再顾忌身上的丑陋,出手一把将衣衫尽除,附前亲了亲李朗的脸,低声嗫嚅:“还是我……”   非他是铁石心肠不为所动,李朗越是情根深种,赵让便越是不敢造次,他生怕自己把持不住,将李朗的心意亵渎。无论如何,他心中仍有着那位远隔天涯的正妻一席之地,他不能在有所羁绊之下,揽皇帝入怀,这岂不是同时负了两人?自己也将无颜面对他们中的任一个。   但……   李朗的情与恩,赵让同样不能不为之所撼,他是从未想过他会因一名男子而意乱情迷,然这男子如是李朗,谁又真能坚如磐石?   如今话得一半,赵让不再多言,转而吻向李朗的唇,他半闭双目,耳廓绯红透亮,李朗见状,不再犹豫,拥他入怀,倒向床笫。   两人皆已若初生赤子,欲念勃发之状掩饰不得,李朗抚着赵让的下颌与颈项,须臾又轻描着他的唇形,目中流露出酥骨的柔情:“静笃,得你一幸,也是这般艰难。”   赵让忍俊不禁,握住李朗游弋于嘴边的手指,轻声道:“我已非南越王,哪还敢用个‘幸’字?”   李朗深深看着他,目光幽邃如古井,点点哀愁似飘落于水面的落叶,任秋风席卷,亦难带离。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某人的保时捷便成了校车,我在考虑要不要连校车都不开,直接推辆玩具车出来……   气温一天天变冷了,各位有没有想蜷得跟猫团一样的渴望? 第38章 第三十七章、   本章简介:小赵到底啥也没做,小皇帝虽然炸毛但是也无能为力,发了封信给南越的齐震旭。   赵让不忍见李朗这般神情,他学着对方,似有若无地抚摸着李朗的唇,触碰下只觉温热柔软之感,由指尖而心底。   李朗双唇微张,似有千言万语欲诉,却于无声中轻轻咬住赵让的手指,抬眼看向赵让,目光迷离。   手指上李朗下口之处传来直贯背脊的麻痒,赵让苦笑道:“陛下这是腹中空空?”   李朗不答,就着咬姿加以轻舔,舌尖划过赵让的指腹,赵让微微一颤,疾要收手,却为李朗先发制人,快如闪电般扣住手腕。李朗趁势攀上,两人从胸口伊始紧紧相贴,小腹处兵刃交抵,赵让纵然决心已下,于此情此境亦不禁又生了退缩,他暗地咬牙,强忍住羞意,挣出李朗的束缚,支起上身,搂住李朗的后颈,用力深吻下去。   论到鱼水之戏,赵让远远不如李朗的身经百战,他是个温柔的丈夫,对妻妾每多照顾体贴,但向来不会放荡主动过甚,这番深吻,已是他邀欢挑逗的极限。   李朗虽得了赵让的承欢之允,心中却是苦涩多于兴奋,思及今生赵让都不会独钟于他,便是他将那蛮夷女子抹杀,于国事兴许有益,于私情却不过徒劳,不由暗暗叹息,甚而有些许意兴阑珊。   他正心猿意马,不想忽而便唇舌便被赵让席卷入激战,对方虽无甚花俏的技巧,但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一下让毫无准备的李朗昏昏沉沉,竟不自觉闭了双目,尽情纵溺于赵让的攻城掠地,在不知是谁人发出的粗重喘息中,牢牢紧抱赵让的肩腰。   缠绵良久,赵让放开李朗,他却不知何时已将李朗换到了身下,眼见着年轻的皇帝长睫微颤,两眼不张,形状美好的唇红润亮泽,整个人仿似座失守归降、门户大开的城池,只待有心人一鼓作气地征服占据,几如遭五雷轰顶。   李朗久待不来再次的抚慰,睁眼与赵让相视,赵让眸中的交集百感,他能辨清的只有难堪与悲伤,霎那间心痛如绞,猛将赵让推开,翻身坐起,目视帐外,自嘲一笑:“看来这‘美人计’非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方能用得,东施效颦,徒贻笑而已。”   抬眼见赵让张口欲辩,李朗猛一甩手,道:“你心中放不下那人,我自然勉强不了你。那初次之欢,虽事出有因,也确是我一心想与你交颈,若你始终不愿,就……就此罢了。”   这话说出时,李朗已是心灰意冷,任是貌若潘安宋玉,权势遮天,才华卓绝又如何?心爱之人视若无睹弃若敝履,也不过全换成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转头见赵让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语不发,李朗又是笑道:“封妃之事还需继续,让你无名无分地留在后宫不是长久之计。你大可安心,待到庙堂之上我无需顾忌时,自给你一个妥善安排。”   赵让终于是有所动作,他靠近李朗,小心翼翼地握起李朗的手。   李朗确觉心头鼻间皆是一酸,沙哑了声道:“静笃,你无需……无需以忠君报恩之念,强允承欢,你这样也,未免太看轻我了。”   他话音乍落,赵让已搂住他的肩头,将他拥在胸前,李朗大惊,身子竟是动弹不得分毫,他只觉赵让的口相距他耳畔只得寸许,温热的气息直吹入耳中,就听赵让低低道:“我不能负你……”   纵然预知赵让接下来的言语必不为他所喜,但这是李朗首回听赵让用这般温柔如春水的语气与他说话,也是赵让初次弃了敬称,仿佛他们之间,天堑不再,他默然惨笑,闭目听天由命。   “……三殿下,”赵让叹声,“盟誓在前,我不能失信。然你愿自降身价,留情于我,这无关君臣之义,而是知遇之恩。你素来是我欣赏之人,我……如何能不心动?”   这声与众不同的称呼已令李朗猛然睁眼,待听赵让坦承心动,他按捺不住转身,直视赵让,难以置信地挑眉反问:“此话当真?”   亦是重逢之后的头一遭,李朗在赵让的眸中清清楚楚见到无法言喻的柔情,他周身僵直,本是他满心期盼,但奢望成真时,竟是不知所措。   赵让又是一声叹息,轻轻在李朗额头一啄,柔声道:“当真。三殿下的‘美人计’,天下有几人能挡?”   李朗为赵让的调侃赧颜一笑,又即敛容:“既如此,我当有资格——为你的,唔,妻。他日封妃,我是打算暂将你置于‘贵妃’之位,但你……你总该是我的后……这样也公平不是?”   赵让听着李朗的异想天开,不由想笑,却也不得不为之感动,李朗话中之意再清楚不过,他确是不欲以身份压人。   沉默良久,赵让才道:“我已说过,盟誓在前。”   李朗无言以对,猛然要甩开赵让环拥的双臂,赵让却早有准备,未允他脱离。   “她于我有情有义,且是我一对子女的母亲,我纵要弃她而去,也做不到就这么谈笑之间,一刀两断。”赵让看着李朗,缓缓道,“三殿下如不愿再听,我便不说了。就照你适才所言,就此作罢。”   李朗乜向赵让,心中自然有恨怨,他尽其所能不动声色,微扬起头道:“你继续。”   赵让迟疑片刻,仍苦笑摇头:“也……无甚可说,本想求你,有朝一日荡平乱事时,能饶她一命……但国法岂容私情,我……不该……”   料不到赵让是这番说辞,李朗再次为之气结,他还道赵让要与他作约法三章,以此交换,便能有途径令赵让死心塌地接受自己,结果绕来绕去,却还是绕不过那蛮夷女子,像是他永远只能屈居下风,登时只觉憋屈到了极处,却无处可得宣泄,怒上心头,猛将赵让推到身下,在他的颈肩狠咬一口,继而连舔带舐,手碰到赵让悬挂的佩玉,唇舌便又移到他胸口,抚过那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揽住赵让的腰,以足令两人皆感疼痛的力道摩擦,催促着对方隐于耻毛中同类醒转,互斗互缠,肆意于飞。   赵让猝不及防,给李朗一招得手,身体经这么一番挑逗,圣人也要把持不住,他对李朗本就并非无情,也存了剪不断理还乱索性由他予取予求的心思,此时便不加抗拒,顺水推舟,呼吸渐重中,反抱住李朗。   此举更令李朗怒欲两旺,他挤入赵让的腿间,无视赵让骤然变色的神情,毫不客气地直插而入。   赵让一声闷哼,把头转向一侧,不自觉松了拥住李朗的手,任李朗在他体内捣鼓,心中渐渐覆上阴影,他暗暗自嘲,竟在此时忆起长乐,更觉痛心,然则等了又等,却等不来剧烈加倍的痛楚降临,反倒是横冲直撞的异物悄然退去。   转头看去,李朗已然下了床榻,抓来衣袍,自行穿着,赵让顾不上疼痛,忙起身要替李朗着衣,李朗推开他,冷静地道:“不必了。适才伤了你,你去躺着吧,待会让人进来服侍你。”   “陛下……”赵让忍不住唤道,却无以为继。   李朗背对赵让,动作不停,口中笑道:“册封赶在中秋之前,如此家宴你也可正式出席,朕的后宫之中,除去皇后便是你身份最高了,这静华宫当然不能再住,明日便搬至西边的承贤宫吧,宫女内侍也会多给你安排些的。”   赵让怔然,李朗的言行怪异别扭,但却无指摘之处,他不知如何应答,李朗又是低声道:“贵妃之位,你若觉屈辱,也暂且忍耐,朕要全你性命,却难对重臣交待,朕如今尚是个卑微天子,处境艰难,不得不出此下策,你,还当体谅。”   “陛下!”   李朗已将衣物粗粗整理完毕,转身向赵让一笑道:“如你所说,盟誓不可失信,我费尽心思,也是全当年你将我救下那日,我对自己所许的诺言。我发誓要护你周全,尽我所能保你太平无事——仅此而已。”   赵让如遭闷棍,这一幕与御书房密室之会何其相似,唯是李朗的态度有所区别,这年少气盛的皇帝不再冷嘲热讽,代以冷静自持。   可偏是这样的李朗,令赵让隐隐感到不妙,突如其来的胸口疼痛令他心悸,他尝试压制,那异样却渐有蔓延之势,此情状他同样熟悉,暗道要糟,只望李朗莫再说些别的话来。   李朗又背转身去,低声道:“我知你应是不会叛我,然你心中却也无我。你我之间既无子嗣之扰,那床笫行欢少了你情我愿,又何乐之有?我便能强你,又有什么意义?”   “我……臣并无不愿……”赵让道出此句,心亦随之一抖,那股肆虐周身的难受劲头反而由此减轻了不少。   不想李朗却不为所动,默然片刻方柔声笑道:“静笃,你是见不到自己适才的表情,若有半分甘愿在,我……罢了,我李朗虽不堪,用一次下三滥的手段也已是过了,何需自降身价到令你憎恶的地步?”   这原是在应赵让之前所言,但语气句意却差之千里,赵让怔然,愣愣地看着李朗,手心额前沁出汗水,心中急是欲辩,口中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朗见不到赵让如今的神情,见他沉默无声,只道赵让是正中心事无以自辩,更是难受至极,他虽是能屈能伸之人,但心气高傲更在赵让之上,既然他情愿雌伏亦换不来赵让的心动,他甚而在瞬间起了就此作罢的念头。   试问天下堂堂正正的男儿,有几人能忍受向心爱之人求欢之际,对方非但不乐从,反现委曲求全之貌?这简直比直截了当的拒绝更挫意、更伤心。   一声浩叹之后,李朗道:“你胞妹之事,待册封过后,朕请太后出面,为她觅婿。这,你总可安心了吧。”   他不等赵让回答,直出寝殿。   御前内侍们都以为皇帝至少要在此逗留到日落,除去贴身服侍的几个,大多三三两两在静华宫各处休息,闻令赶回都有些措手不及的狼狈,李朗看在眼中,更添火气,脸色阴沉,但他到底不是会拿下人撒气的皇帝,怒扫了众人一眼,瞥见跪倒的人群中有赵让胞妹长乐,生生将申饬之言咽下,一语不发。   御辇回到御书房,李朗的火气已是消得所剩无几,他细细思索了一阵,到书案前提起朱笔,龙飞凤舞地写好满满一页,唤内侍将皇城司主事叫来,吩咐道:“此信由你日夜兼程送至南越,由齐震旭亲拆,并且令他即刻回信,不得有误。”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二次失恋……也炸毛了…… 第39章 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   赵让眼睁睁看着李朗离去,阻拦不得。   非他不愿,是他无能,满腔话语堵塞于心间,却是欲辩忘言,不但如此,胸口如遭棒棰重砸,他阵阵晕眩,几欲呕吐。   待到缓过劲来,李朗早已不见踪影,赵让暗自苦笑,返回床上正坐,试图抵消毒发之兆。良久之后,不适感渐渐消退,他方察觉自己仍是不着寸缕,叹了口气起身穿戴。   弯腰之时颈上悬挂的佩玉垂落,赵让将它置于掌中,抚摩至美玉生温,心忖若是出了宫去,脱了罪人之身,侥幸以布衣偷生,此物还是当送还给李朗,他们之间,本不该有这般牵扯。   常无欲以观其妙,有欲以观其徼,身处天翻地覆之势,目迷五色,耳惑五音,心智渐狂,自然便要欲念丛生,贪餍不知足,彼时宠辱若惊,如何能守得住静笃?莫若抽身而退,这天下如何,由它去罢……   赵让猛一个激灵,他虽看淡生死,但从未有过如此消极避世之念,如今为李朗一席话,油然而生这自暴自弃的想法,委实可惊可惧,他茫然甚久,终是理不出个头绪,唯一可知正如李朗所断,自己绝不会叛他。   无论于忠,于义,于情。这亦是赵让自许的盟誓。   如此一想,便觉坦然,无论李朗如何相待,不负于己心方是最要紧的事。皇帝索要的爱慕思恋,他不是草木顽石,哪能真正无动于衷?但实在无法给个痛快淋漓,太多束缚与牵绊缠绕,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倒不妨尘封于心门深处,左右摇摆,岂非害人害己?   将阴霾一扫而空后,赵让步出寝殿,见高正与长乐两张小脸上写满忧心忡忡,暗生愧疚,自己既是他们最终的倚赖,怎会生了厌世之想?   “大哥,您跟圣上……”长乐问得极是小心,赵让在她肩上轻轻一拍,笑道:“无事。是了,铭儿可还在后苑?”   两人一怔,才省起这静华宫中还有个外人,面面相觑后各自摇头。   赵让留下长乐与高正用餐,自己匆匆往后苑去,却哪里也寻不到李铭的身影。回来盘问之下,赵让不禁起了疑心,联系起初见李铭,颇为好奇这少年的神出鬼没,可惜李朗来得真不是时候,生生把打探消息的大好机会给断送了。   这日余下的时光平静无事,对静华宫住客而言可谓浮生偷闲,自封西席,教授起弟子来,这回除了长乐,还加上了高正,诵读习字,加上传点军中粗浅的拳脚功夫,这私塾无论夫子学生,都乐在其中。   到了次日刚刚天明,就有十数个内侍前来帮忙搬迁,来人还抬了软轿,软磨硬泡,非赵让乘坐不可。   赵让直到此刻才算晓得李朗昨日所言并不是玩笑,见长乐、高正皆是副恍惚之态,纵然早已自警要淡泊荣辱,仍觉赧颜。   承贤宫坐落于整个后宫的西面,独它是在清和山山阴处,山前是元帝开凿的东湖,地处偏僻,却也是掩映于湖光山色间,本是元帝夏季宫中游玩之处,李朗继位以后,此宫一直空闲。   搬迁过后小半个月,李朗未曾踏足过承贤宫,赵让终是明白深宫多暇原非虚妄,每日里光阴沉滞,几近一成不变,每每想起宫怨之词,不禁在哑然失笑之余,渐有感触。   所幸长乐与高正左右相伴,日日跟着他读书习字、强身健体,倒也不觉太过寂寥,只是他所期望得知的情势,却再无人相告,能听说的,也就是高正等小内侍们相聚时嚼舌根的宫中轶事,好比说,一位刘姓美人因怀有龙胎,晋升作了嫔什么的。   原与魏一笑谋定的逃离之计,是赵让以带胞妹祭祀赵氏先祖为由,料来皇帝不会坚拒,只消出了宫去,魏一笑道自有能耐替两人瞒天过海。奈何现在他是连皇帝都见不着,如何奢谈成事?   中秋之前,赵让终是见了李朗一面,只是匆匆到甚而连只言片语都未有。册封贵妃的仪式并不如所想的繁复,不过是皇帝将诏书予人,内侍大总管在下跪俯首的赵让面前用波澜不惊的语气将诏书高声朗诵一遍,他接旨谢恩,就此了事。   之后李朗不知所踪,赵让自在总管带领下去泰安宫拜见太后,李朗的生母。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老娘娘的年纪并不大,太后的华服盛妆、珠光宝气下是一张风韵犹存的脸,当赵让像她行礼,她应答的声音虽稍许干涩,却不显苍老。   太后赐了座,又是一件令赵让始料未及的事,他道只消磕几个头便可完事,哪曾想还有余兴节目,虽是低头垂目,却也察觉到太后审视端详的目光,这足以让他汗出如浆。   “我儿也真是胡来,”太后叹气道,“皇嗣不盛,他不思多纳几位年轻妃子,却册封了个男子,这到天下人口里,真不知他这皇帝要给笑话成什么样子。”   赵让不敢作声,他亦无辜,却无法叫屈。   “听说你曾经是武将?”兴许是知道即便对赵让抱怨也是于事无补,太后缓和了口气问道,听到赵让肯定的回答,她似又陷入困惑不解,“那……我儿怎么不让你继续当将军,反把你安置到后宫来?你的相貌看着,除了那对眼睛漂亮,其它不都普普通通,哪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这席话让赵让明白太后对他的来历只怕一无所知,他早听说当年的三皇子生母是个身份卑微的宫女,如今听老娘娘的谈吐,的确不似出身巨门世家。赵让反觉得这般直率倒令他减了几分尴尬,便恭敬道:“回禀老娘娘,臣戴罪之身,不堪重任,有负皇恩,故而不能再领驭军之责。”   不想太后脸现迷茫了,仿佛更懵懂了,她望向左右,问道:“戴罪之人,不能当将军,就要入后宫吗?”   太后左方侍立的一女子开口应道:“老娘娘,这是贵妃自谦之词。您老怎么能当真的听呢。”   她话语虽轻,但赵让仍能听得清楚,不动声色地抬眼瞥去,这才发觉那替他说明的女子二十上下,竟是个穿着灰色佛袍、六根清净的出家尼姑!   赵让定力再佳也不禁错愕万分,不由多瞅了那女尼两眼,见她五官生得倒是端正,就是右脸颊覆着块半个巴掌大小的黑紫印记,边缘毫不规整,应是天生胎记,偏巧长在此处,糟蹋相貌容颜,令人扼腕。   那女尼倒也大方,朝他双掌合十,略一躬身,道:“贫尼慧海,久在老娘娘身边传佛修行,向赵——公子行礼,方外之人,不便跪拜,还望公子见谅。”   她将“公子”二字念得极轻,赵让大为感激,起身作揖道:“慧海师傅客气。”   太后见这两人互相端详,却没有半分不快,她一生微贱,自视卑下,借天之巧运诞下龙子,却不受宠,反遭各路人马尽情踩踏,甚而连独子都难护佑一二。何曾想千万重忍耐竟然还有熬到出头一天,李朗登基为帝,她这贫贱之女不费吹灰之力便水涨船高,坐上多少后宫女子头破血流,乃至命丧黄泉都得不到的太后之位。   苦尽甘来之后,太后从不插手任何宫政之事,她只感今生事前世报,便潜心修佛,为儿祈福。如今唯一犯愁之事,便是太子孙儿体弱不足,病体缠身。她倒是知道李朗并不喜皇后,望着李朗能充盈后宫,多生几个孙儿孙女,好承欢漆下,哪想到李朗丝毫不体恤母后的心思,纳妃是纳了,竟是个男子。这男子之躯纵得承恩雨露,却也生不出孩子来啊。   为此太后还特意问过,原来本朝在渡江开国之前还真有为数不多却也不算少的男妃,李朗此举也算不得太过惊世骇俗。   但太后总以为肯屈身侍人的男子必也是个不世出的妖孽,这才见了赵让而莫名其妙,新封的男妃莫说不沾男生女相妖艳的边,怕是连美人都算不上,也不知道皇儿究竟为何如此上心。   如今看赵让与慧海互相客套,太后忽而便生出计来,她对赵让道:“不管你从前身份如何,既是入了宫,封了贵妃,从今往后便当安心于此,好生侍奉皇帝、皇后……是了,皇儿特意嘱咐,你参见皇后之礼,就在泰安宫中……枯等无谓,听说你擅长箫艺,可巧慧海琴技高超,你二人不妨合奏一曲,如何?”   赵让听太后这番话,竟觉心中一酸。册封之后,妃嫔向皇后参礼,从不闻说在太后宫中,毕竟皇后方是六宫之主。李朗此举,毫无疑问是忧心赵让在地坤宫孤立无助,无端受辱,而在太后眼皮下,谢皇后再跋扈任性,也自得收敛。   虽说小事,但李朗周到的维护心意却让赵让铭感五内,他有些恍神,直到慧海不待他答言已唤人将古琴搬出,端坐如仪,琴弦裂帛一声。   赵让猛然回神,此时待要婉拒已是不及,只好接过面前宫女跪奉的玉箫,他向慧海看去,本是意图征询曲目,不想目光恰巧落在琴身上,竟见那琴的侧面,赫然刻着大篆“卍壹”二字!   这一惊非同小可,赵让强压心头震动,淡笑对慧海,道:“不知慧海师傅长于何曲?”   慧海沉吟须臾,向他展颜一笑:“《苏武牧羊》如何?”   这倒有些出乎赵让的意料,《苏武牧羊》是箫曲,古琴只作和声,慧海显然是不打算夸耀技艺,他见太后并无异议,便略一点头,长吸口气,吹出凄婉而执念的曲调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千古不易忠臣心,今生难移赤子情。   一曲终,太后大悦:“总听人说琴瑟和谐,这琴箫合奏也是动听悦耳。听皇儿说,你还有个胞妹未曾婚配,却是多大年纪?”   赵让执箫拜答,太后若有所思,微微点头道:“明日你将她带来……是了,你是单名一个‘让’字?可还有小名?”不待赵让回答,老娘娘自个先笑了,“你虽被正式册封,但以妃嫔的名位叫你总觉别扭,你说说,怎么叫好呢?”   这慈态软语已不似太后对皇帝妃子,甚至也不同于民间大户人家婆婆待新媳,更似母向子询问件无关紧要的平常琐碎家事,亲切随便,赵让诚惶诚恐,倒是不知如何应答才妥,然沉默以对则是失仪,他只好低声道:“回老娘娘,臣并无小名,随老娘娘喜欢,臣不敢异议。”   太后见他拘束,摇头笑道:“那也只好唤作‘让儿’,只是也拗口。”   慧海以袍袖掩嘴而笑,赵让尴尬之际,趁隙定睛瞄了两眼那古琴上的文字,他确不曾误认,正是“卍壹”没错。   作者有话要说:   上一章就被理所当然地锁了,话说木点办法=。=   以及向南方的童鞋们挥挥小手,我们这滑雪场都开了……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   皇后直到最后也未曾出现,倒是最近晋位的刘嫔领着太子前来见礼。   太子将满四岁,生得极似李朗,身量虽说不足,性情反而活泼,直扑太后怀中,娇嗲之后,又凑着慧海小犬般亲热地一阵儿蹭,发觉赵让,生人面前多少有些畏怯,眨着眼腼腆地笑笑,歪头望向太后,仿佛在等人引荐。   他天真逗趣的模样将众人尽皆逗乐,笑声四起。   照规矩,皇后所生的孩子称呼妃嫔是直呼名位,并无尊称,太后却让太子唤赵让为叔,这令赵让感激不已,他顺势抱起向太子,孩子身上一股药草的味道直冲鼻腔,他不动声色地搭上孩子的手腕命脉,微微蹙眉。   赵让不懂歧黄之术,但医道的切脉却因缘际会稍学过一点,太子的脉象异常,迟滞无力,根本不需名医高手便能探察,宫中御医多有回春之术,如何竟连皇帝的独儿都调理不好?   恰好对上太子的一对神似李朗的双眼,稚童的表情却是其父不能存的乖巧,赵让换了个姿势,让孩子稳坐他上臂连肩处,另一手环护其后背,太子大概因着新鲜,并不惊怕,手舞足蹈,咯咯发笑。   太后并未留意赵让的表情,她对赵让娴熟地抱起太子却颇为惊讶,皇室男子日理万机,能定期与子女见个面都属不易,莫说别有闲暇逗弄赤子幼儿,她瞅着生疑,不禁脱口而出问道:“让儿,你可是有亲生子女?”   赵让一怔,见太后脸现悔意,将太子放下,垂手恭答:“是,臣原有一子两女。”   太后松了口气笑道:“难怪见你习惯哄孩子……”本要顺口打听赵让的妻儿,忽而想到他如今的身份,只怕是不答失礼答却尴尬,又见太子顽皮地将整个小手掌覆在赵让脸上,赵让不以为意,自如应付,既无厌烦,也不显谄媚,仿佛慈父戏幼子,心中对这个莫名从天而降的后宫男人起了怜悯之情,暗暗责备皇儿造孽,非逼得这人夫妻骨肉分离,何苦来哉?   要说太后年轻时便是个心慈手软之辈,所谓妇人之仁,要不也不至诞下皇子后不得恩宠,仍饱受欺压,更遭后宫粉黛妒恨。如今笃信佛祖,万事不关心,一昧讲究积德行善,她一则为后宫中生生填入个男子,难保宫闱不乱而忧心忡忡,二来则不忍赵让以男子之身孤老深宫,毕竟他不似宫女尚存承恩晋位、母凭子贵的一线希望,但又担心皇儿新得珍玩爱不释手,听闻赵让另有胞妹,便生了以妹代兄之念,贵妃仍是赵氏,岂非两全其美。   只是这话当着刘嫔的面却不好说,太后便吩咐赵让回宫休息,明日将胞妹领来觐见,赵让领旨欲要离去,堂上唯一的小人儿却持异议,缠住赵让不让他走。   近四岁大的孩子自然识母认父,但思慕双亲的儿女心肠多为天性,太子懵懂,惟这人说话的声音与父皇同为沉稳厚重,与平时围绕他身边的宫女内侍大不相同,他恍惚便将此人与总难得见的父皇相提并论,偎在赵让脚边,向上伸开双臂,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尽管未曾开口,目中流露的乞怜之意已足够遮天蔽日。   赵让只好再将太子抱起,却有些不知所措。   太后见状也不由笑道:“果然是作了父亲的人,懂得讨孩子欢喜。小海,你将太子抱来。”   慧海应了声,含笑向赵让走近,伸手接过扭捏不安的太子,声如蚊讷地向赵让道:“赵公子也得谢家外孙的欢喜……贫尼听公子吹奏《苏武牧羊》,还道那是公子心声呢。”   赵让微微一笑,面不改色,安慰嘟嘴欲泣的太子,答应他改日再会,心中却暗道这慧海果然不简单,只不知究竟是什么来历,见太后对她是信任有加,更为李朗的处境顾虑重重,他道自己是卑微天子,看来并非自贬。   只是自己如今连他人也见不着,要隔空助他一臂之力,谈何容易?拜别太后,在泰安宫门外,赵让抚摸着隐于衣物中的佩玉,暗生惆怅。   回到如今所居的承贤宫,赵让更换了衣物,不见长乐与高正,便问起服侍的内侍——他如今身份已定,有律规可遵照,宫中呼啦啦多了一干子照料起居、侍候日常的内侍。   只是兴许李朗仍心存芥蒂,这承贤宫中就不曾安排有宫女,觉察到此事的赵让除却苦笑,也不能再有任何反应。   内侍回答那两人上午出了宫去,回来后用过午饭便都到后苑园林去了,赵让心念微动,遣开随侍,也往后苑而去。   当初搬离静华宫时匆忙且不便,五溪少女的余烬不好随移也罢了,但连牌位也未能带上。来到承贤宫后,赵让曾试图让行动多少有些自由的高正返回静华宫找取,却一直未能有合适的机会,如今听说他俩同出同归,料来是为了这事。   但这承贤宫的后苑却不比静华宫,既是皇帝夏日消暑泛舟取乐处,不说其它,大是首要,赵让花了一番功夫才在园林深处藤蔓巧妙制成的秋千旁发现长乐、高正两人。   赵让所见,是长乐坐在秋千架上,而高正站在她身侧,不时摇晃着秋千,这对少年男女脸上皆是副难掩的悦色,微带羞涩,偶尔目光相触,各自回以浅笑,此情此景,情窦初开的过来人当不陌生。   长乐笑声清扬,眉眼舒展,妙龄少女如花似玉,经风雨摧折亦不残败。   无声伫立良久,赵让不曾打扰两人,默默离去。   宫中晚膳时间很早,日未落尽,便已用餐结束,等宫门落钥后,尚有漫漫长夜排遣。掌灯时分,高正果来向赵让回报,牌位已然取来,等赵让决定摆放何处。   赵让留下高正,向那少年内侍问道:“小高……你,喝酒不?陪我喝两盅可好。”   “好……好的将军,”高正受不得赵让客气,脸涨红了,“奴婢这就去温酒,要不要叫上长乐姐?”   赵让摇头道:“不了,就你我方便。”   他见高正离去之际,眼中闪过惊惧,亦心生不忍,在屋内徘徊,暗中思量,是否有这必要将话语挑开,两人之间大概也不过是同病相怜,又因年龄相近,互有好感彼此慰籍而已,自己何必小题大作,伤了这对少年的真情?   然而……这承贤宫不比静华宫,人多嘴杂,万一有人窥破,肆意谣传,到时候落人口实,纵然谢皇后不动手,也定有人要平地起浪。赵让不能不防,他现下虽说不至于自身难保,然诚如李铭所言,在这深宫禁地,纵是皇帝能作主,也是要礼让皇后几分。   他不能让人夺走这两个孩子的小命,哪怕在别人眼中,他们贱如蝼蚁。   待高正捧着一托盘的酒具归来,摆上圆桌,赵让取过长嘴酒壶,满上两杯,将其中一杯双手递与高正。   高正哪里敢接,嗫嚅中退后,赵让沉声笑道:“小高,此屋之中,你我只分年龄长幼,无贵贱主奴,你如不愿,便是……瞧我不起。”   这话赵让说得极缓极重,高正脸色刷白,颤着两手接过酒杯,低头避开赵让的视线,人若风中落叶,由着赵让将他按上圆凳。   赵让在高正对面坐下,将酒杯握于掌心,良久才道:“小高,先各喝三杯,我再有话与你说。”   “是。”这声答得干脆,高正饮尽首杯,已是两腮泛红,他欲提起酒壶,却失手滑落,幸得铜壶重量不轻,未曾倾倒,但这意外已让高正魂飞魄散,他猛然跪倒在赵让面前,哽咽道,“将军,您是要赶走奴婢是不是?”   今日乍见后苑秋千那幕,赵让是曾起这个念头,但此番见状,便打消得彻底,将因他而尝尽苦头且未曾犯过错的下属驱离,本就不合赏罚原则,何况高正——   他定定神,默默将高正扶起就坐,遵约自饮三杯,轻声开口道:“我若要赶你走,便不会费心与你有这番话。小高,你伶俐聪明,我也不饶圈子,你与长乐之间,不好这般亲密无间。”   话语为高正突如其来的啜泣声哽住,赵让伸手满盅,将酒杯推至高正跟前,又道:“你也知长乐遭的罪,她若心甘情愿,我本该乐见其成。”他斟酌片刻,觉得还是不宜将宫中四面楚歌之事说出为好,内侍不同宫女尚可出宫,或嫁作人妇或以手艺为生,他们大多一生不得踏出宫墙半步,境遇可谓如履薄冰,胆小迷信、贪生怕死之徒十之八九,何必令这孩子镇日惶恐不安?   于是便改口道:“只是我赵家只剩下我与长乐兄妹二人,我的子女皆随生母远在南越,自不能祭祀香火……大概陛下也不能允我再得血脉,如此就唯有长乐……”   赵让话语未尽,高正已伏地失声痛哭,声音不大却直震赵让五脏六腑,他无言默坐,安安静静地等待高正发泄完毕,约莫半盏茶功夫后,高正呜咽不成声:“将军……将军奴婢懂……您……您不要说了……奴婢连男人都不是……怎么敢痴心妄想……奴婢……”   猛一咬牙,赵让霍然起身,抓起战栗不止的高正,在他双肩狠狠一按,注视着那张涕泪纵横的脸,沙哑了声音道:“小高,我赵让如有半分看不起你的意思,甘受天打雷劈!”   自小到大,赵让从未发过任何毒誓,他不信鬼神之说,常觉此类赌咒可笑荒唐,但见高正的哀泣中大有自暴自弃之意,情急之下,竟是冲口而出,说完得高正怔愣呆傻而止住泪水,他自嘲一笑后敛容正色道:“静华宫数月,你我三人相依为命,我早已将你当作了朋友。我本是叛国降将,又莫名入宫妃之列,论到清白无垢,尚不及你。我既不曾觉在你之前低人一等,你又何必存此念头?长乐虽是女子之身,我却望她能承祧宗祀职责,这也是我的一点私心,小高,还乞求你谅解。”   高正胡乱地抹去鼻涕眼泪,因嚎哭而变形的五官终于回归正位,他犹自带着哭声道:“将军,奴婢真的懂,奴婢不敢当您的朋友,奴婢愿来世能托生个好人家,也像您一样,作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作者有话要说:   我糊涂了……上一章该是三十八-_-#话说年底了好忙……   这章小皇帝依旧下线,他成了活在人们口中的男人。 第41章 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   慧海令人将赠物两箱放下,吩咐他们在外等候,含笑拉起李铭的手,细细抚摩道:“铭儿光凭这手,便可知是冰肌玉骨的美人了。”   她奉太后之命给冷宫母子送秋冬衣物来,太后心慈,对早年屡屡欺压她的故人之后,也存宗亲之念,孤儿寡母更多有照应接济,但碍于皇帝李朗的固执己见,不好大张旗鼓,便时不时地遣身在红尘外的慧海以传经名义前往冷宫,免落人口舌。   然而太后并不知慧海与前太子妃早已熟识,那两人彼此心照不宣,对外只作初识交浅。   慧海清楚李铭的男儿真身,她见着这不久前还是孩童体态的少年渐渐成长,身量已若成年女子,相貌上承生母之柔美,举手投足间却已始添硬朗,想来无需太多年岁,便是个翩翩潇洒的儿郎,到时纵无皇子身份,也足引人侧目。   “明明不是个女娃,为何生得这般好?”慧海噙笑,从李铭的手及至脸,掌心感受着少年不经太多风霜,犹白皙嫩滑如剝壳水煮蛋的肌肤。   李铭现出厌恶之色,皱眉拍掉这双让他背脊生寒的手,生硬地道:“师傅是否另有吩咐?他老人家到底有何打算?那姓谢的听说北寇扰境,还要皇帝允他与母亲完婚,他赶回去接掌军务呢!真是可笑至极!”   “师傅他自有打算,不是你我可以窥识的。”慧海柔柔地依上李铭的身,“再说,那谢昆走得了么?他虽是掌戍边的兵权,但王城中也多有他的部下,他要走了,靠谢濂那老鬼能调动得了?他爹就不会让他走,你急啥?”   她口中说着话,纤细修长的手指又附上了李铭的颈侧,宛若弹琴般地灵活抚弄。   “走开!丑八怪别碰我!”李铭忍无可忍地将慧海推开,他全身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他已通人事,慧海也不是首次举止出格,李铭当然清楚慧海那明目张胆的欲念为何物,奈何将此事告知母亲,母亲非但不以为意,反令他顺水推舟。   李铭瞠目结舌,母亲却别有一番说辞,男子的床笫之技亦需修行,且不失为助人美事,何乐不为?   然则即便是领有母命,李铭仍是见到慧海脸上那狰狞可怕的胎记,以及眼中毫不掩饰渔色之状,便觉作呕,再思及此女年岁,这水如此污浊,要他“推舟”实在万万不能,推开倒是近乎本能之举。   慧海不曾习武,身轻脚浮,给李铭推得趔趄退开,倏然变色,却又迅速恢复笑颜,不屈不挠地攀援而上,缠住李铭的手臂,道:“你就不想知道你心上人的消息?我今日可是借机给你带来了。”   李铭脸色寒如冷霜,竟真的就不再对慧海动手。   慧海半个身子紧贴李铭,笑意中颇有不甘:“那人不过寻常姿色,挨着个清秀的边罢了,又是男子,累得你念念不忘?果然是叔侄,哈。”   “那也比你好看。”李铭应道,恶意于语气中淋漓尽致,“天下较你丑的人,只怕不多。”   “却不如你,”慧海并不气恼,笑意盎然,手指趁势复抚上李铭的两颊,轻挑细拨,“天下比你美的人,也是不多,瞧瞧你这俏丽的样子,谁能信你不是个美娇娃?”语毕轻笑声不绝,似是对李铭的怒目视若无睹。   要知李铭最忌讳旁人提及自己过分姣好的容貌,慧海的言行又是这般轻薄不堪,一口闷气顿时憋在胸口,他暗中握拳,声色依然冰冷冷道:“你在此久留,那位老娘娘就是菩萨也得起疑心,赶紧回吧。”   慧海虽有心逗弄,却也知趣,见李铭下逐客令,便怏怏然收起慕色之心,娓娓道出宫中与赵让有关的一些轶事来。   封妃前后,皇帝似乎从未临幸过承贤宫,倒是常去已有身孕的刘嫔处,偶尔居然也会前往地坤宫与谢皇后共聚。   太后对皇帝痴迷龙阳的担忧终于是放下了些许,却仍是处心积虑要放赵让离开,故而特地把赵让胞妹长乐召入泰安宫服侍,悉心教导,为的是取其兄而代之,寻机以承恩泽,日后若能诞下皇子皇女,也是件美事。   李铭听得勃然变色,他难以想像以赵让的心气之高傲,居然同意让唯一胞妹也为妃嫔,这是何等羞辱龌龊之事?   慧海为李铭的动摇暗自窃喜,她娇笑道:“你可知老娘娘打算如何令皇帝对男妃死心?”   她斜乜李铭,李铭却只是回以不屑的冷笑,慧海暗叹,果然生得好看之人,脾气总要大些,也合该别人逆来顺受,而她呢,却是丑得甚而连当女子的资格都没有。少年那双桃花眼虽嗔似含笑,亮黑如点墨,还只是个半大少年罢,已能看得慧海百爪挠心。   于是女尼又露出取悦的笑来,道:“老娘娘欲寻个明理懂事的宫女,与那赵将军来个珠胎暗结,她再出面作主,成全一对鸳鸯。那时皇帝便想留下赵贵妃,也不可能了。”   “混蛋!”李铭闻言脸色煞白,双手如电扣住慧海肩头,怒道,“这是什么狗屁办法?如果赵让真犯下秽乱宫闱之罪,那还等得了太后出面?事关皇室血胤,谢氏虎视眈眈,正好授之以柄,只怕是连李朗都救不了!那脑子不清不楚的太后真要这般行事?”   他怒自肺腑而起,不觉压上全身力气,几乎没把慧海的肩胛骨捏裂,慧海痛不可当,眼泛泪光,颤着唇而笑,李铭长吸口气,松手退后,目光灼灼:“你告知此事,不就是为看好戏吗?如今目的达到,还不快滚!”   慧海默默活动下双肩,庆幸李铭手下留情,未曾真伤了她筋骨,嫣然一笑道:“你这是小人之心了。你既心悦于那赵让,何忍见他如落网困兽?就不想办法救他一救?若能带他出宫,再如实相告,他当会感恩才是。”   李铭怅然苦笑:“我何尝不愿?只是一来不知该如何说动师傅,二来,他本人……纵对李朗无情却仍有忠,他怎可甘心与我为伍?”   “这却不难,”慧海胸有成竹道,“师傅需助力,赵让之用毋庸置疑,所忧只是其能否忠心而已,这双管齐下,未必不可行。至于其二,却也不难……”   她向李铭有条有理地侃侃而谈,听得李铭连连点头,末了李铭满腹狐疑地皱眉道:“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可行。只是你与赵让毫无关系,何必为此事费心?”   慧海不答,只笑道:“时候不早,来日再说吧。”   李铭不便异议,只好跟到门外,众目睽睽下恭恭敬敬送慧海离去。冷宫如今只剩他一人,行事自如许多,唯可惜赵让等搬去了他难以企及的承贤宫,甚至“得偿所愿”地封了皇妃——   难道赵让的无畏无惧以及勇武果决都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李铭不禁咬唇,继而又觉此举太过女气,想起适才慧海那痴迷不已的眼神,羞怒交加,回到屋中,将身上的衣裙连撕带扯成条条缕缕,方始解恨。   但李铭其实真是冤枉了赵让,他压根没想过太后心存以妹换兄的念头,只当是如李朗所言,由太后为长乐择婿,故而对长乐被召去侍奉太后并不曾生疑,更不会阻挠。   太后指婚,纵然是再嫁之女,夫家也绝不敢等闲视之,于长乐自然是好事。   况且宫中全是内侍,长乐虽从不在赵让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但赵让却听高正提起,遇见与“那人”身形音貌有几分相似的内侍,长乐常有失魂落魄之态,偶尔手中忙碌,眼中却莫名流泪。   赵让光听便已心疼万分,然而却无能为力,长乐不提,他便连温言抚慰也做不到。   如今长乐去了泰安宫,恰是癒伤之机,赵让求之不得。   只不过于长乐是千万好处,高正却从此起黯然神伤。长乐离去后次日尚无多少异常,谁想隔个三两日后,便开始镇日恍惚,仿佛三魂六魄有一半跟着长乐离开了承贤宫。   眼见中秋日近,承贤宫初有贵人入住,免不了忙乱,而身为总管内侍的高正却镇日神游太虚,不消几回,眼红嘴碎之人便把高正的失态报给赵让,反得了赵让训饬,纷纷议论方暂告平息。   赵让当然清楚高正因何故闷闷不乐,不忍多加怪罪,旁敲侧击无果之后,便索性暂免了他总管之责,继续教授他文武两道。   就在中秋宫宴前两日,承贤宫得赏了初肥的秋蟹,赵让全部赐给了内侍们,午后有内侍请举蟹会,赵让欣然同意。   待他至后苑漫步归来,却见高正手端着好大一盘煮熟的红蟹,愣愣地看着他今早随手写下的文字。   赵让一笑将熟蟹盘子接过,高正惊得一僵,回看是赵让,赧颜支吾道:“将……将军,蟹煮好了,蒜醋和酒奴婢再给您送来,奴婢知道您不喜其他人入屋……”   “你在看什么这般入神?”赵让不接他话,放下蟹盘后问道。   高正红着脸不答,赵让凑前看去,见那页只有“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这句,便问:“可是仍有字不认得?”   “不是,都……都认得,”高正摇头,嗫嚅,“只是,只是不懂,不失其正……”   赵让怔了怔,轻笑着拍拍高正的肩头,道:“有何不好懂?正与邪相对,与歪相对,与无孔不入相对。一个人要有足够的学识修养方能知进退存亡,但如不能守其正道,最多,便是苟延残喘。”   高正侧头盯着那字,依然满脸迷惑。   “别琢磨了,”赵让笑道,“将蟹搬去外边吧,现在处处月桂飘香,佐酒吃蟹,再惬意不过。你我再对饮几杯如何?”   高正展颜一笑,低声道:“谢过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下章应该会上线……(应该)话说一篇文能坚持下去真是难。   这篇已经跟我的构思差好远,好远了……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第四十一章 、   中秋当日晴空万里,到了夜里果然圆月高悬,宫中一日无事,白天众妃嫔相偕游园赏花,赵让自然不便参与,候到月升,宫人对月上香后,那家宴却是无计可躲。   李朗无叔伯兄弟,免去不少应酬,饶是如此,后宫参与家宴的人数却也是可观,便分作了两回,前半回便是晚宴,凡承恩蒙幸过的妃嫔宫女都能有座。   赵让虽说身份不低,但好在人数众多,他又是独一无二的男子,藏身在角落暗处,也无人胆敢主动与他攀谈结交,他独自对月吃食饮酒,倒不觉尴尬到无处容身。   只是偶尔瞥见主位上李朗与那谢皇后相敬如宾状,他不由莞尔。   若非这家宴,赵让还真不晓得原来李朗的后宫阵势这般“雄伟壮观”,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甚而还能见到高鼻深目的色目女子,纵然不得佳丽三千,上百只怕是有的。   同为男子,不得不对李朗身强体健、精力充沛油然而生敬意,这衣香鬓影,简直光看便能累出眼疾——赵让心中自嘲,他连四个妻妾都应付得焦头烂额,怎比得过皇帝的游刃有余?难怪……会对他莫名生了兴致,是柔媚女儿见多了吧?   他解嘲一笑,自斟自饮,旁若无人,也不再觑上座,自不曾察觉李朗与刘嫔说笑,时不时向他投来一瞥。   册封之后,两人再无见面,李朗忙于朝政自不必提。   北方边境狼烟再起,粮草告急,需从金陵筹粮押运边境。除此之外,上回令曹霖查探贼寇初秋扰境之事,得到回报原是与北方梁国新君继位、急于立下军功以平人心,曹霖奏折写明坚守不出,待敌自退。李朗相信曹霖的判断,不道谢昆却也得了消息,他是未曾想到李朗已悄无声息地虢夺了他的兵权,口口声声既是北骑掠境,他身为守土大将理当速归前线。   谢昆甚而向李朗提出,他希望先迎娶子玉,再行赴任,言下之意便是让李朗以皇帝之尊赐婚,如此方能以皇旨抗父命。对谢昆暗示里一旦李朗与谢濂决裂,他可两不相帮,李朗唯有哂笑。   斩草除根才是李朗偏好的方式,他并不需要谢昆,谢家如今的内讧正是他所乐见,让谢昆留在金陵,到时一网打尽岂非更妙?   谋逆并非易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濂沉得住气,李朗便无理由动他,强行栽赃的念头曾经闪现,但李朗仍是不愿下手,无关君子之道,只是谢家势力不小,若人心不服,保不定有人要浑水摸鱼,借故生事。   册封赵让,且是仅此于皇后的贵妃高位,李朗实有激怒谢濂之意。果然,此举令谢濂这三品大员、尚书之首再次告病,拒不上朝。   李朗担心谢濂绕开朝堂,直接在后宫借谢皇后之力加害于赵让,除去暗中遣人保护,自己也常去地坤宫打探虚实。   令他啧啧称奇的是,谢皇后一改前貌,闭口不提赵让之事,纵是李朗率先提及初封贵妃泰安宫觐见不合礼数一事,谢皇后亦避而不谈,顾左右而言他。   李朗查探之下才知赵让曾主动求见过谢皇后,过程如何无人可知,据说当时殿中只留有皇后与其陪同入宫的乳母,还有内官一名,而那内官就在当日便得痢疾一命归西。   这当然不会如此巧合,李朗闻知后心头略沉,他记得那就是与赵让剖心未成同日,他驾临承贤宫,见赵让盛装出迎,还曾问起,却被赵让欺瞒而过,且他们共处良久,赵让对此事竟是只字不提。   那人究竟有何打算?为何凡事皆要瞒他?   南越那边消息也到来,李朗安排下的事情大致顺利,只是齐震旭的回折除详详细细地写清皇帝所问询的事外,还提到番禺至金陵的陆路不甚太平,护送两名幼儿而又不通过驿馆委实不便,不妨改道水路,只是所需时日更长,就怕孩子难以承受颠簸之苦。   齐震旭正如赵让所荐,为人谨小慎微,体现在字里行间,处处话留余地,言及南越现状亦是如此,明书虽有蜀国牵制,不至重燃烽烟,但少民不臣之心再起,疥癣之疾若不能根除,纵再无关紧要,也伤圣明。   某些地方写得云山雾罩,千回百转,但李朗明白过来之后不由哑然失笑,这齐震旭委婉地剖白,他对南越郡内时起的骚乱颇感棘手,这非他所长;二则,冀望上意隆盛,以“最擅其职之贤能以得其位”,直截了当了说便是替赵让求情,不过借着解决南越乱事之名罢了。   赵让——李朗如今方知这个姓名已足以扰乱他神智清明,弃之不舍,食之……不能,比作鸡肋兴许也不为过。   中秋夜宴,李朗见赵让起初时不时瞧向他,心中五味杂陈,到赵让自得其乐起来,又怅然自嘲,这牵挂虚悬的心境委实是种实实在在的折磨,情网一词,也不知是谁人天赋异禀而造,越挣扎便越缠缚,此间滋味,不足为人道。   宴至戌时而散,帝后携太子同移至泰安宫后苑,嫔位及其上的妃子方有资格参与。   一直留意赵让的李朗自是见着那人怔愣后摇头苦笑的无奈状,莫名火起,暗生不悦。   酒过三巡,太后坚持要把李铭唤来,只道令“她”抚琴助兴,李朗虽是不愿,却也不想在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拂逆母亲。   李铭抱琴入宴,太后先赏酒一杯,他盈盈谢过,妙目流转,座中不乏国色天香,仍为他这嫣然浅笑中的我见犹怜状屏息静气。   独李朗微微皱眉,此女品性他并不清楚,但这与其母肖似的容颜,令他难动怜惜。   琴声乍起,尚未成曲调,蓦然杀出程咬金来,只见赵让倏然一声“慢着”,起身离席,向太后与皇帝行礼道:“臣请以箫和声,不知可否?”   这请求出乎所有人意料,太后亦是一怔,继而爽快笑道:“自然是好,让儿的箫技精妙,难得佳节,正好大伙都听听。”   太后既已开口,李朗也不便反对,只是琴箫合奏当口,他几乎无心听曲,对赵让脾性了解纵然不是透彻,也知这人如此冒昧必有其用意,然则费心揣摩却是无解。   但见席间赵让与李铭醉心于各自乐器之中,偶有抬头对视,两人皆春风带笑,李朗更觉胸口如堵,愈发不快,恰好旁有宫女为他满酒,他无意一瞥,察觉竟是长乐,稍作沉吟,既啼笑皆非又陡生怒意,母后多管闲事得有些欺人太甚。   一场心不在焉的家宴在曲终人散后结束,李朗对李铭不由也上了心,若非他如今还需要李铭为质,真想次日便将其人驱出宫去。   他想见一见赵让,然每到动念欲行,思及那日他开诚布公到剖心挖肺的程度仍是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推拒,便觉面上仿佛于人狠狠掌嘴,羞辱感油然而生,气愤难平,如此一想,心灰意冷,相见也是无益。   不想中秋夜宴次日,李朗下朝之后竟得承贤宫来人求见,言是贵妃伏请大驾,有要事相求,语毕便奉上了贵妃所托之物。   李朗定睛看去,那正是他赠送给赵让的佩玉,一旦辨识清楚,只觉颅脑中轰然巨响,混沌无状,压抑住上涌的气血,李朗接过佩玉,令人传话给承贤宫,酉时接驾。   煎熬至酉时,李朗已不复初接佩玉时气至双手颤抖之态,心中业已打定主意,这回便是最后一次忍让此人,若赵让执意君臣之分,那他便以君视臣,再不作它想。   赵让迎出宫门,李朗见他一脸淡然,心头便生焦躁,待到入了寝殿,遣退闲人,皇帝再难按捺住性子,冷声道:“我只道你不愿以妃子身份见我,这般心急火燎,却是为何?”   赵让沉默片刻,猛然跪倒,向皇帝俯首,涩声道:“臣乞陛下授臣于力,臣愿为陛下马前勇卒,为陛下扫荡奸佞,谋天下大业。”   李朗盯着赵让半晌后方道:“你找我来就为此事?”   “陛下难道不想摆脱权臣钳制?知耻后勇,陛下明知自己不过一卑微天子,是何缘故竟能容忍至今?还是陛下所愿,不过软玉温香满怀,后宫百花争艳□□满园?”赵让抬头,眼眶微红,目中尽是斥责之意。   万万料不到赵让竟直言相饬,语出讥讽,伤人不忌,李朗怔愕之后勃然大怒,他紧握双拳,冷对赵让道:“赵让,你又有何身份苛责于我?莫要忘了,你如今不过是一宫妃,安守本份才是全身之道,少作痴心妄想为好!”   他见赵让仍不低头,又叱:“你要我用你成事,简直可笑。你心中念念不忘那南蛮之女,我若任你为将,要你两军对阵之时亲手杀你妻子,你可能做到大义灭亲?你当年自立为王,不就是因她而起?赵让,假以时日,那女子落入我手,我将她凌迟处死,你是否又要再叛?”   “陛下莫要逼人太甚。”赵让默然,继而闭目轻声。   李朗怒焰炽烈,哪里听得进这无力的乞怜,冷然低笑:“我何曾强逼过你?你既不领情,反得寸进尺,你要我如何信你?我非但要处死那女子,连她所生的子女,也要斩草除根……”   他话音未能落地,口中已然转成失声惊呼,赵让跃身而起,强将他两臂扭转,李朗恍惚茫然,转瞬之间,他便被赵让用腰带反捆了双手。   “李朗,”赵让道,“这世间无辜受罪之人,欲得而不能之人,并非只有你一个。你既不解这疾苦,又如何能贵为天子?你所渴盼,是否便是得我一幸?好,今日我如你所愿!”   作者有话要说:   小赵因为某事炸毛了。   话说那字数成迷的一章是无可奈何……以这个进度,下章估计还是会被锁,怎么办好呢? 第43章 第四十二章、 第四十二章 、   李朗瞠目结舌,半晌不能回神。   按说他惯经沙场,弓马娴熟,精通枪剑,近身相搏之术稍差,但仗着膂力过人断不致毫无抵抗便束手就擒才是,奈何赵让此举过于匪夷所思,甚而在李朗被他半拖半抱地缚于床笫之上,李朗仍浑如置身噩梦之中。   赵让嘲弄地一笑,凌驾于李朗之上,默不作声地为皇帝摘去束发纶巾,宽衣解带。   衣袍敞开后,李朗藏于其中的佩玉滚落下来,赵让瞅见,将它拿起,置于枕边。   李朗方如梦初醒,此时他已是袒胸露乳状,见赵让并无停手之意,悲怒交集,愤而挣扎起来,他双手被绑于床头,不得自由,抬腿便向赵让踢去,赵让闪开,半身压在他胸口。   两人眼眶皆是赤红,李朗从未见过赵让这般模样,胆气竟是怯了一怯,他闭目稍瞬,睁开时已是沉住气息,冷静地道:“赵让,放开我。”   赵让的回答是于沉默中,将李朗下身也从衣物束缚中解脱。   这一刻李朗真是有些慌了神,他从未想过他会有有朝一日落入这般境地,纵然此人是赵让,是他愿为之雌伏的赵让,但那也当是两情所愿的交颈缠绵,眼前却分明是对方一意孤行的强犯。   “赵让!”李朗大叫,他胸口起伏剧烈,唇微微颤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不怕我……”   “怕什么呢?”赵让轻笑,神态自若,“我是犯上,千刀万剐粉身碎骨也不辞其罪。你大可以继续威胁,你可以在我面前把长乐剁成肉酱,也可以兴兵百万,把南越山河尽数踏平,百姓屠戮殆尽,不是还要杀我儿女么,尽管去做罢。你是皇帝,是天子,是领天命护苍生的人,你做什么我都不能拦你,只是我,还真不怕你。”   他说着话,伸手抚上李朗的鼠蹊处,听着李朗倒吸口冷气,更是刻意地半揉半搓起来。   李朗听着赵让的话语,心竟随之战栗,他尚不能厘清其间真意时,从两腿间传来温暖的刺激令他难以自控地反应,待要挣扎,唇舌却又被赵让不带半分犹豫地占据席卷。   长吻持续至两人肌肤上都不觉沁了汗,赵让略略抬头,两人的鼻尖近乎交抵,气息热度缱绻,李朗凝着赵让的眼,勉强笑道:“静笃,你这是要一报还一报么?也罢,也罢,我……我收回前言,不再提愿作你妻的话,你……随你就是……”   他见着赵让的瞳仁因他这话而略略收缩,尚且以为是错觉,但下一瞬,赵让稍退开后,抬起他的双腿架于肩膀,李朗几乎岔了气,他惊慌失措地看着赵让压上,感受到身后羞臊入口被一神兵所抵,开口竟是十数年来首回的哽咽:“静笃,我放你离开,你尽可回南越与妻儿团聚……”   “你误会了。”赵让俯身,在李朗不自觉蓄泪的眼上轻轻一吻,“我并非借此胁迫你。”   李朗已无能了悟赵让话中之意,当赵让的双手托起他的臀部时,他便屏住了气,但当撕裂的剧痛真真切切地降临之际,李朗痛得眼珠凸起,耳中只听到嗡嗡之声,他死咬住唇,尽全力试图挣脱赵让的掌控。   为何?为何会落到这般下场?   那几乎剿灭神智的苦楚中,李朗不停自问,唯有如此,方能多少减轻他陡遭巨创的身心之痛。   纵使是他先行下药,以有失正大光明的手段强要了赵让,可于整场鸳鸯戏水里,他已尽己所能地温存体恤,怜爱疼惜之心贯穿了始终,他是真将赵让置于一生一世无可取代的地位,为何……   赵让的动作因李朗眼角泪水而稍有迟滞,但他未曾停下,只是和缓了些许。   年轻皇帝是个马上天子,身体无遮无掩地展现着阳刚之美,然鲜少伤痕,不似赵让赤身那般骇人,但此刻的他却是脸白如纸,紧阖双目,眼角泪痕未消,气喘不已,整副不堪摧残之状。   便心如顽石,见了他这模样,也难再坚定,赵让原有的折辱之意已是荡然无存,只是附在李朗耳边,低声似自言自语:“为人所迫之痛,你是亲身体会了,可恨我?”   李朗不语,脸色泛起铁青,独他两手皆受缚,擦拭不得清泪,鼻息沉沉,喘息层层,无不令他羞怒欲狂。   赵让见状,他到底不是真能辣手狠心的无情之人,李朗身受此辱,只消提声呼喊便能有人救驾,而这皇帝至今不践,赵让对此也只有心中一声浩叹,纠缠至此,也该尘埃落定。他不再多加折磨,抱住李朗的腰身,奋力进出而臻至化境。   痛不可当中,李朗睁开泪水封糊的眼,牵出一丝讥笑道:“南越王殿下可是餍足?殿下雄风无双,着实令人刮目相看。你那妻可也是命大,承你多年竟不曾命丧黄泉。”   然而赵让的回应却是在他已渗血的唇上柔柔一吻,李朗素来自命擅识人心,此时却全然懵懂,由着赵让从他体内退出,默默下床披衣,他见赵让竟往屋门而去,不由急道:“你做什么去?”   赵让回头平静地答道:“令人烧些热水进来。”   “回来!”李朗蹙眉,“若让他人瞧见我这样子,你待如何解释?”   沉默片刻,赵让摇头:“我自不会让人窥视你如今的样子。”   李朗无言以对,心中如惊涛拍岸,却不愿再在赵让面前流露出半分软弱来,他合着眼,欲寻赵让无惧后果冒失轻率之因,脑中却犹如万马奔腾而过,只见漫天尘土,伸手抓不住半点有用之物。   直到脸上湿烫,李朗方睁眼,见是赵让拿着布巾,蘸上热水为他拭脸,就听赵让轻声再问:“恨我吗?”   再将捆缚李朗双手之物解去,果有李朗的一拳砸上胸口,赵让不避不让,身形稍晃而立稳,等李朗收回拳,他即伸手探上李朗的面颊,道:“你尚未答我。”   李朗侧开头去,冷笑:“多此一问。”   赵让未再穷追不舍,拿起枕边佩玉,搁在李朗胸前,转身下床去重新将布巾浸入热水中,捞起拧干,回来见李朗把佩玉抓在眼前,痴痴地看着,便开口道:“这玉原是你赠我的,自我获得那日起便不曾离身,如今……再送给你。”   说话间便把李朗翻身,处理他□□的狼藉,见那渗杂鲜红的污浊,赵让擦拭清洁的手不由柔了几分,他这以牙还牙是加了倍数,让皇帝见了血。   李朗一动不动,末了等赵让起身,他终是咬牙道:“你这是何意?料定我绝不至杀你?也绝做不出迁怒无辜的愚妄之举?你要我死心,为何——多此一举!”   他强撑起身,高举佩玉便欲往地上摔去,赵让眼疾手快,握住李朗手腕,将他推回床内,沉声道:“你要杀我?”   目中赤红欲燃,李朗怒极反笑:“我若要杀你,适才便可喊人护驾,你即便平添双翼,也逃不出生天。”   赵让闻言,沉默片刻后坐在李朗身边,目视着他温和一笑:“那你为何要摔了此玉?”   见李朗茫然不得其解状,赵让悄然暗叹,目光垂落在李朗手中的佩玉上,轻声道:“它随我多年,我把它赠你,而非归还……你不愿接受?”   李朗看向手中佩玉,又盯住赵让,待领悟过来赵让的弦外之音,几乎周身无力,但他仍难以置信,连连摇头,哽声道:“你……静笃,以你子女相胁只是……只是气头上的怒不择言,你无需……你我之间,已是两清……”   “三殿下,”赵让打断李朗的话,“你若心内不甘,待御体康复,我由你处置便是。你如要把我斩首示众,或五马分尸、凌迟腰斩,我也绝无怨言。”   “但……”李朗此刻真是晕头转向,他参悟不透赵让的所作所为,这个人主动坏了盟誓,究竟缘因何事,“但你口口声声……是了!你是为了取信于我,好重获兵力!赵让——”   “我若有意如此,曲意逢迎于你,岂不更能见效?”赵让轻叹,“你疼不疼?”   “不疼。”李朗皱眉道,“这本是我心甘情愿讨来的,自作孽,怨不得人。”   赵让不语,把佩玉从李朗手中要过,将它挂上李朗的颈项,李朗情不自禁攥住赵让的手,两人沉默相对,纹丝不动,直到李朗呼吸渐滞重,哑声低语道:“你真想好了?下回由我?”   “嗯。”赵让轻笑,“陛下尽兴为止。”   “卧榻之上,不论君臣。”李朗松了口气,继而费力地在赵让的扶助下坐起身来,正色向赵让道,“静笃,你既已做此决定,总该让我明了原因吧。我尚不致利令智昏到信你是因□□失常至此。”   赵让的脸色骤然阴沉,他沉吟良久,直到李朗因姿势的不变而负痛洩出一声轻嘶,他猛然回神,催着李朗重新安躺,起身道:“折腾半日,我去要些水来。”   经他一提,李朗才觉口干舌燥,等不多时,赵让一手端茶碗,另一手则将他架起,简直像照顾病夫般小心翼翼地伺候他喝茶。   虽感违和,李朗到底不曾抗拒,润喉之后,他问赵让:“你从前也是这么对那位五溪女子?”   “叶颖是个争强好胜的女子,我鲜有机会能照顾她。”赵让笑得牵强,“南越十年,若无她的扶持相助,我恐已客死他乡,只怕如今早成白骨一副。”   这是李朗首次听到赵让直呼其蛮夷正妻之名,但那番话却非他所乐闻,便笑道:“你待她也不差,宁愿背负叛国之恶名,不忠自立。伉俪情深,足令人动容。”   赵让默然,继而也笑道:“齐震巽上折,定会尽力为我脱罪,对我怕是多有袒护之词。”   他目光闪动,对上李朗略带嘲讽的眼,轻声再道,“当年之事,并非如此简单。你要知我今日为何有此举,便得从当年说起。”   李朗点头,却抢了话先道:“那你当年的盟誓可还要坚守?”   “你啊……”赵让苦笑,“佩玉已在你身上了,你还要我说什么?你不放心,便再送我个信物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这章天晓得能不能过…… 第44章 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   赵让信口一说而已,不想隔日皇帝还真送来另一块佩玉,大小形状色泽与之前那块相似,上雕鱼戏莲叶的图案,反面则于莲花上以大篆刻着“上善若水”四字。   与佩玉一起送来的还有十来张“金叶子”,传赐宦官待赵让谢过恩,不无谄媚地道:“陛下眷宠日盛,可喜可贺。”   赵让知他是皇帝的贴身近侍,淡淡一笑,随手取了片金叶,不动声色地塞入那内侍手中。   那人千恩万谢而去,赵让则将随身侍从尽数驱离,独自到后苑,那日长乐与高正嬉戏玩耍的秋千处,少年男女无忧无虑的笑声犹然在耳畔,物是人非。   未时已过,秋寒渐浓,纵是日头高悬,也抵不过阴冷侵袭,何况秋风萧索,然赵让却呆若木鸡般于风中苦立良久。   可惜未曾向皇帝讨得箫来,此境此景,正当酹酒相送,吹箫惜别。   赵让抚着新玉,只觉此物重若千钧,沉甸甸压在胸口。   前两夜所发生的一切,令他恍若隔世,一意孤行也是押上性命的孤注一掷,若因此逆鳞而命丧黄泉,不过以身谢罪,算不得窝囊寻死。这其实也是怯懦之举,赵让装不得糊涂,心事自知,他放不下的,除去和叶颖的盟誓,还有李朗与他之间,宛若霄壤的身份之别。   这是纵然李朗甘心委身雌伏仍挥之不去、却也难以出口的顾虑。   他不愿也不能作李朗后宫中妃嫔一员,非关荣辱,而是可令他承诺身心者,怎能是左拥右抱、坐享三千佳丽的人?   李朗的屡屡试探,步步退让,赵让看在眼中,莫名心疼,只是有那两层,他做不到坦然相对,毫无保留。   一旦交心,赵让只怕自己要堕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试问什么样的男子能允心爱之人夜夜笙歌,纵游花丛,肆意采摘?他能在李朗临幸宫妃之后,仍若无其事地与其鸳鸯交颈?   断无此可能。既同为男子,谁又能荒唐可笑到去自担“贤淑”美誉,揽不妒不恨的“仁厚”颂赞?   莫说他自己,便是长乐,作为兄长他也不能容忍她受这般委屈。他满心盼望长乐能得一忠厚良善的男儿般配,哪怕卑微穷苦些,一夫一妻,胼手胝足,情恩并重,相伴相扶,也胜于锦衣玉食而无知心人嘘寒问暖。   只是李朗宛若当年的他,他却是置身于叶颖的处境,如此一想,更觉对不起昔日正妻,无福消受皇帝的恩宠。   令他最终下定决心的竟是高正——死于中秋月圆、民间阖家团聚、良辰美景夜的高正。   那夜席散之后,赵让原以为并无机会与长乐单独相聚,但太后心慈,特意令他们兄妹短暂见过,长乐含羞带涩地交给兄长两个香囊,赵让得一,另一个却是要他帮忙交给高正。   她在泰安宫中颇得照顾,气色大好,情窦初开之下更显得楚楚动人,赵让明知两人心事,不好点破,除去同意转赠,其它话便含糊其辞。   回到承贤宫,自然是高正前来侍奉,小黄门脸色难看,仿佛大病未愈,赵让只道他是“每逢佳节倍思亲”,骨肉相离,深宫如囚,也没有多问,以免触及伤心,唯吩咐高正温酒对饮。   高正一去,许久方捧食案而来,默默置备,仍寡言少语,眼中凝泪。   赵让心生诧异,要开口相询,欲言又止,从衣袋中取出长乐绣制的香囊,递给高正,笑道:“这是长乐送你的,你且收着。”   他原是要令高正开怀,不想高正颤着双手接过,贴于脸颊,热泪滚滚而落,呜咽不成声。   这下赵让不得不问了,他搭上高正肩头,放柔了声问:“怎么了?是睹物思人?还是想念亲友?小高,长乐……未曾将你忘怀,你待她的真心,她也是懂的。”   高正擦去泪水,抬脸看向赵让,嘴唇发抖,却仍含了微笑,他带着哭腔道:“将军,奴婢高兴过头了,让您见笑——奴婢、奴婢还想问将军一句,如果奴婢不是阉人,您,您……”   “小高,”赵让见高正涕泪横流,微微皱眉,压在他肩头的手劲不由重了几分,吁然一叹,“只要不在此处,即便你身有残缺,长乐如愿,我岂能有异议?”   然人在险象环生之地,长乐既已是赵让的软肋,高正再卷入其中,更要步步惟艰,赵让不得不作此思量。   高正听罢,方始展颜,咧出硕大一朵笑靥,似得寸进尺般再问:“将军真把奴婢视作朋友?”   “自然。”赵让颔首,眉头紧蹙,正待发问,高正已然笑逐颜开地到食案前,提壶自斟,满满一杯,双手举起,向赵让恭恭敬敬地道:“既是月圆,奴婢向月仙祈愿,希望将军终有日阖家团圆,得享太平。奴婢得将军教诲,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奴婢今夜,总算是明白了。”   话音落下,高正又朝赵让一笑,赵让心念电转,猛喝道:“小高!”便要伸手去夺高正的酒杯,然而为时已晚,高正已然昂头,将酒液尽数倾入喉中。   赵让将高正抓入臂弯,高正泪流不止,面色惨变,已是说不出话来。   “是谁?”赵让只觉万箭穿心,勉强问出口,“皇后要你杀我,是不?”   高正此时周身抽搐,脸现青紫,对着赵让艰难地扯着嘴唇,终是一字亦不成形,倏然间两眼眼皮脱力垂闭,无声逝于赵让怀中。   那夜赵让自是未能成眠,他抱着高正尸身步去小黄门的住屋,亲手为高正收拾物件,忙碌之中无暇伤心,唯有不住冥思苦想,终究是得了个结果:如今即便机会千载难逢,他也不能离开。   他赵让不是圣人,结仇再三,于公于私,他都容不下谢氏一族。高正纵然命如蝼蚁,也是他的朋友,也是因他而死。   次日鸡鸣刚起,赵让便喊人查访高正宫外的亲戚,得知高正在城内,尚有寡母以及兄弟合共五人,全家仅靠大哥一人卖面为生,心中更是恻然,情知定是有人以亲人性命相胁迫,逼高正就范。   然而那孩子却情愿以身代死,也不肯下手害人,恪守朋友之义,真正义薄云天,赵让想起高正临死前,仍要问清赵让是否视他为友,便觉呼吸都要难受地停滞。   为友而死,死而无憾。赵让却不能在高正无辜惨死后犹无动于衷。   他要见李朗,求皇帝莫要将他闲置于此,他不是个需要他人保护的无能之辈,身边亲近皆受他连累,他还要怎么个无可奈何束手无措?   而李朗……   仍不愿信他。仍不愿。   明知李朗绝情的话语是出自恼恨的口不择言,赵让当时的心却如坠冰窟。   他如果还要死守盟誓,李朗便会一直以为他存有贰心别有所图。但要他折腰屈膝,曲意奉迎,事事顺从,他又能坚持多久?   电光火石中,赵让决意一赌:   李朗若喊人救驾,或拿出君王身份迫令于他,抑或事后龙颜大怒,那他就此封心绝想,另寻他法向谢家复仇,当先一步便是重新找上魏一笑,设计出宫,甚而暂与李铭母子联手亦在所不惜,再不济,便步上聂政荆轲的后尘,血债总要人偿。   如果形势截然相反,李朗再行忍了他的胆大妄为,前尘往事便只当黄粱一梦,他不再纠结,不再自困,余生便将皇帝作呵护怜爱之人,他会将李朗视作唯一,不变不改,绝无动摇。   主意打定后的动手之初,他原是涌出许多嘲弄奚落的话语,欲在强行求欢之际羞辱李朗,自打归降以来种种难言的无奈愤懑,要在只此一回臣服皇帝的豪赌中宣泄个痛快淋漓。   然事到临头,仍是不忍。   李朗未能压住的眼泪,令赵让心中明白,此番尘埃落定,他是再无挣扎逃避之念,就由身下这人将自己俘虏去,明是自己征服,实则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将佩玉交予李朗时,换了心境的赵让油然而生起怜惜,默然自嘲,果然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眼泪柔弱之征,本是世间最无用之物,然正是此柔,挫得去铁石心肠。   而李朗闻知赵让内侍身亡一事,愣神之后,脸色骤变,阴晴不定中用力握住赵让的手,冷冷道:“真以为我不敢对他们如何!”   见赵让闭目现哀伤之色,李朗又不以为然地道:“你无需太难过,这也不是你的错。再说,那小黄门在主谋找上他的时候便注定要死了。即便他狠心杀了你,莫说我要追究,谋事者为了灭口,他也必死无疑。”   赵让看向李朗,摇头轻声:“人存侥幸,况且他要下毒,多的是机会。那主谋当是威逼利诱兼用,他……总是因我而死。”   李朗不语,稍许释然轻叹一声,“到底是我疏忽,竟不曾想到防备这一手,累了你伤心。”   赵让默默浅笑,轻轻拍拍李朗手臂,他果然不曾看错这遇事自省的皇帝。   然李朗回以的笑意却是惆怅失落:“你今日冒然行事,还是要借此得我之力,是不是?”   当时两人已略作穿戴,在床榻上并肩相挨,赵让坦然一笑:“是我愚钝无能,不堪君王之用?”   李朗摇头叹息:“绝无此事。你那万言上书,我反复阅过,说来不怕你笑,初看甚而心生妒意,以你之才,确不该没于无名。”他侧头向赵让,“改日金陵已定,我想巡幸南越,看看你治下的疆域,你意下如何?”   赵让温和一笑,对道:“等君侧肃清,再谋他事不迟。”   将李朗颈上物归原主的佩玉轻轻一挑,赵让又道:“我确有私心,之前……也忧你不过心血来潮,贪图新鲜,但……今日之事后,自会……如你所愿,仅容你一人而已,再无他人。”   李朗沉默一阵,抓起赵让的手道:“要我信你,告诉我你自立之因。齐震旭确在折子里详细言明,当时出兵夺占闽郡,以及割据为王,全是那五溪蛮女的主意,你莫非还要告诉我,他是在欺君?”   “大致属实,”赵让终于松口,开诚布公地谈及往事,“只是你别用这鄙夷之称指代她。”   “怎么?你又要说她是你妻子?”李朗挑眉。   赵让神色稍转黯然,微微一叹:“她是我曾经的妻子,盟誓既已不在,恶言相向却也不必,说到底,是我有负于她。”   李朗语塞,闷了半晌,转见赵让眼中蕴着不加遮掩的关切,终也是无奈长叹,苦笑道:“罢了,偏就是你!你给我说清当年之事,如有半分欺瞒,定不饶你。”   “臣遵旨。”赵让轻笑,心中阴霾虽不曾一扫而空,却也因着李朗多情的眉目,而减少了许多。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他们就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了=。=(当然不可能)   好想自我放纵来个神展开或者开新坑啊,呜呜呜~ 第45章 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 、   李朗倚于床头,久候而不得赵让开口一声,那人正襟危坐于圆桌前,双眉蹙起,两眼直视,神情迷离,纹丝不动了半日,犹若入定老僧。   “静笃,”李朗暗叹口气,下了床来,径直向赵让,道:“今晚仍是月圆夜,不若你我到东湖荡舟赏月对饮如何?仅你我二人。”   赵让似受惊而起,凝着李朗,柔了声音道:“你真无事?”   “死不了。”李朗冷哼,转而苦笑,“我当真以为你是要与我了断,还想这番受痛,便是还你多年前因救我而遭的鞭刑,从此两清。”   他说话间,手指轻抚上赵让眼角旧日伤痕,轻轻一笑:“当时一定很疼。”   赵让微颤而闭目,良久开眼才道:“深更夜冷,湖上风寒,你要是受了凉可怎办?莫如就在后苑,叫人点灯围席好了。”   李朗听罢呆然不语,半晌才浩叹着作拭泪状:“静笃,等你一声关心,实在催人泪下,孤王老泪纵横啊。”   赵让瞠目,继而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   既是赵让好言相劝,李朗没有不允之意,承贤宫众内侍好一阵忙碌,在湖边置席备酒,点火上灯,小半个时辰后,两人才携手坐定。   将侍从随扈驱赶到丈余外,李朗满觞而笑:“这里前方是湖,地势开阔,你不需担心隔墙有耳吧。”   赵让一怔,向李朗感激一笑,双手接过李朗的递酒,缓缓道:“臣……适才并非不愿开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陛下问及前尘往事,然此事却与,与太上皇息息相关,臣是在斟酌如何开口。”   “太上皇?”李朗微扬嘴角,“和他有什么关系?”   “数年前太上皇欲过江北上,收复中原失土,曾有密旨于臣,令臣整备军伍,率兵驰援。”赵让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朗,李朗低头抿酒,他才接道,“前来传旨的特使,还送来太上皇亲赐的礼物:一管造型别致、上雕‘卍’字的墨色玉箫。”   说到此处时,赵让又停了话语,沉吟中将杯中酒缓缓饮尽。李朗并不催促,见酒空杯,提壶再倒,两人你来我往,对饮了有三四杯,赵让才平淡地讲起后续。   他自幼得名师授艺,娴熟箫技,得了此物自是爱不释手,打算在当日宴请来使时吹奏助兴,不料席至半途,他的王后却率蛮夷兵士气势汹汹杀入,也不多话,拔剑便要结果来使。   “臣那时不知发生何事,见王后——叶颖痛下杀手,大惊之下,自然也要出手回护来使……不料……”赵让低头一笑,“反而是为那来使一剑掼胸,差点命丧当场,也亏得那人学艺不精,方有臣侥幸死里逃生。”   李朗与赵让对视片刻,并不出声,仍是默默地为赵让斟酒。   赵让并不与之客气,李朗满酒,他便喝尽,直到李朗停手,他也将酒盅放下,继续道:“伤势虽不轻,所幸未曾伤及要害,然对方棋高一着,为防失手,已在剑锋淬入奇毒。双管齐下,臣仍是大难不死。”   “李冼为何要对你痛下杀手?他想夺你兵权,也犯不上用行刺这等而下之的手段。除非,你忤逆他意,且部属中有人心怀鬼胎。”李朗沉吟片刻,倏尔道,“难怪当日我去信与你,你不曾答复,难不成那时你……”   “是,”赵让看着李朗,目中流露出赞赏之意,轻声应道,“当时臣尚未闯过鬼门关,仍挣扎于阎王的股掌间。”   稍稍一顿,他又不禁苦笑:“陛下怎可直呼太上皇的名讳。这要旁人听去,还像话吗?”   “为何不能。我非重华虞舜,亲父既欲杀我,父子之情便恩断义绝,还妄想我恪守子道,执孝子之礼?”李朗淡笑,眉头蹙起,“再者事悖常理则玄,舜帝年二十便以奇孝闻名,而为四岳荐于尧帝,静笃不以为怪?”   见赵让眼中颇有相责之意,李朗哂然笑道:“那李冼决意杀你,可是你有违逆之行?”   赵让长叹口气,他不再看李朗,转望向幽暗的湖面:“太上皇欲夺臣的兵权,是因早前,他也曾下旨于臣,令臣速整兵马北上,并将前因后果大致道出。然而臣考虑再三,却并不认为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回奏中恳请太上皇谨慎行事。兴许,臣……久为封疆,恣睢妄为,不得帝信,也是情有可原。”   “静笃,你在我面前说话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李冼认为只消将你除去,南越大军便能为他驱遣指挥,是这样吧?”李朗果断开口,同时再为两人的空杯添酒。   默然良久,赵让道:“是。”   两人又相对无言地各自举觞,又是三四杯下肚,赵让道:“我昏迷了五日方醒来,然足有一个月是镇日昏昏沉沉,莫说处理政事军务,连开口说话都难。待终于恢复到神智清明,才得知一个噩耗。”   他倏尔全身僵直,握起双拳,垂目涩声:“宴席那日,凑巧我那五岁的长女见玉箫新奇有趣,她素来得宠,颇有些放肆,便偷偷取来耍弄嬉玩。孰料那玉箫内含了机关,被她无意触动,可怜我那孩子,甚至连叫喊都来不及……就……”   李朗听到此,猛探身攥住赵让的手,用力握住,他只觉此时若不及时支撑赵让,那人便要晕厥当场。   “你不要再往下说了。”李朗沉声劝道,赵让却是闭目连连摇头,他用另一手手掌覆上李朗的手背,轻声道:“我不曾亲见孩子的惨状,但叶颖却是见着了,孩子也是在她怀中咽气。事后她几欲疯狂,恰巧当时南越郡中也有不少人认为大可固守边陲地方,金陵乱事不必理会,她便在这些人的支持下,以我之名,侵吞闽郡疆土,自立为王。”   良久,他方喘了口气道:“等我重掌军政,已是为时太晚,中央势弱,也难以力挽狂澜,我更不能怪罪王后……叶颖,只好暂且顺水推舟,僭越王位。”   话到此处赵让已是疲惫难支,强作精神,讲罢九死一生后却发觉痛失爱女,甚而连尸身都已下葬,唯留新坟作他憾恨之念想。   纵然王后在逢此大变后性情愈发偏激,听不得半点东楚旧国的事,将金陵皇帝恨入骨髓,鼎力主持南越自立,赵让也无丝毫怨心。   那无辜惨死的孩子亦是他的骨血,是他寄予厚望的长女,他至今还记得亲手抱起新生婴儿时那轻若鸿毛又重若泰山的感觉,以及初为人父时喜不自胜的快慰之情。   只是——“南越终是复归,虽说民心需拢,但只要陛下不图康逸,假以时日,必成东楚牢不可破之疆土。”   李朗听罢,亦是许久不语,忽把赵让拽起环入双臂中,不无恼怒地咄咄逼问:“既是如此,你为何不在重逢之初便告知于我?”   赵让低头:“臣身负重罪,无可辩白。”   “少说废话,”李朗佯笑,悻悻然,“你心里又是在道,她是你的妻子,你既便为她蒙冤受屈,身死魂灭,也是应当,是不是?”   “陛下,”赵让的语气转软,他略有些不自在地直起身来,目视李朗道,“我既已开口,心中只有你一人,便绝不更改。你若要不信,我如今也没有让你信的法子。”   李朗本是有奚落挖苦之意,得赵让认真的申辩,不由心下微动,趁机笑道:“谁说没法子?花明月暗笼轻雾,但得你甘愿教君肆意怜,自然都信了。”   “你……亡国之君的艳词怎好随意出口,于国不祥。”赵让变色皱眉,须臾低头轻道,“随你处置便是,这话你还要我说多少回?”   如风过无痕,语出之后,虽消散无形,却长留人心。赵让此句并非缠绵悱恻的情话,连口气也不见得有多甜柔,听在李朗耳中,是撩拨至惊心动魄,他无言定睛于赵让,赵让起先不曾抬头,稍瞬方与李朗对视,他神色一怔,眉目刹那舒展,眸中温柔若春水化冰。   两人四手叠握,无言相对,半晌后赵让轻咳一声,打破静寂:“陛下,臣还有一事相询……”   “静笃,独处之时,烦你放下君臣之礼,我年少于你,你直呼名字便可。”李朗边笑边重新将酒杯斟满。   赵让愣了愣,摇头道:“你唤我表字,我怎能直呼你名讳?即便不守君臣之道,无视上下之别,也是无礼。”   李朗为这出乎意料的反驳一滞,犹豫道:“这……我未取表字。你若介意,不妨帮我取一个。”   哑然苦笑,赵让又是摇头,身为臣子为皇帝取字,简直可称大逆不道。   “那不能是陛下、圣上一类的尊称,不然我也叫你殿下?亦或将军?”李朗执意顽固,终是让赵让叹笑,无奈回道:“那当如何称呼?你说,我遵令就是。”   李朗应得爽快:“李郎。”   尽管发音贴近,赵让却仍是即刻听出其中细微之别,他瞅着李朗洋洋自得的神情,欲言又止,转作低头轻笑不止。   直笑得李朗皱眉,面露怒意,用力握了握两人不曾分开的手,赵让才停了笑声,敛容道:“我且问你,太上皇如今何在?是否尚在人世?阿朗不要瞒我……”   他声渐弱而无,融入李朗无声无息的笑意中。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年底了事成倍增加,今年是完结无望了。   这两不会那么容易就步向婚礼殿堂的,作者不允许。   话说看文的各位抽空就留句话,某次见一作者感慨,情愿用十个收藏换一个留言,深有同感啊=。= 第46章 第四十五章、 第四十五章 、   自李朗登基,李冼便再不曾现身,也无丝毫消息,庙堂江湖皆有传言,所谓“太上皇”根本便是子虚乌有,事实上李冼早在其子李朗逼宫当日便已然晏驾,只是今上不欲担“弑父”恶名,瞒天过海,密不发丧。   赵让此问,直指宫闱皇室血案核心,但李朗并不犹豫,坦诚相告。   那日宫变是蓄谋已久,筹备周全,到日落时分骤然发难,五千人马全副武装将皇宫团团包围,由内应大开宫门,禁军中听令于副头领魏一笑约有半数按兵不动,剩下又十有其三不明所以而在三皇子的饬令下未敢妄动。   李朗率亲兵杀入西苑,皇帝李冼与几位阁臣中贵正在别殿迎翠殿宴饮作乐,歌舞升平中瞬见刀光剑影,喊杀连天。   对父皇李冼,李朗既已不存其垂怜企盼,自也无半分恨意,他听李冼怒叱他作孽子叛臣,反觉可笑可鄙,手中斩杀过敌寇的长剑若蛟龙入海,直扑皇帝。   “他欲设骗局杀我,如王允杀董卓,代其二子荡平前阻,我不过先下手为强。敌我壁垒如此分明,这声‘父皇’我如何还能叫得出口?”李朗道。   与父子之间恩怨无关,只是你死我活的势不两立,李朗剑招递去,冷不丁却被一人□□挑开,那人四十来岁,身高体貌宛若山神横空出世,正是素与魏一笑交恶的禁军常头领。   此人粗犷彪悍,□□功夫却极是了得,此时得信率禁军护驾,扫开李朗剑峰时提气高喊:“护驾!速来护驾!三皇子谋反!”   当时迎翠殿内混战一团,常头领手下禁军士兵确也骁勇,为护皇帝周全舍生忘死、奋不顾身,双方人数虽是相差无几,士气却高下立现。   偏偏李朗被常头领一杆□□缠得脱不开身,他用剑而对手持枪,本就在兵刃上吃亏,应付之时偷眼瞥到李冼竟在几个禁卫的簇拥下匆匆离开,不禁心急如焚,手中破绽一露,差点就被常头领的枪尖扎中面门。   幸好当时的李朗早非吴下阿蒙,阅历已丰,有惊无险后反倒是即刻冷静下来,聚精会神地与常头领对战,身形矫捷向来是他的优势,剑走轻灵,似防实攻,任常头领将枪花使得百莲齐绽,也一时奈何不了始终游走不绝的李朗。   转眼两人过了有百来招,李朗转身压住常头领的枪头,喜形于色地朝前大叫:“魏一笑!速速杀了李冼!”   常头领闻言不自觉地回头一瞅,早在等待时机的李朗于电光火石间大喝一声,旱地拔葱而起,双手举剑向头顶无防无备的常头领劈去,这一下出手如电,那大汉待举枪格挡,手臂刚过肩头,便已被李朗得手。   李朗斩下禁军头领的首级,高高提在手中,另一手抹去喷溅蒙糊了满脸的鲜血,气沉丹田后声如雷炸喝道:“谁再动手,便是常逆贼的下场!”   阵前枭首,其效如神,战场内霎时鸦雀无声,头领既死,再战无益,护驾一方见三皇子如浴血修罗,怆惶互望,不由纷纷丢盔弃甲,跪地乞饶。   然而此时却早已不见李冼等人的身影,李朗起初并不担心,皇宫统共三个大门,他早已派人死守严防,确保李冼绝对不能逃出宫外。   魏一笑赶来与李朗汇合之后,将皇宫内掘地三尺地找了个遍,竟然就是找不到李冼的下落,甚而连蛛丝马迹都没有,仿佛李冼就在迎翠殿凭空消失了一般。   有无可能是守卫皇宫宫门之人私下将皇帝放走?   李朗最初也是这般怀疑,但每个宫门至少有三四百人监守,要一点风声都不泄漏也太过匪夷所思。   赵让却是问出另一件事来:“为何魏一笑迟迟不至?”   “他受我之命,去围剿那两……皇兄。”李朗轻描淡写中扬出不屑哂笑,“那两人直到绑缚于我跟前,还不相信我竟先发制人,对他们下手。静笃,韬光养晦如我,是否也修炼到家?”   那两位皇子李朗是亲手所杀,除去谢昆开口要保的那对母女,李朗对两家血亲几近赶尽杀绝,对仆妇却是网开一面,至于东宫王府的财物,由内府清点充公,再从中赏赐将领兵卒。   “杀两位皇兄之时,并不觉得与他们是同气连枝的兄弟,”李朗见赵让闻言后不住举觞,知他重情,定是不喜听这同室操戈之事,然他偏要在赵让面前露丑丢乖,存心道,“不过是生得有些相似的敌人。杀父戮兄之事,我全无所感,静笃,我是六亲不认的人啊。”   赵让不答,默默看向李朗,忽而伸手,极快地在李朗脑后轻轻一拍,不等李朗反应,他重端起满杯酒盅,送到李朗跟前,若无其事问道:“照你所言,是你也不知太上皇是否尚在人间?之后你不曾找过?”   “自是找过。”李朗疑惑地摸着后脑勺,不解地瞅着赵让,“这人下落不明,终是心腹大患。不过到那日他顿失形踪,到如今都近六年了,却始终没有半点消息,大概已是归西了吧。”   稍稍一顿,他不无委屈:“静笃怎么突然关心起李冼下落?还有,你为何要打我?”   “那不是……”赵让不料李朗直截了当,倒有些脸红耳热,话语间不禁吱唔起来,干咳声后方道,“自轻自贱的话莫要再说了。无论你曾做过什么事,既已是皇帝,就是领受天命之人,谨守慈俭,为当为之事,尽该尽之责便了。血亲人伦,身在天家,也无可奈何,你且当是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吧。”   李朗倾酒入喉,莞尔轻笑,赵让的慰籍之词如此特别,感情他适才只是不悦于自己那自怨自艾的口吻,故而出手教训?   “阿朗应是记得,我长女之死,与一刻有‘卍’字形的玉箫有关?那正是太上皇赐予之物。”赵让道,稍稍迟疑后,接口,“虽说事后玉箫已为叶颖所毁,但因那‘卍’委实太过独特,不能不牢记在心,然就在昨夜,我还曾见过上刻此标识的乐器。”   以李朗的聪明,赵让无需将话说尽,他便已然领悟,双眉猛然一跳:“是李铭所弹的古琴?”   他一惊之后却又即刻转喜,笑吟吟对赵让道:“你假意要琴箫合奏,站于李铭之前,是担心他加害于我?”   赵让哑然,片刻才笑道:“那琴并非是李铭的,而是太后身边,一名法号慧海的女尼所有。阿朗可知那人什么来历?”   “慧海?这事难不成和大崇恩寺有什么瓜葛?”李朗怔然,这事显然出了他的意料之中。   大崇恩寺就在金陵城内,近城南门处,早在东楚定都之前便是座佛寺,是李朗的祖父扩修提名,之后便成了皇宗贵戚烧香拜佛之地。   李朗疏离佛道,甚至颇有些厌恶,登基以后将皇室对大崇恩寺的施舍供奉掐断,吝啬到连一个铜板也不送寺庙的夸张地步。只是太后却是心慈之人,笃信佛祖,要在泰安宫设佛堂供每日佛课诵经,在她的坚持之下,李朗方以太后之名,令大崇恩寺寻觅一名精通佛法、品行过人的女性僧侣来,便是慧海。   本以为是韶华老去无所依傍的太后穷极无聊的消遣之事,既无伤大雅又不生祸端,李朗唯一牵挂的血亲便只有与他相依为命受尽折磨的母后,在这鸡皮蒜毛的事上便随母后性子,任她而去,不想今日听赵让一说,顿时入坠云雾,事情仿佛并非如此简单。   “我明日前往泰安宫请安时候,再详细问母后那慧海之事。”李朗阴沉下脸,“这中间到底能有什么关联?难道李冼真的未死?那为何快六年了,却不见他有一点动静?”   他自言自语地说完,觑见赵让欲言又止,笑道:“静笃有话尽管开口,你我已然袒露相交,还有什么说不得的?”   这打趣又令赵让自觉耳热,心中暗暗苦笑,果不愧是“年轻雄才”,“举大事”之人,厚颜无耻到令人难望其项背,他再有顾虑,此时也在李朗教人如沐春风的笑意中冰消雪融。   “臣……我只是在想,如今禁军魏一笑头领在其间是什么角色?”   李朗一怔,这已是赵让再次提及魏一笑了,既然赵让不顾挑拨离间的指责而再三质疑魏一笑,李朗也不得不认真相待,他细细追想琢磨,终是向赵让摇了摇头:“此人改弦易辙之前,我便与他打过交道,他并不是如你这般的读书武将,心怀‘天下大志’,此辈出生入死,不过是‘富贵险中求’,我如今能给他功名利禄,他没道理背叛我。”   赵让不语,如今虽说两人已算解开心结,开诚布公,不过要动摇李朗对魏一笑的印象,势必要提到上回御驾谢昆驻营地时,魏一笑曾与他暗地谋划离宫出逃。   这事要在如今气氛下向李朗坦承,赵让感到棘手,知道李朗并未真正放下心防,担心他又要胡思乱想。   继而转念,魏一笑之事尚可搁置,经他提点,李朗想必也有所警觉。赵让便另起话头道:“宫中错综复杂的事由,陛下还当多加操心,毕竟天家若乱,社稷不稳。”   李朗点头:“我自然晓得。李冼的下落……看来终是不能轻易作罢。是了,静笃,你那内侍的后事抚恤,虽说有内府支出,你要不要另行赠予他家人一些财物以表心意?”   赵让本就有此打算,听李朗主动问起,心下感动,情不自禁地握住李朗的手。   “另外,”李朗的心思却显在别处,他沉吟问道,“以你看,李铭母女是否卷入其中?我是要子玉牵制谢昆,谢家既要除,她们二人当是再无用处。”   这话似发问又似喃喃自语,赵让默默无话,只将李朗双手都置入掌间虚握。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我了=。= 第47章 第四十六章、 第四十六章 、   次日李朗至上朝,仍有些魂不守舍。   他经历过风浪,淡看磨难险阻,昂首而过九死一生的困境,却从未有过像昨夜那般置身冰火两重天的遭遇:步入承贤宫时,初遇是魑魅魍魉,临别之际却抱拥红尘中人,恋恋不舍。   东湖边把酒对月,畅谈到寅时,兴致浓烈,然赵让担心秋风无情,令皇帝受凉,坚持要回寝殿,服侍李朗重躺歇息,他则侧坐于床头。   听着赵让柔声劝他阖眼小憩,李朗感慨万千,他望着赵让的眼,只见其间满溢温柔,沉溺于中,宛入“花明月暗笼轻雾”之境,心颤神凝,于是非要赵让陪着躺下,身躯紧贴后,李朗笑中有叹:“‘来如春梦几多时’——这不会真是我一场梦吧?这样的你,是否到明日‘便去似朝云无觅处’?”   赵让哭笑不得,早在静华宫两人初次交欢的酒宴上,他便已窥知年轻皇帝多情敏感一面,可这情诗艳词出口频频,语气神貌无不浸染柔情蜜意的模样,大大出乎他意料,便是赵让的王后妃嫔,琴瑟和谐,然或与他相敬如宾,或仰慕于他,却无有像李朗这般,时而咄咄逼人,时而退避三舍,情到浓时又狎昵自起,亲密无间,堂堂天子流露出小儿女之态,却坦坦荡荡,不羞不臊。   只是见李朗凤目不复如晨星璀璨,氤氲迷离,赵让暗叹,深悔今夜孟浪之举,又想他对己情根深种,日后相待,定要好好补偿于他,就不知道到时是该尊敬如君父,还是怜宠若子弟了。   李朗见赵让不接话,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眉眼愈发柔和,那本称不上俊逸的容颜因引而不发的情愫而愈显流光溢彩,勾魂摄魄,脑子里霎时混沌一片。   他年轻气盛,血气方刚,适才为人霸王硬上弓,痛不欲生倒是有,云雨之乐可是半分也无,此时好不容易得赵让倾心,周身似遭真火焚燃,一昧只欲行周公之礼,哪还有丝毫见周公之念,霍然张臂,紧抱住赵让,气急败坏地道:“静笃,你现在就让我一次!不然我睡不着!”   话音未落便直往赵让身上磨蹭去,不想动作幅度大了,扯动身下的创处,饶是李朗并非娇生惯养之人,也禁不住低声痛呼,直皱眉不止。   赵让歉疚更甚,又因两人紧紧相挨,李朗的迫切他一清二楚,压下心头异样,支起身来,凑前轻声道:“莫若你躺着别动,我……我帮你……纾解……”   话到尾声他只觉脸颊烫如置身十日齐耀之境,不待李朗有任何反应,滑下身去,撩开李朗的袍摆,一鼓作气将必备的解带除裳一气呵成,以口含住李朗蓄势待发的冲天之剑。   李朗快活地大叫一声,他意外受挫后心情本是沮丧至极,举世无双的珍肴近在眼前,待要下嘴,却是牙晃齿摇,天下有比这更煞风景的事么?   万万想不到赵让居然甘心伏低,这真是他生平未遇的美事,他在兴奋激动至呼喊连连的快慰中,觑见专注“品箫”的赵让神情温顺,耳廓红润剔透,双目微开,加之唇舌运用生涩艰难却仍卖力取悦,令李朗更是热血沸腾,半喘半诉地指点赵让,要他顾及每一寸狂喜之源。   直到李朗尽兴,赵让仍不要李朗起身,他自去清理,并为李朗擦拭穿衣。   李朗微眯着眼,坦然乐享赵让的体贴,待赵让重回床榻,他终是有了睡意,慵懒地笑了一声:“静笃,若你我之间能有子嗣该有多好?名正言顺的东楚储君,嗯,肯定身强体健,聪颖过人。”   赵让哑然失笑,心中忽动,正欲开口与李朗说起稚龄太子的事,想劝他亲自关心其医药,他那日随意搭脉便已察知太子体内阳气有欠,可这么小的孩子合该阳气充沛才是,宫中太医不少,为何竟连个行之有效的调养之方也拿不出来?   话到嘴边却不意为李朗抢了先,昏昏欲睡的李朗打着呵欠道:“静笃,过两日为另有要事与你说,只是如今时机不到。”   皇帝半睁半闭着眼,唇角微勾,“你怨我不信你,你对我又有几分交托?还讥讽我妄贪新鲜,你不想想,你如今能有几分姿色,还怕轮到色衰爱弛的时候么?我待你,非流于美色俗念,你担心什么?”   这话又是如斯直截了当,数落地赵让脸红过耳,勉强道:“如我有龙阳之美,弥子之艳,还真就不敢承你之情了。”   一时也不甘示弱,伸手在李朗颈项喉结处轻轻探摸,轻声笑道:“都道人主皆有逆鳞,撄之必怒而杀戮,你怎么没有?”   李朗再是困顿,也听出赵让话语中的服软之意,与他相视一笑,带着胜者的洋洋得意合眼入睡。   然则睡不多时,好梦正酣间,便被赵让推醒,李朗虽不情愿,也听到殿外传来“坐更”内官提声尖叫“请驾”,他慢腾腾地坐起身,长吁短叹。   赵让见口头催促无果,只好动手,强行将李朗拉起,唤入皇帝的贴身内侍为其更衣洗漱。   果然有外人在时,李朗的苶然疲敝之色一扫而空,神清气宁,由着内侍服侍完毕,前往玉食馆用膳。   临行前无论如何要与赵让相拥而别,赵让到底不惯这般亲昵,只是他既已决心要还李朗深情,便也毫无扭捏处,落落大方地任其搂抱,听得李朗慨然:“终是晓得为何君王不愿早朝,静笃,你索性随我上朝吧……”   赵让只当李朗又来取笑,微笑不答。   然李朗心中早是存了此念,他向苦于天下人才良将难觅,资质卓绝者又得忧其有朝一日功高震主,能得倚仗的股肱忠臣万人难得其一,如今与赵让两情相悦,要能得他堂堂正正地在朝堂鼎力相助,于他于赵让,不啻两全其美。   只不过当先一步,他得全权掌控朝政军务,不再受制于人。   早朝之时,吏部尚书谢濂依然告病,吏部一切事务,暂由年过五旬的吏部侍郎暂代,李朗听完上奏,关切不已地道:“谢尚书久病不愈,朕忧心忡忡,今日罢朝,令御膳房、御酒房备膳酒送往尚书府,朕,不日亲临探望。”   圣眷隆盛至此,旁人皆侧目,谢昆代父磕头谢恩毕,殿上抬头,遥望端坐如仪的皇帝,五味杂陈。   皇帝对父亲谢濂示好,便是稳固着谢濂权臣之位不得动摇,然谢濂愈是权重,谢昆便愈发不能遂愿,他并图谋大业的无雄心壮志,所求不过与心爱之人比翼双飞罢了。   为何皇帝竟是不懂?莫非是要他代谢濂而取之,方能换皇恩浩荡,让他能得与子玉相依相守?   皇帝在御座上向谢昆淡然而笑,似对谢昆满腹心事一无所感,也不等谢昆再提归北戍边一事,直接下令退朝。   谢昆出得大殿之外,徘徊不绝,愁眉不展,欲恳请再见圣颜,却踌躇难定,生怕试探太过,惊动父亲,则大事不妙。   君心难测,谢昆愁肠百结,离宫时脚步浮游,他怎么也想不透李朗为何不愿理会他的请求,明摆对皇家有利无害,莫非真要他……思及此处谢昆不寒而栗,但一想到子玉千娇百媚的楚楚可怜,要自己舍她而残生梦断,又实在万万不能。   如此是郁结于心,百骸不爽,谢昆饱受煎熬之际终是顿足决意,今日趁父亲得皇赏之际,且与他开诚布公一回,依此再做打算。   李朗听得内侍报来谢昆的举止,暗自好笑,这人事到临头还这般优柔寡断,不若再对他火上浇油一把,将谢昆金屋藏娇、以及北境边军易帅等事有意洩漏于谢濂,想必能催得那不可一世的谢氏家长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   只是谢家经营日久,到时倾全力的孤注一掷是否会撼动东楚根基,却是李朗顾虑至今不能下手之故。   如何能引蛇出洞而不为蛇所伤?   下了朝,李朗嘱贴身心腹将费尽思量所选的佩玉送往承贤宫,他猜测赵让收到此玉之后的神情,只觉不过分别半日已然想念,惆怅不能肆意随心,唯暗叹数声,移驾至泰安宫,名为向太后请安。   深宫苦寂,纵然位极至尊,却仍是囚锁大内,且太后出身贫贱,血亲尽散,皇帝独儿虽秉守子道,敬奉有加,但与她却并不亲近;大家所出的谢皇后多少有些瞧不上她,太后卑微已惯,礼让皇后几分,但孙儿因此不能时常承欢膝下,也屡令她黯然神伤。   幸好,早前有慧海相伴诵佛念经,如今皇帝又为她送来一位如花少女,男妃赵让的妹妹,两个年轻女子相随在侧,聊慰太后的寡淡枯闷。   太后虽对赵让心怀好感,然始终觉得把男子置于后宫,带不来皇嗣绵延,香火兴旺,并不合乎天道。又见长乐与其兄有几分相似,性情温婉,善体人意,年纪也轻,便与左右说开,想寻个机会让长乐服侍了皇帝,如能诞下一男半女,就劝赵让将妃位让给其妹。   当然这些如意算盘,太后从未向皇帝以及赵氏兄妹提起。   恰巧李朗少有地前来请安,择日莫若撞日,太后问过长乐,知她并无不便之处,命她随侍在旁,一同见皇帝。   李朗问安行礼之后,意外太后身边竟无慧海的身影,不由皱眉:“母后,那女尼呢?怎不见人?”   太后一怔,失声笑道:“你这孩儿真是有趣,出家人六根清净,怎能由你开口便问,佛祖恕罪,佛祖恕罪!”   “怎么问不得?”李朗莫名其妙,转眼瞅见太后身侧侍立的长乐脸色煞白,显见是强颜欢笑,心下狐疑,他知赵让极重这唯一的妹妹,便也不想长乐遭受委屈,正待开口再问,太后已然笑吟吟地道:“难得你来一次,用了膳再走,与母后好好说说话如何?”   李朗瞥一眼长乐,长乐忙深深垂头,他更奇了,便爽快应道:“自然随母后心意。”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是忙成狗,不停加班,天又黑得早,回来觉得世界末日也不过如此=。= 第48章 第四十七章、 第四十七章 、   皇帝与太后用膳之际,长乐在旁侍候,她面上敛容正色,心头却始终虚悬,口中直泛酸苦,两腿战战不休,幸好为长裙所遮,旁人看不出异样。   席间就听太后不住地劝说皇帝,后宫祥和平安有赖皇帝的雨露均沾、一视同仁,唯有如此方能得皇嗣繁盛,龙脉兴旺,反反复复,来来去去。   长乐偷眼觑向皇帝,年轻俊美的皇帝脸上带笑,却是不发一语,等太后念叨到停歇喘气了,才冷不丁问上两句话,都是关心太后身体康泰与否,以及念佛日常。   皇帝不止生得极好,言谈举止间皆有种不怒自威,长乐在静华宫时只远观过皇帝,如今近看,简直要喘不过气来,暗忖果然有所谓“龙形”,可是……   她却只觉得可怕。   当日正是这皇帝将大哥抱在怀中,一路旁若无人地走向寝殿,连大哥都奈何不了的人,却要她去服侍,长乐不敢对太后应个不愿,诚如慧海所点,她若抗旨,大哥怎办?   依帝幸皇宠而活的妃嫔宫人,开罪皇帝,即是末路。长乐在泰安宫不久,却已见到许多仅得侍寝一回,然心怀不死热望绮想的妃子,她们中不乏沉鱼落雁、出尘绝色者,但谁知何日能再得承恩机缘?如若不能,便一生虚掷,无儿无女,无亲无故,在这深宫中寂寞老病死。   名份卑微的妃子,遇上如今主事六宫的皇后刻薄,甚而度日艰难,不得不做些女红活计,偷偷交给有权出宫办事的老内侍,托其四处小心售卖,得些散钱,以供开销及内府索贿。   莫非她与大哥都要成为这样身不由己之人么?那承贤宫小心翼翼的相知相约,相互扶持的人可怎么办?想到如蒙宠幸,日后便与那人咫尺天涯,长乐泫然欲泣。   正心乱如麻之际,忽感身子被人轻轻推摇,她猛然回神,见太后与皇帝四目齐盯向她,眼神俱是诧异,心下一慌,手劲竟随之一懈,所端的酒壶即刻倾倒,玉液琼浆流泻而出,洒上裙裾,她更是惊慌失措,双手抖得吃不住玉壶之重,酒壶顿时摔落在地,壶嘴应声而断。   场中霎时静寂一片,宫女们不敢稍动,长乐面白如纸,跪地茫然,似因过惊而丧了神智。   皇帝一怔之后沉声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速速清理?”   言罢起身,亲自上前将长乐拉起,碰触之下只觉少女娇躯颤抖若筛糠,低头再见她脸上血色全无,更不禁皱眉。   太后也恰在此时发话:“长乐,你这一身狼狈也不成样子,赶紧下去吧。”   长乐微弱应了声“是”,向太后与皇帝各拜一礼,方始退下。   她才换好衣裙,依然惊魂未定,旁边要好姐妹正安慰着她大难不死,已然另有宫女进来通报,道皇帝正在泰安宫中的玲珑堂歇息,吩咐她过去服侍。   长乐听旨不由倒抽口冷气,整个人几乎瘫软,她六神无主地拉住传旨宫女的手,目中盈泪,颤声道:“怎么办?万一,万一……”   宫女自也有羊车望幸,盼能有朝一日选侍君王侧之人,但也不乏像长乐这般苦熬深宫岁月,只求平安无事,年长出宫另嫁者,这宫女年近双十,此时虽不知长乐缘何这般惊恐,却也体谅地好言宽怀道:“你别怕,陛下只是歇着在榻上读书,这到底是太后宫中,纵要你雨露承恩……也总要有避讳吧。”   “但明是太后……”长乐脱口,话到一半凄然闭嘴,无言地跟在宫女身后,前往玲珑堂伺候。   果然皇帝斜倚软榻,以手支案,聚精会神地看书,长乐无声入内,悄立一边,静候了有半盏茶的功夫,她渐渐平复了狂乱的心跳,呼吸匀和下来,此时方听得皇帝淡淡一声:“朕从未责罚过你吧,你为何如此害怕?”   长乐连忙下跪请罪,皇帝轻笑:“不必这般拘束。你在泰安宫是不是过得不好?有人欺负你,让你受了委屈?”   他语气轻柔随意,长乐讶然,却仍不敢抬头,直到皇帝直言要她起来,她才默默站到旁边,猜疑不定,畏缩不前。   皇帝的笑声再次扬起,不无揶揄:“静笃自命勇武,妹妹却是胆小如鼠么,莫非,你真是生肖属鼠,嗯?你哥哥该是肖虎,对不?”   长乐听皇帝提及兄长,心下更是紧张,生怕真因自己的怯弱而堕了赵让的威名,连忙挺胸仰头,认真响亮地应道:“陛下,奴婢属兔,并不是属鼠。”   “兔子啊,”皇帝忍俊不禁,朗声大笑道,“兔子胆子也小,并无大错。也好,女娃娃还是不作宵小鼠辈为妙。”   见皇帝平易近人,出言取乐,与当日静华宫印象相差甚远,长乐疑惑中倒也放下心来,赔笑到皇帝敛容,坐起身问:“长乐,你见我如兔子见老虎,总得有理由吧?你若在太后身边不得安生,我便将你送回你哥哥身边去,你无需怕我,有话直说,我还能与你计较?”   这番话说得长乐又惊又喜,她自是盼着能回承贤宫与兄长高正相聚,只是话不敢直言,两腮却终于有了些许红润之色,然则想起慧海的话语,心中又是一抽,她向皇帝跪道:“陛下,太后仁心厚德,奴婢不曾受任何委屈。”   正自低头苦思当如何开口,忽觉下颌一紧,竟是皇帝伸手托她抬头,长乐脑中霎时空白,惊叫一声,仓惶后退,手脚并用地爬开闪躲到门边,涕泗交加。   皇帝虽眉头紧锁,却不上前,相隔数尺向长乐道:“你既是静笃的妹妹,我又怎会对你怎样?是太后跟你说了什么?”   长乐惊魂甫定,冷静下来羞愧难当,重新跪定,听皇帝直言相询,忍了羞耻嗫嚅:“老娘娘命奴婢伺……伺候陛下……”   太后虽不与她明讲,但待她自是不同,兼之慧海旁敲侧击,长乐再痴愚也能明白,然这正是她寝食不安的噩梦,一想到还要遭受如巨鸟尖喙直捣体内的酷刑,长乐便几欲作呕。   皇帝听长乐艰难吐字,已然明了,失笑道:“太后要你侍寝?”   说完竟似自觉有趣,闷笑起来,长乐看得失神无语,脸色时青时白,半晌皇帝才忍笑道:“原来你是为此事才这般惧怕我,你大可放心,我还想在你哥哥面前留条命在。”   长乐又是一怔,皇帝这语气与大哥谈及两人关系时又明显不同,见皇帝笑意盎然,她提气壮胆,替大哥发问:“陛下您……是不是待过一阵,便将大哥放出宫去,助他与妻儿团聚?”   皇帝闻言笑意尽消,打量长乐,奇声问道:“这话你是听谁说起?你哥哥?”   长乐察言观色,忙摇头支吾道:“不是,大哥从未提过。”   “长乐,”皇帝含笑指着软塌边的胡床,令她坐下,柔声道,“你哥哥名为我的妃子,实则意气相投,纳他入宫确是为了掩人耳目,你且告诉我,是不是你哥哥跟你明说了?”   “不是明说,”长乐思忖再三,她见皇帝始终和和气气,未有半分为难于她,反复琢磨,莫若将事情讲明,苦求皇帝开恩,她边偷瞅着皇帝神情,边道,“只是大哥时常思念妻儿,时与奴婢谈及稚儿幼女的趣事,只是每到末处,总会脸露悲容。奴婢还曾见大哥把玩一朵珠花牡丹,想来是大哥心爱之人的物件……”   她刚顿了话语,就听皇帝淡然笑催:“你说下去。”   长乐小心仔细地揣摩,不觉皇帝有任何异样之处,便接道:“奴婢……奴婢曾问起大哥此事,大哥含糊带过,之后却忽有一日与奴婢说起,定不会留奴婢独自在宫中……奴婢细问之下,大哥不肯多言,只言陛下圣明仁德,天恩浩荡,必会妥善安置奴婢兄妹……”   “还有呢?你大哥是不是要带你回南越?”皇帝语气神态仍是温柔可亲,长乐已然摇头,否认道:“这倒从未提过,即便大哥要回去,奴婢是不愿的!若非那些南越蛮夷……”   皇帝略一沉吟,笑道:“你哥哥可曾与你说起,我会何时放你们兄妹离开?”   “陛下?”这个问题提得莫名,长乐脸上起了惊疑之色,皇帝见状展颜一笑:“将你安排在泰安宫,便是要借机送你们出去,你哥哥没有提及?”   “有,大哥一心要我离宫,确曾说过陛下的周到之处。”长乐红了脸,鼓足平生之勇,“陛下,若您放奴婢兄妹出宫,能否……能否开恩,另……另……驱遣一人……”   她用着“驱遣”一词,皇帝闻言即刻轻笑:“你所倾心的内侍?是谁?”   听到长乐声如蚊蚋地道出名字,皇帝脸色一凝,叹息道:“长乐啊,朕再有能耐,却也无法与阎王抢人,你挂念的那小内侍,已经死了。”   他见长乐周身一僵,脸上血色尽退,双眼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微微点头,语带怜悯地肯定道:“是为你哥哥害死的。这宫中确属是非之地,你还是不要久待在此处为妙。”   长乐木然,不自觉重复:“哥哥害死的……”   皇帝轻笑:“那小黄门本就是他人派到你们兄妹身边的眼线,死也是毫无办法之事,你莫要怪你哥哥。”   说罢,皇帝传入来人,将已呆若木鸡的长乐扶下,他重回软塌,默坐片刻,霍然起身,此时已无谓掩饰,他何止是毫无笑意,脸上若黑云压城,置于袖中的双手不住微抖。   赵让归降入宫之后,身上绝无可能再留任何女子饰物,长乐所见的珠花,只会是来自宫内。   谁赠予他的?亦或是谁利用何种渠道,从宫外转交给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写到心虚啊……   话说作者好想自我放飞,但是自尊不允许,泪   以及,还有人记得那个小道具么? 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第四十八章 、   赵让由后苑返回承贤宫,歇不上片刻,就有内侍满脸为难地来报,“金叶子”已转送给前来领尸的高家人,高母感恩不尽,纠缠半日,非要亲见赵贵妃一面以表谢意,众人好说歹说,劝解兼冷遇都无法令她离去,特来求教贵妃如何是好。   叹口气后赵让还是会了这位中年妇人,她跪爬于赵让足下,感激之语颤抖而出,话到一半,终是化作不成声的啜泣。   赵让心中难受,却拙于言辞,只能任由这妇人痛哭失声。   妇人悲恸之中也知节制,涕泪交加皆是自怨自艾,叹尽儿子不懂投胎,托生于她这样无能的母亲之怀,为全家生计残损身躯也罢了,还要早早便撒手人寰。   左右欲要将妇人架走,赵让黯然阻止,最后又得了妇人三跪九叩,才算解脱。   送走妇人,遣退随侍,于殿内踯躅,赵让只觉胸中灼燃着烈焰,他到初入承贤宫时教授高正与长乐识字读书的德明堂,举目四顾,怅然至双眼湿润。   今早送走皇帝之后,赵让便到这里,令随从侍候好笔墨纸张,便屏退众人,细心描画书写他记忆中威力惊人的神器。   当日他在上陈给李朗的“万言书”中,曾轻描淡写过此物,兴许是李朗当他信口开河,没有放在心上,故此一直没有问起。   皇帝的雄心是收复中原,复锦绣河山,然则自古以降,少有江南克北的先例,多为是华北一统之后,江南政权覆灭不远的记载。   南方地形多变,且气候物产迥异,难出千里良驹,无战马便无骑兵,铜铁矿乏,要敌北胡骁勇,渡江进军,谈何容易?   赵让在任南越将军时候,便因百越族人惯于山林作战而联想到日后与北骑交锋时难以避免的窘境。   而他当下所绘,欲交给皇帝的物件图纸,原物是机缘巧合中从一批避难至南越的东甌人手中购得,经赵让实践,在威镇臣服蛮夷中居功至伟,虽有弱点,但其效甚大,后经他们召集工匠悉心改造,更见神威。   赵让原希冀以此向李朗交换些条件、什物,但事到如今,便连这点私心也已荡然无存。   李朗——赵让长吸口气,将书案上的卷轴收拢,搁在一边,抽出白纸来,随手草写下:“区区成败且休论,千秋唯应意气存。如是而生如是死,犹今又觉布衣尊。”   再沉吟片刻,在这四行下添上高正临终念念不忘之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易简以消天下之险阻,非圣人之徒,其孰与归?”   他在“圣人”二字下连笔圈画,默道:“小高,多谢你舍命相救,只是长乐该多伤心啊。”   与墨迹未干的草字相对须臾,赵让愈发气闷,起身便往殿外去,留意到内侍们手忙脚乱地跟上,不由暗地好笑。   因身份特殊,除非皇帝有召,赵让不曾踏出过承贤宫,最多也就去宫中后苑走走,但如今他心境迥然,不愿再在宫中被动死守,李朗既未将他禁足,他又问心无愧,有什么可介意的?   到了承贤宫外,赵让忽而想起一直以来挂心却没机会探查的事来:当日静华宫内,李铭来去自如,既非正大光明地登堂入室,也不是穿高纵低地飞檐走壁。   若说初次出现在后花园那回是趁夜深人静地翻入,但李朗突如其来地驾临之后,李铭竟也可以全然避过众人耳目无声无息离开,实在不可思议。   要知当日静华宫中可不止高正、长乐二人,皇帝圣驾所至,随扈成群,遍及宫中。   赵让之前便隐隐有所怀疑,只不过迁移居殿的事接踵而至,根本分不出身一探究竟。   他婉拒了内侍们气喘吁吁抬上来的软舆,问明方向,快步朝静华宫走去。   虽同是后宫居殿,但承贤宫独踞一处,赵让以急行军的步伐尚费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目的地,他停下脚步,回头见一众高矮胖瘦参差不齐的内侍们上气不接下气地向他拥来,不禁哑然失笑,有意等他们都到了近处,吩咐:“你们守在门口,把气息喘均匀了。我进去看看便出来。”   接了高正总管之职的内侍是位行事稳健的中年,此时虽是追赶赵让至汗出如浆,仍是尽责地道:“贵妃,此宫已无人居住,想来也是疏于打扫,当心脏了衣物。要不,奴婢等人先进去清洁一番?”   “不必,”赵让笑道,“我很快出来。你们留两三个人即可,不必全部守在门口,若让旁人窥见还当承贤宫出什么事了。”   听那总管连声应是,赵让便径自推开宫门入内,宫中既无住客,确如内侍所言,屋内家具摆设蒙尘积灰,赵让在旧日寝殿转悠了一圈,直往后花园而去。   桂树仍在,只是已过了花盛之期,但香气犹存,赵让在树下站了一阵,想起昔日与长乐同将妻妹残躯葬于树下,宛若隔世。   他绕着大树转了几转,仔细留心,不曾在树周围发现任何可疑之处。距离此树约莫二十来丈的地方另有两棵柏树,树并不靠墙,然树下那片延绵至墙根处的草丛,似乎格外繁茂,与其它地方一相比较便能看出差异来。   赵让白日里少有涉足后花园,夜间这一异状并不显眼,且若非有心,谁会在乎花园中哪里的草生得更多?   从桂树上随手折下一根数尺来长的枝桠,赵让打草踩入那异样之地,边全神贯注地留意脚下四周,果然不出他所料,一口上方覆了石板的六角枯井便潜藏于草丛之中。   赵让蹲下身,细细察看井口,尝试着两手搬动石板,那石板并不算重,他轻而易举地便将其挪到边上,往内窥去,一眼到底,那井内连水洼都没有,而内里井壁处却有两三块凸起的砖石,似是供人攀爬而用。   犹豫了片刻,赵让还是决意下去弄个水落石出,他猜想无误的话,这应当是个隐蔽的密道。   大内深宫,九重禁地,居然有密道,匪夷所思又耸人听闻,赵让只觉得不趁早搞明白,就怕危及李朗的安全。   以赵让的身手,再借助井壁上的凸起砖石,极利索地下到井底,他稍加留心便发现从井口处观测不到的一扇石门,石门上并无机关,将其推开之后,正是高有六七尺、宽则只容一人正身通过的密道。   密道中不见光亮,漆黑如夜,赵让走进去即刻发觉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他再次踌躇不前,但转瞬便将顾虑抛诸脑后,继续向前。   走不多时,豁然开朗,原来这条小道竟是连着一条更大的密道。   大密道呈南北走向,内还有亮光,赵让看去,每隔两三丈便有镶在壁上的灯台,凑近了去能嗅到火烧油脂的味道,不知为何让他想起古有帝王以鲵鱼膏脂作烛,以期永照不灭之事。   密道的地面是青石板铺就,但显然是有人打理维护,上面不见有杂草土垢,大道两边不见头,根本不知能通向何方。   赵让再次心惊肉跳,难道李朗真是一点都不知情?   他几乎是立马联想到之前皇帝曾坦然相告的事来,太上皇无故失踪,是否便是遁地逃离出宫?   即是,前任皇帝尚在人间,却不知下落……   赵让情知此事重大,虽说李冼皇帝已然满五年近六年不见踪影,但只要他还活着,李朗的皇位就不是名正言顺,难保有人从中作乱,掀起腥风血雨,这还不是对付谢家那般可用君臣大义号召天下,情理皆有亏的李朗少了权臣相助,到时该如何服众?   思及此处,赵让不寒而栗,正待转身原路返回,将密道之事告知李朗,忽觉察到密道前方似有动静,仔细倾听,竟仿佛是人声。   赵让稍作考虑,终觉机不可失,小心翼翼地循声觅去,走了十来步,那声音渐渐清晰了,果然是人声,且仿佛是一男一女正在争执着什么。   屏息静气地靠前,赵让不曾留意到密道两壁上的灯台式样已然有所变化,他全神贯注于不为发现,而能窥探到那说话之人,若能辨清其身份便更好了。   然再走不过几步,那人声尚在前方不远,赵让猛顿了脚步,他暗叫“不好”,不知何时起,那灯烛里飘来的味道已悄然替换成某种宛若花香的气味,更淡更怡人。   唯赵让在这香气萦绕中两眼阵阵发黑,胸口仿佛压上巨石,耳中听得血流哗然之声,他闭气后急速后退,冲到大小密道的连接口时却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倒在地上,全然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当赵让又有微弱知觉时候,他先是听见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像是附在耳边与他说话,起初他费尽气力也不懂话语之意,只是莫名心中哀伤,而起怀恋。   他焦躁万分,而那与他说话之人似能感知他的挣扎,声音更柔更缓,依稀在抚慰着赵让。   骤然一刻,赵让听清了,原来那人是在说:“将军,你我大难不死,得山灵垂怜,终于再聚了。将军,将军……”   不错,这与他说话之人,正是南越归降那日与赵让分道扬镳的王后叶颖。   赵让一惊之下赫然睁目,上方的脸虽模糊不清,但携手同行、相依为命将逾十年,那若不是叶颖,却又能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出现的古文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是抄的=。=不要太介意平仄押韵的问题。   话说困死了=。=随着年底的到来,我怀疑双日更都难坚持,非全职不存稿的作者伤不起,不过三日一更是绝对没问题的,握拳!   好想把小赵送回给他王后,然后就被小皇帝愤怒地宰了=。= 第50章 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   贵妃独自进了静华宫,却始终未见出来,承贤宫的总管与三四名随侍,眼巴巴地守在宫门外,直等到落日将尽,那总管心急如焚,不敢再干等,一面令人急报地坤宫,一面则领众入内寻人。   静华宫不大,众内侍一屋一室地找,连堆放柴火的地方也没放过,却哪有赵让的影子?   内侍总管惊吓得腿软,这后宫莫名其妙消失了个有名有份的妃嫔,事情非同小可,一旦追责,他们这些贴身侍从全都脱不了干系。   此时地坤宫已下懿旨,命近百号人前来,几乎把静华宫翻了个底朝天,但别说赵贵妃,连赵让曾在此逗留过的痕迹都没找着,一个大活人就此不翼而飞。   这般兴师动众当然隐瞒不了,宫中本来鬼神之说就猖獗,这下更是宛若炸开了锅。谢皇后在地坤宫中等来等去,好不容易等到新挑选的心腹小罗眉开眼笑地来上报,开头一句便让她哑然无语:“恭喜娘娘,娘娘大喜!”   “不要胡闹,娘娘喜从哪来?”老奶娘横眉怒道,“皇后娘娘主馈中宫,如今后宫不明不白地丢了人,还是个圣上新封的贵妃,这流言蜚语一起,不全是娘娘得担着?没臊的小孩,真不懂事!你倒说说,人是找到了没有?死了还是活着啊?”   小罗本是秉着邀功的心,还巴望能得皇后打个赏,不想被老奶娘一番不留情面的抢白兼呵斥,偷眼看皇后也是紧绷着脸,委屈地眼眶发红,忙低头嗫嚅道:“禀娘娘,人……没找着……私下里已经在传了,说是这男贵妃命重,冲了宫里的阴阳次序,这后宫的神灵就派了神兵,将他带走啦。”   谢皇后与老奶娘听完后面面相觑,人真失了踪,却没个合情合理的说法,也是咄咄怪事。   后宫之内多是无知无识的妇女小人,稍有风吹草动便要往鬼神无常上推想,也有人危言耸听,道是静华宫中不知何年何月冤死的宫人勾走赵贵妃,这阴气森森的故事经小罗绘声绘色地讲述,即便谢皇后也不由地吓了一跳。   只是她平素虽跋扈嚣张,到底是大户门阀之女,遇到这忽如其来的变故仍能强自冷静,未将惊惧形于声色,她把小罗遣到一边,忧心忡忡地对老奶娘道:“这事瞒不了,还得即刻奏报皇帝才好。”   老奶娘瞥一眼小罗,附在谢皇后耳边,悄声道:“娘娘,先不急。您再继续遣人搜静华、承贤二宫,一来找找有无那给贼夺走的珠花,二来趁这个空隙,赶紧派个亲信的出宫,将那赵妃下落不明的事告与家中老爷,得找那机灵会说话的,别只说成是无人能知的意外。”   谢皇后闻言,怔愣片刻才瞪圆了眼,讶然道:“这……这怎么可以?”   “有何不可?”老奶娘轻吁口气,“娘娘……兰儿,你要不把这功劳往自己身上揽,老爷岂能轻易罢休?他令你除去赵妃时,可曾考虑过你的难处?他想借你之手,不就是为的事发之际,可将你推入火坑,让你顶个善妒恶毒的罪名么?你怎么还甘愿为了老爷舍命?”   语气中半怨半怜,竟令得谢皇后怅然半晌,湿了眼眸,沉吟良久才黯然低头:“可他终究是我爹,生养之恩大于天,我能坐这后位,不也靠了他老人家?”   一席话令老奶娘无言以对,谢皇后又道:“但您提醒了我,我确是应当先给家里通个气,好让爹得知此事……至于圣上那边,昨夜圣驾刚至承贤宫,今晚不曾有安排,也不知拖到天亮成不成……”   无论成还是不成都得先做,当下谢皇后便命小罗速领了牌子出宫,若赶不在宫门落钥前归来,便暂留尚书府,同时又切切叮嘱他,现在情况未定,万万不可胡乱说话。   赵让失踪的消息传至尚书府时,谢濂与其子谢昆正在屋中争执不休、互不相让,谢濂初次见到敢于这般直面顶撞自己的谢昆,气得须髯炸起,手指谢昆,怒声微颤道:“你这不肖子!你便是巴不得你老父横死!”   谢昆面露无奈之色,眼底浮起不耐,他既在皇帝那里碰了钉子,回来便试图与老父和解,孰料他吞吞吐吐之后,谢濂一听说谢昆仍与前太子妃纠缠不清,甚而到希冀明媒正娶的程度,便已暴跳如雷,抓起御赐的炖参便往谢昆身上砸去。   老父如此不通情理,谢昆起先也唯有好言相劝,他实在不明白,弟弟谢吾身遭不测,本是自作孽,皇帝也极尽补偿,为何老爹就是放不下?   设身处地,将心比心,若是谢昆意欲对子玉图谋不轨,而为她所杀,他也万万不能把子玉交给老父,李朗待那赵让,不正如自己吗?情痴者何罪之有?   他却不敢将此话直捅捅地道出,旁敲侧击道:“爹,您是何苦非与皇帝较劲?太子年幼,妹妹无知,到时变数更大。况且,您告病不朝这么久,皇帝也无一声责备,反要御驾亲来探视,圣眷隆盛,您还有多少不满?”   谢濂不听则罢,一听之下,霎时脸色重红发黑,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谢昆惊得连忙上前,又是抚背又召下人传医,好一番折腾之后,谢濂总算是喘上了气,他摇头对谢昆,阴阴笑道:“你作个大将时日也不短,怎么如此糊涂?皇帝亲探臣属当然是荣耀,可是啥荣耀你懂么?那是要给快死之人的荣耀!”   谢昆怔愣,经老父一提,他隐约想起是有这么种说法,皇恩过重,臣子折寿,亲探病情只对将死之人,算是最后的恩宠。   他不由结结巴巴地为皇帝辩解道:“爹,圣上是靠了您才得承大统,这只是人不忘本而已,您……您是不是……过虑了……”   见儿子冥顽不化,谢濂嘿笑不答,须臾,咄咄逼人地反问:“昆儿,你是不愿为老父与你屈死的弟弟出头了是不?”   “不敢……”谢昆低头,两父子正对峙间,下人来报,小罗带了宫中的消息赶来,两人乍闻言都不禁心惊,情知必有大事,等到小黄门把原委一一道来,父子二人是一惊一喜。   喜的自然是谢昆,他情不自禁地道:“爹,太好了,想来是妹妹寻到了什么妙计,将那赵让神不知鬼不觉地除去,解您心头大恨。如此一来,咱们就无需与皇帝对立了。”   谢濂皱眉沉思,闻此言狠剜一眼谢昆,看来这儿子是愚昧无能到无可救药,不堪重要,自己该如何劝说得他调兵入京畿?   今日此事也来得奇怪,皇后遣来通风报信的小黄门直道那赵让是下落不明,却未提生死,甚而在他再三追问下,也不敢说是否凶多吉少,依情形看不像是皇后用计得遂。   莫非是皇帝背地所为?但原因何在?将那降将堂而皇之地封妃,却又鬼鬼祟祟地令其消失?这岂非自相矛盾?   但要不是皇帝,又是谁能神通广大,竟在诸多人的眼皮底下,将赵让隐匿?   谢濂虽是不明所以,心念一转,决意明日上朝,障眼法谁人不会?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该做之事仍需完成。   谢昆小心翼翼伺候在旁,眼见老父展了笑颜,不由暗自松了口气,他只道老父闻此消息已释然开怀,假以时日软磨硬泡,总能熬得首肯,到时自能佳人入怀,长相厮守。   两人各怀心事,适才的剑拔弩张便也随之消逝。   而李朗是直到天明方知晓赵让莫名失踪的消息。   他白日未能见到那慧海,反从长乐口中知晓赵让自始至终便存着离去的心思,如遭闷棍,怒上心头,在长乐面前有意不提高正之死的主谋,歪曲成赵让所致,见长乐失魂落魄之状,自觉是出了口恶气。   离开泰安宫后,又为自己竟拿小女孩泄愤而苦笑,回到书房,李朗召来心腹内侍,命他在承贤宫中,趁赵让不备时搜索寝殿,看是否真有长乐所说的那颗珠花。   内侍领命而去,不到一个时辰便有回音,珠花包在一块丝绸方帕里,便放在床头上的小屉内,执令之人将其取出,带来向皇帝复命。   李朗见长乐所言属实,怔怔看着那牡丹珠花,口舌干涩,耳中嗡嗡声四起,一时间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拿了此物开门见山地与赵让对质?还是暗中查探?可万一结局非己所愿,昨夜至今晨的缠绵一梦就此终结,梦醒凄冷,却要他如何生受?   但此事关系重大,无法避开。若赵让仅是宫中粉黛私相授受,也还罢了;如他另有牵连,竟能瞒天过海地与宫外之人互通有无,那赵让所犯之错,就不只是玷污自己这一往情深了。   李朗呆然半日,仍拿不定主意,只觉左侧太阳穴到眉上阳白穴的位置仿佛针扎一般,他将手指抵向额头,用力按揉,却不起效,仍觉疼痛不已。   恰在此时,禁军头领魏一笑与皇城司的王莘齐齐求见,李朗知这二人定有要事,强忍不适召见,王莘当头拜倒后从怀中取出两封密信上递给皇帝。   李朗接过拆开,极快递浏览过,猛一闭眼。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是半夜更文=。=   谢谢一直陪着我的同学们,可惜给不了你们啥回报。 第51章 第五十章、 第五十章 、   两封密信,内容相异,其所含悚然则类同。   其一来自北方前线,六百里驿报飞传,曹霖亲笔,言军中抓获细作,百般追查,得细作供述,原来北梁国王早与东楚朝中某位达官贵人相互勾结,欲施行一惊天之计:作乱金陵,逼御守北疆的军力驰援京畿;北梁军则乘虚而入,渡江南下,败东楚军,强夺王都,奉主谋者为江南皇帝,两国划江而治。   是时东楚愿自居臣属下国,每年向北梁进贡钱粮,江南富庶,物产丰饶,皆拱手奉上,以博北梁国之欢,绝不再起问鼎中原之念。   信中还道,北梁王已自命为中原皇帝,但战功寥寥,臣属武勇多不服膺,当下急于立威,只怕不会久候时机。如今边境吃紧,陛下千万善用贤良,以保江山不堕。   而另一封信则出自南越齐震旭之手,上奏的消息同样令李朗心中一沉。   与滇桂国狼狈为奸的僭王王后,仗着五溪族势力,于半月前夜袭郡府,双方人马混战之后,蛮夷败退,但寄养在府中的僭王之子却不知所踪,但未见其尸。   僭王之女倒是仍在,只是仅得三岁稚龄,且似受到惊吓,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唯有猜测是僭王后趁两军厮杀时浑水摸鱼,将孩子抱走。至于为何不将子女一起带离则无从知晓。   此战之后,齐震旭率军深入山林,围剿五溪作乱蛮夷,杀入其营寨,大败蛮贼,虏获五溪族王等人,但却没有寻到僭王后和那男孩,追问族人其下落也未能得遂。   齐震旭单是请罪便大费笔墨,李朗没耐烦看完,将信抓在手中,沉默好一阵,冷冷哼道:“那齐将军可有内应外合之嫌?”   “据臣所知,此人对赵贵妃忠心耿耿,贵妃倾心陛下,此人定无叛心。”恭敬答话的是魏一笑,无端扯出招让,果然令李朗面色一紧,半晌不语。   片刻后,李朗扬手示意王莘起身,再将南越来信展开,重读一遍,略叹口气道:“齐震旭把赵让的女儿由水路送往金陵,他担心敌方卷土重来。幸有蜀国牵制,不然还真是难办。”   皇城司专职君主耳目,这王莘也是李朗宫变之后亲手提拔,年轻而得高位,此时听到皇帝所言,有意献忠,便建言道:“若知会兵部驿站,泄漏行踪反为不美,不如臣与司中众同僚暗中接应,陛下圣意如何?”   李朗正欲开口,魏一笑已然反对:“皇城司以体察四方、获取情报为主业,是天子不致蒙蔽于宫禁内、耳清目明的重要倚仗,怎可随意另作它用?依臣愚见,那僭王后既是有机会带走贵妃之女,却轻易放过,当然不会再费周折。小女童年幼且又是女儿之身,纵然夺走也无甚用途,陛下又何必操这份心?”   李朗摇头苦笑:“朕原是答应替赵让将一双子女归还于他,现在信诺难守,那小姑娘更不能有什么万一。只是一笑说得也不无道理,不宜交由皇城司,还是让颜唯去出力吧,这本就是兵部的事。”   王莘领旨离去之后,魏一笑向皇帝道:“曹将军信中所言,才是如今重中之重。”   这李朗自然清楚,朝堂上潜伏着北方大患的共谋,宛若卧榻侧有手执利刃的刺客虎视眈眈。   若说能在东楚兴风作浪的权贵,除了谢氏不作他者,然而李朗却难以想像谢濂甘冒风险作乱金陵后,只求为北梁王的臣属。谢家基业隆于东楚立国,东楚王朝如砸了锅,这个家族怕也保不住当前威风。   谢濂有胆下手弑君,推谢家外孙冲龄践祚,设太后外戚听政掌权,李朗深信不疑,但颠覆东楚李氏神器,乞灵北寇,纯属引狼入室、自找麻烦之举,实难想像谢濂会利令智昏到这般丧心病狂。   魏一笑见皇帝沉吟不语,又道:“皇城司应是这两日便能得情报,先发制人,陛下也无需过虑。臣今日得报,二十车战船已完成,尚未下水,陛下要移驾去亲眼看看吗?”   这消息让李朗眼前一亮,不由脱口而出道:“那么快?”   “是,工匠们马不停蹄地日夜赶工,陛下御驾亲临,便是赏赐。”   “好。”李朗兴致勃勃道,“将颜唯叫来,你们陪朕一同见识见识。”   车船是前朝所发明,靠人力踩动桨轮轴前进,从前的车船只有八车,现经改良,已扩至二十车,每船可载兵两百人,上方还设有拍竿,可用于击碎敌船。   长江天险分割南北,水战必不可免,这船大量造出后,东楚抵御北寇之力倍增,当之无愧的国之重器。   当李朗得知兵部开始建造二十四车大战船时,更加喜不自胜,流连忘返。   他登基以后便下旨大肆造车船,并不只是作防守之用,而是为征蜀。   主帅营帐初见赵让,与他相谈的一幕猝不及防地跳入李朗思绪,当时赵让所言,字字句句,他仍记忆犹新:“天府之地,物产丰盈,盐铁富余,昔秦并蜀而吞六国,陛下如欲夺天下,还是应先入蜀……”   两人的眼光何等相似?夺蜀而再谋天下。   李朗太阳穴上又一阵跳痛,他不由再次以手按压,贴身内侍留意到异状,忙近御前,李朗示意其退去,聚精会神于水军都监的解说,听到精彩处,即刻开赏,豪掷千金。   如此回宫便已近黄昏,李朗专心于批阅奏折,告一段落之际早已明月高悬,夜静更深。   他不觉又取出珠花,就着书案上的灯火,仔仔细细地察看,珍珠大小均匀圆润,拼作的牡丹做工精细,再加上牡丹为花中之王,此物更不能是寻常百姓所有。   只是上面并无印记,李朗不是风流天子,对女子饰物向来不曾留意,任他将这珠花翻来覆去,仍无法从中获知有关珠花主人的蛛丝马迹,他看得两眼酸涩,一时怒从心起,将珠花往案上一摔,大声叫道:“来人!”   值更内侍闻声疾至,跪地请旨,李朗长吸口气,默坐半晌,复恹恹道:“罢了,下去吧。”   心烦意乱之下毫无睡意,李朗再次唤人,招来内侍总管,令他秘密安排查探赵让自入宫之后的行踪,有无与可疑人物打过交道,尤其是妃嫔宫女,哪怕偶遇也要查清。   下令之时李朗内心亦觉荒谬,自嘲不休。他自非清心寡欲之辈,只是并不痴迷女色,后宫粉黛于他不过等同于犬马珍奇的嬉游玩物,虽知谢皇后将六宫折腾地乌烟瘴气,他却不闻不问,一昧纵容。   也怪不得内侍总管领命而去时脸上掩不住的惊讶之色,皇帝居然插手后宫之事,匪夷所思。   李朗心头淤塞稍解,瞥向珠花,微翘嘴角,权作一笑:“你若叛我,就索性一辈子在后宫呆着好了。大不了给你封个后。”   话音落后他不由自行失笑,浮想翩翩赵让登后位,戴金冠着礼服与他一同祭祀太庙,别开生面的“壮观”场面,含笑将珠花收起,重新摊开奏章。   这番辛劳到鸡鸣时分,李朗搁下朱笔,起身走动,舒筋活络。   不多时,内侍总管神态慌张、步履踉跄地前来通报,李朗见状心中一沉,但他无论如何想像不到,总管带来的消息竟是赵让失踪!   李朗闻讯竟一时发蒙,半晌才了悟过来,胸口炸疼,待大发雷霆,又见内侍总管连话都说不顺畅,遂将双手负于背后,交握至生疼,平静地开口:“怎么回事你想必已打探清楚了?深宫禁地,门防森严,插翅难飞,是不是有不曾寻到的地方?”   内侍总管不敢怠慢,将所打探详详细细向皇帝上奏,期间李朗一次也不曾打断话语,话到末处,总管将查得之物奉于皇帝,并道:“贵妃前往静华宫之前,在承贤宫明德堂遗留下笔墨,奴婢将其带回交陛下御览。皇后也曾遣人搜查过承贤宫,听说并无所获,幸得他们不曾拿走。”   李朗接过,并不急于展开,皱眉问道:“你说皇后也搜过承贤宫?这倒是怪了。这等大事她拖延不报,必是要先给谢濂通风报信,但为何要搜承贤宫?人确是在静华宫失踪的?”   两个疑问都得到肯定回复后,李朗锁眉沉吟,同时以手扫开纸卷,最上一张是赵让所绘的物件草图,此物形状怪异,底部仿佛加粗剑柄,前端则连着一细筒状长管,似剑非剑,写明其全长约莫三尺。   再细看下去,李朗愈发眉头紧皱,因赵让写画都极为详尽,他只是粗粗浏览,已然心惊,疑团渐涨,不想翻得快了,有几张粘连不分,一下露出最后一张,上面不再是图纸说明,却是一句话以及一首诗。   李朗不由自主地轻声读出,念到“犹今又觉布衣尊”时不由倒吸口冷气。   “可他妹妹不还在宫中?还有……”   他伸手摸索到那块辗转两人之间的佩玉,触手冰凉,明明古语有言“温润如玉”,李朗却觉此玉寒意逼人。   前夜的把酒言欢、肝胆相照至最后的缠绵不舍,全是赵让反客为主的瞒天过海之计吗?便连这玉,也是他巧言令色,物归原主,两不相欠?   李朗不愿相信,那人眼中万千柔情,要如何作伪?可若不是,又该怎么解释赵让如今神秘莫测的无影无踪?   内侍总管见皇帝一动不动枯坐许久,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上前,轻声提醒道:“陛下,该洗漱用膳了,别误了早朝。”   李朗如梦初醒地一震,握住佩玉的手转而往脸上抹了一把,起身舒个懒腰,拖长了声道:“是啊,不能误了早朝,赶紧侍候朕更衣梳洗。”   低头见内侍总管应声之后却仍跪着不动,欲言又止状,李朗扬眉轻笑:“怎么?”   “回禀陛下,奴婢探听得一消息,不知确是不确……”   “说就是了,无妨。”李朗神色不动。   内侍总管见皇帝无动怒征兆,这才道:“似乎冷宫中年少那位,曾造访过静华宫。”   李朗一怔,这事赵让曾与他提起过,他当时并未往心里去,如今看来,竟是另有内情?   作者有话要说:   心血来潮的小剧场:   小皇帝:(勃然大怒)谁拐走了我的贤妻?   小赵:-_-#   小皇帝:呃,好吧,贤夫( ̄▽ ̄)   以及越来越冷,貌似我又有感冒的征兆=。=好想请长假 第52章 第五十一章、 第五十一章 、   吏部尚书病愈初归,成今日早朝的头等大事。   皇帝于龙座上倾身,切切关照:“谢尚书忧心国事,舍己忘我,朕铭感肺腑,只是谢尚书病体初复,还是莫要操劳太过,多加修养为善。”   谢濂跪伏于地,声颤微微:“臣多谢陛下挂怀,臣年老体衰,病体缠身,愈发耄聩,只怕侍奉陛下的时日不多。”   “老尚书哪里话,”皇帝复坐正,朗声笑道,“您尚未及耄耋之年,且声如洪钟,矍铄矫健,朕亦恐不及。”   “臣惶恐!”谢濂朝天的背部忽而僵直,继而大震,随之而来的便是惊动朝堂的一连串巨咳。   皇帝忙起身吩咐左右:“快!传御医!扶老尚书下朝歇息!”   “臣……臣不中用……咳咳……”谢濂在侍卫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起身,疾向上方瞥得一眼,皇帝立于御座前,神情惊而关切,不见任何失妥之处,他不由又是一阵狂咳,头深垂下,老腰弓起。   堂上群臣一看,老尚书仿佛真是病入膏肓,奈何国事烦扰,强撑老病之躯前来上朝,纷纷出言劝慰,谢濂自是乐得顺水推舟,临去之际再偷眼一觑,皇帝仍是面带愁虑,好一副尊老敬贤的明君派头。   谢濂离开后,早朝也便散了。   明主重臣,一场好戏。   李朗罢朝后刚至天乾宫,便有内侍来告,老娘娘懿旨请驾。   太后生性柔弱,移居泰安宫后更是专心致志于修佛养生,无论前堂后宫,大小事宜,概不过问,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东楚自也讲究以孝为本,只不过当今帝后都不是孝道楷模,尤其是李朗皇帝,分明是个连亲生父亲亦下得去狠手的角色,皇位得来亦是名不正言不顺,朝堂上下,谁会自讨没趣?   真有言官抱必死决心进言劝谏,要皇帝请出太上皇,为天下作父慈子孝的表率,奈何皇帝虽不责罚,却装聋作哑,一笑而过,久而久之,众臣属便避讳提及太上皇。   如此泰安宫中的太后更加无人问津,再能钻营的趋炎附势者也想不到去巴结太后,而太后仿佛也乐于离群索居,数年来几乎不曾动用过太后宝印。   这头回下了懿旨,李朗自是不能不去,他虽有猜测,也自有打算,但在泰安宫中同时见到太后与谢皇后,也不由嘴角微翘,向太后略行一礼,语带讽意:“母亲要见儿子,怎么还要下懿旨?皇后若有要事,自行传话给朕就是了。”   谢皇后不答,半身匿于太后身阴处,太后叹了口气,向李朗道:“真是出了事。皇儿,你且坐下,皇后,你慢慢说。”   这对母子身份虽有所变化,但相互的称呼并未改过。   谢皇后一直当皇帝对生母无甚感情,对这失宠妃子出身的皇家婆婆少有敬意。   当老奶娘替她出谋划策,把主意打到太后身上时,谢皇后直觉是个昏招,但她却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赵让死了倒还好,皇帝绝了念想,即便雷霆大发,死无对证之下牵扯不到她头上;但如今却是下落不明,行踪成谜,谢皇后倒不是担心皇帝追其后宫管束之责,她晓得无论她有多少错处,父亲定不会允皇帝废后另立。   只是宫中阴森诡谲气氛渐起,各种耸人听闻的流言蜚语,蠢蠢欲动,谢皇后不过耳闻一二,便已胆寒,真怕赵让借宫中冤魂怨鬼之力,得了出神入化的本事,到时候不止她性命岌岌可危,万一连累年幼的太子,如何是好?   太子是她今生唯一希冀所在,但谢皇后知道,皇帝并不喜欢她的孩子。她严防死守,苛掌后宫,为的便是消祸患于苗头初露。   然人算不如天算,仍是出了个孕期过半的刘嫔,且因种种原因,她不便下手。皇帝年轻,天知道以后还有多少子嗣血胤,太子足以自保之前,谢皇后绝不能让人伤太子半根寒毛。   思前想后,她不得其法,还是老奶娘献计,求太后将太子养在身边。一来太后不问世事,年高德勋,赵让寻仇也寻不到泰安宫来;二来宫中传言泰安宫长得佛祖庇佑,纵使有什么妖魔鬼怪,以无边佛法也能镇住邪佞,定能保太子平安。   一大早谢皇后便以觐见太后为由,匆匆赶来泰安宫,太后由女尼慧海搀扶而出,见皇后跪地施礼,便开口笑道:“皇后快请起,多日不见你,身子可还好?”   谢皇后答应一声正要起来,旁跪的老奶娘暗暗拽她一把,皇后僵了僵,跪伏于地,向太后悲呼:“求太后千万救太子一命!”   此话一出,太后悚然变色,霍然起身,满面惊惶,老眼中已是含泪,急声问道:“怎么了?太子怎么了?又是病了?传医了没有?”   谢皇后却不言语,代以悲悲切切的抽泣,太后顿时两腿一软,瘫在座上,也怔然落泪。   女尼慧海弯身向太后道:“老娘娘,太子若有恙,皇后娘娘怎会先来泰安宫?是不?”   太后如梦初醒,忙拭干了泪,喘着气向皇后哽声:“你莫要吓我,太子到底出了什么事?”   皇后还待抽噎,老奶娘再次以轻扯宽袖提醒,她忙收了声,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向太后加油添醋地道来,将赵让静华宫莫名失踪描绘地更加神秘,她自恃身份,不愿明说怪力乱神,但即便隐晦说起,也令得太后频频念佛。   待皇后说完,太后怅然唏嘘:“容男子入禁宫就非寻常事,何况封妃?果然出了事!也是怪哉,太子一见那人就喜欢得紧,又搂又抱,难道还真是前世有什么纠葛?”   话音落时,太后已是双眼看向慧海,慧海淡淡一笑,双手合十,宣声佛号,道:“今生缘前世定,贫尼只知,陛下与贵妃确实前生有债。”   她这暧昧不明的话一出,太后与皇后面面相觑,此事定然避不开皇帝,而皇帝作何反应,两人皆是心中惴惴。   慧海又笑道:“贵妃无故失踪,总归是后宫大事,贫尼化外之人,不便旁听,还请老娘娘允贫尼回避。”   请求合情合理,太后只能同意,待她离开后,宫中身份最高贵的两名女子又是相对无言,半晌无话。   在老奶娘的连续数声的干咳之后,谢皇后清了清嗓子道:“母后,不如您下个懿旨……”   太后疑惑地看向皇后,谢皇后只能再向这从未用过金宝印的太后详细解释,最后不得已只好代拟,由太后上印。   太后懿旨请驾,皇帝自不得不来,泰安宫太后是主,老娘娘却令皇后开口,皇后无法,只好将事由再讲一遍,在皇帝面前,能简则简,含糊其辞。   太后不等皇帝吱声,抢先道:“皇儿,这事蹊跷得紧,也难怪皇后担心太子安危。后宫里添个男子,总不能说是顺了礼法的,神灵怪罪,也在所难免。你若真喜欢他那相貌,他不是还留有个妹妹……”   “母亲,”李朗颇为不耐地道,“太子是由皇后抚养还是承欢您膝下,我皆无意见。只是六宫主事是皇后,莫名朕的后宫便少了一位贵妃,皇后无话予朕?”   他语气生硬,皇后本是心虚,听这句责怪霎时又生出恼意来,硬邦邦地道:“陛下纳男妃,诚如母后所言,大违礼法,那赵某人代遭天谴,又何足为奇?陛下怎可颠倒是非,怪责妾身!”   老奶娘在皇后身边费尽苦心地动作,仍阻止不了皇后将这番话一气呵成。   皇帝挑眉一笑,太后左右看了看,插口道:“皇后,今日便将太子送来泰安宫如何?”   “好,”回答的是皇帝,“皇后,你我同将太子带给母后吧。”   说话间他便已站起,向太后行礼告辞,谢皇后无奈,纵不情愿,只得与皇帝齐齐退出,返回地坤宫。   皇帝头也不回地向寝殿,皇后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不时望向如影随形的老奶娘。   即将入内前,皇帝倏然止步,回身向老奶娘,淡淡地道:“朕与皇后有要事相商,你不必跟来。”   老奶娘唯有驻足,向谢皇后使了个眼色。   谢皇后心中忐忑,她虽不惧皇帝,却也自知理亏,尤其经过上回,她人再愚钝,也能听出皇帝话语中警戒之意。她曾经不以为然,只消谢家不伤,她便能坐稳凤座,但自从来了赵让,似乎一切有所异样。   一个胆大包天杀害谢家次子的降将,不入罪刑,反得封妃,谢濂费尽苦心仍徒劳无功,谢皇后辗转出手,也未得偿父愿,仿佛冥冥之中,真有怪力庇佑。   将内侍宫女全部驱走,皇帝面无表情目视谢皇后,忽而道:“你原来那心腹内侍,是怎么死的?”   谢皇后一怔,大眼圆睁,吱唔片刻道:“内府有记载,痢疾而死。一早发病,当……当夜便死了。”   “恰好在赵让前来地坤宫的那日?”皇帝微微一笑,从袖中滑出珠花,置于掌心,逼到谢皇后面前,“这是你的?”   他用极为肯定的语气作出试探,但见谢皇后脸色骤变,目瞪如裂,好一阵后才勉强而笑:“这是……妾身不知……”   皇帝一手猛然五指成爪,牢牢扣住谢皇后左肩,另一手拎住珠花,吊在谢皇后两眼之上,声平如镜:“你的珠花为何会到赵让手中?”   谢皇后仍要倔强,只说了个“妾身”,便不能再成词句,她声嘶力竭地惨叫,涕泪齐迸,两只大眼已是白多于黑。   “你真以为朕不敢废后?”皇帝轻笑松手,由谢皇后瘫软于地。   他蹲下身,将那珠花再次晃于谢皇后面前,未等发问,那垂头哭泣的谢皇后不知从何处得了勇猛,愤而从头上拔出金钗,胡乱地向皇帝身上刺去。   皇帝不避不让,谢皇后气力不大,刺中他胸前,只是入肉几分,便不能再进。她恍惚失神,待鲜血从中渗出,触目惊心,谢皇后尖叫连连,重跌坐在地,金钗却仍紧紧攥于手上,不知放开。   老奶娘早已领着太子守在殿外,此时连听两回异动,再难按捺,冒着违旨极刑之险,将太子往怀中一抱便急匆匆入内,孰料竟见如此场景,顿时呆若木鸡、六神无主。   近四岁的太子见父皇半跪,一脸青黑,又见母后坐在地上,惊恐万分地看向父皇,他“哇”地大哭起来,挣脱老奶娘,直奔谢皇后,嚎啕向皇帝:“父皇,父皇您不要生气——”   老奶娘浑身一震,如梦初醒,也疾步上前,到谢皇后身边,伸手抢过金钗丢开,再拽下她所有头饰,一手推着披头散发的皇后,一手拉住号泣不止的太子,三人齐向皇帝跪地,重重磕头。   皇帝不发一语,弯腰将太子抱起,太子扭开,试图拉起谢皇后,却被他父皇一把拽过,无论太子如何哭闹折腾,皇帝宛若无知无觉,只向谢皇后笑道:“兰儿,这两日内,你把皇后金印交出来吧,好歹夫妻一场,朕也不愿发落你,你迁出地坤宫即可,其它宫殿,随你心意。你留在宫中,还有机会与太子相见。”   说罢,皇帝不由分说地抱起太子,大步离去。   珠花是如何落入赵让之手,如今似已不再重要,李朗深信以赵让为人,断无可能与谢家同流合污,当务之急是将那人寻回。   他却不知,此时的赵让,同样怀抱爱子,五味杂陈,左右两难。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抱歉,因为一些紧急的事情,导致更新来迟,本章字数增多,稍作补偿(以及自觉没有注水),谢谢支持。 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   南越僭王赵让的三名子女,一母同胞,俱为僭王正妻——五溪蛮族王之女所出。   叶颖是僭王后的汉名,她嫁与赵让之后,赵让亲自为她所取。   她的父姓音似汉话中的“叶”,至于单名“颖”,赵让曾笑对她言:“颖为禾末,引作锥芒,脱颖而出,与众不同,就如你一般。”   “叶颖……”她喃喃念着,向赵让冁然,“小将军真觉得我与众不同?”   刚至弱冠的少年武将微红了脸颊,轻轻点头。   那年对他动心,是在五溪族寨,叶颖初次留意这仅仅领着两个亲兵便敢单枪匹马上山入敌营的少年将军。   五溪族人世世代代居于南越,他们与山比邻,渔猎为生,这块土地的主人应当是他们,以及同为百越大族的各部。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是莫名而至的汉人。这些从北方而来、披盔戴甲的外来者,生生在山林中修出了城池,非但定居了下来,甚而开山造田,挖河灌溉,饲养猪牛,耕稼种粮,凿矿冶炼——但他们要地,以蚕食的方式,吞并掉五溪族人的土地,并蛮横地宣称,那是东楚的国土!   叶颖父亲与她的族人们,联同数个大部族,昼伏夜出,偷袭劫掠汉人在城池之外的农舍田所、驻扎营地,而汉人军队的报复便是搜山毁寨。   两败俱伤下,汉人的人数却仿佛愈打愈长,地盘亦渐见拓广。   不到两年光景,南越几大部族已呈颓势,更有甚者,百越族不少心思活络的族人,对部族不计后果的抵死抗争采取阳奉阴违,暗地与汉人互通有无,以山中珍奇换取铜铁器具与牛马,他们不再是部族无惧死亡的勇士,而成了唯利是图的懦夫。   然而势头一开,便如洪泻千里,族王杀一儆不得百,自有人前赴后继。   恰在此时,汉人的头领病故,众族只道苦尽甘来,形势逆转,孰料继任的头领之子一鸣惊人,竟在百越族与汉人驻地交错处兴办市集,并屯以重兵守卫。   五溪族王与叶颖都曾率众侵扰,皆被赵让的军队击退,而欲将汉人驱离家园的主战一方,竟越发不得百越族人心。   赵让便选在如此时机,亲自上山与五溪族王谈和。   族王摆下盛大酒阵,招待年轻的汉人将军,并向赵让道:“按我族规矩,你须自饮三杯,再与我对饮,直到我这族王心服口服。”   赵让听罢,不待人转作汉话,竟笑用百越族土语回道:“好,喝酒而已,不打架就行。”   叶颖站在父亲身侧,忍俊不禁,她这莞尔一笑,令赵让向她一瞥,叶颖登时觉得胸口鼓噪。   汉人青年纵是武者勇士,较同族男子也多了份安静平和,她恍惚了须臾,赵让已然连干三杯,与族王斗起酒来。   两人孤立于场中,闷声不吭,酒一来,互举致意,便倾泻入口,叶颖留心看着,那赵让全无她印象中汉人的狡黠多诡,喝酒之时从不有意从口角处流出酒液,每每饮尽,遵从部族礼节,将杯底亮起。   直喝到族王脸色青黑,赵让面颊绯红,叶颖忍不住开口叫了声“父亲”,不想这声呼唤,令得族王再难憋忍,“哇”地一声狂吐了一地。   叶颖大惊失色,她没想到父亲酒量已到极限,慌乱之下上前搀扶,却已有人快她一步,稳稳地撑住族王的身体,令这骄傲的族王不曾在众人面前太过丢人现眼。   族王感于赵让坦荡风范,同意与汉人和解,叶颖却非要与赵让比试狩猎箭术。   赛程中,同时瞄准一猎物,赵让却总较她更快开弓射箭,她这自小穿梭山林的优秀猎手也不得不甘拜下风,输掉的那一刻叶颖便知道,这个汉家郎就是她的丈夫。   成亲之后,她仍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询问赵让其中道理,赵让轻笑为她解惑:“你射箭之时,总会不自禁地低头看一眼弦上的箭,这速度自然就慢了。弓弦是否拉到底,要靠手感,眼睛自始至终看向前方,开弓即射。”   叶颖听完,更生敬佩,在她心中,赵让不止是她的郎君,还是她的英雄,顶天立地的汉子,为这样的人吃苦受累,她甘之如饴,南越自成一国,是她早有的梦想。   这是她与赵让的国土,为什么会属于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东楚?   她的丈夫不应该臣服屈居于任何人之下,她是为英雄所生,绝不作懦夫的殉葬。   金陵新帝登基后,叶颖便隐隐察觉到赵让的心事重重,但她万万想不到,赵让竟会毫不抵抗,开城归降,情愿被押往金陵,以叛将身份耻辱而死,也不愿作个热血勇士,殒命于疆场。   “为什么?”叶颖怒不可遏。   赵让神情淡然,只有一句:“我终究是东楚的臣子。”   那一刻,叶颖方知何谓分崩离析,原来十年同生共死,相濡以沫,比翼双飞到互为血肉,才恍然大悟两人根本就不是同路。   她始终不甘心,再问:“即便如此,你也可随我回五溪部族,何必去金陵送死?”   赵让沉默良久,当叶颖以为希望在前,却听他喟然一叹:“南越叛立,总有人要担责。你留在这里,好生将孩子养大成人,我自会在黄泉路,等你我夫妻聚首。”   “不!”叶颖张嘴无声,却在心中呐喊,“你不战而降,你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你不是英雄,你不过是个骗子!”   她坚辞为赵让送别,哪怕不为同族谅解,没有人能明白,这多年的伉俪情深,全基于她的无知可笑。   英雄既非英雄,丈夫哪能再是丈夫?   叶颖不甘南越家园当真并入东楚,从此百越族处处钳制于人,赵让是东楚臣子,而她却不是,况且她与东楚帝王还有家仇,几经辗转、争战,与滇桂国联手结盟。滇桂国主丧后未立,愿迎她为后,并南越而与五溪族共治。   正当叶颖踌躇不决时,又传来滑天下之大稽的消息,南越僭王归降后被金陵帝王纳入后宫,封作贵妃。   闻知此事的叶颖在瞠目结舌外,察觉心内对十来年相依为命的赵让并未真正放下。如此屈辱,较死更为难堪,她那意气风发的将军如何能忍?   只是她势单力孤,假以滇桂国之力亦难杀入金陵,况邻国蜀主重兵压境,牵制之下,连收南越都不易,莫说长驱直入东楚王都。   然天无绝人之路,意料之外的帮手如天降神兵,叶颖如今才能带着与赵让所生的独子,来到金陵与他相会。   重见赵让,叶颖欣喜若狂,情不自禁跪于床头,连声呼唤,直到赵让睁眼,她泪中含笑,握住他的手轻声啜泣:“将军,你无事了!你我无需在黄泉路上相聚!”   赵让连连眨眼,继而愕然坐起,有惊无喜,急切问道:“你怎么会在这?这是哪里?”   叶颖笑道:“仍在金陵呢。将军,你没有作梦,不止是我,贤儿也在这里,你要不要见一见?”   “贤儿?”赵让怔怔地重复,那是他六岁儿子的名字,他直勾勾地盯着叶颖,神情复杂,“贤儿不是该在南越郡府?如何会与你一起?”   “将军这是在责备我?”叶颖松开赵让的手,起身俯视,泪笑皆为怒气蒸腾殆尽,“贤儿是你我的儿子,为何要交给外人?”   赵让沉默一瞬,扬头又问:“那小妹呢?”   叶颖登时语塞,强袭南越郡府时,两个孩子并不在一道,她只来得及带走贤儿,要确保贤儿的安全,便不能冒险去寻找小妹,但如今赵让问起,她到底问心有愧,缓和下态度,道:“小妹应当还在南越郡府。”   “……贤儿在哪?”赵让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这是个极简单的厢房,一门两窗,统统紧闭,只从窗纸中犹能透见些日光,室内除去床铺外一无所有。   叶颖正欲答话,房门倏然而开,进来之人竟是女尼慧海,她满溢笑意,面上的胎记似随脸肉微颤,她跨入门槛,把身侧让,后面原来跟着个怯生生的男童。男童的相貌并不全似汉人,肤色泛棕,眼窝微陷而眉骨凸起,眼睛极大,仔细看去,与叶颖有六七分相似。   赵让见到这男童,长入口气,未曾开口便已湿了眼,弯身向男童笑道:“贤儿?贤儿……你不认得父王了吗?”   “父王?你不是不要我们了吗?妹妹呢?”男童仍不敢动弹,抬起小脸,茫然无措地发问。   小心翼翼地上前,将爱子搂于怀中,赵让与贤儿脸贴上脸,笑问:“谁说父王不要你们?妹妹……过一阵就会来的。”   贤儿乖顺,抱住赵让的头,童稚的语气仍满是疑虑:“母后说的呀。父王不要我们,因为父王要讨东楚皇帝的喜欢。”   赵让僵了一僵,转向叶颖,眉头蹙起,叶颖微咬唇,也皱眉道:“难道不是?将军封妃的时候,可有考虑贤儿和小妹?”   “慧海师傅,”赵让不答,紧抱贤儿,向微笑不变的慧海沉声问道,“烦请您与在下讲清来龙去脉。尤其那刻有‘卍’字的琴箫,究竟是何来历?”   此问一出,叶颖睁圆了眼,脱口道:“是那像蜘蛛的图形么?”   赵让却不理会她,目光灼灼,向慧海扬起一丝淡笑:“在下不解为何方外之人仍喜在红尘俗世翻云覆雨,东楚新皇登基已有数年,六宇渐安,何必于此时方兴风作浪?”   他话音未落,慧海笑意已然消散无踪,胎记随面色愈发狰狞难看:“赵公子,赵贵妃,您真要把妻儿抛诸脑后,一心只随那篡位□□的李三郎?”   “此地是否大崇恩寺?”赵让不待慧海说完,直截了当地打断。   作者有话要说:   一些题外话……   话说前两天,偶然得知有推文帖推文,我就受宠若惊地跑去看,结果当头一盆冷水……那帖楼主是好心在推荐这篇不咋地的文,不过下面跟贴有位高人是持完全相反的刻薄看法,认为拙文逻辑不清、详略失当,情节混乱(按照高人的看法是有些地方冗余,有些地方仿佛被阉~割。不过我是觉得到别人推文帖里踩总有点不太地道,自己开个吐槽或者扫文帖嘛)。   高人很高傲地下定论:不是文笔好就会编故事。   这个嘛,其实最初我还是有点不服,不过细细想来,好像这位高人也是挺有道理的。我本来就不是个故事(情节)主导型的写手,更偏向于人物主导型,就是先有人物,再根据人物来设计情节。我更感兴趣的东西,似乎的确不是跌宕起伏、甚至光怪陆离的情节,而是集中在人物的矛盾与选择,甚至连配角,我都想尝试着去写出他们想要的,害怕的……可能对习惯情节主导的读者来说,这文有很大的篇幅集中在两个主角的互动,其它剧情不动,看起来会很乏味吧。   Anyway,a bad finished story is still something,就算为了前期埋下的一堆伏笔,我也得好好写完,写完再修嘛。为了爱~~~~~~~~~~   谢谢看文尤其是留言的小天使们,你们是我最大的动力,一人一熊抱! 第54章 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高正番外.不失其正   我叫高正,生前是个阉人,十七岁这一年,喝鸠酒死了。   大内深宫,九重禁地,像我这样的小黄门满坑满谷,不男不女的我们,命贱如蝼蚁,有时不过主子的一个糟心,我们中间便有人没命。   很多时候,是被活生生打死。   所以我这个结局,其实挺好,剧毒发作地很快,虽然痛苦,但毕竟拖延的时间不长。   更重要的是,我死在了我的主子、朋友怀里。   我的主子有很多,而朋友,这辈子却只有一个。   他叫赵让,是个将军,他还有个名叫长乐的妹妹,那是我心爱的姑娘。   阉人已经不是男人了,甚至不能算个人,但阉人的我偏偏还有颗心。   我生来当然是个正常的男孩,上有两位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儿子。   我家在金陵城中,靠父母开食肆为生。八岁时皇宫招内侍,要年龄在六岁到十岁之间的男童,只消入选一人,不但即可得赏金,全家无税免役整三年。   将我送去净身的是我父亲,他对母亲说,家里儿子太多,赋税徭役沉重,与其全家一起受苦受罪,不如换个见得到的实惠,万一进宫之后,得了富贵,那不是前世修来?   母亲抱着我痛哭,她为我争到最后一刻,我怪不得她。   父亲和大哥一起带我出门,但到了地方,大哥却怎么也不肯进去,他拼命地握住我的手,眼睛赤红赤红的。   “你还想不想娶媳妇?想就松手!”父亲呵斥大哥,十七岁的大哥一个哆嗦,松开了手。   八岁的我,已经懂许多事,我不知道“净身”是什么,但我明白我被家人放弃了。   幸也是不幸,我一下就被看中,父亲笑逐颜开地领赏去了,没再回头看我一眼。   净身与恢复的过程都是一场噩梦,在我依然懵懵懂懂的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成长为一名男子汉的资格。   这不是我心甘情愿的。   没有这般经历的人,甚至那些同为阉官,却自愿净身的人都不懂,被迫丧失与生俱来的雄伟是一件多么痛苦与耻辱的事,就算富可敌国、权势熏天,一样弥补不了这种空虚。   我曾亲见一位内宦总管,把入宫相见的父亲鞭抽了一顿,边抽边哭喊着骂:“王八羔子,你怎么忍心阉掉你亲儿子?!”   抽打完,父子俩抱头大哭。   如果可以,我也想质问我父亲,只是我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但也许,这并没有那么糟糕。   如果我不是个小内侍,我就遇不到他们兄妹俩。   当我被内府派遣来服侍赵将军的时候,我还琢磨着,这个东楚首位即将封妃的男子,是不是个美若天仙的人?   他应该很漂亮,不然怎么让皇帝动心?   但等到真正服侍了他,我才知道自己原先的猜想是有多么可笑。   赵将军当然是美的,但他的美,不是耀眼夺目的漂亮。事实上若单论外表,他大概还算不上美人,他的眉眼都是柔柔的,明明是位将军,微笑起来,就像是春风拂柳,又仿佛新月初升。   他即便是对我,一个下贱的小内侍也始终客客气气,从不大声训斥,也不会在因着无聊或者心情欠佳而折腾我。   我们这些不男不女的人,其实与寻常人是不大一样的,人对我们好,我们会顺竿子爬,反而不将这样的人放在眼里;人对我们随意打骂,我们反倒觉得,主子是拿我们当了自己人。   只是我胆子小,总以为赵将军是提防着我,才对我好声好气。   要是我当时就知道,他是个可以把我这小贱奴当作朋友的人,我怎么能不去珍惜他这份情谊啊!   苦恼之下,同时入宫的几个伙伴撺掇我,试试招惹赵将军的妹妹,如果赵将军真会是未来的主子,即将受封的妃子,一定会狠狠责罚我,到时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身边人。   于是,我禁不住诱惑,开始照着他们的方法,用各种花招,对赵将军的妹妹长乐动手动脚。   长乐……我心爱的姑娘,对不起我竟是以这样的方式接近你,在得你善待之后的日子里,每每想起这段荒唐的事情,我都恨不得自抽嘴巴。   初次注意长乐,只不过因为她是赵将军的妹妹。   可是她比赵将军漂亮,就算是五官有相似之处,说不上是哪里做了细微的挪移,长乐的脸,便是与宫中有名有份的娘娘相较,也是毫不逊色。   我喜欢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嘴,她微笑,哭泣,娇嗔,颦眉,她纤巧细白的手,她婀娜多姿的身,乃至她靠近我时身上淡淡的女儿香,都令我心醉神迷。   当时我靠着气力将长乐欺负,她拼命地踢打挣扎,却始终未喊一句。我到底是个怯弱无能的阉人,僵持久了,就停下冒犯,不解地问她:“你只要叫就好了,将军不是能听到么?”   长乐泪流满面,看我的眼神有怒有恨,却也有悲,她说:“小高,你这么做,大哥要是知道,他可怎么办?”   我反而不知所措起来:“赵将军怎么办我咋知道?难道是你以为我是个阉人,就不能……不能对你怎样?”   “小高,”长乐对我笑,令我不可思议的毫无畏惧的笑,“你看不出来么,大哥他把你我都当成家人,就算你能忍心,我是做不到让大哥失望伤心的。”   “你骗我。”我放开长乐,可是我不信,“将军他即将封妃,他是我的主子,我要他作我的主子!可是他不一不骂我,二不打我,他也没有用各种奇怪的方式折磨我,他根本就没把我当自己人!”   我没想到,当我这些低声嘶吼出口,长乐竟然愣住,她的眼泪凝结在两腮,眼睛里雾气蒸腾,她形状优美的双唇微颤着,直到她用手捂住了口——   “小高,小高……”   倏然间,这个姑娘跳了起来,紧紧地搂住我的颈项,她毫不避讳柔软的胸膛紧紧贴住我,即便在前一刻我原是对她心怀不轨,可此刻我竟觉得尴尬与唐突,我想推开她,却又恨不得她抱着我直到天荒地老。   不知什么时候我也跟着长乐落泪,我的姑娘,我心爱的人,你用你的拥抱与你的怜悯,帮我找回了失落已久的情感,你让我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要去对她好,是要恨不得替她挡了世间一切苦厄,情愿自己备受煎熬,死无葬身之地,也不忍她受半分伤痛。   我与长乐终究未能有任何肉身的突破,但我清楚,我与她,已有所不同。   伴着她,一起经历过许许多多事。   当赵将军被皇帝抱在怀中,年轻的帝王傲然一路至寝殿时,长乐便在我身边颤抖不已,她始终无法相信她所崇敬的大哥会屈服于皇权淫威下,作个随波逐流的臣妾。   是我劝慰了她,我向她提及我们的身不由己,我们的忍辱负重,是我问她,是情愿赵将军不堪屈辱寻死觅活,还是愿他咬紧牙关强撑,以期拨云见日?   长乐在我怀中嚎啕大哭,哭完,她擦干了泪,挂起盈盈笑意,去见赵将军。   到那皇后强行配婚,长乐被带走之后,我除了恨,仍是恨,恨自己不过一小小内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   无可奈何啊!长乐!我心爱的姑娘!   当她归来,我们除了相对痛泣,便只有互相约定,不能让赵将军知道长乐的遭遇,我们有志一同,在这阴冷的后宫,我们要保护我们的将军,不要让重情重义的他,受到点滴伤害。   只是我知道,长乐的伤与痛,她从不在我面前掩饰,她在将军面前流不出的泪,对我却是尽情地流淌;也是因为她,我深深地明白,爱上了一个人,哪能不坚强?毕竟,随时要分担她的忧伤与哀愁,你若倒下,她能靠谁?   从静华宫到承贤宫,我与长乐,始终追随赵将军左右。   赵将军确如长乐所言,即便是对我,他也持平和相待的礼数,甚至说出了把我当成朋友的话。   他素来坦荡,大概从未想过,对一个阉人道五伦之友,意味着什么。   我也想不到我竟没有大哭——是了,将军还说我是个男人,他没有看不起我,那时我就知道,哪天我为他和长乐死,也是高兴的。   反正我命贱,能死得有点意义,该是多好?   长乐去了太后那边,我的身体仿佛也被抽掉了一半,将军没有责骂我,他仍然像从前一样,教我读书写字,偶尔还带我练些拳脚。   将军的字写得很好看,虽然我不懂书法,但那字笔画苍劲有力,看着就让人觉得舒服,长乐比我晓得多,她偷偷告诉我,写字也讲究字的风骨。   那天我在将军的书案上看到一句:“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   其实理解不了这话的意思,但是那个“正”字,将军写得好端正好漂亮,我想起自己的名字,同是一个“正”。   将军为我解释了很久,我太蠢了,还是领悟不到。   直到母亲领着大哥的孩子进宫看我,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正”究竟在哪里。   进宫到现在,九年,只有母亲曾来与我见过一回,仿佛还是最初的第二年或第三年,在这苦瘠凶险的深宫,我完全没有家人的慰籍。   母亲早已成了干瘪的妇人,我的侄儿睁着眼好奇地看我,他才六岁,却已经知道我的不同——母亲要他喊我“小叔叔”,侄儿说:“不要,他身上的味道好奇怪!”   奇怪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我们没了天生的雄物,但也不是女人,小解的时候无论如何努力都没有办法排净,为了掩饰身上的臊味,只好和宫娥一样洒着香粉,小侄儿怎么会闻得惯这种味道?   然而母亲拥抱了我,她毫不在意我身上是什么味道,她告诉我,不是她不愿来,是她每次要来,都被父亲阻止,去年父亲走了,她终于可以来见我了,往后她年年都会找机会来见我,还要带上小侄儿来相认,这样哪年她不在了,我若被赶出宫,也还能有个收留的地方。   我真以为我苦尽甘来了,却跟着接到内府的密令,有人要我毒死将军,如果我不做,母亲与小侄儿的末日很快就会到来。   他们给的期限在中秋之夜,我清楚那时便是我的死期,我一点都不想死,我想见长乐,我想见母亲。   这一晚,长乐通过将军,赠我一个香囊,我可以带着心爱姑娘的礼物,去见阎王。我真的很骄傲,虽然我是个阉人,不中用、下贱的蝼蚁,可我得到了一位天下最好的姑娘赠送的礼物。   长乐没有开口对我说过喜欢,她用她的眼睛却说过上百回。   更让我高兴的是,将军说,只要不是在宫中,他并不介意我与长乐……当然我知道我不会,即使我活着,我怎能让我心爱的姑娘守活寡?我留在她身边,伺候她和她的丈夫,就好了……   将军,长乐,我总算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就算是输,甚至是死,也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你们就是我的“正”,我不能失了它,那是我仅剩的宝物了。   长乐,黑白无常带走我之前,我坚持去地坤宫看了你一眼,真好,最后见到的样子是你在微笑。再见了,我心爱的姑娘,你要长乐,永远。   将军,请不要难过,能死在你怀中,我很满足,为朋友而死,就算是个阉人,是不是也够格作你心中的男儿?   若有来世……若能再相见……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卧床抱被,正文就不写啦,本来就给说逻辑不清了,哈哈……   就依美丽小天使的建议,写个与正文有关的番外@@   以后恶趣味发作说不定会写与正文无关的番外…… 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   赵让的咄咄逼人令慧海消去笑意,彻底闭了嘴,冷冷地觑着赵让,似乎认定他爱子在怀,不敢造次。   叶颖莫名,但她熟悉赵让,如今那人无论站姿还是表情,都明白无误地传递出拒绝之意,她试图将贤儿抱过,只上前一步,便慑于赵让周身弥漫的森冷而驻足。   兴许仍属心有灵犀,赵让转瞥叶颖一眼,把贤儿放下,孩子小跑进母亲的庇护下。   而赵让仍是一言不发,直视慧海,慧海从面无表情,渐渐到嘴角抽搐,眼皮不住眨动,开口刚骂得声“赵让你这不识好歹的……”,便从外传来一声柔和而清晰的笑语:“赵将军,别来无恙?”   乍听这声音,慧海浑身一震,脸上现出放心的神色,重新堆出笑容。   赵让亦缓了态度,笑道:“李夫人,久违。”   当那说话之人踏进屋来,不曾见过此人的叶颖登时看得呆了,她久居南蛮之地,所见的汉家女子大多是出身微贱、肤黑粗鄙的终日操劳之辈,而眼前这新来乍到的女子,却身形高挑,蛮腰纤纤,窈窕若柳,肤白如雪,似吹弹可破,眼波流转间,已是含情脉脉,举手投足,柔弱惹怜。   “将军是因夫人在场,方如此生分么?”女子向叶颖叉手一拜,眉眼带笑,“妾身子玉,幸会赵夫人。”   叶颖以五溪族的礼数还了一礼,视线不由在子玉脸上周旋。   “不唤‘李夫人’,是当改口称呼‘谢夫人’么?”赵让轻笑,初见之时,尚对这前太子妃颇有好感,只是如今心境已变,纵知失礼,也委实忍不住拿了名节来暗讽子玉。   子玉浑若不察,面不改色,以丝绢掩口,笑答:“将军说笑,妾身寡居,不曾再嫁,怎能改口?倒是将军,封妃的敕书仍在宫中吧?妾身等才该改称‘贵妃’不是?”   她语罢含笑向赵让,却不料赵让不过微微一哂,不见动容,勃然变色的却是叶颖,五溪族王女猛然上前,朝子玉面上不甚用力地掌掴过去,大声道:“他是我丈夫!不是什么贵妃!”   子玉捂脸错愕,动弹不得,便是赵让也为叶颖的所作所为怔了怔,回神之后忙把那对母子拉向身边,看着叶颖的怒容满面,欲言又止,唯有苦笑一声。   小小厢房内一时剑拔弩张,三名女子各据一方,相持不下,赵让哑然,既脱身不得,也只有强行破局,干咳声道:“李夫人,叶颖莽撞,不知礼数,尚请见谅。只是您与诸友将她和贤儿山长水远地带入金陵,在下实难相信夫人与诸友是仁德为怀,善心大作,专为在下阖家团聚而不辞劳苦。”   子玉终将手掌放下,左脸颊通红欲滴,衬着旁处嫩白,倒生出别样的风情来,她盈起笑意,道:“自是有事劳动将军。可还巧了,无需妾身等相邀,将军大驾已至,这可是天意。此厢房太小,太过局促,还请将军携夫人随妾身移步。”   她给足台阶,叶颖却不买账,扬了头怒气不减:“别以为你生得漂亮就能乱说话!刚刚打你还是轻的!”   “莫再失礼。”赵让略一伸手,拦住跃跃欲试又待上前的叶颖。   子玉唇角微扬,并不看叶颖,只向赵让柔声道:“尊夫人孔武有力,将军真好眼光,难怪庸脂俗粉,不入您的眼。”   赵让只是微笑不语。   出了屋来,日头已是偏西,赵让一望不远处那披霞戴彩、褐红独特的七层琉璃塔,便知自己所料不差,此地正是大崇恩寺,那高耸的标识无法掩饰,他心中已有了推断,想起李朗,不知皇帝如今处境,忧心如焚,却唯有不动声色。   待侧头瞧去,叶颖已将怒火置换了好奇,而紧紧贴着她的贤儿在小心翼翼之外,也睁大圆溜溜的眼,四处张望。   母子两人皆换上一身崭新汉服,装饰齐备,不仔细端详容貌,两人便与大族门阀的贵妇童子一般无二,只是叶颖涂脂抹粉的颜面上掩不住风尘仆仆,贤儿的谨慎也有别于顽童的大胆放肆。   赵让看在眼中,暗暗叹息,心头一沉到底。   将三人带入一座大院,经过穿廊,来到青瓦涂朱的正屋前,慧海未等入内便行合十礼告辞而去,独剩子玉领了进屋。   屋子甚大,当先是厅堂,两侧各通小径向寝屋,子玉也不多留,向赵让款款拜笑:“将军且与夫人在此歇息一夜,莫要心急,明日自见分晓。”   待她走后,叶颖母子抑制不住新鲜,在屋内四处察看,进了寝屋,见六扇镶金镂边屏风,更觉有趣。贤儿爬到床上,发觉席上竟有个椭圆形状、中部微凹、上绘白底黑花的瓷器,不由大声惊呼,用力将其抱起,向赵让叫道:“父王!这是什么?”   赵让定睛看去,笑道:“这是瓷枕,是夏天消暑用的,如今都过了中秋,大概是主人忘了收起。”   贤儿满脸敬畏地道:“就是个枕头,还要在上面画那么漂亮的花!父王,贤儿今夜可以睡在这里么?”   赵让不及答话,叶颖却板住了脸,向赵让冷笑:“你们汉人的怪东西还真多,难怪你……”   “别在贤儿前……”赵让压低了声音恳求,复转向贤儿笑,“当然可以,先出去看看这些人有没有准备好饭菜吧。”   无论大崇恩寺内的人有何企图,至少他们并不打算在衣食上亏待赵让等人,果然不多时,进来四五个小沙弥,摆下满满一桌的菜肴,竟是荤素皆备,纵是赵让,也叫不全菜名,只偶有几样,如煨牡蛎、酒醋白腰子、三鲜笋炒鹌子等他曾在宫中尝过。见到这些菜式,赵让对猜测又笃定了几分。   用餐其间最快乐的自然是贤儿,南越王府内纵有随军而来的汉人厨子,却也没能耐烹饪这般佳肴,贤儿见父王并无斥责,兴高采烈地大快朵颐。   席上叶颖忙着照顾孩子,而赵让食不知味,旧南越的僭王、王后少有动箸,只是偶有对饮,与活猴一般动个没完的贤儿对比鲜明。   赵让含笑看着贤儿,贤儿忽停了咀嚼,直愣愣回视着父王,脱口而出道:“妹妹也能吃到就好了!”   这话令得赵让一怔,又见叶颖低了头不语,便向贤儿强笑道:“妹妹自然也能吃到的,父王会叫人给她送去。”   不想贤儿却摇头,固执地道:“父王不要麻烦,把妹妹接来就好了。她比贤儿还小,又是女孩子,老是哭。母后说就因为她老是哭,所以父王不肯她来……但是父王,妹妹见到你,就不会哭了呀。”   有条有理的话从稚子口中说出,贤儿一双黑亮的大眼乞怜地定在赵让脸上,赵让微微闭目,继而开眼,展颜笑道:“好,父王尽快去把妹妹接来。”   孩子再聪慧过人,也没有能识破父亲敷衍相欺的本事,得赵让应允,即刻心花怒放,喜笑颜开。   饭后上灯,又是小沙弥数人前来服侍,这些少年似乎只有十二三岁的年纪,个个面色僵硬,毫无表情,赵让莫名想起李铭,心下一叹。   主家招待周到,甚而备好了浴槲,提来几大桶热水,以及皂角、澡豆等物,连揩牙专用的苦参也用精致的石盒装奉。   赵让也不客气,叫人搬入寝屋,亲手给贤儿沐浴,又用苦参替他洁齿。   六岁的孩子已开始更牙,父亲此举让他口中麻痒不已,一时间便恢复了好玩闹的天性,在屋中跑来跑去,被逮到之后又不甘心地嘻嘻笑着,在赵让怀中钻来钻去,好不容易耗尽了精神,困顿安静下来。   寝屋极大,由屏风隔成两间,每间各备一张四柱大床,寝具被褥亦是一应俱全,赵让将贤儿抱上床,掖好被后,起身向默默旁观的叶颖低声道:“到那边去吧,别吵着孩子。”   隔间另一端则配了灯烛案几,案几上有火石,赵让将烛台点亮,坐于床头,叶颖迟疑片刻,并未上前,满腹委屈,终是忍无可忍:“将军,你太过分了!我千里迢迢,才算带着贤儿与你重会,你对我,倒连声好言好语,都不肯给吗?”   赵让目视烛火摇曳,沉默须臾,方才一叹:“王女,贤儿适才的话,你也是听到了。小妹是你有意撇下的,是不是?”   叶颖讶然瞠目,最初相见,互持礼节之时,赵让才唤她“王女”,这称呼已是十数年不曾再听过,又听赵让提起小女儿的事,言语间颇是见责,愈发恼恨,怒声怨怼道:“我等死里逃生,带出贤儿,你却要来怪罪!”   “带出贤儿?”赵让目光闪烁,“你是从何处带出贤儿?南越郡府?齐震旭还是哪位东楚郡官为难你了,竟让你‘死里逃生’方能见着贤儿?”   他话音到末处,已是不能再假作平静,见叶颖脸色铁青,双唇绷紧,胸膛起伏剧烈,便稍稍一顿,叹息中苦笑道:“你……怎么就如此冲动?南越本是东楚疆土,况且南越地处蛮荒,物产贫瘠,纵使我有心为战,也无能长久,不过徒增杀孽。以东楚国力,收归南越是迟早之事,你与贤儿、小妹,还有五溪族人便作东楚子民,安居乐业,有何不好?如今……如今你和贤儿到了金陵……”   原是要把对方牵制于他的企图直率地道出,话到嘴边,赵让强压回去,而叶颖闻言已是连连冷笑,五溪族王之女走近两步,扬声睥睨:“南越早已不是东楚疆土!你不愿做这个王,大可交给贤儿!我来金陵,不正是听说你——你作了那狗皇帝的妃子!而你,竟然不觉得耻辱?你一个将军,呆在后宫,是不是那皇帝也像阉鸡阉狗一样,也把你阉了?”   “你!”   赵让再好涵养,也受不得叶颖这番羞辱,他霍然立起,逼近叶颖,左手已是扬过肩头,猛一咬牙,又颓然落下,与叶颖擦肩而过,大步至窗前,推窗向外,长吸口气,默默无语。   沉寂片刻,叶颖提声大叫:“将军!”   见赵让不答,她也移步上前,至与赵让半步之遥处,放柔了声再唤道:“将军……”   赵让回头,愕然见叶颖已是把长发披散,外衫下裳尽解,独剩一件贴身的粉色罩衣,在烛火与月光的交相辉映下,艳丽动人。   她双手捧起赵让的右掌,贴于胸口,微微一笑道:“十年夫妻,未曾与你相离半月以上,你真一点不想我?”   语气娇嗔如昔,伴以微急促的低喘,赵让低头见叶颖绯红的双颊,不由垂目。   叶颖更将身与他紧紧相贴,一手揽他的颈项,另一手潜下,捉摸少许,忽而噗嗤一笑道:“还在呢,将军,你可还是个男人呀……”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只想说写个开头,谁知道越写越顺……   话说看看这文的数据,更坚定了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的决心…… 第56章 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   “你是我的英雄,将军……”叶颖倒入赵让怀中,耳贴着他的胸口,如他们初定情那一夜,她看入他的眼,喃喃而出的,也是这一句。   见赵让未作回应,叶颖痴痴又道:“将军,我们回南越好么?南越还是你的呀,我们带贤儿回去,回我们自己的家去……”   她边呢喃,边啄吻着赵让的唇,而当赵让以一声弱不可闻的低叹结束这场尚未开始的鸳鸯缱绻时,叶颖难以置信地目定口呆。   他明明情动,那与寻常悠长稳重有所不同的微乱呼吸,以及在她挑逗下勃发的雄姿,都曾是她无比熟悉的鱼水之乐前兆,为何?   在叶颖的呆若木鸡中,赵让默默将外袍除下,为她裹紧上下,半转把窗关紧,回身未及发一语,面上便遭狠狠的一掴。   他相依为命十年的结发妻子双目充血,嘴唇剧颤,喘气之声丈外可闻,她哆嗦着身子,举起的手掌却无所撼动,向着赵让,一掌接一拳。   与之前不过给子玉一个小教训不同,叶颖是用尽全身气力,她的怨憎与屈辱,灌注在捶打向赵让的疯狂中,不如此不足以解恨。   赵让不曾躲闪阻止,更别说还手,他由着叶颖由掌而拳,向他发泄,仍是一声不吭,直到叶颖停手,乜向他恨笑道:“好!好!你要伺候那狗皇帝是不?他不阉你,我来!”   她真失魂落魄般在屋内乱转起来,仿佛在寻觅可供使用的器具,然而一来激动,二来眼前皆为泪水迷糊,她凌乱踉跄的脚步愣是把自己绊住了,差点摔倒的瞬间,她跌入那曾无比熟悉的臂弯中。   这一下,彻彻底底地耗尽了叶颖所有的好胜与固执,她猛抱住赵让的手臂,把头埋于其间,蹭干了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继而张嘴大口狠狠地咬下去,感到拥着她的人身子一僵,她愈发使劲。   当隔着衣物尝到了血腥味道,叶颖松了口,推开赵让,脸色狠戾,声音沙哑:“为什么?”   赵让的双颊已现红肿,唯双眸如常,他眼中的复杂与苦痛,叶颖看不明白,只觉那目光深邃如古井,见他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为了那狗皇帝?你……你真的还是男人吗?”叶颖震惊摇头,悲呼道,“究竟为什么?”   赵让抬手,擦去双唇上的血,在叶颖的泣声中轻轻开口:“我……做不了你的男人……你在这冷静会,看着贤儿,我去外面走走。”   待到门边,他倏然止步,不回头而向叶颖道:“六妹……随我来了金陵,我未能保护好她,对不起。你和贤儿,我定会设法——你……暂且稍安勿躁,凡事三思而后行。”   叶颖如梦初醒般,闪身纵跃到赵让身前,双臂张开,挡在赵让面前,眼中悲意荡然无存,只剩彻骨的愤憎,她高扬起头,紧绷着唇:“你不许走。你向我说一句,你抛下我,是为那皇帝?”   赵让略略点头,叶颖剜着赵让,不依不饶:“我要你说。”   “……是……”赵让无奈,抬步欲走,叶颖却仍是不让,她挺直了腰背,定定地直视他,一字一句地再问:“是你违背你我盟誓了,是不是?”   “……是。”   “你曾与我所说的,男子汉一诺千金,都是谎言吧?”叶颖放下手臂,嫣然笑道,“是了,你还教过贤儿,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师——将军,可否用你欠我的一诺,得你一跪?皆以黄金计数,你并不亏吧。”   她嘴边噙笑,眼角却不自觉地滑下泪来。   赵让沉默,片刻后开言,目中已赤,他涩声道:“好。是我问心有愧,有负王女。”言罢不再多话,默默向叶颖双膝跪倒。   直到此刻,叶颖终是信他心意已决,将屋门让出,泪流满面,怅然低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将军,待贤儿醒来,你亲自与他说罢。”倏尔“哈”了两声,似笑非笑,也不再向赵让多投一眼,快步走入屏风另一侧。   待叶颖身形消失,赵让眼中终究是盈满泪水,他趁其夺眶之前,扬头闭目。   这首古乐府最初还是他诵读给叶颖的。长夜漫漫无眠时,她曾依偎在他怀中,看惯他秉烛夜读,也吵嚷着要认汉字。叶颖不愿习读史书兵法,赵让便找来些朗朗上口的古诗教她,夫妇两人,虽因他公务繁多,少有花前月下,然确也曾有过荡气回肠的恩爱时光。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赵让起身时候,无意间低头,那悬于胸前的玉已不再是多年随身的那枚。   这块新玉,也是他的诺——夫轻诺必寡信,他向来持重,不敢率性而为,奈何身不由己,无从辩白。   将玉翻起,赫然四字“上善若水”,赵让将其在掌心握了一握,大步出门去。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其间真意,应物无穷,游刃有余,赵让自忖尚无此境界,不过事已至此,纵然心有千千结,亦不能作茧自缚,自当寻求一个“抗兵相若,哀者胜矣”的结果。   唯有欠债负人,方能坚守他心中大道……   叶颖呆立在床前,听见门开又关的声音,猛然跳起,此时她眼中早已干涸,泪痕亦浅,她侧耳静听,确认再无声音传来,深吸口气,迅速地将赵让为她披上的外袍丢开,重将衣物穿上。   适才披散头发而随意掷落于地的头饰,她一一捡起,将其全部包裹在那件男子外袍中。   末了,叶颖重新立于床头,弯身低头,默默察看熟睡的贤儿。   六岁的孩子沉于美梦,浅浅而笑,浑似不知人间险恶,妖孽横行,随时有邪佞之物欲夺其小命。   叶颖伸手,为贤儿重新掖好被子,长吸口气,把外袍扎成的包袱提在手中,也出了寝屋。   出了院门,叶颖才知这寺庙之大,超乎想像,她走不多时,竟已是不辨东南西北。她与贤儿抵达金陵之后,安排入住的是城郊处,几不曾在城中闲逛,现下竟连个破庙都出不去,她又气又急,怕到天亮事便不遂,正为难间,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个不高不低的声音:“赵夫人,您这是去哪?”   叶颖回头望去,竟是她早前给过一巴掌的子玉,那女子孤身立于月下,娉婷婀娜,身姿绰约,向叶颖拜了拜,笑问:“夫人与将军久别重逢,不正该如胶似漆么?”   “你——”叶颖声音一哽,扬了脸道,“别再称呼我夫人了。他赵让要作皇帝的妃子,把我休了。我要回南越去,你们留着我也没用,让我走。”   子玉脸露讶然之色,她沉吟片刻道:“赵将军重情重义,断然不会将夫人置于险境,夫人您……”   叶颖不耐烦地打断子玉,她冷冷一笑:“我不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你们带我和贤儿来,不就是为了能让他听你们话?他已选了那皇帝,你们要我何用?我不是已经把他的儿子留给你们了吗?”   这话绝情如斯,便是子玉也不禁动容,她瞳仁微缩,半晌无语,抬眼见叶颖神色坚如磐石,不禁长叹一声,竟是开口相劝:“赵……唔,小姐,您真要抛夫弃子吗?纵然赵将军移情负心,但孩儿可是您十月怀胎所生,是您的骨血啊。”   叶颖凄然一笑:“我此次来,早已下了他若能狠心,我便较他更狠的决心,他的孩子,我一概不要,他既不在乎,我何必在乎?”   子玉默然,她款款前行了几步,到叶颖跟前,携起五溪王女的手,直视其眉眼,又问:“您与妾身说说您的打算,妾身才能作定夺。”   “回南越去。滇桂国主要娶我为后,我要靠五溪百越族的兵力,与之联合,重新将南越夺回来。”叶颖道,她目光闪烁,亮若寒星,“至于孩子,只要是我生的,便有资格作这南越的王。”   子玉瞠目,良久方唏嘘道:“您果真是不同凡响,妾身不及。”   叶颖又是一笑:“他不愿作我的英雄,我能怎么办?”   “既是如此,”子玉点头,“此事大有可为,只是不必急于一时。您不妨随妾身来……是了,究竟要如何称呼小姐?”   “我……我叫叶颖。”脸色黯了黯,叶颖仍平静地答道。   “妾身闺名子玉。妾身与叶小姐所想不谋而合,从来痴情女儿负心郎,男子何曾是倚靠或归宿?就是这身上掉下来的肉,妾身……不若叶小姐洒脱。”子玉柔柔一笑,也长出口气。   子玉与叶颖相会之时,赵让亦有“偶遇”。   他从院中出来,微一思索,便一路向那琉璃塔而去,那是最好辨认的标识物,只消找到它,便不难以此为中心,摸索寺庙的四面八方而不致迷失方向。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琉璃塔眼见仅在眼前,赵让忽顿了脚步,原地朗笑道:“秋夜寒意重,闲庭漫步似无助于取暖,不若大伙来拆几招如何?”   话音落后,四周仍是沉寂了须臾,不多会儿,暗处传来数人的脚步声,赵让这才转身,本带笑的脸色乍见领头人时霎时消失殆尽。月光虽不明亮,但距离如此近,他不可能认错人。   那人显也知道赵让将他辨认出来,瞪大了铜铃般的眼,嘿嘿一声干笑,道:“南越王,久违久违!来来,咱就来活动活动手脚,看看您在后宫待了这许久,身手可还在么?”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更新来迟。   小皇帝最大的情敌自动退出恋爱战局23333   虽然身为作者没资格讲这话啦,不过我家小赵不是渣男…… 第57章 第五十六章、 第五十六章 、   赵贵妃禁宫莫名失踪已有四日,后宫几近天翻地覆,皇帝令贴身内侍为首,率人在静华宫及其周边仔细寻找,掘地三尺,仍不见贵妃的踪影,也无法觅得相关的蛛丝马迹。   鬼神之说登时甚嚣尘上,经宫中小人愚妇口口相传,一时竟至人心惶惶,便连朝堂清议也有所反馈。   皇帝在上朝时对此事雷霆震怒,当场驳回奏折,斥之为荒诞不经的胡说八道,并下了严令,谁再将赵让失踪之事归于鬼神谬论,散布无中生有之事,严惩不贷。   然而李朗虽能靠皇权刑罚压制臣属,有个人却是他奈何不得的。   皇帝生母石太后笃信佛祖多年,怪力乱神早已深入其心,她本就不甚赞成后宫里添个妃位尊贵的男子,扰乱阴阳,与皇嗣无甚好处,然而李朗坚持,太后也只好作罢。   无事倒也罢了,偏生是平地起波澜,封妃时日不长,便炸出这诡异的事端,太后自打闻讯之后,便索性久居泰安宫设的佛堂隔壁小室,吃斋念经,以求神灵庇佑。   而皇后竟也因着这事饱受连累,当太后见皇后披头散发、犹如掖庭遭刑的犯妇般扑到泰安宫哭诉时,再不愿闻问世事,也不得不出面干涉。   皇帝怎可因一个不能延嗣的男子而降罪于龙脉有功的皇后呢?   在太后的极力劝阻下,甚至直斥李朗不孝,以己身荣辱相胁,皇帝才勉强收回成命。   废后暂且搁置,金印保住了,但伤及龙体的罪责皇帝却不依不饶,无论如何都要将谢皇后驱逐出地坤宫。   太后无奈,只得转来劝谢皇后暂忍一时,皇后在宫中失了最后的倚仗,只好灰头土脸地领着宫女,迁至近处的崇华宫。太子则未随母后迁移,而是搬到泰安宫,待在祖母身边。   这事自然也引起了轩然大波,若是谢濂在朝,保不准有打抱不平者,主事后宫的皇后与皇帝不止是夫妻,更是国泰民安的基石,皇后遭如此重的责罚,被赶出寝宫,莫说渡江后的东楚,纵观整个皇朝,也是闻所未闻。   但一来谢濂仍托病罢朝,势不如前;二来,至今未归职的谢大将军名不正言不顺地天天上朝,却连他也不曾替谢皇后出头,对旁人的试探只是摇头,一句话塞回:“皇后无父母手足,谢家皆是外臣。”   这番说辞道理上正确无误,一入宫门深似海,唯有君臣无父母,然而谢家并不是无能为力的寻常人家,谢昆此话,摆明对姐妹困境袖手旁观,取明哲保身之道。   群臣对谢皇后的遭遇更唯有鸦雀无声。   李朗近日心情亦糟,兼之国事繁重,他是恨不得亲率禁卫搜查静华宫,假手他人,总担心是否有顾及不周之处。   然除去事有所重,几无闲暇外,魏一笑对皇帝的想法亦是力阻,禁军头领道:“赵让下落不明,且连失踪途径都未能寻到,静华宫保不准暗藏杀机,陛下绝不可涉险。再者,赵让是友是敌暂且不提,陛下已燃战火,见机而动之前,是否莫要再火上浇油?”   皇帝知魏一笑仍是忌惮谢家孤注一掷,却也找不到理由驳斥。以帝王之尊亲自把后宫翻个底朝天,这种大失颜面、且将软肋张扬的事,李朗确实不太能做得出来。   他不敢露声色,亦不能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查稽赵让,然而却真正五脏俱焚:内有亲信,外有皇城司,江湖庙堂,多方打探下,竟然仍是半点消息皆无。   赵让再神通广大,金陵也不是他一割据偏安的僭王能翻云覆雨的地方,他久不现身,定是为人所制,不得自专,万一是落到仇家手中,不堪设想。   只是李朗甚至以同意子玉的婚配向谢昆下饵,谢昆刺探之后仍不知情,兴许真非谢家所为,但那能是谁?   数日来,每至夜间,李朗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往往挨枕之后,煎熬半个时辰,又再起身,披阅奏折,有时便这么聚精会神,到鸡鸣时分,闭眼小憩会儿,召人服侍洗漱后,便用膳上朝。   也唯有醉心国事公务,方能稍解他的焦灼。   然,赵让的失踪,以及消失前遗留的那份物件手稿和所写的诗句,却让李朗苦心安排的另一件事意外顺利。   这是两人互表心迹那夜,他曾与赵让提过的“要事”。犹豫疑心到那时确是冰消雪融,李朗深知赵让之贤,又怎会不用?   谢家经营多年,势力无孔不入,容不得小觑,即便金陵驻军各卫将军似无叛心,难保没有浑水摸鱼之辈,且李朗不敢托大,在他起兵逼宫之前,想必李冼也根本想不到三皇子会胆大妄为,逐父弑兄。   当初出城接降,他便已与颜唯、曹霖等谋划,将南越东楚步卒,秘密调入金陵,以备不时之需。接着南越生变,太傅身亡,塞翁失马,竟成就了天赐良机,南越人马以东楚兵部授命护送灵柩的方式,进入金陵。   之后这数千人的南越军明里离去,实则瞒天过海地留在金陵南城外的聚宝山,在一巨商所修筑的私宅里练兵待用。   不过此次北上,齐震旭需镇守南越郡而未能亲至,而只是由副将统兵。李朗多少担心南越步卒久居边陲,不用君命,想到让赵让亲率旧属,谁想却横生枝节!但幸得赵让的手书,李朗获信当夜,由魏一笑等数人随扈,负伤披星戴月赶至聚宝山,将赵让的手稿交给那副将,略略交代了赵让失踪一事,话里行间,全归罪于谢家。   副将不甚通文墨,就是听到“如是而生如是死”之后大悲大痛,御前失态非常,皇帝并不以为忤,反而好言劝慰,同时解释这并非是赵让死志已决或明知必死的绝笔之作。   待李朗离开聚宝山时,众南越将士均已磨刀霍霍,恨不得当即冲入城中,将谢濂食肉寝皮。   李朗心有所感,为赵让部将忠心耿耿动容,待到宫门前,他勒马向魏一笑低声道:“赵让若死,朕无需南越之人动手。”   魏一笑亦是声微如飞蚊:“陛下何必?”   “此事并无相商余地。”李朗淡淡回道。   他却万万想不到,神秘失踪的赵让,竟会莫名出现在后宫,且同样事出突然,诡异莫名,耸人听闻。   那日未至午时,早朝已退,李朗在建极殿后西向云台处与户部尚书为首的诸朝官研商对账半年的户稅收拨,这两年军费支出甚为庞大,如今南越已归,照理国库可略充,奈何地虽收入囊中,却仍因战事而大口吞入钱粮。   众议倾向于初两年便免其地、人的徭税,此处李朗又再次为赵让的先见之明而暗暗心折,那人确如他自己所言,从未对东楚有过异心,南越立国之后并未再行铸币,流通始终是用东楚钱币,等到南越归服,省去金陵许多麻烦事。   国事正商讨到紧要处,君臣正聚精会神,忽而皇帝的贴身内侍不告而入,附耳在李朗耳边,弱声简短:“圣上,赵贵妃今在泰安宫,老娘娘大怒。”   李朗定力再佳,闻此讯也不禁变色皱眉,他瞥一眼座下群臣,挥手道:“朕待此处事毕,便摆驾泰安宫。”   又以耳语的声量向内侍道:“无论如何告予太后,人主之孝迥然于匹夫之孝,朕既为国君,亦为家主,请她思量。”   内侍心领神会,得令而去。   李朗神色复常,撑到大事已毕,午时已过,方以用膳为名遣退群臣,不及换下正装,风驰电掣般向泰安宫去,一路听内侍开门见山地道出事情经过,脚下更是生风,深恐太后虔诚,伤及赵让。   太后仍不在正殿,而在东边佛堂近处最大的偏殿,李朗到时,触目所及,已令他怒不可遏。   失踪数日的赵让一身素衣,倒伏于地,不知是昏迷亦或清醒,身上五花大绑,甚而连双脚亦是紧紧捆缚,长乐跪在他身旁,一见皇帝,惊惶绝望中流露出一丝侥幸,此时她目中才流下泪来,匐匍向李朗脚下。   李朗一手将长乐拉起,大步到赵让身边,把人拉起,见赵让竟是两眼微张,枯唇翕动,似是仍有知觉,又瞅他面色焦黄,已是心中大痛,二话不说将他身上绳索解开,搂抱在怀,默探赵让脉象,知无性命之忧,暂且放下心来。   此时李朗才得空留意四周,生母太后高坐于正中,旁侧站着一面目可憎、脸有胎记的女尼,两人神态迥异,太后少见地满面怒容,横眉冷目,那女尼却是冷静异常,甚而唇角微扬。   李朗心知那女尼定是他欲见未见的慧海,此时觑她仿佛暗藏得色,当下脸色一沉:“妖言惑众的祸端,来人,将这女尼拿下,活活打死!”   慧海面色霎时铁青,太后由怒而大惊,从座上霍然而起,一手护住慧海,身颤声抖道:“谁敢乱来!皇儿,你可知这赵让都做了何事?!他竟藏身于佛堂后阁,肆意妄为,秽乱宫帏!若非佛祖庇佑,便是连慧海这佛门弟子也要被这妖孽毁去清白与修行!”   李朗连连冷笑,太后又道:“你近日鬼迷心窍,这赵让定是妖孽托生,毁室灭国之灾星,皇儿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速速沐浴斋戒,供奉佛祖,洗脱罪孽……”   她话未尽,李朗断喝:“拿下那女尼!”   众侍不敢怠慢,宫女们群起拥之,强行将呼天抢地的太后搀扶出殿,身强力壮的内侍则立刻把慧海锁住,慧海却不挣扎,抬眼笑对皇帝道:“陛下缘何撒气于贫尼?将军阳刚之躯,不得阴补,阴阳相调本是天性使然,贫尼仅是有幸得将军垂怜……”   “住口。”李朗明知这女尼有意激怒于他,仍觉逆耳至极,气沉丹田,正欲开声。   此时他怀中紧抱的赵让似乎更清醒了些,微微动了动,气若游丝向李朗道:“莫……信,莫杀……”   李朗只觉赵让体热非同寻常,不敢多耽误,急急吩咐将慧海先行关押,便索性将赵让抱起,吩咐御医承贤宫等候,猛低头见长乐犹满面仓皇地跪着,亦向她道:“你也跟来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晋江抽得跟个神经病似的,我都想放弃更新了=。=   以及,这文写得太累啦,不管不顾地表示!我要搞个自我放飞的减压之作来玩…… 第58章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   出了泰安宫,专供宫中代步的玉辇已是备妥,李朗抱着赵让入座,明知后宫中无数双眼窥探着,不消多时又要四起流言,遍布蜚语。   莫若将后宫中人遣散,形同虚设罢了,既不重后嗣,又无暇好内,留这臃肿人事何用——当他怀中的赵让似察觉到不怀好意的打量,眼神流露出乞求之意时,李朗倍添烦躁。   一路奔至承贤宫,御医接旨后火烧火燎地赶到寝殿,先望一眼床上平躺的赵让,那蜡黄的脸色已令年过五旬、经验丰富的杏林才子皱眉,皇帝肃立在旁,陡增压力,还未把脉,御医便已汗出如浆。   幸好,切脉之后是松了口气,御医道:“天幸贵妃并无大碍,元阳未损,只是心力交瘁,偶感风寒,加之——”   皇帝听到此却已是不悦地蹙眉:“他脉象不危,但为何高热难当?”   御医面露尴尬之色,小心翼翼地道:“回禀陛下,这是因……奇药的缘故。”   “奇药?”李朗来不及思量,赵让却半开了眼,喘着重气向李朗道:“陛下……臣无事……烦劳御医,还请,请回去歇息吧。”   李朗见赵让定定地凝望着自己,当他有何极紧要的事要同私语,绝不能为外人所知,略一沉吟向御医道:“你且退下,在正殿等候。”   待闲人散去,李朗按捺不住到床边,握住赵让的手,心乱如麻,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赵让欲挣扎起身,李朗将他揽住,听怀中人一声苦笑:“阿朗,我……”   他周身滚烫,喘息渐成呻1吟,脸色竟由黄而缓缓转变,尤其双腮,淡淡地染出两抹红晕来,赵让又是苦笑,将额头抵上李朗的肩头,脸埋入其间,微微发颤。   皇帝也是见多识广的人,见状眉头深锁,一手撑赵让的身躯,另一手滑入被窝中探访,毫无意外触到那灼烧若火炉的刚硬,恍然大悟御医适才所言的“奇药”为何物。   “谁?慧海?”李朗咬牙切齿,如非他赶到及时,他呵护备至的珍物几乎就要为他人所夺,是可忍,孰不可忍,适才真该将那女尼活活打死。   赵让抬起头来,凝着李朗,眼中湿润如春日冰雪初融,并不答话,低声道:“是我大意。只是我未负……你。”   后四个字如一记响雷,震得李朗惊愕不已,了悟过来那份心荡神怡、畅快知足如登极乐之境,全不足为外人道,他重将赵让放躺,轻吻着身下人的眉眼,仅是如此,便已痛快淋漓。   赵让闭著眼,带着喘道:“阿朗,阿朗,你能不能……”   到底矜持犹在,他不能将话说了尽,言传无果,便屈起了腿来,手覆上李朗抚慰雄武的那只,再睁目时,眼中迷蒙如春雾。   李朗要是犹不能意会,那真是个实实在在的银样蜡枪头了,他沉沉地一笑,把握要害的手用上了巧劲,带出赵让的惊喘,欣赏那人绯红羞涩时,李朗戏弄道:“静笃,叫我。”   “阿朗……”赵让从善如流。   “不,”李朗俯身,唇舌在赵让的喉结上打转,“夫君或者郎君。”   赵让哑然,嘴角掠起一丝调侃的笑意:“那日明明约定,你作我妻……”   他未能把话道尽,李朗为封口,将他强行卷入唇枪舌战的你来我往,长吻间隙,李朗笑抚着赵让的脸道:“君臣夫妇,再者,你字静笃,便连《道德经》中也有‘以静为下’的说法,是不是天意?”   “好,”赵让亦笑,眼角眉梢漫着春1色无边,“你不愿为我妻,我便另寻妻去。”   话音犹未落地,李朗已将身躯压上,佯怒斥道:“胆敢顶撞孤王,好大胆子!”   赵让一笑闭眼,任李朗予取予求去。   他身中奇药,既是力气微弱,又经不得有意挑逗,只不过今番不同上回,是死心塌地了要给予李朗,纵然真在皇帝身下承恩,也再无那份屈辱与不甘,反是在李朗把他抱个胸口紧贴时候,心底油然而生一份悲喜交集,不觉也开了双臂,牢牢地反拥住李朗的肩背。   李朗知赵让体虚未复,虽说难得心上人投怀送抱,却不欲携他于飞至疲累。百般温柔中,巧手灵动,唤得赵让极乐一回,再借以精华润泽,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旧地重游,此次却不为昭示霸权,只把怀中人恣意怜惜,直到他化作一泓春水,也将李朗重重裹挟,鱼水之欢,两相尽兴。   缠绵时久,到玉床一塌糊涂之际,赵让身上的药效渐退,他有了些许气力,双臂撑着支起上身,正要靠上床头,李朗诡谲一笑,伸手把他拽了下来,单手箍着。   赵让气结,未及开口,李朗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红晕未退的脸颊,哼笑道:“我委身作你妻,也无不可。你作东楚皇后。”   “胡闹……”赵让苦笑,仍觉难以聚精会神,肌肤相触的温热与适才乘风破浪的痛快令他困意顿生,勉强道,“你也看到今日之事了,太后不会允的。我连待你身边都不易,若犯宫禁,只怕不是轻易驱逐了事吧。”   李朗不觉臂上用了力,锁眉追问:“你这几日失踪,是怎么回事?”   “……阿朗,我若真与你的宫妃有染,你要如何处置?”赵让闭了眼,嘴里喃喃,“可否容我小憩片刻,那药效……”   又等了稍许,李朗见赵让不再回话,细细端详,脸色已是大好,唇瓣微张,不复枯干,又听他呼吸均匀平和,知他确是无碍,不忍再把人吵醒,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来,吩咐内侍将玷污的被褥更换一新。   与赵让双龙嬉戏了半晌,出了寝殿才知不过夕照时分,李朗直行至明德堂,坐定后令人将长乐传来,长乐一现身,李朗便独留了贴身亲信,直捷了当地追问长乐:“你大哥的事,你知道多少?”   长乐恭敬一拜后,方脆声答道:“回陛下,奴婢所知有限。今日随老娘娘用过午膳后,在园中遛弯,闻报赶至佛堂后阁,见到却是……怪异的一幕。”   这有条有理的回答令李朗不由多看了长乐两眼,不过数日不见,这女孩竟有脱胎换骨之感,持重沉稳,隐隐有其兄的风范,便是答皇帝话,遣词用语颇有讲究,绝无半分能令李朗归咎赵让之处。   李朗缓了口气,温和问道“如何怪异?你详细说来听听。”   长乐默然,双目视地,久不作答。   见她沉吟不语,面露豫色,李朗稍一思索便已恍然,轻笑道:“老鼠妹妹,你大哥既已归来,我自不会伤他,也绝不允他人伤他半根寒毛。”   长乐抬眼,神情凛然:“陛下是真心爱惜大哥?陛下曾与奴婢言明,封妃不过掩人耳目,奴婢斗胆包天,但问陛下一句,陛下所言,哪句可等同九鼎?哪句不过随口一说?”   李朗愕然,继而回想起初与长乐独处时的连哄带骗,最后甚至泄愤于她,对长乐的咄咄逼人不以为忤,反觉惭愧,微微一笑道:“你大哥是我再心爱不过的人,正因如此,才有人要害他。”   “当真?”   “天子一言九鼎。”李朗坦然。   长乐略略松了口气,蹙眉回忆,当时情景委实不堪入目,她又是未嫁之身,加之是大哥,更令她无地自容,她断断续续,兼有皇帝插话追问,才将所见说清:   除了慧海,太后有时候还会请一些佛法高深的出家女子入宫,佛堂后阁就是专供前来念佛传经的女尼暂歇的地方,所以床铺被褥应有尽有,平素却罕有人至。   而当时的赵让上身赤裎,伏于一人之上,众宫女大惊之下,把赵让拉开,才发觉那人竟是僧袍凌乱、胸口大敞的慧海。慧海一见太后,便狂奔出屋,一路至后苑湖畔,二话不说便跳入湖内。   追随其后的众人又是惊得魂飞魄散,忙乱焦灼,好不容易把慧海从湖里捞出来,她缓过劲来便是在太后跟前痛哭。   李朗闻此言,起身缓步,踱了片刻,又问长乐:“你是否有留意你大哥当时的模样?”   长乐点头:“大哥当时……似乎根本神智不清,就算……奴婢也不能信啊!但太后不由分说,便要处罚大哥……亏得陛下及时,不然大哥只怕死罪可逃,活罪却是难免。”   “慧海费尽心思挑拨朕与太后的母子关系,到底有何意图?”李朗重落座,单手托颔,眉锁几重,苦思须臾,他忽向长乐道:“自你大哥失踪后,你是时时伺候在太后身边,还是间中另有它派?”   “这……”长乐不由低头,声音里平添一份伤感,“大哥失踪,泰安宫也免不了议论纷纷,太后……似便信了大哥原是妖孽……奴婢自然也……”   李朗摇头沉声:“她只怕不是那时才信了你大哥是妖孽。”   原本以为深宫妇人穷极无聊,为消磨漫长如一潭死水的岁月而笃信神佛,是桩无伤大雅的事,李朗万万想不到,这吃斋念佛倒是令向来不涉世事的母后插手起皇帝的房闱之事来,甚至下套谋害赵让。   只是那慧海,又是怎么回事?她是什么角色?   李朗想到那丑陋不堪的女尼居然趁人之危,便恨不得当即把她毙于杖下。   作者有话要说:   没什么话说……为了能发在这里,没有飙车……   以后去找个blog开车…… 第59章 第五十八章、 第五十八章 、   问话结束,李朗令长乐退下,见那少女失望而欲言又止状,知她心意,淡笑安慰道:“静笃无事,只是精疲力尽,已然睡下。你今夜好生歇息,明日自会让你们兄妹相见。”   长乐怔然须臾,倏尔面红过耳,叩首而退。   李朗先是意外于少女突如其来的娇羞,继而了悟自己话中歧义,不觉哑然失笑。   回到寝殿,赵让仍未醒来,李朗凑前看去,微微皱眉。   赵让的模样并不像遭遇强囚,反似软禁,适才匆忙,未及仔细寻思,如今安心端详,失踪数日之人,脸上光洁无须,李朗心念转动,半身倚床,靠于绣褥,伸手以掌心,轻转微抚赵让下颏,愈发深信推想无误。   他动作一阵,见赵让毫无醒来之兆,便又唤来仍候在承贤宫的御医,经医家细查,确是安然无恙方才安心。   皇帝犒赏御医,御医惶然不敢领受,跪地犹豫道:“陛下,贵妃如今虽是无大碍,但臣诊脉之时,其脉象偶有沉滞,似贵体内有毒物未清……臣愚钝无能,难知其源……还等贵妃醒来,陛下召众同僚齐至,合望闻问三者参考,共作磋商,或可得根治之法。”   李朗心知赵让所中之毒仍无法彻解,但久已不见其发作,如今听御医所言,仿佛那体内流毒有冒头作乱的隐忧,面色顿时一沉,他也探向赵让的腕脉,却觉不出异常。   御医惴惴,偷眼觑见皇帝忧色毕露,虽无把握,也壮胆道:“幸得毒源虽未除,然照目前所见,也无大害,贵妃莫劳心劳力,再以培本固元之药剂调理,当无妨日常。只有一桩……”   吱唔了片刻,直到皇帝不耐烦地催促,御医才吞吞吐吐道:“好教陛下得知,精藏于肾,毒未尽拔,亦有损肾气,贵妃当……当寡欲节养为佳。”   李朗一愕而大皱其眉:“你的意思是他不可行房事?”   御医忙摇头,语更结巴:“非,非也,天下之理,总归自然,这,这浮火若动而强自节制,反,反亦有害。臣,臣所谏,是寡、节而不是禁绝。”   李朗点头而退御医,重靠于赵让身边,默默凝着他熟睡之相,愈久便愈生难舍,不觉弯身低头在他唇间微微磨蹭,动作轻柔,却还是令赵让半开了眼。   “阿朗?”迷迷糊糊中唤出的仍是两人间的昵称,李朗听得喜忧参半,柔声笑道:“天色刚晚,你再多睡会。饿吗?”   “不,”赵让仍是副昏昏欲睡状,浅浅一笑道,“榻前相问顾,果然是贤妻无疑。”   李朗忍俊不禁,伸手在赵让脸上抚了一把,压低声道:“娶天子入门?你可想好,聘礼绝不能是等闲之物。”   赵让嘿然,眼中骤亮,复阖眼轻笑:“聘礼……只能是中原的九鼎啊,山河复统,以此祭祀天父地母,唯有天子般配,是不是?”   “你啊……”李朗叹了声,揶揄玩闹的心去了大半,他坐直身,重将赵让身上稍许凌乱的被褥整理妥当,手探入被中,摸着赵让身侧的手,用力一握,方接道,“我是盼能有一日,共你同心协力,重整江山。大事宜长计,你别再要我为你劳神烦心,就是对我的体恤了。”   话到尽处,流露出不满之意,赵让这回再睁眼,困倦之意浓了几层,开口亦显含糊:“阿朗,你为明君,便也是全我心意。”   李朗不答,伸手摊掌盖于赵让的双眼之上,仿佛训斥幼子般地道:“别多想了,快睡!”   果不多时,赵让便再次沉沉睡去。   “我必得寻个法子为你解毒才行。”李朗喃喃道,起身叫入内侍,令他们看顾好赵让,待其醒来,侍候衣食洗浴。   左右贴身待皇帝出了寝殿,忙跟随在后,其中总管道:“陛下尚未用膳,是否移步玉食馆?”   此问一出李朗才觉察到饥肠辘辘,如今赵让归来,似乎万事可缓缓图之,那份寝食难安的焦灼搁下不少。   皇帝自幼饱受白眼冷遇,养成衣食俭朴,登基之后也无大变,不喜为满足口腹之欲而大费周章,如今心头有事,更是随意,要了份匾食,独自用膳也不讲究礼仪,一口一个,正吃得痛快,无意中转头见侍候在旁的已不是玉食馆内侍,而是他的贴身。   李朗即刻停箸,嚼咽入喉后就着贡茶清了清嗓子,含糊地问:“又有事?”   这贴身老内侍也有一把年纪,李朗从小便由他照顾,最清楚不过皇帝的心结,平时有话直说,此刻却颇显踌躇,话头起了两次,方道出事情:原来李朗带着赵让离开泰安宫之后,太后雷霆震怒,兴师问罪起来,并且亲至关押慧海处要人。众人哪敢违背太后懿旨,只有把人交出,由太后领回泰安宫去了。   李朗本打算连夜开审那女尼,除去这次赵让之事,还要从她口中撬出带“卍”字符的古琴来由,既然此物是与当年赵让长女之死相关,那说不定这慧海可以提供李冼下落的线索。   那人行踪成谜,始终是李朗的一块心病。   如此关系重大的人物,怎可因太后的一己之私而纵容不追?   内侍见皇帝面色阴沉而显狰狞,搁在食案的手倏然成拳,躬身道:“陛下可待明日再移驾泰安宫,老娘娘毕竟是生身之恩,陛下三思。”   李朗长叹口气,笑容微涩:“受国不祥,为天下王,朕如今也只能如此自嘲了。”他感慨一落,人已立起,声不扬却有力铿锵,“来人,摆驾泰安宫!”   却说此时,赵让现身的消息也已传到了谢皇后所在的崇华宫,宫中自是另一派景象,谢皇后怔然半晌后咬碎银牙,将脂粉饰物扫落一地,颓然倒地,眼神茫然无措,怅然向老奶娘道:“这可如何是好?皇帝为了那人竟连太后也不放在眼中,我与太子又怎能在宫中立足?说什么六宫之主,今后不也是得看那贱仆的面色?我怎可再受此辱?不若……不若……”   老宫人悚然,大惊拥住谢皇后,老泪纵横道:“娘娘啊,兰儿,你万莫想不开,太子年幼,圣上寡情,您不在了,他一个孤儿可怎么独活?那刘嫔腹中还不知是男是女,万一是个皇子,太子失了倚仗,东宫位不稳哪……”   听到“太子”二字,谢皇后回神,抹去不由自己涌出的泪,凄然道:“太子怎会需要我这被赶出皇后正宫的母亲?他日后践位,念及我这无能的母后,不觉丢人,已是万幸。吾父吾兄犹在朝堂,太子东宫位便足以坚1挺——奶娘,皇帝如今已是连太后也当面怨怼,我这皇后又能做到几时?若再次被逼交还金印,这般耻辱,我如何受得?”   她话音落下,脸微扬,眸中泪水未尽,圆睁的双目中透出果决来,一顿而道:“我虽为女子之身,也是谢家之后,不能受辱而折了先祖英名。”   “兰儿,唉!事情也不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老宫人无法,也只能陪着垂泪。   正愁云惨淡间,忽有宫女来报,道是尚药局遣女侍送了药来,谢皇后忙招呼老宫人持铜镜,她细细将妆容整理妥当,才宣召入内。   谢皇后的药汁借由老奶娘亲手煎制,药送入后,老奶娘不由又好声劝慰谢皇后,求她千万可怜太子,直到谢皇后出声应允,圣旨未下前绝不轻举妄动,待尘埃落定再行计较。   等到老奶娘告退煎药去了,谢皇后再把铜镜拿起,痴痴望着镜中人,本非花容月貌,但也曾娇艳欲滴,不过数日功夫,花落瓣残。   冷不丁身后竟是一声轻笑:“皇后娘娘,许久不见,您竟憔悴如斯。”   谢皇后大惊回头,见是名少年宫女,负手而立,正站在数步之遥,向她微微笑着。少女美艳非常,尤其一对桃花妙目,流转之间,若水波荡漾,引人遐思。   见着此人,谢皇后略定了心神,却恼羞成怒,斥喝道:“李铭,你不行通报擅闯寝殿,该当何罪?”   李铭上前两步,向谢皇后施礼,礼毕笑道:“娘娘,你既知赵让归来,可有任何对策?那地坤宫现今可是空闲无人,虽说迎入男后惊世骇俗,但当今天子何曾是个将伦理纲常放在眼中的人?”   谢皇后听李铭说中心事,不知如何对答,却也不愿示弱,唯有强自冷笑:“他赵让一贱仆,还能翻云覆雨了不成?谢家名门望族,又负开国之功,我便不信皇帝会为了那贱仆,自毁圣明!”   末了她手绞着绢帕,喘得口气,继续道:“倒是你们母子二人,才真正是寄人篱下,以色事人,如何还有闲情逸致来为谢家担心?”   “皇后娘娘,”李铭愈发近前,笑容不减,“您一心为您父亲出头,其情可悯,其心也诚,可您是否清楚,纵然您贵为六宫之主,您与太子的小命,也不过如我等草芥罢了。”   谢皇后勃然大怒,她瞠目倒退一步,正欲抬高嗓门喊人,李铭快她一步,抢下道:“太子体弱多病,便是你这愚蠢无比的母亲所害,你还要执迷不悟?”   果然谢皇后生生将话语咽入口中,愕然道:“你,你说什么?”   李铭轻笑,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谢皇后:“您自有身孕起到怀胎十月,始终由您那心腹奶娘照顾,她是不是每日里尽心尽力,亲自下厨,为您煲汤养胎?您从未有半点怀疑过把您奶大的老嬷嬷,是也不是?”   谢皇后两边嘴角垂至极限,双眼发直,木然无语。   李铭不等她深思熟虑,继续笑道:“太子降生至今,每有病痛,也是她老人家不辞辛苦,煎熬药汁吧?”   “但……但为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你不可能知道!你瞎说!”谢皇后向李铭冲前数步,却无物自绊,跪倒在地。   “两个问题,都可以回答您,”李铭道,“其一,自是奉您父亲之命。太子孱弱体虚,便不能习骑射刀枪,国有大难时亦无法御驾亲战,保不准连平时处理日常国政的精力都没有,天子无能,权臣自重,娘娘,您懂吗?”   谢皇后伏地无声,唯见其肩背颤抖。   “其二,”李铭转身后,方笑答,“那毒1药,正是来源于我母亲,我又怎会不知?”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篇快把作者榨干的文……我觉得我的能力已经快支撑不住这里面的牛鬼蛇神了……你们都能退下,还个河清海晏给那两倒霉主角好好谈场恋爱吗???   ps:这文完结后肯定要精修,而且怎么放完结章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虽然我不赚钱,但是也讨厌随随便便给人搬文啊。 第60章 第五十九章、 第五十九章 、   皇帝移驾至泰安宫之际,暮色已沉,寻常此时,各处宫门均已落钥,如今情势生异,无论随扈还是宫中女侍内官,无不提心吊胆地等待今夜必然爆发的母子之争。   太后出身卑微,但凡在宫内稍有资历的人都曾耳闻一二。然也尽知太后禀性温良平和,素不主大事,乃对皇后也是礼让有加,少有脾气,宫中无论老幼品级,至朝堂百官,提及太后,大多赞不绝口。   而今日稍早前的事却把这太后气得盛怒难当,脸红似爆杖,仿佛只需再来把火便能轰然一声炸开。   失踪多日的赵贵妃神秘莫测地出现在太后虔诚修佛圣地领域,其中缘由众说纷纭,毫无疑问,最深入人心的又是鬼神之说。经宫人加油添醋后,赵让已成不堪细述、令人悚然的邪物,且是连无边佛法亦镇压不住的道行高深之魔。   传言犹在蒸腾,不想到了夜间,皇帝对泰安宫杀个回马枪,泰安宫中贴身服侍太后的宫女闻听通报匆匆出迎,长跪伏乞:太后玉体欠安,已入寝安歇,陛下孝德感天,不若明日再来请安。   皇帝闻言哂笑,并不多话,转身而去。   容不得随从宫人稍缓口气,众人赫然察觉皇帝大步是向太后所设的佛堂而去。   佛堂上供佛祖,下有香炉,香火不灭,炷香冉冉。   皇帝刚踏入此地便被其间浓烟所呛,连咳数声,霎时雷霆震怒,袍袖一挥,压着嗓子道:“把这里的东西全部撤走,一物不留。”   他声不大,然而却无人敢不遵,话音未落,佛堂内即刻便人分两列,向俯视众生的佛像拥去,七手八脚要把一人半高的佛像抬下宝座。   眼见着事即要成,忽闻内官尖嗓高叫:“老娘娘驾到!”   佛堂内动手的诸人顿时呆若木鸡,怔然不动,皇帝扬眉,掷地有声再喝:“动手!”   众人不敢怠慢,在总管指示下,终于将佛像小心翼翼搬到了地上。   太后脚步匆忙地赶来,一入佛堂,见此场景,顿时手捂心口,两眼翻白,深吸口大气却出不得,身子猛然僵硬,直挺挺向后倒去。   两边宫女惊得大叫,纷纷向前扑去,却未曾赶过眼疾手快的皇帝,他一手撑住太后,一手掐其人中,听着总管呼喝着遣人速传御医,冷静地道:“太后无事,只是气急攻心,不要大惊小怪。你们先侍候太后回寝殿,请她莫要再与佛堂毗邻。极乐净土说穿了也不过死后荒芜,此处阴风习习,无半分正气,难怪奇事频发。”   经皇帝的施救,太后此时已缓缓醒转,恰好听到后半段话,勃然大怒,一口浓痰卡在喉间,咯咯作响。   宫女适时递上丝帕,皇帝接过,抚着太后的背,柔声唤道:“母亲,母亲……”   太后“哇”地声将痰咳出,终于是缓过了气来,她手指那已经被拉到地上平放的佛像,指颤声也颤:“皇儿,母后见识短浅,但治国之道,不外儒道法,是不是这些古圣先贤都教你不遵孝道,以侮辱生身父母为乐?我真是前世作孽吗?”   皇帝默然片刻,淡淡一笑,开口不减柔和:“母后亦知圣人之言?可是那女尼所授?也罢,朕求母后告知,那慧海现在何处?”   太后凄然摇头,不答反问:“皇儿,你真要为那妖孽与天下善人为敌?”   “此事朕稍后自会与母后计较。”皇帝脸现阴霾之色,拂袖侧身,眼望供奉佛祖的宝鼎香炉,冷声追问一句,“不瞒母后,那女尼与国事相关,还请母后大局为重。”   重归端庄之态的太后面无表情地呆板回道:“母后已令人将慧海送出宫去,早知皇儿心狠手辣,怎会放过她?”   太后的先见之明令皇帝哑然,他倏然叹笑,面色一肃,负手向佛堂外去,刚跨出门槛,顿步转身,朗声向泰安宫中女宫们道:“你们即刻服侍太后离开此处。”   语罢少停,他冷向太后,实是向他人下旨——“即刻将此遭胡语玷污之地焚烧殆尽,灰烬尘埃待燃尽后亦扫出后宫,再掘地重整,朕,再不愿大内之中,惑众妖言、胡说八道肆虐妄传!”   这回话音落,脚步便已迈开,皇帝行如疾风而去,全然不顾身后留下狼藉一片。   “我本是无孝之人,生前尚无畏指摘天谴,又何惧死后轮回?”痛斥之声入耳时,李朗无动于衷,心中暗道。   出了泰安宫,直入御书房,皇帝连夜下诏,追缉女尼慧海,以及查实封懿旨开宫门值更内官,以私纵论处。   老内侍于心不忍,劝道:“太后用宝,门禁掌钥之人怎敢违抗懿旨?这罪行却是太冤。”   说罢自行掌了嘴,赧颜笑接,“奴婢多嘴,圣上宽恕。”   皇帝笑笑,摇头一叹:“朕何尝不知?只是朕需以此立威,绝不允母后再行独断,让天下人皆知,人主之孝,迥然于匹夫之孝,断非百依百顺即可成表率,莫再以俗世之礼强求天子。”   老内侍听罢,自不敢再劝。   李朗严加追责,甚至到与太后针锋相对的事,第二日便传遍深宫内外,承贤宫自不例外。   次日赵让醒来时已过巳时,一觉睡得昏天暗地,虽非春眠,仍不觉晓,这于他是桩极稀罕之事。但赵让并不觉精神餍足,反而感到疲惫,太阳穴处隐隐生疼,甚而仍觉昏昏欲睡,他心知是药力遗效,不欲受制于此,强行起身。   左右听见响动,即刻赶来伺候他更衣洗漱。赵让本想让人提水入殿,沐浴净身,然听闻长乐一大早便候在宫外,便暂且作罢,整冠肃服,叫来长乐。   兄妹二人多日不见,此时再聚,犹如生离死别后重逢,分外激动,长乐痛叫一声“大哥”,飞奔扑入赵让怀抱,紧紧拥住赵让,周身战栗。   赵让浩叹一声,轻抚长乐的肩背,直至少女平复如初。   长乐将脸埋入赵让胸口,啜泣道:“小高死了。”   “嗯,”赵让黯然,手劲愈发轻柔,“他的尸身已运出宫外,待有机会,你我去为他扫墓上坟。”   两人情不自禁地齐齐追忆起高正,当长乐听说小高临死之前念念不忘那一句“知其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时,泪落如雨,哭得一阵,又破涕为笑,自行将眼泪揩干,不无骄傲地道:“小高到底没让大哥失望,是不?”   赵让慨然而叹,点头之余却不无苦涩地道:“我却没能保护好他,长乐,大哥无能啊。”   长乐双掌捧起赵让的左手,目视赵让,泪痕犹在,鼻头通红,却神情肃然,语重心长:“大哥,你不要看不起小高。他无需你来保护。我也一样。”   而赵让唯有将另一手心覆于长乐纤小的手背上,无言以对。   内侍见两人时而交谈,时而默然相对,似一时无休止,便上前询问是否要备些茶点吃食,赵让与长乐经这一提,都有些饥肠辘辘,赵让便吩咐,只需上些主食即可。   不多时内侍上了馒头与花糕,两人默不作声地祭了五脏府,长乐拍了拍手,向赵让娇憨一笑,忽又蹙眉忧虑地低声问道:“大哥,你前几日失踪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又会突然出现在泰安宫,还是近太后的佛堂?难不成你这些日子,一直被囚在泰安宫?我居然没有察觉……”   她顿了顿,小心地看向赵让,有些犹豫道:“但,但为何那李铭竟又能预知昨日之事?他也卷入其中?”   赵让听到这个名字倒是一愣,以近耳语之声问:“那李铭与你说了什么?”   长乐抿嘴摇头:“也不曾说什么。前日我独自在泰安宫后的湖边呆坐,他忽而出现,倒把我吓了一跳。”   原来太后本意,是要让长乐侍奉皇帝,好顶替赵让的位置,但自那日之后,太后方晓得皇帝对长乐并不曾另眼相看,似乎根本就不曾考虑过将长乐纳入妃嫔之列,心灰意冷之下,对长乐的态度与之前有所差别。   凑巧紧接着又发生了赵让失踪一事,后宫顿时人心惶惶,泰安宫概莫能外,长乐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只是长乐本就屡遭坎坷,对身外荣辱乃至生死都已不太看重,不过伤心小高离去,两人到底不得见最后一面,又为大哥失踪,生死未卜而忧心忡忡。伤怀无处排遣,她便时时独自坐于湖边,秋风簌簌中,看波光粼粼。   那日她正看得出神,李铭从树上倒挂下来,差点没把长乐的魂儿吓掉。   来不及惊叫出口,李铭已然近身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嘘,别吵!仔细听我说,明日无论发生任何怪异诡谲之事,你都千万不要惊慌失措,定记得冷静再冷静……哎哟!”   长乐毫不客气地在李铭虎口处狠狠一咬,李铭哀叫一声,不由松开了手,怒目瞪着长乐。   “你……你是男子?”长乐倒抽口冷气,连退了两步。   李铭大惊失色,他怎么也想不到,长乐自那日惨遭折磨之后,已成惊弓之鸟,对男子犹为警觉,内宦亦能令她周身不适。   无论李铭生得如何羞花闭月,伪装得似足少女,但与生俱来的阳气却是怎么都掩饰不住,他见长乐竟然识破了男儿真身,心中发急,面色顿沉,眼露凶光,唇微开而露齿,俊逸之貌刹那狰狞可怖。   长乐在杀气腾腾中趔趄着连连退后,却忘了是置身湖畔,蓦地脚下一空,眼见着便要坠入湖中。   说时迟那时快,李铭一个箭步,闪至长乐跟前,手臂一伸一托,把长乐整个人提起,凌空而过,足足离湖边七八尺远才将她放下。   脱离险关的长乐惊魂未定,茫然望向李铭,李铭自己亦面露困惑,仓惶地瞥眼长乐,纵身而去。   如今长乐将此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赵让,赵让听完,尚不及发话,就有内侍匆匆入内,跪地报道:“皇后娘娘驾到!”   作者有话要说:   呜呜呜,好想要存稿…… 第61章 第六十章、 第六十章 、   既然顶着荒唐可笑的“贵妃”身份,赵让礼当跪迎,只是情势至今,心境大变,能屈能伸这一招再炉火纯青,他也不愿过于委曲求全——面见谢皇后,仅是单腿半跪。   却万万想不到,谢皇后屏退左右,命将大门紧闭,便向着赵让直直跪下,摘后冠置地,俯首长拜。   赵让大惊,欲上前将谢皇后扶起,又顾虑男女有别,不好造次,要唤入内臣宫女,此景此情委实骇人,后宫人最是嘴碎,赵让已有领教,诽言谤语,实难消受。   这般思量,令赵让不知所措、左右为难,口中劝着,也做出挽扶之态,脚步却丝毫不动。   他暗自苦笑,这倒是仿佛宰相的“礼绝百僚”,对文武百官的跪拜谒见,只略伸手,虚晃而成免礼姿态,然换作贵妃待皇后,怕难免要成礼崩乐坏的罪证。   谢皇后不为赵让之言所动,久伏于地,却不开言。   赵让见状,无奈道:“皇后娘娘,您如有令于臣,直言便是。帝后为主,而臣为仆,况男女授受不亲,臣请斗胆,或请入娘娘那位贴身老宫人,或……将门打开。”   他已留意到谢皇后适才摘下的后冠,九龙四凤,与寻常便服相差甚远,一身穿戴是逢谒庙、助祭等宫中大事之时才用上的盛装礼服。   虽是不明所以,但显见这谢皇后不请自来,且这般隆而重之,定是有事请托,只不过赵让一时想不明白会是何事。   话已说出,谢皇后仍是不为所动,赵让轻叹,举步至门边,正要伸手推开,谢皇后终是哑着声道:“且慢……”   她缓缓地站起,转向赵让,那顶后冠仍在她脚下,她却仿佛浑然未觉,双目血红,一对大眼中倒干涸若枯井,神色漠然,面上虽脂粉薄施,反衬得了无生气。   赵让不由皱眉,之前觐见谢皇后时,这年轻女子飞扬跋扈,纵使面临生死关头,心惊胆寒之际仍极力维持自身尊贵,怎么时日不长,此人如何便形容枯槁、状似一败涂地?   谢皇后对长乐的所作所为,令赵让并不能油然而生怜悯,但他也不禁好奇。伸手开门后,赵让命守候待命的两边内臣和宫女全部散开到丈余处,这才转身向谢皇后道:“娘娘请上座。娘娘行此折损臣下阳寿的大礼,可否告知缘由?”   谢皇后一动不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让,似笑非笑,声嘶如寒鸦:“赵将军,你杀谢吾、开罪我父亲的原因,你我都清楚,就是为了那蛮夷小姑娘。”   赵让听谢皇后再提此事,更是摸不清她的意图,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你别多心,”谢皇后长长一叹,茫然视前,难辨喜怒哀乐,“将军那日杀我心爱的内侍,替妹出头,至今日忆起,犹觉震撼。若太子能有将军一半神勇,可不知多好。”   “娘娘!”听谢皇后话渐逾规,赵让略提了声警诫,幸好正殿空旷,当无人偷听,否则赵让怕又要无端惹身腥。   谢皇后闻言,终是将不知散至何处的目光重投于赵让身上,一笑凄然:“将军别怕,我此来确是有事相托。”   她话到此处,察觉赵让眉头轻皱,似有不屑之色,顿时难以接口,喉间哽塞,连长入数口大气,强笑道:“赵将军,妾自知罪孽深重,也不求饶恕——”   赵让平静地打断道:“娘娘,您无需在臣面前卑躬屈膝,明人不说暗话,您开口就是。”   谢皇后怔然,再看赵让自始至终面不改色,目光沉稳,本不住下沉坠落、近乎癫狂的心情竟也稍稍恢复了正常,她定了定神,向赵让一颔首,到上席三屏风榻处端坐,面上添了些血色,再开口时,声音也不似之前喑哑生涩:“将军也请坐吧。”   赵让并不推辞,在下首坐定,谢皇后又道:“我只求将军一事,请将军看在陛下敬重您的份上,将太子视如己出,纵使太子今后难登大位,也望将军无论如何,保住他这一脉皇嗣。”   这个请托非同小可,便是赵让也大感意外!   他一时不语,留意着谢皇后神色,但那六宫之主表情惶惶,眉眼耷然,目中凝珠,双唇紧绷,似强忍哭泣,两手交拢藏匿于袖中,上身却微作前倾,焦虑而不得不强自掩饰之态,全不像作伪。   “这……”赵让苦笑,他试探着道,“太子是陛下如今唯一的血胤,已封作东宫,娘娘这些话,从何说起?”   谢皇后默然了良久,又从榻上站起,缓步到之前遗落后冠处,弯腰将它拾起,搁在屏风榻上,转向赵让,正色道:“明人不说暗话,我既要将太子,也是吾儿的一条命托付于将军,于情于理,确是当把事情来龙去脉向将军交代。”   她稍一停,神色肃然:“在此之前,请将军稳坐莫动,我为过往之事,向将军谢罪。”   话音未落谢皇后便缓缓向赵让再次跪下,正欲俯首,赵让慌忙起身,一声叹息:“皇后娘娘请起,殿外小人众多,窥探此情再信口开河,你我如何自处?再者……”   他见谢皇后飞快地朝门口瞥去,却不起身,再轻声叹道:“臣知娘娘并非祸首,亦不过受制于人,然你谢家人心肠,臣委实没齿难忘。既是关乎太子,便是陛下之事,娘娘请说便是。”   谢皇后怔然半晌,到底明白过来,赵让并不接受她的请罪,不过看在皇帝面上,已是同意她的要求,她既羞又惭,缓缓立起身来,却也不禁想到,所谓“大丈夫恩怨分明”,便是如此罢——   太子交付于他,应是百利无一弊,皇帝破天荒地封降将男子为妃,甘愿为此事沦为天下笑柄,无需太久,那皇后之位怕也是落到这人手中,也许也唯有他,可保住流有谢家血脉的太子,在注定到来的大风大浪中,平安无事。   皇帝寡情,真到那时节,树倒猢狲散,她这东楚的皇后,李朗的发妻,李辉的生母,统统敌不过谢家女儿这一身份。若皇帝还顾念些情分,冷宫便是她最好的下场。   储君之位就要莫再痴心妄想了,谢皇后经昨夜一场惊心动魄,已是明白,谢家为保滔天权势,要皇帝乃至未来的皇帝都不过俯首贴耳的傀儡。   皇帝容不下谢家,又怎么会让谢家的外孙承祧守器?   她大彻大悟,这些年费尽心思,她自以为拥有与即将到手的东西,皆是镜花水月,黄粱一梦。   而这赵让……   谢皇后果然将昨夜从李铭口中所知的消息,略去了冷宫母子的部分,只道是老宫人受不住良心折磨自白,太子缘何体弱多病的缘故,满怀悔恨之情一五一十全向赵让讲明。   她见赵让越听神情越是凝重,脸色亦有些泛白,生怕他仍不信自己,不由哀声道:“赵将军,我父如此作为,陛下哪能容忍?但太子……太子他是陛下的血脉啊!”   赵让见谢皇后提及太子泪流满面,终是动容,与李朗相交日久,自然知道皇帝脾性,谢皇后的担忧不无道理,皇帝确是会因太子身上的谢家血缘而耿耿于怀的人。   那日在泰安宫所见、一面之缘便搂着他亲近的可怜幼子,究竟做错了何事,生于这父母反目、迟早结下不共戴天之仇而只能存其一方的皇家?   赵让本想劝说谢皇后直接将太子受害之事告知皇帝,话到嘴边,转见谢皇后那对与谢昆、谢吾兄弟颇有些相似的大眼,又将话语咽下。   父与夫孰重?父欲伤子,为人女而又为人母者又当如何,这都是谢皇后本人才可以做出的抉择,任何人不好亦不能设身处地。   正如他的处境,同样不足为人道的艰难,谁又能替他分担重负?   末了,赵让浩叹,语气少了些许冷淡:“娘娘,船到桥头自然直,太子之事……便由臣代为向陛下转告吧。”   谢皇后闻言,嘴唇翕动却无声,款款向赵让深深一拜,不再多言,径自出了殿门。   赵让送谢皇后离去,心中明白那老宫人未再随侍皇后的原因,虽与己无关,也不禁黯然。   他踱于殿内,凝神思索,不曾留意到长乐轻手轻脚地进来打探,直到少女“咦?”了一声后,赵让回神看去,却见长乐满脸好奇,双手捧起那后冠打量。   谢皇后心神不定,离去得匆忙,竟是连此物也能抛诸脑后,那女子并不是聪慧狡黠之人,看来适才所言,泰半为真。   赵让正要叫人来,把后冠赶紧送还给谢皇后,长乐又大呼小叫了一声:“呀?下面还有东西!”   她手快地将那物提起,捧于两手掌心,疑向赵让道:“大哥,那皇后送礼给你,是要做什么?啊,真漂亮,这么重,是金的吧?”   此物四四方方,金光灿灿,占了长乐的手掌,高约有一拃,上方雕有一只昂头张口的貔貅,栩栩如生,雕工极是精致。   赵让一见哑然,上前拿过,翻过来一看,果不其然,下端工工整整刻着篆体“御宝”二字。   “大哥,这里写着什么字啊?还有,这到底是什么东西?”长乐指着篆体字问,她虽已粗识文字,但还不到能认篆书的程度,察觉赵让脸色怪异,不由更是好奇。   这东西却不好随意差遣下人送去,赵让摇头,愈发不解谢皇后的用意,她若只是前来和解,并求照拂太子,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谢皇后暗中藏于后冠之下的,正是皇后的金印。   作者有话要说:   挖坑一时爽,填坑火葬场…… 第62章 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 、   金陵城北有个三面环山一面临城的大湖,原名“北桑泊”,后东楚王朝南下渡江后,这里成了操练和检阅水兵之处,故而改称作“练湖”。   几日前,练湖内出了件蹊跷事。   那天正午时分雷雨大作,秋冬之交,这天象并不多见,不久雷停雨歇,风势不减,天色仍晦暗如夜,忽而便在湖面上现出骇人的一幕来,当时在练湖上有日常练兵的水军,也有城中的渔民,几百号人,几乎异口同声地描述出了异象:   起先是一条自水底升腾而起的白龙,紧接着纵出一只斑斓猛虎,直跃向白龙,这两神物皆是栩栩如生,高有百尺,便有人传言那异象中是龙争虎斗你死我活之兆。   龙自然象征天子,虎则常比作武将,其间寓意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还有更邪乎的事情,有数十人言之凿凿他们在见到这异象时,耳中也清楚地听见佛语,这事经众口相传,愈发破朔迷离,直到惊动了官府。   这怪力乱神的事情经过几番周折,到底还是在赵让莫名归来的次日早朝后,由礼部上报给了皇帝。   李朗当时正在御书房听皇城司的王莘报近日抓获北梁探子的事,其中有人借渔民身份掩饰,沿江行船,来往两岸,侦测情况,最近窜行于金陵而被识破的探子愈发多起来,此事定与北梁新王即位后一系列的蠢蠢欲动相关。   战火欲燃,兵锋再起,都已是迫在眉睫的事。   曹霖重兵镇守江北,压在淮水,此地绝不能失,数年前北方军长驱直入,便是在李冼的开门缉盗后占据江北,敌方兵员得以源源不断地强渡长江,连下数城,差点把金陵也连窝端了。   金陵之事必得速战速决,李朗沉吟,那里通外敌的东楚权贵究竟是何人,皇城司居然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李朗登基以后,下手翦除过一批李冼股肱心腹,朝中皇亲已所剩无几,加上门阀世族、重臣之家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但皇城司日夜监视,不曾懈怠,却终是未得线索。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就怕全力以赴抵敌时候,冷不丁的背后一刀。   王莘着重向皇帝禀告谢濂的行踪,那位自从在朝堂上与皇帝“君臣泣别”之后,这段时间以来是足不出户,闭门谢客,若他近期内要谋变生事,那与外界的联系大有可能通过谢昆。   而谢昆,与他带回来的亲兵精锐,似乎到此时已经全然忘记还有戍边重任,他这大将一职还未曾得君命卸下,除了时时在别馆夜宴,便是秦淮十里,纸醉金迷,酒绿灯红,温柔乡内不知醒,更不似个胸有大志之人。   只是李朗虽知谢昆德行,却未曾轻敌托大,毕竟谢昆身边有前太子妃子玉,那对冷宫母女私下到底有何图谋,不能不令李朗警觉。   不意又在此时得知金陵城北的异象,李朗哑然之后,即刻便想到是有高人暗地操纵此事,他素不信鬼神之说,对所谓天地生异象是天子功过所致之类的道理向来嗤之以鼻,但上百号人异口同声,而且就发生在王都之内,却也不是件可以一笑置之的小事情。   对王莘下了严密监视、一切照旧的命令之后,李朗将魏一笑召来,将练湖异事告知与他,并让他明日亲带禁军前往练湖,寻到当日亲眼目睹怪状的水军兵卒,盘问仔细,彻查清楚,以探出究竟是何人作怪。   魏一笑默默听罢,神情生变,犹豫着道:“陛下可知龙虎相争的寓意?”   李朗淡然道:“不就是预兆武将叛乱么?手握兵权的那几人,若有叛心,早便取父皇而代之了,何必拖到如今?”   “也许并不是如今执掌重兵的武将呢?”魏一笑又道,“云从龙,虎从风,风云际会,龙虎相斗,陛下心里就没个底吗?”   “一笑,”李朗沉默了片刻,冷笑道,“你作禁军副首时,似乎只是个唯唯诺诺之辈,这些日子下来,倒是长进了不少。”   “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魏一笑毫不为所动,继续道,“臣闻那位消失得突然,又再现得莫名,不费吹灰之力,便令陛下逆孝举而动,圣明蒙尘。陛下对太后尚且不依不饶,可从那位口中得个鬼神之外的说法?”   他稍稍一顿,见皇帝虽然脸有愠色,却强忍不发,知道仍有余地,也就穷追不舍起来,“无论此事是否人力所为,但传言之意却再浅显不过,陛下,不得不防啊。”   “太后的事,与他无关。”李朗摇头,“昔日梁武事佛,刺血写佛书,舍身为佛奴,屈膝为僧礼,散发俾僧践。及其末日,饿死于台城。太后痴迷于此道,终非善事。我如因奉孝道而再行放纵下去,到时上行下效,举国皆事佛为尊,那如何了得?前朝曾有大将信佛,非用专车载佛像,顶礼膜拜而延误战机,后人只觉荒唐可笑,身逢其时之人只怕是笑不出了。”   皇帝有感而发,侃侃而谈,言语之间波澜不惊,魏一笑知道这正是皇帝本意,以离间母子这点难以说明赵让包藏祸心,但他实在不相信在东楚国难之际浑水摸鱼,而自立为王的赵让,真能心甘情愿臣服于东楚,洗心革面重作忠臣。   偏偏皇帝仿佛着魔一般,千方百计要保住这人,他正要再劝皇帝对赵让不可失了提防之心,皇帝已示意他下去履职,魏一笑无奈,只好行礼而退,心中暗下决定,一有机会便即刻下手,绝不拖延。   李朗将奏折批阅必,搁下朱笔,问过值更内官,听说将至午时,便吩咐御膳房御厨直接到承贤宫筹备,他要移驾前去与赵让一聚,想了想又笑着补上一句:“无需通报承贤宫接驾。”   刚要动身,贴身内侍匆匆赶来,又说了一桩发生于后宫的咄咄怪事:皇后去了承贤宫,与赵让在正殿独对甚久。好在宫门敞开,众人窥探到皇后竟向赵让下跪施礼,但两人所谈的内容却都一无所知。   李朗听罢也是莫名,油然而生了一份无可名状的焦虑,想见到赵让的心情愈发迫切。   但摆驾到承贤宫,却并不见人,宫中内侍领着长乐出迎,李朗细问之下,才知道赵让随身带了几名随从,到宫后游清和山与东湖去了。   长乐自告奋勇要去将兄长叫回,李朗阻止了她,执意亲自去寻人。   一出宫门,走不多时便远远在东湖边看到了恭谨侍立的内侍,李朗吩咐身边不要出声惊动,近了前看,才发现赵让手执着一根四五尺长的粗树枝,在湖前的空地上挥舞比划,全神贯注地无暇他顾,也不曾发现李朗等人的到来。   李朗默默地观看着赵让的招式,他娴熟武艺,虽非长于短兵,但也看出赵让这是以树枝代刀,劈斩刺击,戳挑带绞,随步法退后转攻为防,磕住假想中的利刃再配合身法,大开大合地横扫撩拨,这一套下来,练习之人自是身心沉醉,观赏者也不禁热血沸腾,仿佛此处不再是粉黛红颜的深宫禁地,而是刀光剑影、征讨杀伐的战场。   他并不是首次欣赏赵让的刀法,此前便曾在返回金陵的路上与赵让有过一次交手,只是当时他已是拼尽全力,还当两人武艺半斤八两,现在旁观者清,才知大谬不然,那人手下不知留了几分情,才令他这皇帝不至当场丢乖露丑。   一时间,李朗忽觉矛盾至极,他既想将赵让留在后宫,伴己身左右,心内又深知,这绝非赵让所愿,以赵让之胆识才气,将他视同妃嫔,等同于暴敛天物。   他正恍惚,不意一回神,承贤宫的内侍早已随赵让齐齐跪于他足下,李朗轻笑中将赵让拉起,欣然赞道:“好刀法。是了,你何必用树枝么,早跟我说了,十八般武艺随你挑便是。”   赵让愣了愣,摇头笑道:“后宫禁凶器,陛下不要又胡来。”   也不知为何,李朗听赵让这略带责怪的语气反倒觉最受用不过,心里当即一痒,视群侍为无物,毫无顾忌地携起赵让的手,并肩贴紧了往承贤宫去。   赵让苦笑,却也由着李朗。   殿中摆好酒食,李朗举箸之前问起谢皇后的事,赵让未有半分踌躇,将谢濂暗害太子一事如实道出,末了不无感慨道:“皇后娘娘许是自认罪孽深重,百身莫赎,竟是将皇后金印也送到我这来了。你看,如何处置为好?”   李朗闻言失笑:“那敢情好!省得我再麻烦,你收下保管便是,无需归还于她,她本来也没这资格。”   见赵让皱眉露出不解之色,李朗居心不良地笑道:“你可知这金印,最常用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清楚?”赵让道,“主事六宫,这便是凭证吧?”   李朗啧啧:“你不是也有侧妃?怎还会不懂?”他见赵让依然不明所以,忍不住大笑,“皇后主事六宫,其中最主要的一桩,便是管理皇帝的房闱之事。除去皇后自己,但凡皇帝临幸各宫,内府都得知会皇后,并得皇后以金印为证的‘手谕’。如今这金印在你手里,便是由你来管着我了。”   赵让听后不由大窘,两耳廓处直至耳垂皆是红通透亮,但对闷笑不已的李朗竟是驳不出半句来,怔仲不语。   李朗占尽便宜,笑容由得意而温柔,抬眼向赵让道:“静笃,你既安心于我,我自也不会负你,将来这后宫,迟早形同虚设。”   “太子的事,”赵让却不接这蜜语甜言,神色凝重道,“你如何打算?还有……阿朗,我,我从静华宫失踪的事,你也不欲知晓?”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身心俱疲……   先祝各位新年快乐! 第63章 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 、   李朗望一眼赵让,敛容道:“静笃倒不妨从你私藏的那朵珠花说起。”   这出其不意的问题令赵让微微怔愣,他略低了头,不欲令李朗见到他的苦笑:“陛下可是有怪罪之意?”   李朗沉默后淡笑,将话题岔开道:“食不语寝不言,你我何妨就遵从一把孔圣人之言?”   午膳中有宫中九月始制的花糕,香软可口,甜而不腻,李朗尝了块,赞不绝口,手执了一个便往赵让嘴边送。   赵让伸手接过,咬了一口,瞥了眼露出期待之意的李朗,眉头蹙起,并不作声。   “不好吃?”李朗讶然,他索性掰过赵让的手,张嘴就把那块已经啃了口的花糕直接叼抢了过来,边咀嚼边含糊发问,“静笃不爱吃甜么?”。   “你……”赵让脸色一红,他实在难以消受皇帝日常举止的狎昵亲热,那旁若无人的怡然自得,比床笫之上的缠绵合欢更能令习惯守礼不逾的他窘迫不堪,无能招架。   李朗瞅着赵让这模样,暗笑不已,愈发起了逗弄之心,抓着赵让的手不放,将他适才拿着花饼的手举到自己嘴边,口一张,轻轻地咬住其中的食指。   低低惊呼了一声,赵让缩手,薄怒斥道:“陛下!”   要知这殿内可不是两人独处,侍候的内臣宫女围了大半圈,虽说李朗特意把他们遣远了去,寻常声音的谈话不至为人耳闻,但这众目睽睽,两人的一举一动自然尽数落入他人眼中。   赵让年长,脸皮却比李朗嫩了不知多少,即便心内愿意与李朗鸳鸯共枕,但到底自持臣属本份,大庭广众下,被君王这般轻薄,倒显得自己不过以“色”娱人的佞臣。   见赵让眼中真有怒意,李朗极懂识时务者为俊杰之理,忙收拾轻佻,端坐如仪,也不开口。   两人各自对着满桌珍膳嘉肴,既不动箸,也不举杯,沉默静坐,似乎皆在凝神静思。   明知赵让是以退为进,李朗却还是不忍看他憔悴迷离之态,无奈开口道:“静笃,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他话语虽轻,却令赵让周身一震,垂头不语。   李朗又道:“我知你别有苦衷,但你可晓得,若你……你始终如此,你我之间,怎谈得上比翼双飞,琴瑟和鸣?”   用词算不上正经,然李朗的表情非比寻常得认真,他伸手向赵让,轻轻缠住其手指,柔声道:“若你仍不知我心意,我便只能开门见山了。静笃,以吾一生,许你一世。”   赵让仿佛冻住般僵硬失温,半晌后他抬头,不见李朗眸中有半分亵玩之意,又情不自禁地别开了眼,有些狼狈地道:“阿朗,可到底你是君王,君臣之别犹如天堑,你我怎可能真做到比翼双飞?”   既是开了个头,他的勇气也随之涌上,一笑而覆上李朗的手背,“我能得你青睐,已是万幸之至,这份独钟之情,却不敢妄受。你定是清楚,人主本当去喜去恶,虚心以道舍,有道之君,不贵其臣的道理。”   赵让稍稍一停,目光停在两人交握双手上,轻声叹笑:“再说,得帝王的独宠加身,于我只怕亦是不祥之事。莫说这比翼……的帝妃下场,汉文帝宠爱邓通,那邓通盛极之时,铸币遍天下,富可敌国,却仍落个饿死的结局。阿朗,你我之间,只怕注定,只能如此。”   他话语平和无波,神色淡然,仿似所述之事与己无关,见李朗并出声辩驳,顺水推舟地便将珠花的前因后果轻描淡写地讲出,只道长乐倍受欺凌,自己忍无可忍,借觐见之机,夺了谢皇后的珠花以为儆戒,正是这般独断专行,才引来高正的杀身之祸。   李朗默默听赵让谈及心事,所受震动,非言语可表,他不曾试图打断赵让的话,反为此而欣喜雀跃,又察觉赵让在侃侃而谈中,加重了十指相缠的力道,更清楚对方如今坦言顾虑的意义,屏气凝神,静待赵让道尽心事。   说罢谢皇后,顺理成章地提及这回牵扯到太后的事,赵让的语速与口吻明显迥异于之前,且将目光垂落,然李朗因之前的欢喜和深思,竟将这异状忽略了过去,不曾留意。   失踪的事情,赵让只云在静华宫追思往事时,忽觉头晕目弦,不多时便不知人事,待到醒转,人已被囚禁于仅有一床的室内,铁锁长链缚于床头,虽可在室内踱步,却到不得门边。   每日里有人送饭食饮水及便桶,隔段时间再行收走,室内昏暗无光,那来人又绝不出声,倒是难以从身量辨认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遑论认清面目了。   从第二次起,赵让便察觉有异,他始终毫无力气,但神志清明,到了夜间,便时常有香气萦绕,随后便浑似一梦,总有肤如凝脂、体香各异的女子投怀送抱,挑逗嬉戏,尝试与他共赴云雨。   话到此处,赵让瞄了瞄李朗,果见他面色不佳,心中暗苦,却也不觉笑道:“也不知幸亦不幸,那弥漫于室内的淡香,虽令我周身乏力,却也莫名引致不能人道。虽说食色性也,只是若在这等情境下行乐,受控于人,哪有半分甘心?”   李朗嗤笑,扬眉道:“你所形容的异香,应当是从前宫中助兴之物。你只消与其中一女行事,这后宫便容不下你,只怕更有人要小题大作,兴风作浪。不过静笃,指桑骂槐并不好,你也在怪罪我么?”   赵让闻言怔然,猛省起李朗虢夺强占的初次,哑然失笑,摇头道:“罪臣怎敢?陛下多虑。”   见李朗仍是闷声不语,他内心五味杂陈,但对李朗油然而生的一份爱怜却令他柔情满怀,气势一起,便拉过李朗,用唇轻贴着李朗的面颊,就着耳际,轻声细语:“阿朗,我愿为你而死。”   这话说完,赵让羞愧不已,只恨不得地上倏然裂开了道缝他可往里钻,臣为君国殉死,古往今来,并非少有之事,但他这番表露里,显然已未将李朗视作至尊君王。   李朗沉稳一笑,凝着赵让的眼,心下甜蜜,却不形于色,相较出宫会谢昆那日,赵让初唤他名时的激动,如今得赵让直截了当地表明心意,他反倒有种水到渠成之感。   犹如王座江山,既然志在必得,顺应天道,自然就可纳入掌间。   赵让的犹豫与顾忌,李朗心明如镜,如今赵让坦诚相告,李朗深知也是时候令赵让知晓他将来的位置,比翼双飞并非全无可能,君臣有别,而相知相惜并无上下高低,两人各安其位,各行其事,并肩与共,同进同退,又何必愁什么身外之名。   思绪至此,李朗改而攀住赵让的肩头,凑近了笑道:“光天化日,你我还是各持分寸,日暮黄昏,再践相约之会。”   赵让默然凝视着李朗含笑的脸,唇角轻扬,强作一笑,微微点头。   待李朗离去后,他独自退回寝殿,屏退众人,将大门紧闭,此时他才留意到,竟早已是汗流浃背。   李朗之能,赵让深有体会,那番精心编织的谎言,他出口的时候是提心吊胆,毫无信心,不想竟真蒙混过关,李朗丝毫未起疑心。   他在安心之余,又不禁胆寒,当时大崇恩寺那人胸有成竹地表示定能顺利将他送回宫中,而不致暴露,令皇帝提防于他,他还无法相信这匪夷所思的办法可行,但如今依计而行,竟然一切顺利,李朗甚至无需他人的推波助澜,自行便得出太后别有居心的结论。   原来招摇过市的魑魅魍魉背后,真有个深藏不露的魔祖,对形势之了解,对人心之掌控,入木三分。   如此对手,再兼有呼之欲出的后盾,皇帝真能是对手?   赵让抚摩着胸前玉佩,无声一笑:阿朗,你我之间,何尝能做到心无芥蒂、同声同气?朝堂大事,我几无所知,而这后宫早已妖孽横生,你却只当是无足轻重之地。   你我各有牵绊,又该如何是好?   他在屋中犹如身陷囹圄的困兽,原想将长乐唤入,细问李铭的事,又恐长乐追问下来,关于李铭真身,他反不好回答。   宫中耳目众多,稍有不慎,走漏风声,代价便是人命。   煎熬到黄昏时分,李朗遣内侍将赵让召去凌云殿,该殿位于宣德大殿的西边,是皇帝的燕居之处。   见到赵让,李朗神秘地笑道:“早前曾说过要和你商量件大事,却因着你失踪而耽搁了一阵。”   赵让迷惑不解,李朗也不过多解释,径自叫人领路,他则与赵让并肩而行,穿过两边皆水的细长回廊,从镂空雕花的拱门,入了个四周潺潺流水声忽而增大的花厅,厅中已有数人,见李朗与赵让进来,不约而同地起身拜倒。   其中只有一位站着行礼,便是禁军头领魏一笑。   赵让起先错愕,待看清那伏地跪倒的是何许人时,他怔愣当场,回神后仍难以置信地转看向李朗,嘴唇微动,却不闻有声。   李朗冲赵让轻轻一笑,道:“怎么?连自己的旧日部属,都认不出来了么?”   此时跪伏在地的一人早已按捺不住激动,也顾不上御前礼节,抬起头来,泪光闪烁,朝着赵让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殿下!”   赵让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悸动,转而朝向李朗,还未开口,李朗已然摆手笑道:“无妨,此处没有外人,他们如何称呼你我都不介意,南越王殿下无需过于拘谨。”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   年关要来啦,这更新也越来越没法定时,正义地拍着胸脯保证不坑!   而且吧,应该是已经一大半了,如果我没把大纲全部吃掉的话=。= 第64章 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   这三人正是李朗秘调入金陵、作奇兵之用的南越部曲之首,他们几日前刚听说赵让为谢家所害,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悲愤难当,恨不能当即冲入城中,将谢氏灭族。   今日逢皇帝召入宫中,竟是见到赵让,那昔日赵让属下的副将一时激动,当着李朗的面喊出故称来。   赵让既有与同生共死的弟兄劫后余生的悲喜交集,又恐这几个不拘礼数的粗鄙武夫言谈举止冒犯李朗,纵然他不介意,但到底旁侧有个魏一笑,那人的脾性赵让至今未能摸清,他不愿南越旧属落人口实,日后成惹是生非肇因,便在开颜相拥之余,并不多话。   然赵让的担心却无法言明与众,他越是拘谨寡言,三名旧部反倒越是恨不得将自从他离开之后的点滴变化一吐为快,又因着情绪激动兼七嘴八舌,一句话能说清的事十句也不能道个明白,神态言语,似乎皇帝亦为无物。   李朗设下了酒宴,并未久留,只叫赵让好生与旧部相聚,便带着魏一笑先行离开。   这下那几名赳赳武夫的最后一点顾忌也没了,仿佛重回南越王宫,酒兴到浓时,甚而将衣襟、衣袖尽数拉开,谈笑风生。   赵让在欢喜之外,心头却又生出了别样的滋味。   从几名部属口中得知,皇帝将南越的兵卒秘密调入金陵已有时日,他们藏匿于城外山间,训练不怠,尤以□□为主。   上一回皇帝御驾亲临,带去赵让为谢家所害的消息,南越众人义愤填膺,就等一声令下,好将谢氏连根拨起,为赵让报仇雪恨。   赵让此时对李朗的布局已是明了大半,半是心折,半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   南越初定,形势起伏,民心不稳,又在疆域边陲之地,李朗这着棋,有多少是攻其不备的妙着,又有多少是别无他法的无奈之举?   然令赵让与旧部相见,李朗离去时虽不曾言明,赵让清楚,皇帝有笼络南越人心之意,但是否有他所猜想的另一层意思?   若真如此,岂不是……事事合乎那人所料?   李朗回到御书房内,未及开言,魏一笑已道:“陛下这般纵容赵让,莫非真要用其之能?”   “有何不可?”李朗反问,停步于书案前,此时早有宫女点上了一屋的灯,他将她们遣至旁侧,“南越将士最服之人莫过于他,只消他在,就不愁个中有变数。虽说如今事不曾外泄,但到底这些人疏离正统已久,静笃统兵,正是锦上添花不是?”   魏一笑不甘道:“陛下,此人……”   李朗将话头截断:“你不必再说了,我自有分寸。如今当务之急,并不是彻查赵静笃。”   这话一出,魏一笑唯有诺诺应声,告退离开。   酉时将至,李朗从卷轴中抬头,左手抵额,右手则在眉间轻轻揉搓,只觉仍不减疲惫,他微吁口气,把纸卷推开,起身刚唤了声“来人”,蓦然察觉,那在他身后掌灯侍候的却不是轮值内侍,而是不知何时结束了凌云殿的重逢筵席悄然到来的赵让。   李朗一怔,适才到嘴边的话登时尽数咽回,转而道:“静笃,呵,我正要叫人传你过来。”   赵让将手中执的烛灯放下,向前一步,凝着李朗,轻笑道:“见你专心致志,我便让宫人免去打扰——你不是也令门口的值夜,我来无需通报么。”   两人只有咫尺之距,他开口时,淡淡的酒香随话语弥漫飘散,李朗皱皱鼻子,犹如小狗般凑近了朝赵让脸上嗅去,赵让眼中乍然一闪,猛然伸出手去,反掌控住李朗的后脑,不甚使力地压下,在李朗的措手不及中,攫取得利。   惊愕之中,李朗失神片刻,方发觉赵让竟是主动地亲吻上他,那微带酒意的唇舌全然舍弃曾有的斯文与谨慎,张狂而肆意地在他口中侵袭、劫掠,宛若狂风巨浪,翻江倒海。   “静笃?”李朗喘了口气,只叫得一声,却又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赵让再次夺了他开口的权利,不依不饶到两人相拥至紧,凡俗之物交抵,赵让将战线下移,轻轻咬了咬李朗的喉结处,接着埋首于李朗肩头,闷笑数声:   “吓着你了么?”   李朗纹丝不动,稍待,他小退半步,拉起赵让,那人眸中的赤红令他悸动,他缓了一缓,定定神后轻声问道:“你醉了?”   赵让浅浅一笑,掌心贴住李朗的脸颊,摇头道:“不,没有。你要如何发落有意犯君者呢,陛下?”   李朗不语,复抱住了赵让,须臾之间,无声胜似有声。   屏风后有张罗汉榻,可坐可卧,供皇帝在案牍劳形后歇息之用,玉枕绣被,配备齐全,李朗待两人并排躺下,举被覆身,笑道:“这算?借酒壮胆?”   赵让微笑不答,双手在被下却并不松懈,宽衣解带,不多时,两人已是胸怀大敞,他凑了前去,唇舌温熨着李朗从颈至胸的肌肤,喃喃道:“阿朗,这回,由我……你可愿意?”   李朗闭了眼,口中颇有些玩世不恭地讥讽道:“床笫之上的俯首称臣我也一言九鼎,静笃,你絮絮叨叨地简直像……”   话语未尽,赵让似得令的猎鹰,一鼓作气覆在李朗身上,垂首吻向他讶然睁开的双眼,从怀中掏出一半个手掌大小的碧绿圆盒,开启后置于枕边。   李朗自是识得那物,此时见赵让取出,并从中挖得块淡绿清香的软膏,往他身下探去,皱眉同时不禁笑道:“我还真道你是醉汉的见色起意,原来将军出战,必先经庙算,无有例外。”   听他调侃,赵让莞尔,摸索之中,含糊其辞道:“总要有些准备……我怎能再伤你……”   他看向身下之人,目中缱绻柔情之外,也有势在必得的决心,在李朗骤然从喉间跳出一声惊呼时,赵让恰当其时地俯身,贴于李朗耳际,低声道:“臣服于我。”   李朗因着不适而微微扭动着身躯,闻言赫然停止,眼中霎时精光四溢、杀气凝结,两臂一伸,攀在赵让肩头,手指用力至深陷于肉中。   赵让却浑若不觉,在李朗脸颊亲了亲,支起半身,神色不变,目光不瞬地回视李朗。   两人相对凝望,纹丝不动,紧贴的腰腿却愈发火热,赵让默默把身子压低,两人相贴的肌肤磨蹭得发痒生疼。   李朗舔唇,呼吸渐重,松开双手,别开头道:“你要得我一句然诺,那自己先得六根清净,绝不再有异想杂念,你可能做得到?”   “阿朗,余生唯你。”赵让说罢,只觉李朗的僵直即刻柔软松懈下来,他不再犹豫,趁势而上,在李朗的霍然闭目咬牙中,直捣黄龙。   不若上次的一昧冒进,这回的赵让极尽温柔之能事,磨摇顶撞,只消李朗神色间流露半点不适,他便会缓和了节奏,静待再行冲锋的时机。   这下时间持久不少,李朗愈发觉得赵让体内的酒液沿着两人的交合之处、唇舌之间而漫入他的血脉,他神志迷离,脑中混沌,通体渐滋出一层薄汗,覆于泛红的肌体上,晶莹诱人,和着他的喘息与低吟,引赵让的每一步深入与需索。   “余生唯你。”赵让气息一波沉似一波,他贴紧李朗的脸颊,近乎无声地说出这一句承诺。   待两人精疲力尽地重新并肩儿挤在榻上,李朗侧头抬手,挑起赵让的一缕长发,绑在自己随手握住的发上,仍带着喘意笑道:“从今往后,便作结发吧。”   赵让轻笑:“尚欠个拜天地,礼不可废。”   李朗正了正色:“你总该是我的后……静笃,今夜之事,你可别说又是贪欢一晌。”   缠住李朗的手,赵让答道:“阿朗,我决心已定,便再无更改。你让我见旧部,不是也下了决心么?我愿为你驱遣,助你重拾河山,开盛世太平,为千古明君。”   “你啊,”李朗费力转动尽兴而难以动弹的身体,在赵让的鼻子上一捏,“卧榻之上,就该欢爱于飞,少说这些煞风景的事。”   赵让一笑,从善如流。   当夜两人私语不绝,却不知宫中又出了件看似意外的走水事件。   地点是在几近与世隔绝的冷宫,也正因为此,当惊动值更内侍,再慌张上报,内府召集救火之时,火势已是熊熊不可阻挡,纵然拉来大桶,亦是于事无补,众人唯有眼睁睁看着宫殿燃烧殆尽。   所幸这冷宫不曾与其它宫殿房屋比邻相连,当它化为乌有后,祝融之威便迅速减弱而至消失,而此时东方已是微明。   众人清理残骸灰烬时,竟从中发现一具早已化作黑炭的焦尸,尸体在烈焰灼烧后难辨面目,不知男女老幼,但冷宫之中,除去前太子所遗下的女儿,又还能有谁?   内府总管亲至冷宫废墟处,饶是无论如何仔细察看,仍是辨不出个所以然,只有将其抬出,交由宫外经验丰富的仵作校验,但也只得了个年轻女子的结论。   消息传入皇帝耳中,李朗惊讶之外,直觉那尸身不管是否李铭的,只怕并非天干物燥的灾祸,背后定是另有蹊跷。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最近忙成狗,身体也不太好,坚持更下去!就算不定时也不会超过一周…… 第65章 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   冷宫失火,赵让是隔日午后方知,但当他辰时返回承贤宫,稍事休息之后,便令人前去唤长乐前来,一同用早,不料时隔甚久,却不见影踪。   赵让原先只道长乐仍未起身,姑娘家梳洗繁琐,也未曾起疑,到小半个时辰过去,正按捺不住要亲自去看看,承贤宫的内臣总管心急火燎地进来,跪地颤声禀告,长乐并不在宫中,众人适才甚至绕湖寻了一周,也没有发现踪迹。   赵让勃然变色,霍然起身,二话不说向长乐的寝屋中去,环视一遍,不见异常,那床上的寝具被褥工工整整,赵让追问左右,昨夜宫门落钥之后,有谁曾见过长乐,却上到内臣总管,下到打扫院子的小黄门都摇头不已。   承贤宫与后宫其它宫殿有所不同,只有内侍而无宫女,长乐身份特殊,独住一间偏屋,并无人与她同室而居,这也致无人知晓长乐何时失踪。   赵让强压下焦虑与不安,神色不变,他知道长乐本就有意躲着内侍们,斥责他们没有看顾周全既不公道,也于事无补,便索性不发一语,默默地在留意起屋中的事物。   很快他有所发现,屋中轩窗边是张小书案,案几上的文房四宝摆放地端端正正,然而却有一卷纸轴斜搁在边缘,半悬于空,赵让上前展开卷轴,前端尽是空白,唯在最末处,留有一个已然干掉的墨迹,画着蝴蝶大小的“卍”字。   赵让盯着这个字,不动声色默默将纸轴重新卷好,转向内臣总管道:“此事不必声张,我自有分寸。”   总管唯有暗自庆幸赵让不怪罪究责,当然恨不能大事化小,忙诺诺应声。   当赵让听闻冷宫失火之事后,更加笃定,长乐如今定是落入李铭那派人马手中,目的自是以长乐为质,要赵让顺从听令,安心作其马前卒。   虽心知长乐暂无性命之忧,赵让心头的沉重却未有半分减轻,他甚而感到周身血流不畅,竟至十指指尖尽数冰冷。   该如何告诉李朗,身处危境,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且为人作嫁衣裳?   在他血脉至亲的生死皆在鬼魅股掌之中的时候?   二者择一而存,他该如何是好?   赵让长叹,不觉握紧胸前坠下的佩玉。   在他的猜测中,那将长乐神不知鬼不觉带走的人,应当是李铭无疑,然赵让却是遗漏了一处,长乐除去他这大哥,对男子已是敬而远之,她既堪破李铭的男儿之身,又怎能毫无戒备之心?   这承贤宫因是用作皇帝休养之用,在后宫中是独处一隅,与其它宫殿不作联系,靠山临湖,从它的侧门出去,大道入山后,走不出丈余远,便有条林荫遮蔽的小路,撩开密密麻麻的枝桠,猫腰钻入,再沿着羊肠小路前行,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便到山腰处一琉璃封顶飞檐的六角亭内。   昨日晚膳之后,落钥之前,赵让由皇帝所召离宫,长乐换了衣裳,趁人不备,偷偷由侧门离开,小心翼翼地顺着他人指点的路线,摸索着找到了那隐于林间的六角亭。   亭中与她相约之人,果然守信,等候在其间。   长乐从远处望到模糊人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脚下自然而然地加快,三步做两步地到了亭内,隔近了看清人,不由露出微笑,轻声唤道:“慧海师傅。”   这人转过身来,向长乐一笑,正是太后私放出宫的慧海,她如今却不是僧袍打扮,穿着一件大氅,戴着头巾,乍看倒似身量瘦小的青年男子。   她待长乐近至咫尺,才开口问道:“无人发现你出来罢?”   长乐摇摇头,不等她再说话,慧海已将大氅解开,改披在长乐身上,笑道:“怎么穿得如此单薄?”   经慧海一提,长乐顿觉山风阴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她抓紧了大氅的两襟,只觉确实暖和许多,还有阵阵沁人的淡香,令她心神宁静了不少,于是向慧海感激地笑了笑,迟疑着弱声问:“慧海师傅,大哥与您,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乐,”慧海没有直截了当地回答长乐,她盯着长乐,柔声道,“你可知皇帝,已令人砸了太后宫中的佛堂?”   “什么?”长乐惊呼,声量一高,忙不迭自个捂住了嘴,一双晶莹的眼闪着疑惑与惊惧。   慧海轻叹:“皇帝罪孽深重,嗜血好杀,逐父弑兄,现在也不把太后放在眼中,砸佛堂不过是个开端,长乐,你与你大哥还能留在这里吗?”   长乐沉吟半晌,她在泰安宫服侍的这段时光,得慧海贴心照顾良多,即便是赵让出事之后,她忧心于大哥的安危,悲伤在小高的离去,同时又为自己进退不得、无所依恃的处境而如履薄冰时,也是慧海在旁好言劝慰,替她出头,以佛法与太后据理力争,才保住她免受连累。   高深的佛道长乐不懂,她只是信了慧海的描述,此生苦前世来,兴许她这一辈子的难,便是堕入了不幸的轮回……还有小高,以及行踪未定的大哥。   短短不过数日,长乐已知生死不过一线,红尘纷扰,若非仍有个大哥在,已是大可置身事外,慧海无需多加点拨,长乐自己便有了出家避世之念,她暗地里说与慧海,慧海自是连连赞她佛缘深厚。   宫女出家,为太后及天家祈福,以太后对佛法的笃信,对慧海的言听计从,得太后之允诺应当不是难事,孰料到节外生枝——   长乐抬着小脸,面露为难之色,目中却流露出坚定之意,她抱紧大氅的两襟,整个娇弱的身子仿佛藏于其中,然则吐出的话语却带了些许咄咄气势:“慧海师傅,长乐虽是女子,也绝不轻易毁诺。只是……长乐心中疑团太多,还望慧海师傅不吝赐解。”   慧海并不着恼,双手合十,微微笑道:“你问好了,只是我佛法修行不精,万一无能解惑,长乐可不要失望。”   长乐心思转动,疑惑茫然一股脑涌上,她想知道为何不管是慧海还是那神秘莫测的李铭,为何都仿佛未卜先知般预料她大哥归来之事,先是李铭的警告,再是慧海特意告知的离开承贤宫的方法,提前约定的见面,其中唯一的解释难道不是这两人都与大哥失踪又复现身紧密相关么?   听得慧海的催促,长乐不再斟酌,向慧海道:“这是慧海师傅的亲历,师傅定能解长乐之惑。慧海师傅,那日佛堂后室内,大哥究竟与慧海师傅发生了什么事?”   她微微一顿后,脸色在黑夜中仍能清楚地看出不同寻常,鼻息渐速,声转哀求,“慧海师傅,长乐身遭不幸,清白为阉宦所玷,可惜弱质女流,命贱如草芥,报不得仇,但生平最恨就是对女子无礼肆意的淫徒!大哥在长乐心中,便是佛光一缕,求慧海师傅千万将真相告知长乐!”   这番话从长乐口中毫无停滞地流淌而出,却令慧海如遭当头一棒,她仍挂着淡笑,面上却止不住地抽搐,因着胎记随之而动,格外明显。   太过轻视这小女娃了!慧海心道。   在赵让误打误撞发现地道而自投罗网之前,她便有将长乐悄悄带至宫外的念头,这自是有顺遂那俊秀少年郎李铭的心愿之意。   李铭希冀赵让能脱身离宫,改为他们效力,而赵让对长乐的爱护已是众所周知,助长乐出禁宫,一则施恩于赵让,二则长乐在他们手中,赵让纵然不肯相随,也要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与皇帝通气才是。   如今赵让另有顾忌在他人股掌间,长乐的作用似也无足轻重,然而慧海等人在大崇恩寺的师傅却另有主意,仍是指使慧海将长乐带出。   慧海本以为诱走长乐是轻而易举之事,谁想到长乐并不曾因对她的信赖而丧了清醒的神智,一问出口,慧海便知这姑娘不好唬弄,旁人之事尚可敷衍而过,但自己的亲身遭遇要用何种理由搪塞?   身中迷药?太后宫中,有谁人有这能耐,又是出于什么企图?编造谎言容不得匆促,破绽一起,除了一败涂地,再无其它下场。   然而要在长乐面前,用上对太后对那般说辞,道赵让邪物附体,专行蛊惑污秽之事,长乐怎可能相信?   “长乐,”慧海轻轻摇头,露出一丝苦笑,她略略移动脚步,绕到长乐身后,柔声道,“你真是个聪慧过人的姑娘,难怪你大哥将你疼若至宝……你所料的无差,那日泰安宫内,你大哥早已被人喂了药,神智不清,莫说行无耻之事,恐怕是连站立起身的气力都没有。”   长乐在大氅中的身子微微发抖,她强自镇定地问:“那慧海师傅莫非也中了奸人之计?那……是不是皇后娘娘?”   慧海笑道:“傻孩子,我要是也中了迷药,怎能在太后到来之时恰到好处地痛不欲生?”   虽是心中已有隐约猜测,但听慧海直言不讳地相告,长乐还是大惊,她刚转身瞪目张口,尚未来得及出一声,忽便觉眼前一片花花绿绿,适才所嗅到的淡香倏尔浓郁百倍,地上仿佛骤然生出无数双手拽着她往地底沉去。   “大哥……”长乐陷入彻底无知无觉之前,唯能喃喃出这一声。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年前的忙碌真可怕,感觉自己快挂了。   下次更新的话,想说来个跟正文不大相关的鸡年应景番外,毕竟照这进度,主角们的苦头应该还有不少吃。   大过年的,咱们开心点咩……   嗯,没兴趣的各位可以跳过,反正番外不长。 第66章 鸡年无责任恶搞番外(一) 第一章 、   有道是落地凤凰不如鸡,其实没长大的凤凰,瞅着也是跟鸡仔差不多,身量相似,毛茸茸娇滴滴,连叫声都跟小鸡似的“叽叽叽叽”。   有所不同的大概是小鸡仔大多一身黄毛,而小凤凰仔,则通常是一身红毛……   如果一只没长大的小凤凰仔,同时还是只落地凤凰仔呢?   那何止不如鸡,简直不如落汤鸡。   在南山占山为王的妖尊让,原形是一只金毛铁爪的大公鸡,最近人间喜迎金鸡之年,他的山寨也跟着沾了喜气,小妖们其乐融融地打扫清洁,储备大餐,正是忙碌而平静的一天。   想不到日到正午,还不能化作人形的芦花母鸡兰嫂子气势汹汹地赶着一只小雏仔求见大王,要大王替她主持公道。   兰嫂子是南山出了名护犊子的母鸡,谁伤了她的娃她能跟谁拼命,英雄气概连妖尊也让她两分,赶紧就召见了问个究竟。   妖尊当然早就是人形,是个年过而立的男子,相貌倒无特别之处,并无原形那显赫的气宇轩昂,倒是整个人散发着内敛与温和,一肚子气的兰嫂子见着妖尊的面,高耸的胸脯便松垮了一半。   她用翅尖把蜷成了球的雏仔往前一推,生气地说:“这!不知道哪里来的臭小子,敢带坏我家小二妹,大王,您信吗?小二妹居然要跟这混小子离家出走!”   妖尊哑然,他修行深厚,虽仍是个不入仙班的妖,但他一眼便看出,那毛球一样的小子可不是普通的鸡雏,尽管仙气不盛,不正是凤凰的小仔子?   凤凰一族居于天上丹穴之山,空临于海,五采而文,标的是德义礼仁信,天下太平的象征,这小鸡……不,小凤凰仔还是个标准的雏儿,怎么会跑到他这名不见经传的南山来?   而兰嫂子没认出来,除去修行功力不够外,还有各重要的原因,寻常的小凤凰仔是火焰般耀眼的红毛,眼前这畏畏缩缩的一只,却全身灰扑扑,极不起眼。   妖尊劝回了兰嫂子,又把旁边侍候的小妖谴退,下了座,蹲身柔声问小凤凰仔:“你……是私自离山的对不?你叫什么?”   小仔子“叽”了声,脑袋仍然埋在胸口。   妖尊愣了愣:“怎么?你不通人语?”   “叽叽,叽叽叽叽——”   “这……”妖尊心道这可麻烦了,这小凤凰不通人语,更莫说化作人形了,但这事实在怪异,按理小凤凰破壳而出,饮食天地自然,不需几天,便贯通仙妖人魔鬼兽六道,别说人话了,鬼话都是小菜一碟。   难道是个智障儿?   南山妖尊不禁把小仔捧起,那小仔这下总算抬了脑袋,歪头看着妖尊,一双乌黑的眼亮光闪闪。   唔……果然像小鸡。   这可怎么办?妖尊犯难了,带着掌心里的小毛球在议事堂踱步:   对付离家幼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火速通知家长领人,但问题在于,妖尊虽说在南山是大王,唯我独尊,一出了南山,那就……   况且,他是妖,妖是上不了天的,就算能上天,那群鼻孔朝天的仙人只怕等不及他说一个字,便直接将他乱棒打出天界。   转了三四个圈,南山妖尊发现,唯一的办法,只有暂时把这只小仔留在自己身边,等着凤凰族自个发现丢了娃,等他们开始寻鸟的时候,他就可以把小仔还回去了。   主意打定,他把小仔放在书案上,详详细细地给不知道能不能听懂的小仔讲了自己的打算,末了,他摸着鸟头琢磨:“你可有名字?你虽小,却也是只凤凰,总要有个响亮的大名。”   “叽!”   妖尊一愣,连连摇头:“不,不,这个名字一点都不好……”   “叽叽,叽叽……”小仔扑棱着翅膀,一跳而起,却不慎跳入书案上摆放的砚台中,“叽”地一声惨叫后跃出,在妖尊的案面上慌神地乱跑。   妖尊愈发觉得这小凤凰可能脑袋里有点贵恙,叹了口气,双手轻轻拢住发抖的小仔,正要叫人收拾书案,却意外地发现,刚刚小仔跑过的墨迹,倒像是画出了一个歪七扭八的“朗”字。   “有了!你便叫朗吧,朗,明之意,很好,你果然是只凤凰。”妖尊若有所思地道。   但这种安心和欣慰显然来得太过早。   妖尊是只公鸡,修炼成妖也是个男人,带起娃来当然并不那么如鱼得水,只是这凤凰的幼仔,他实在不放心另交他人,除了亲自照顾,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奶爸生涯从一开始就受到了极大的挑战——这只叫“朗”的凤凰仔子,精力充沛,好奇心重而且热爱惹祸上身。   在妖尊家里的第一天,就踩墨水踩上了瘾,把两只小爪子染个通黑,再上蹿下跳地满书房溜达。   虽然年纪小,但凤凰毕竟不是鸡,小朗是能飞的,这就让他的祸害范围不仅局限于地板,还附上墙壁和天花板。   妖尊处理完正事回到书房,见到这么一幕,无论怎么自我劝慰,小凤凰是仙,妖对仙要有敬意,等他看到心爱的书面上两排清晰的爪印,终究忍无可忍,抓住小朗,正要训斥——   小朗“叽”了一声,整团毛球从妖尊手中飞起,从妖尊的衣襟处直钻进去,妖尊猝不及防,反应过来后,那团毛球已经躲入他胸口,而墨水自然而然也沾到了他身上。   毛茸茸的暖球贴着他的肌肤拱来拱去,妖尊痒得想笑,又觉得此情此景他该生气才是,纠结了一阵,大叹了口气,苦笑道:“小朗,出来吧,我不骂你,我们去把身上洗干净,好不?”   灰色的脑袋探出来,两只仍圆溜溜的黑眼眨巴地看着妖尊。   “嗯,不骂你。但是你要知道,这样做不好,你看,你还不能化成人形,没法收拾自己弄脏的地方,就要麻烦他人来帮你善后。而且,”妖尊提起自己的书,把那两排爪印挂到灰脑袋前方,“你把书踩得一塌糊涂,要怎么看呢?”   他语气始终温和,不带一点火气,似喃喃而不像责备,那灰脑袋却从嘴里发出小小的一声“叽”,重新缩了回去。   这次却是妖尊怎么呼唤都不肯出来了,无奈之下,他也只好就这么胸口藏着个毛球,向府邸的浴池走去。   宽衣解带后,小朗没了藏身之处,自然也到了地上。   到底还是小仔的心性,一见到以山里温泉为源而修筑的浴室,两只眼立刻圆上几分,欢叫声就往水里扑去。   妖尊原有些担心小凤凰不识水性,停了动作,牢牢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见小凤凰从水里冒出了灰色脑袋,凫在水上宛若水鸟,这才松了口气,朗声笑着,也下了浴池。   小凤凰玩得开心,猛扎子钻进水里,一鼓作气潜到妖尊身边,再浮出水来,昂头瞅去,妖尊正望他含笑。   池水不深,以妖尊的人形身高,还未到他胯部,那结实挺拔、蓄势有力的身姿可谓一览无余,又因水雾蒸腾,肌肤上挂满水珠,微微泛红。   小凤凰看得呆了,过了会儿,倏然“叽”了一声,不由分说地把一对翅膀遮在了眼前,一动不动。   妖尊见状,忍不住大笑,口中半带调侃地赞道:“果然是凤凰,小小年纪,已经懂得非礼勿视了。”   “叽!叽!”小凤凰着急地叫,却还是没有把翅膀移开。   “好了,好了,”妖尊忍笑,用哄小孩的口气道,“没关系的,你是男孩子,无需避讳,以后等你化作人身,我再看回来便是。”   听了这话,小凤凰这才小心翼翼把翅膀挪开,偷觑了一眼,登时整只鸟身即刻往下沉去,水瞬间漫过鸟头。   妖尊大惊,忙弯腰伸手一捞,把已经有些犯晕的小鸟儿从水里救出来,放在掌心,这时候,他无意间留意到这只灰毛小凤凰的另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   小凤凰的鸟头上,两只眼睛的正上方,冒着一对小小的、嫩嫩的茸角,颜色就像是小鸡仔的黄,顶在灰毛上,只消靠近了便一定能发现。   难道小朗并不是凤凰?而是别的什么物种?   可是他身上明明是仙气,不带一丝杂质,以他还不能化作人身的道行来看,这仙体绝对是天生而非后天修炼。   鸟族之中,唯有凤凰破壳即是仙,但妖尊数百年的生涯之中,也没见过鸟类长着兽类的角。   他不由伸手,食指在那两个奇怪的东西上各自一点,小朗即刻从他掌心跃起,一跳三丈高,跌跌撞撞地飞在空中。   “小朗?”妖尊歉意地道,“那地方不能碰对不对?我知道了,对不起,你别生气了,我帮你把身子擦干,过来?”   “叽,叽叽,叽。”小凤凰把脑袋扁在一侧。   妖尊又笑了:“快过来,别着凉了。”   当他坐在浴池边,拽着干毛巾给乖乖蹲在膝上的小朗擦身子的时候,妖尊是把自己当成小仔子的爹——不够格的话兄长应该差不多吧。   至少在凤凰族人找来之前,照顾好这只从天而降、诱拐鸡族小丫头的顽皮鬼,但是鸡算不如天算…… 第67章 鸡年无责任恶搞番外(二) 第二章 、   小凤凰朗留在了南山,跟在妖尊让——原型大公鸡的身边,虽然妖尊觉得是这关系有点像长兄照顾幼弟,但因为小朗还不能化身人形的关系,在凡夫俗子眼里,其实更类似主人与宠物。   小朗没羞没臊地成天粘在妖尊的身边,平日妖尊干活,他便蹲坐在妖尊的肩膀上,若是瞅着有趣的事儿,便会飞扑下来凑个热闹。   年后不消多久,南山的住民们几乎都知道了妖尊收了个义子,那义子生着一身灰扑扑的毛,比小土鸡还不起眼,非但不能化作人形,连人语也不会讲,完全跟普通禽类一般。   好事八卦的南山众妖问起妖尊为何要把这小仔子带在身边时,妖尊只是笑笑,顾左右而言它。   整个南山只有他的修为能看出小朗的仙气,如果挑明小朗的仙属,难保有心怀不轨的妖通过歪门邪道的方式觊觎这只落地凤凰,好比说……直接拔毛烤了什么的……妖尊知道真有这种猎杀大啖入凡尘的天仙以增修行法力的妖物。   再者,小朗这凤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那首次在沐浴时发现的角,时隐时现不说,更麻烦的是,这孩子似乎完全不会长大。   要知龙凤麒麟之类的神物,落地为仙,弱小无力的幼儿期并不会持续太长时间,饮食天地精华,人间数月便可长至遨游自在的地步,化身人形也是以少年男女的皮相为主,至于口吐人言什么的,那简直就是低级的不能再低级的技能。   然而小朗在这里从年头待到年中,眼看六月要过七月都将来了,还是一副——小鸡的样子。   前不久,兰嫂子的小二妹嫁人前还特地过来见了小朗一面,童年玩伴都要成亲了,小不点依然是小不点。两只在府中的花园散步,翅膀挨着翅膀,看在外人眼里那就是姐弟,如果不是母子的话。   妖尊让有些发愁,到底小朗是怎么回事呢?   小朗肯定不是个智障儿,妖尊每有闲暇教授小朗诵读,小朗学习的速度很快,几乎一遍就能背诵,虽然在凡夫俗子眼里这些情形是诡异的:一个而立的男人,膝盖上站着只小鸡,手里捧着本书,声音悠缓地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叽叽叽叽,叽叽叽叽。”   ……而且小朗也学会了用爪子沾墨在白纸上写字,虽然写出来的字甚至谈不上端正,但是当他第一次把妖尊的全名“赵让”歪歪斜斜地写清楚的时候,妖尊还是有一种身为人父的欣慰和骄傲。   与小朗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妖尊便越觉得这孩子顽皮却体贴,很是可爱,想着不久之后终有一别,且当小朗归列仙班,只怕是永无再见之缘,饶是他心性平和,淡看聚散,也不禁小有伤感。   然而说来也怪,凤凰一族居然就没有找上门过,这实在不合常理。   神仙眷属这个词常常是凡夫俗子们一厢情愿地想像,事实上仙子们无论男女,大多以清心寡欲为荣,不屑情爱,仙丁不旺,上百年能有一新生的娃娃已是极不容易,所以哪家丢了娃,都不大可能丢了就算,再生即有。   不过凤凰一族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那便是涅槃。涅槃之后,据说也是回到雏鸟之态,前尘往事暂且遗忘,直到修为再进一层,关于这些,妖尊只是听说,他不过是只妖,无缘上天,一般凤凰也不会特地跑地上来。   也许小朗是涅槃后的凤凰,人缘不好,所以导致凤凰族并不在乎有没有这只?   妖尊看着只有雏鸡身材,却和高大的灰头鹅斗得不亦乐乎,最终把灰头鹅啄得落荒而逃,然后耀武扬威地向败军之将狂拍翅膀的小朗,不禁寻思,也许这个推测对路。   转眼就到了七月,七月初七即有个与神仙相关的节日,七夕节。它的由来众所周知无需赘述,除了凡人有七夕乞巧的节庆欢愉外,妖界的妖们也不知什么时候凑上了这节日的热闹,尤其是女妖,常常在七夕月升的时候,把自己精心制作的手工,送与心上人,以示爱慕之意。   当然,既然是女妖所赠,那就不一定是什么女红了,比如蜘蛛女妖可能会送张粘死人不偿命的网兜,以彰与情人日日夜夜黏黏糊糊不分离的心思,蛇女妖则很喜欢送以她的形貌织就的围巾,围巾上还带两只眼睛,如果情人动了花花肠子,说不定就会刺激出隐藏其中的蛇牙蛇毒……   南山的妖们自是不能免俗,尤其是还没有伴侣的单身妖,对每年的这个节日可以说寄与厚望,就盼着天降奇缘,能结束悲催的孤苦生涯。   要说南山中最受欢迎的单身妖,毫无疑问是妖尊无疑。   妖不同于仙,大多直率奔放,情感外露,妖尊作了这么多年抢手货,对这个七夕节实在是有点避之唯恐不及,每年都能收到数目可观、形形□□甚至令人头痛的礼物,留之无用,弃之不忍。   妖尊当然并不是刻意保持单身,只不过他生性平和,恬淡喜静,久而久之,也竟习惯了独自一妖,而南山众妖们再放肆妄为,对他也是心存敬意,劲力未到,当然便也无法打破屏障。   今年的七夕,就在快结束的夜里,有了与往年稍微不同的地方。   山间夏夜最是美丽,星空点点,凉风习习,妖尊将小朗送入被褥后,自行带着醇酒到了宅中庭院内,欣赏者天上银河浩荡,举杯遥祝那对千古爱侣的重逢。   酒刚喝了三杯,还来不及有半点醉意,就听到身后熟悉的一声“叽?”,妖尊回头,不由皱眉,早该睡着的小朗飞到与他视线同高处,一对圆溜溜的大眼炯炯有神,哪有半分困意。   “小朗!”妖尊加重了口气,“快去睡觉,小孩子睡不够的话,会长不大的。”   小凤凰停在了妖尊的肩头,支起左边的翅膀,脑袋埋入里边,努力了好一阵子,喙中衔着一根淡灰色的绒毛出来,朝着妖尊歪了歪头。   妖尊不明所以,小朗从他肩头跳下,在他胸口盘旋,他双掌朝上地举起手,小朗站到他掌心,低头放下那根洗洗柔柔的羽毛,抬头眼巴巴地望着妖尊:   “叽叽,叽叽叽。”   “送给我的?”妖尊恍然大悟地发问。   小朗点头,用翅膀指指天上:“叽,叽叽叽。”   “七夕节礼物?”妖尊哑然失笑,他两根手指捏起那根没有分量的羽毛,含笑问小朗,“你是看到他们送我礼物,才觉得也要送一份么?傻孩子,你没必要送,以后要送,也是送给你的意中人才是。”   小朗扇着翅膀,“叽叽”地告诉妖尊,他就是因为想送,所以才送,才不是什么有样学样的意思。   妖尊看着小朗焦虑难安的样子再次忍俊不禁,他把那小小的羽毛拿到眼前,送出一口气,羽毛当即从他手中飘起,在空中荡了几荡,轻飘飘地停在妖尊的锁骨下方,忽而金光乍闪,那羽毛已然失了实体,融入肌肤内,成了妖尊胸前一个淡色的印记。   到底是凤凰的羽毛,印记一形成,妖尊即刻感到一股火热的力量爆起,若巨洪冲垮堤坝的瞬间,奔腾涌向四肢百骸,过了好一阵才平息。   “小朗,真想见见你成凤凰的模样。”妖尊还是首次领受到如此清正与强大的仙气,差点就激出了他属于暗浊的妖气,他脸色变了一变,终于还是强行挤出了笑容。   小凤凰开心地看着妖尊的那根羽毛印记,叽叽叫得欢快,他并不知道刚才妖尊施展法术收下羽毛的时候,他的仙气对妖尊的犹如利刃割肉的伤害,心满意足地拉上妖尊回屋休息。   妖尊虽觉锁骨下端,因两股截然相反的清浊之气互相冲撞,而致灼烧般的疼痛,但见着小朗雀跃的模样,到底是不忍把法术撤回,当他拢住一时乱窜的妖气时,那痛楚便也随之减轻,到无特殊感觉。   又过了几日,主辖南山比邻的荔枝城的土地公陈阿伯找上门来,要请妖尊出山,进城去协助土地为民除害。   荔枝城地处南疆,一面临江,三面环山,是个交通不便的山城,城民渔猎耕地的皆有,来往商贩以水运为主,民风闭塞而彪悍,换个说法,便是没见过世面,好冲动。   却说这城里少有大富大贵的人家,偶出一个,立马全城轰动,就在半年前,立春刚过,城里来了位由北方南下、腰缠万贯的异人。   这异人年过半百,生得五短身材,慈眉善目,不语先笑,一入荔枝城,即刻大手笔地买下城内最大的一座私宅,翻新入住——这异人除去贴身两个仆佣,还有位义弟,并无家眷随身,这番出手,颇是有钱无处花的气派。   但之后的事情却出乎众人意料,异人就用这庞大的家宅,开起了医馆,兼营起药铺。   “妖尊哪,小老儿眼还不瞎,偷偷去看过一眼,那异人,分明就是只修行高深的妖啊!”土地公陈阿伯痛心疾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不会太长,大概就三四个副本完事,现在是准备开启第一个副本。 第68章 鸡年无责任恶搞番外(三) 第三章 、   妖孽横生,祸害人间。   兴风作浪的同类对行规蹈矩的妖们而言,绝对是恨不得除之后快的害群之马。   世间有妖,便有斩妖除魔人。   然则万事万物,正邪对错并不易分辨,既有妖乱人间,亦有为一己私欲不分青红皂白以屠戮为生甚至为乐的除妖人。   荔枝城就在南山脚下,若城中有居心不良的妖兴风作浪,要是引来各色良莠不齐的除妖人,甚至惊动天界,招惹天兵天将下凡,那妖尊这南山的风水宝地也要遭池鱼之殃,到时候说不定一众妖们好不容易觅得的安居乐业之所,因这无妄之灾而毁于一旦。   土地公陈阿伯为荔枝城的一方庇护地神已有三百来年之久,对这因位置偏僻而少受战乱的辖地极为满意,如今骤然生变,他是一边为城民忧心,另一边也担心,自己单枪匹马,又不过是个小小土地,万一斗不过那全然看不出修为几何的妖,折损颜面事小,要是被天界晓得,责他一个力有不逮,那他这土地公还能当不能当了?   思来想去,还是得搬救兵——土地公虽与那南山的妖尊相交不深,但听闻那妖尊为妖颇讲义气,再晓以厉害,不怕他不愿出手相助。   果然,妖尊一听此事,立刻便同意随陈阿伯下山一探究竟,就算那新来之妖无意祸害人间,身为南山妖之尊者,他有责任弄清来妖到底只是路过荔枝城,亦或另有它图。   正要动身处,议事厅外忽而一阵嘈杂声,陈阿伯见妖尊眉头一蹙,面露尴尬之色,转瞬便见一道灰色的小小身影旋风般疾冲进来,准确无误地投入妖尊的怀中,随旋风而至的,还有串急不可耐的清脆迭声:“叽叽叽叽叽叽——”   陈阿伯揉揉昏花的老眼,瞅见妖尊双手掌上那灰扑扑、毛茸茸的一团,还不及问话,那团灰毛小禽侧了脑袋,两翅抵着身子,已然恶狠狠地朝陈阿伯发出声震四野的“叽”声,声声怒意十足,若不是妖尊轻轻地用大拇指按住小禽鸟的背,只怕它已经要飞扑除去,抓向陈阿伯脸上了。   “这……这是?”感受到小禽鸟的厌恶,陈阿伯不禁后退两步,擦擦额角的汗粒。   “叽!叽!”   土地公不禁再次抬手抹汗,苦笑向妖尊:“妖尊啊,这位小兄弟是哪里话,小老儿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存害妖尊的心啊。”   妖尊亦觉得这半路飞出的小鸟儿蛮不讲理地凶神恶煞,但见他心急火燎的维护之意,又不禁心中感动,将小朗捧到眼前,和声和气道:“小朗别闹,陈阿伯是有正事,胡说什么害不害的?难道你知道荔枝城的妖怪什么来路?”   小朗干脆利落地摇了摇鸟头。   “那就是了,”妖尊又笑,“我不过下山去探探虚实,并不会有什么危险。”   但主客俩的轮番说辞显然都未能打动小朗小鸟,他从妖尊的手上飞起,绕着土地公边转圈边愤怒地“叽叽”叫。   陈阿伯一脸苦地看向妖尊,妖尊面色沉了下来,稍微硬了口气向小鸟道:“小朗!不许你擅入议事堂,赶紧回去!”   小朗霎时停下了动作,下到地上,猛力地一转身,迈着两条小腿,仿佛每一步都要踩出个脚印般地出了议事堂。   “陈土地公,舍弟……年幼无知,失礼之处,还望海涵。”妖尊向土地公拱手行礼,土地公疑惑地反问:“妖尊这弟弟,可是亲的?”   妖尊哑然失笑:“自然不是。那孩子出身高贵,在下高攀不上。只是事有从权,暂且由在下照顾而已。”   土地公若有所思,捻着下颏白须道:“原来如此。难怪那小鸟儿身上竟是感受不到丝毫浊妖之气……”   “陈老伯,还是速速出发吧。”妖尊不愿外人肆意打听和猜测小朗的来历,见土地公陷入苦思,连忙岔开了话题。   陈阿伯如梦初醒般连连点头,附和道:“是是,小老儿先行回城,请妖尊准备妥当之后,至城内的土地庙与小老儿会合,再作商议。”   离开南山前,妖尊唤来心腹小妖,要他们一定要对小朗照顾周到,原本还打算亲自去与小朗告别,孰料到了房间门口,却是连敲带唤也不见那只发脾气的小东西有所回应,他无奈苦笑,只好隔着门板,向小鸟儿叮嘱了一番,便行离去。   走出几步,又依稀听见小朗“叽叽”地回了一句,带着恼怒与憋屈:“我不是你弟弟,更不是你儿子!”,妖尊再次摇头,唇角勾出淡笑,那毛茸茸的模样,却要他怎么把小朗当凤凰尊重?   赶在夕阳落下、城门上锁之前进了城,妖尊作一文士打扮,混在晚归的人群中,摸索到土地庙时,霞光不复,天边最后一点火烧云也渐沉入黑暗。   土地庙虽说也在城中,但却是近北城门处,少有民居,妖尊一路走来,不见人迹,远远看见夜色中的小庙,他不由加快脚步,到得门口,不作迟疑,抬腿便进,同时口中唤道:“陈老伯?”   ——说时迟那时快,庙内乍然间金光四射,小小地方飞沙走石,妖尊被晃得头晕目眩,不及反应,忽周遭又弥漫出腥臭难闻的黄烟,妖尊连忙闭气,却仍在最初时不慎吸入一口,顿感胸口闷烧不已,几欲作呕。   神智恍惚间,倏然又是好几声喑哑可怖的大笑,笑声摄人心魄,饶是妖尊修行不浅,仍是被震得双膝一摇,他强行稳住身体,心知这是遇上了极难缠的嗜血之妖,而且看这庙中布下的妖阵,敌方还不止一位。   如今唯有寻机而退,方是上策,妖尊念头甫转,妖气盈身,缓步向门口退去,不道此时,庙中再次生变,无数晶莹透亮的细丝从四面八方缠绕上妖尊身躯,转瞬之间,便把妖尊结结实实地从头到脚捆扎成一巨大的蚕茧。   妖尊被支在庙的正中央,手脚全然动弹不得,眼睛却还能够透过丝线间的缝隙一看究竟,只见庙里霎时多出四只妖来,面目看不大清楚,其中一位阴恻恻地笑道:“瞧瞧,果然引来了不是?咱们还得多谢那土地公啊。”   另一尖细的声音应声附和,语气奉承:“主人神机妙算,实在高明!”   又有一把若蜜里调油的声音娇滴滴道:“大哥,这货既然逮住了,什么时候开膛破肚了,小弟且来试试手艺?”   妖尊听着,不禁暗暗叫苦,他靠着妖气,已然知晓了外面数妖的身份,那被称作“主人”与“大哥”的,非但是邪气护体的嗜血妖,其原形竟还偏偏是他这原形的克星——黄鼠狼。   至于其他三妖倒是不足为惧,那两仆役是蜘蛛精,这将他牢牢缠住的丝线毫无疑问是出自他们的能耐,而那声似阉宦的家伙,则是只蜈蚣精,若单枪匹马遇上妖尊,那绝对是死无葬身之地……   妖尊猛然省起一事,这蜈蚣精他并不是初次见到,原来在他刚修成妖身,还未占南山为王之前,曾经遨游宇内,以图功业精进。   曾有一回,他路见不平,出头□□,将一强夺大家闺秀作夫人的妖物杀死,那妖的原形正是条蜈蚣,当时两妖斗到狠处,都弃了人身重归原形,丈余长的蜈蚣转身欲逃,被体量同等放大的雄鸡狠狠啄下,不消数回,便一命呜呼。   如今这只蜈蚣精只怕是当时那只的亲朋好友,特寻了法力深厚的黄鼠狼妖来寻仇,妖尊到此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小朗所说并无半分虚言,这几个妖哪里只是过路客,根本就是有意向他寻仇的!   难不成是凤凰的神通?   若是当时将小朗的话当了真,再慎重些行事就好了,妖尊心道,如今身陷丝网中,又有天生克星在旁,只怕是百无一线生机,大概得等到下回投胎转世了,才能再向小朗道歉吧。   作者有话要说:   事超多……   只能当乐趣了,我玩票着写,各位玩票着看(破罐子破摔的作者……) 第69章 鸡年无责任番外(四) 第四章 、   妖尊困在妖蛛丝网层层束缚中,身不能动,却听得那黄鼠狼怪发出“桀桀”的怪声,向他缓缓而近,每前一步,那邪妖的护体血气便愈发浓重,仿有冤魂哀嚎的腥味犹若无形的绳索,牢牢牵扯住妖尊的魂魄。   明知心神若为此邪物所摄,不仅数百年修为烟消云散,只怕难保不成这黄鼠狼的盘中美餐,但任妖尊五内俱焚,奈何无论他如何拼命,妖气却始终无影无踪,连一丝丝都聚集不起。   他毛骨悚然中感到那妖邪的手已然抓到了他的肩头,妖尊绝望地把眼一闭,只等修为尽丧、魂飞魄散那一刻到来——   不料恰在此时,妖尊倏然感到胸前灼烫难忍,浑似股烈焰直凿心脏,他不禁惨叫一声,蛛网随他这声凄厉霎那间熊熊燃烧起来,火花四溅,热浪袭人,逼得那与妖尊肢体相接的妖邪慌不迭退后,饶是他反应敏姐,举手定睛看时,那只手掌也几成一块焦炭。   其余三妖更是心神俱裂,连滚带爬地跌撞踉跄到老大身边,颤栗不已,那一口媚腔的蜈蚣精连话也无法连贯,断断续续地问:“大……大哥,这……这火是怎么……回事?”   那妖邪也不是省油的灯,他适才猝不及防着了道,已是恨得牙痒,如今定下神来,只见那团耀眼夺目的金黄火焰只将笼中公鸡裹在中间,并不向外肆虐,而那公鸡虽受了火焰保护,旁妖近不得身,但似乎连他也抵御不住这清冽仙气而燃起旺盛的烈焰,竟是支撑不住人形,昏迷在地后,现出了原身。   黄鼠狼妖心中一动,他凝起妖气,将手掌恢复原状,推开几乎软瘫在他身上的两只蜘蛛精,面带狞笑地向跃腾不休的那团火焰小心翼翼地移前一步、再一步……   只见那火焰果如他所料,宛若有所感应般迎敌而起,瞬间窜得更高,蔓延地更开,那灼烫感向四妖邪扑面而去,除了黄鼠狼妖,其余三只惊叫着连连退后。   “哈哈!哈哈!”黄鼠狼妖仰面大笑,边笑边讥讽道,“这倒是有趣了,也不知是那个愚蠢无知的小仙给这只公鸡加了护体仙印!”   “……那,大哥,我们不就下不了手……小弟的仇……”妖媚的蜈蚣精听得绝望至极,泫然欲泣地道。   黄鼠狼妖却笑道:“是,无需你我动手,你便可大仇得报。来,你们寻个安全的地方坐着,咱们兄弟主仆四个,就围炉烤鸡,多惬意!”   转头见那三个小妖仍是瑟缩而不明所以的呆蠢状,黄鼠狼妖循循善诱地解释道,原来这给予公鸡护体仙印的不知哪路神仙,原本是出于好意,令这仙印能在千钧一发间自动触发,救公鸡于生死存亡的关头。   然而,那位神仙却生生忘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便是这护体仙印发动之后,其火焰是仙气凝聚,在这强大的仙火灼烧之下,只需时间足够持久,哪怕修为最深厚的妖物,也得灰飞烟灭、魂魄无存。   如今黄鼠狼妖们确是什么事都不做,只消每隔一段时间便催动攻击的妖法,令那攻击身上的护体仙印不停发作,便可坐享外焦里嫩的烤鸡出炉。   其余三妖听罢黄鼠狼妖的话,纷纷拍手称快起来,他们知道那护体仙焰只会保护中间的公鸡不受侵袭,却并不能主动进攻,更是放下心来,嬉笑打闹地欣赏着土地庙中这团罕见的仙气之火。   而妖尊早已在这凤凰烈焰的包围下彻底失去了知觉,一动不动,更莫说自救,眼看着小朗的好心就要把这妖尊带入万劫不复的不归途,却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众妖忽闻庙外,一声少女的娇叱如雷贯耳,顿时皆觉眼前一花,庙中霎时多了位面含凝霜的红裙美艳少女,少女两眼满是煞气,但一见庙中的那团火焰,却也端不住仪态,发出了“咦呀”的异声。   少女蹙起细眉,向着火焰平伸出右手,掌心处迅速地呈现出微小的光球,那光球愈发明亮,而庙中的火焰随之渐渐减弱,烈焰中不省人事的妖尊也在此时稍稍动弹。   黄鼠狼妖万料不到大功告成之际,还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勃然大怒,二话不说,阴阴一笑,忽把长袍一敞,马步一蹲,顿时从他全身上下喷出浓密不透光的黄烟,伴以周身夺目的黄光,这庙中即刻便充斥着较之前更加可怕的腥臭味道。   那少女容颜虽幼,却是修为不低的仙子,她一进庙门便已勘破这几个邪道妖物的真身,只是她此次下凡是有重责在身,不愿节外生枝,只消不来招惹她,她对这些为非作歹的妖物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她却不料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物毫不忌惮她的能耐,居然先下手为强。而那怪味一起,少女的眉头锁得更紧,她最憎污浊,平素对妖物可谓避之唯恐不及,如今见那邪物这般恶心,纵使斗法能胜一筹,也绝不愿纠缠久斗,心念电转,纤手一伸,于尚未熄灭的火焰中抓起大公鸡的两翅,另一手水袖猛挥,一簇金黄的火焰随她的动作压向数妖。   趁那几只妖物退后之际,少女点开庙门,带着妖尊飘忽离去。   妖尊醒来,只觉身上无处不痛,猛想起他这次出山的铩羽败北,再悚然一惊,他怎么还能在那几只妖物手下活下来?   他霍然坐起,环顾四周,发觉自己既非在那荔枝城的土地庙中,也并不是回到了南山府邸,身下是张不大的竹床,床铺被褥皆是淡青色,屋中触目所及,家具皆以青竹藤制为主。   再凝神留意,隐隐听见不远处有人声,妖尊忍痛起身,顺着声音悄然走近几步,虽仍未能见到人,但说话的内容却是听得清了,那似是一对儿少年男女在相持不下地争执,其中少女语气恭敬中却带着不耐道:“世子,您别胡闹了成不?您若把那只公鸡带回丹穴山,族中长老们对付您的把柄可又多了一个哪。”   一少年郎清亮的声音恼怒不甘地驳道:“那又如何?我还怕那些个老贼么?珍珠,这世子的身份,也是你们硬塞了给我的,大不了,我不回丹穴山,就一直待在凡间,作个逍遥自在的散仙好了!”   “世子!”少女提高声音,不无愠怒,稍顿了顿,又缓了口气,叹道,“可即便您愿留下,那位雄鸡大人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妖,仙妖纵然不是泾渭分明,可是殊途异道,今日若非奴及时赶到,那位大人就活生生要惨死在您的凤凰之焰下了。”   少年郎显然是无言以对。   少女趁势又道:“世子自是将那大人视作心头所爱,才将我凤凰族的护体仙印相赠,只是,那大人可承受不起世子的厚爱,到时候若因世子之故,而不得已卷入我族纷争,万一别有居心者以妖孽视之,那位大人轻则百年修为告罄,重则性命难保,莫说偿还世子的一厢情愿,只怕能把世子恨入骨哪。”   她这番话出口,不但那少年无声无息,便是躲在一旁的妖尊亦是听得心神大震。   虽说早有念头那小阿朗绝不是普通的凤凰幼仔,他却是万万想不到,这连人话都不会说的可爱雏鸟,除去理应一直在装疯卖傻外,真实身份居然是凤凰族的世子!   而由少女直言不讳的阿朗心事,同样令妖尊心乱如麻,原来那日七夕之夜,阿朗给予他的,竟然是护体仙印,听那少女的口气,这似乎是件极重要的礼物,而非轻描淡写的小鸟绒毛而已。   两仙一妖各怀心事,好一段时间沉默无声,隔了良久,就听那少年一声轻叹:“无论如何,我先去见见他吧。”   妖尊一惊,立刻转身,大步回到床边坐下,心中忐忑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从年前开始的寻屋事宜告一段落,年后一直在忙着搬家事宜,实在抱歉更新这么龟速以及不定时。   谢谢一直耐心等待的朋友!尽快完结这篇番外回归正文。 第70章 鸡年无责任番外(五) 第五章 、   少年显是未料到妖尊已然醒来,与他四目相对后愕然止步不前,妖尊也并未急于开口,默默审视眼前这褪去娇小可爱的灰色绒毛,化身成十七八岁俊逸少年模样的“小朗”。   虽说私下也曾暗暗猜想过小朗作人形时的模样,然而,当时那灰扑扑、圆嘟嘟与小雏鸡无甚区别的毛球,总令妖尊不由自主地便将小朗想像作是个总角幼童,生一张肉乎乎的小脸,眼儿大大的,神气活现昂着小脑袋冲他咧嘴,笑出有趣的豁牙来。   哪料现实大谬不然。   年龄完全对不上且不论,小朗虽是未及弱冠的少年形貌,但身高体量却还真与妖尊的人化相差无几。   而那张鹅蛋型的白皙脸庞上布局精致的五官,更是与可爱毫不沾边,灵动十足的大眼睛自也是欠奉,小朗的一双眼是略狭长且外眼角明显上挑,内蕴锋芒,再加上薄唇微抿,两道几乎飞入鬓中的刀眉轻蹙,那是连半分平易近人都无迹可寻。   再加上少年整个人举手投足间的所散发出来的凌厉气势,头戴嵌玉九寸金冠,身着朱色锈凤锦袍,确是十分吻合凤凰族世子的身份,不过若说这就是数日前那“叽叽叽叽”的小灰毛球,妖尊更愿意相信旭日西起,南山成湖。   两人沉默相对良久,妖尊见少年低头,不由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唤声“小朗”,孰料那少年竟抢了先去,口气冷硬,不无责备地道:“早跟你说了,事有蹊跷,你偏偏不听,着了那些下三滥的道儿,如今不但自个倒霉,还连累了我来。”   他的话掷地有声,语毕抬了眼来,直直地盯住妖尊,漆墨般的眼珠不曾流露出半分柔缓,把妖尊窒地一时哑然无语。   幸好,那之前解救过妖尊的少女也入了屋来,她听见少年的怪罪,打着圆场娇声道:“世子说的什么话,就算没有这位大人,您难道还能躲一辈子不成?再说了,”她妙目一转,唇角挂起略带嘲弄的笑意,“那护体仙印,还有谁逼着您给么?”   那少年听少女这话,两眉尖挑得更高,却并未出声反驳,只是仍不错眼珠地瞪着妖尊。   少女见状,轻叹声后笑道:“世子,这位司晨大人对您的身份来历肯定还是一无所知哪,您有任何打算,不妨告于他知晓吧……奴且先行告退。”   她施礼后转身,正欲移步,少年喝止住她,脸色冷峻道:“你不要想着去通报,我若不愿回去,来再多人也迫不得我。”   “珍珠知道,世子放心。”少女一滞,适才的一点得色荡然无存,垂首低声回道。   待少女走后,妖尊迟疑了半晌,才一鼓作气地开口问道:“你……你真是小朗?”   少年并不应声,他大步逼到妖尊面前,居高俯视中,在妖尊锁骨下方的位置觅到那痕迹淡浅的羽毛痕迹,毫无顾忌地伸出手来,拇指轻轻摩挲其上。   妖尊顿时觉尴尬万分,肌肤相触之地霍然生了灼感,他不动声色地微侧了侧身,意欲对方察觉他的不适,然而小朗非但不收手,反轻声却有力地叱道:“别动!”   “小朗……”妖尊苦笑,尽力忽略此时此刻的诡异,道,“这次轻率下山,是我鲁莽,只是,你……怎么是叫连累你了?你要能清楚告诉我,我也好补偿。”   少年动作登时顿住了,他收手退后,带着讥讽轻笑道:“怎么?刚刚珍珠尊你一声‘司晨大人’,你还真把自己视作昂日星君的同辈了吗?别忘了,你只是地上的一个小小的公鸡妖,你对我闯下的祸,你凭什么补偿?”   他如今可谓脱胎换骨,盛气凌人,口出人言后尖牙利齿,妖尊本就不好争口舌之快,见小朗前后判若两“鸟”,偏偏身份间又有云泥之别,一口气堵在胸口,竟是瞠目结舌,不能出言。   少年却是不依不饶地继续冷笑:“司晨大人,为何不回答?”   妖尊深吸口气,口气也不由转了冷硬:“世子殿下,小妖卑贱,比不得殿下高贵,德义礼仁信之征。小妖惟恐久留有玷殿下宝地圣洁,恳请殿下恩允小妖告辞,救命之恩,待来日再报。”   说罢起身,向少年作一长揖,便要举步,孰料半步还未踏出,就被少年牢牢抓住了手臂,妖尊皱眉,刚要开口,硬生生被少年目中的异彩摄住,就听那少年笑道:“德义礼仁信的凤凰,你不是也有文武勇仁信的五德么?只不过你是妖不是仙,如今的你承受不住我的仙气,这护体仙印在你身上,只怕要静寂好久。”   这些话妖尊听得懵懵懂懂,但少年说起五德之时,倏尔浮于脸上的微笑温和若春风拂柳,竟至于令妖尊相信他并非出于嘲弄,而是真心实意。   他再次窘然,试图挣脱少年的钳制,不遂后有些迷惑道:“那护体仙印究竟是何物?这本是我自作主张附于身上的,是不是仍能再通过法术取将下来?”   少年闻言,神色微变,两臂一展,竟是将妖尊拢拨入怀,语带恼怒地问:“难道你想取下来?”   这不期然的狎昵之举令妖尊更是窘迫至两耳通红,脸颊生热,少年修长结实的身体自是与小灰毛球全然不同,难以油然而生喜怜之感,倒像是有人持了根轻羽挠心,妖尊说不出的不自在,偏偏少年气力不小,轻易挣不出来,若要奋力相抗,仿佛又在哪里蹊跷怪异,他一时无可奈何,只好由着少年,口中道:“听刚才那姑娘所言,这仙印似乎是殿下极为重要的东西,仙妖殊途,留在我身上并不合适。”   “仙妖殊途?”少年喃喃重复,冷冷一笑,断然道,“合适不合适,也唯有我能作主。既然我在那种痴傻雏态都选择了将仙印赠你,那定就是最合适不过的。”   他眼神一柔,脸上似也有了羞赧,倏尔又向妖尊意味深长地道:“反正你是别无选择,安心等待就是,我自会为你寻个妥善的法子。”   妖尊听得愈发莫名,待要开口问个清楚明白,却被匆匆步入的珍珠慌慌张张地打断,珍珠满脸惊色道:“世子不好了!九凰大长公主驾临!”   少年悚然,放开妖尊,怒道:“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你通风报信?”   珍珠忙不迭摇头辩解:“奴即便通报,又怎会先行告知大长公主?”   “速速出迎。”少年瞥一眼茫然不明所以的妖尊,忽又转了主意向珍珠道,“罢了,我独自去应付便好,你待在这里,万万不能让大皇姑发现他。还有,你将我的事,细细说与他听,省得这呆头鸡二愣子似的。”   一席话说得妖尊与珍珠双双哑然无语,少年浑然未觉,整整衣冠,大步离去。   珍珠瞅了眼妖尊,吁出了口气,向妖尊微施一礼,道:“珍珠还未感谢赵司晨大人对世子落魄凡间时的收留之恩。”   “落魄凡间?”妖尊神情间有些怅然若失,这么说来,那语出不逊的顽劣少年还真是可爱的毛球小朗了?   亏得自己还一心盼着亲见凤凰翱翔九天的英姿,想着化作人形的小朗该是多么惹人怜爱——原来全是痴心妄想。   珍珠似是明白妖尊心中疑惑,不等他多加追问,便将小朗的身世一五一十地道来:   原来小朗并不是只纯种凤凰,他父亲是当今的凤凰之王,母亲却是穷乡僻壤之地镇守一方湖泊的龙女。   妖尊顿时恍然大悟,小朗是凤父龙母,难怪他作小雏鸟的时候,脑袋上偶尔会出现类似兽角的东西,原来是母亲龙族血脉的传承。   “那他怎么会……”妖尊未将质问说完,珍珠便已苦笑道,“好教大人知悉,世子之所以会流落蒙尘,也与他那桀骜不驯的脾性大有干系,只是此事事关本族皇室,珍珠身轻位卑,不好多言,还是由世子亲自告知大人为妥。”   “也好。”妖尊沉吟着又问,“不过这仙印?”   珍珠抿嘴一笑,见妖尊面露不悦之色,忙道:“这护体仙印,是我族的……盟誓之物。不过大人如欲谢绝世子好意,大可顺水推舟,毕竟您是地上的妖,强行将仙器置于您身边,有害无益,只会令您的妖气受削——”   她话未说完,猛地屋中响起一清冷的女声:“真是笑话!堂堂凤凰,居然看中一只公鸡?”   作者有话要说:   计算一下还有两到三个转折就可以完啦…… 第71章 鸡年无责任番外(六) 第六章 、   随声而来一位盛气凌人的仙女,满身珠光宝气,耀得屋中熠熠生辉,她脸如圆月,本是极端庄柔和的相貌,如今却因倒竖的柳眉、下撇的嘴角而致魅力尽失,略显狰狞。   再加上这仙子及其随从毫无顾忌地弥散着仙气,妖尊顿觉犹如身陷囹圄,气息不畅,甚而有些头晕目眩,他暗暗将妖气尽数收敛,仍在不速之客之前站得笔直,面露笑意,拱手施礼后朗声道:“仙子所言极是,仙妖殊途,小妖机缘巧合方与凤凰族世子有一番萍水相逢,如今世子归列仙班,小妖叨唠已久,在此便与诸位仙子别过。”   “大皇姑!”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如响雷骤降,他闪到妖尊身边,不由分说地扳住妖尊的肩,往自个身边拽,道,“大皇姑,他身上已有侄儿的护体仙印,无论如何,请您通融!”   妖尊微微皱眉,两人独处姑且便忍了,现下这狂妄固执的少年又当着前辈仙子的面举止无状,他一瞥那高贵仙子的脸色,便心知不妙,暗中苦笑,却奈何不了那少年。   果然那九凰仙子眼神冷冽,几乎毫不掩饰厌恶地盯着妖尊,口中嗤笑道:“护体仙印又如何?他是下贱的妖物,难不成你还想将这污浊之体带上丹穴之山,玷污上界清朗不成?”   既然天仙不留颜面,妖尊也不欲再伪作客气,索性抛去涵养,挣开少年的束缚,哂笑道:“仙子说得好,我这污浊之物,还是速速消失得好。”   他心中怒意几是生平未有,只恨身份卑微,这点妖力在堂堂天仙面前不值一提,若仅因受几句言语之辱便不自量力挑衅,而白白丢了性命,未免可悲可怜,唯有强压下一口气,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与这般眼高于顶的仙人分道扬镳方是正路。   但既遭无礼,妖尊自也没心情讲究礼数,将近乎黏在身上的少年撞开,目不斜视,大步越过九凰仙子,往外走去。   只是千算万算,漏算的还是少年小朗的厚颜无耻,见妖尊动了真格,少年心中大急,奈何大皇姑在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用仙力强留对方,急中生智,一个跃扑,从后方将妖尊拦腰死死抱住,脸转向九凰仙子,语出铿锵道:“大皇姑,若您不允他上丹穴之山,侄儿便随他留在下界,再燃涅槃之焰!”   九凰仙子的面色顿时铁青,她怒目向那面色并不较她好看多少的妖尊,鄙夷至极地斥了一句:“好个低贱无耻的妖物!”   她双目忽闪,不待室中其他仙妖有所反应,猛将衣袖向着妖尊轻轻挥动,仙气鼓动,小朗心中大骇,本能地要护住妖尊,不惜与大皇姑相抗,两股至清至澈的仙气一激荡,小朗登时察觉不妙,然而已经为时太晚,拥在怀中的妖尊倏尔急速缩小,小朗忙伸手抱住,不禁哑然:   妖尊竟已不是人形,而重新成为一只金毛红冠、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只是如今真应了世俗那一句形容,所谓“斗败的公鸡”,低垂着头,连头上的冠也耷拉下来,一副颓败不堪的模样。   “大皇姑!”少年勃然大怒,欲要向九凰仙子发难,又恐伤害到已连人形都维持不了的妖尊,只好先牢牢将大公鸡抱稳,恨恨地瞪着始作俑者。   九凰仙子终于整治到这个不逊难驯的侄子,心情舒爽,此刻重新换上了盈盈笑意,柔声道:“你这般心急火燎做什么?大皇姑可是在帮你。”   见少年嘴角一撇,九凰仙子含着浅笑不急不缓接道,“大皇姑若不夺去那妖物的妖气,侄儿你却要如何带他上丹穴之山?仙家圣地,非但于他这妖体有害无益,折损寿命,万一其间再有个什么差错,影响清浊之气的平衡,族中的各位长老岂不是更要找你麻烦?”   少年的回答自然也在这位久经世故、身份非同一般的仙子意料之中,他紧紧将大公鸡搂在怀中,丝毫不曾察觉他这举动令得已不剩多少气力的走地禽费劲地挣扎了几下——沉下脸,冷声道:“大皇姑何必再拿那些不死已僵的老鸟来压侄儿?侄儿愿将这凤凰族世子之位让出,只要换得吾生母的性命来!”   人间俗世常有“龙凤呈祥”一说,然而少年却深知这不过一个绮丽之幻梦,他是凤父龙母所生,仍因着父母之间身份天壤之别,最终令少年生母含恨离世。   那九凰仙子与少年的生母交情匪浅,听少年这么一说,想起龙族之女,竟不得天命,魂飞魄散,不禁心中恻然,沉默了好久方语带伤感地道:“侄儿,当年你父那般能耐,你母亲还是正正经经的龙女,他们俩的情谊虽说有些惊世骇俗,到底算不上离经叛道,却仍不得善终。你若真要与这……酉禽之妖结为连理,你愈发不能任性妄为,你父亲如今什么下场,你岂能重蹈覆辙?”   这番话是九凰仙子有感而发,入情入理,说话之仙也未再端着矜持的架子,眉目哀愁,少年怔愣片刻,忽而便就着怀抱公鸡的姿势直挺挺地向九凰下跪,哽声道:“大皇姑,您见多识广,又是除去母亲之外,最疼侄儿的人,求您无论如何,给侄儿与他指条明路。”   九凰仙子的目光落到那已然一动不动的大公鸡身上,五味杂陈,心中厌恶至极,恨不得一下就将那不知廉耻的妖物劈死,也不知此邪物哪来的神通,竟趁着凤凰族世子涅槃神智未清、能耐未复之际,使了不知何等不如不入流的手段,将世子迷得神魂颠倒,就一妖物,也痴心妄想个“攀龙附凤”!   原来,少年小朗在七夕之夜赠予妖尊的护体仙印,并不是凤凰一厢情愿便可大功告成、发挥效果,而是需要被赠予者诚心地接受,两情相悦,方成其护体。   既有前因在此,九凰仙子当然是万万想不到,对凤凰族世子的一意孤行,那只“寡廉鲜耻”的大公鸡是有苦难言,当时接下这区区一根羽毛的礼物,天晓得会是事关重大的“仙印”,不过是感动于小灰毛球的重情认真罢了。   他如今被虢夺了妖力,连人身都维持不了,精气神皆降至极低处,又被那不知轻重的少年怕摔似的箍在怀抱,几乎是连呼吸都难舒畅,头脑昏沉间听得任何声音都是嗡嗡不清,好不容易少年换了姿势,他勉强能辨认出那不可一世的仙子说话:“罢了,你且把他带回丹穴之山,但切不可泄漏他的山妖出身。丹穴之山藏天地灵气,你若愿持之以恒,领他修炼身心,待他彻底褪去妖形,步入仙道,等到有了上仙之气,再携他拜会昂日星君,扯个不近不远的关系,到时候他既有你所所鼎力关照,身后又有所傍,凤为百禽之王,他到底也是只禽鸟,想来长老们不至于反对才是。”   少年闻言,视线落在垂头丧气的大公鸡身上,喃喃道:“但……但那样的话,可得等多久?”   九凰仙子冷笑道:“不管多久,都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你要你的小禽鸟为你担上诱骗凤凰族世子的罪名么?到时候可不止凤凰一族不会放过他,就是天兵天将也要收拾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妖物。”   “……侄儿明白了……”少年最终还是颓然妥协,他抚摸着大公鸡的背,自言自语道,“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做……”   可惜少年仙力再强,仍不能窥破妖尊的想法,他也听不见妖尊心中近乎声嘶力竭地呐喊:“我不需要!小朗!放我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加班归来,一开文档瞌睡虫就围着转圈…… 第72章 鸡年无责任番外(七) 第七章 、   妖尊终于也做了一回升天的鸡犬,可是他非但不曾感到半分荣幸,反倒是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如影随形。   从为那九凰仙子锁住妖力开始,妖尊就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无论少年如何费劲心思地哄他,也不管这丹穴之山如何美轮美奂,为他安排的居所富丽堂皇,舒适宜人,他始终闭口不语。   九凰仙子只是将妖尊打回原形,并未彻底将他多年的苦心修为夺去,他仍可用人言,然这并未能令妖尊有任何欣慰之处,他非但绝不开言,便是连睁眼都少,倒似是他更不屑见到这丹穴仙境的乱象。   失踪许久的世子随大长公主回到丹穴之山,自是凤凰族的一桩大事,非但山中热闹,连带天界也多有四方好事者凑趣,再兼凤凰为众禽之王,诸原身为禽类的仙家族群、仙界男女,凡有身份与资格的,无不以贺喜为名涌入丹穴山,一时间这平素清净高雅的圣山,喧哗热闹犹如凡尘俗世。   只不过这一切,与被强行架入丹穴山的妖尊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他如今所处,虽是天上宫阙,但于他而言,不过就是个巨大的鸡笼,少年小朗倒没有过多限制他的自由,他其实可以在这座山中四处行走,妖尊起初的暗喜,随着初次出了宫门的经历而灰飞烟灭。   那日是妖尊抵达丹穴山的第五日,前来服侍照料他的小童不知为何,过了时辰仍不见踪影,妖尊那老僧入定的假象随着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周围空无一仙而荡然无存。   他飞身下床,有意趾高气扬地出了屋去,不禁欣喜若狂,处处树影婆娑,鲜花怒放,然到处都是静寂一片,不见个能动能言的活物。   虽是毫无计划,总比在这莫名其妙的凤凰巢穴混吃等死、坐以待毙的强——要这么说却也有失偏颇,妖尊来了数日,除去第一日之外,余下的时间几乎少有空闲。   那世子奇思妙想,真是存了要他这凡间妖物脱胎换骨一跃成仙的念头,可谓各种折腾。   妖尊自修成妖体,早不入五谷轮回,纵然进食也是弃物形实体而独吸收其内在生气精髓,然而托那小凤凰的福,他不得不重新开始低俗卑贱之物才必须历经的事情,原因无它,是那世子不知从何处听闻,服用太上老君炼丹炉中的灵丹妙药可有奇效,便找上太白星君死乞白赖地要了一些新开炉的丹药。   随后又嫌其丹小如豆,恐效用不足,只消少年打听到的、据传对修仙成道有所裨益的可食之物,全部不辞辛苦、千方百计地弄了来,变着花样儿或哄或骗,或是稍加威逼,心血耗尽,招数迭出,非令妖尊吃下就是了。   这委实苦了妖尊,他若还是人形,倒是尚能做一番抗争,最不济,口中也能出言。可如今被封了大半妖气,连人身都维持不了,他有他的自尊与骄傲,让他以雄鸡姿态说话,无异自贬为犹如兰嫂子那般最低等的妖,落到那般田地,真不如杀了他痛快。   然固执地不发一语,后果便是当少年或者珍珠中随便哪一位只消抓住他的双翅,莫说反抗了,连挣扎都不过落人笑柄的于事无补。   连着数日被填灌入各色仙丹灵物,妖尊哪里消受得了,一团凝结不去的仙气滞结在他体内,令他每时每刻,百骸九窍,无一得适,不是若翻江倒海,便仿如烈焰灼身。   这般苦熬到第三日,终于酿成恶果,整整一夜,妖尊不得安歇,状似人间凡夫俗子的跑痢之症,这惯了百年山中妖大王矜持的自傲之妖,无可奈何将尊严全作无用之物抛个一干二净,在少年毫不避嫌的照顾下,方艰难度过病来如山倒的艰苦时光。   自然妖尊不会因此而对少年起任何感激之情,尽管公鸡无牙,难以切齿,仍是恨得他使劲啄上少年的手背,力透肤表,留下一个浅浅的血印。   “行凶”之后,听着少年低声惊呼,妖尊傲然抬头,仅用一侧乌黑的眼珠俾倪着捂手皱眉的少年,只等这养尊处优的少年冲冠一怒,将他逐出丹穴之山。   哪料少年小朗眉间却是唯有忧愁与歉疚,他向妖尊怅然强笑,伸出未遭殃的手,温柔抚上大公鸡凛然竖立的红冠,失落地道:“看来太白星君说得对,不能这么急,可是你一日不成仙,我们就一日不能正大光明地出双入对,对你是折磨,我也是煎熬。”   少年说着,到动情处,语气不觉更添了份哀伤,他将大公鸡抱入怀中,用脸颊摩挲着妖尊那身辛苦了一夜微见凌乱的金羽,又觉不解相思,索性在直勾勾瞪他的黑目上重重一吻。   温润柔软的唇瓣带着几许虔诚,犹若羞于出口的千金一诺,妖尊心中百感交集,原本单纯的厌恶因少年这番举动而乍然模糊。   他到底也是有数百年修为的妖,下界凡间,无论牛鬼蛇神还是肉体凡胎,都不过红尘眼中俗不可耐之物,逃不开各色爱憎怨嗔,七情六欲,妖尊虽未经历过席卷自身的大爱或大恨,但所见所闻得多了,还是有足够的能耐分晓情字真伪,知其所用深浅。   这倏尔像是转了性子的凤凰世子,尽管不知他为何对己种下情根,但他这份毫不掩饰的莽撞,全然无视对方、不知体贴为何物的霸道,除去让妖尊哭笑不得外,又意外地彰显着他的率真,这少年丝毫不介意两者的仙妖天堑,也半分不以对一只公鸡另眼相看为耻辱,竟是真心抱了个与妖尊比翼双飞的念头。   这莫名勾起妖尊对那共同生活了一段时日的灰毛小绒球的回忆,“叽叽”叫着往他身上扑,钻入他胸前衣襟处随他在南山四处巡视的小凤凰仔,憨态可掬地让南山之王发自内心地怜爱有加——   直到妖尊在少年小朗的怀中醒来,发现自己又被那少年搂着入睡,少年沉睡的恬静容颜就在他脑袋上方,他不由在苦笑中鄙夷自己的摇摆不定。   不管那少年是如何个心思,妖尊却心知肚明,他待小朗,确有近似父兄之爱护怜惜之心,对那黏人的小毛球喜欢得紧,但这仍是万万扯不到两情相悦之上。   更为重要的是,他自堕妖魔道已记不清时日,作那南山大王也有上百年光阴之久,他不想成仙,无意作那高高在上而不知人间疾苦的缥缈出尘者,他只愿守护着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山岭,庇佑那一处卑微的妖,仅此而已。   小朗要是同为普普通通的凡尘妖物,或许他们会在人间界的夹缝之中,同度一段悠长的岁月,彼此相知相惜,相互扶持,等到小灰毛球长大成俊逸少年,若是倾心于他,妖尊遥想,这份感情大概才会真有开花结果的可能吧。   如今……高攀不起!   逮到机会开溜的妖尊出了门,不幸却发现丹穴之山果非凡俗之地,放眼望去,到处云雾缭绕,异香扑鼻,宫殿楼阁隐隐绰绰,只见轮廓,而地上更无清晰可辨的道路,走不多时,简直要连东西南北都稀里糊涂。   妖尊的原身虽比寻常公鸡要大上许多,可怎么也到不了半人的高度,视野有限,他唯一的办法,便只有仅沿着一个方向前行,正走到心情焦躁,不意骤然听见几个女子的娇笑,无需细听,那些轻佻取笑的话语竟就是针对他,以及——   “瞧,瞧,那边的,是不是就那只公鸡?”   “嘿嘿,肯定是了。丹穴山里什么时候来过这么低等的俗妖,污了咱们这的清正之气!”   “嘘嘘,别乱说,给听到可糟了,世子可宝贝那只公鸡了,天天喂着仙丹呢,当心那公鸡给世子告状,让你们统统下凡去给农夫当媳妇……”   合着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妖尊驻足停步,却四下不见那些仙女的影踪,只听又一女笑道:“可是要草鸡变凤凰?哎,难怪长老们大多反对世子继位,又不是真正的火凤凰,做事还这么荒唐,害得我们这一族都成了仙界笑柄。”   妖尊听她们议论地越发不像话,甚至扯到小朗,本就焦灼的情绪更添了怒意,正琢磨着如何能让这几个嘴碎的仙子住口,忽在此时,突如其来一阵强劲的怪风,风过处云雾皆散,数名锦衣女子的身影生生现形。   一个恍惚间,妖尊察觉有异,猛低头看去,竟已是复了人身,他正自惊疑不定,就听几声参差不齐的呼声,抬头看去,那几个闲言碎语的仙子已慌乱匆忙地离去。   “是哪位仙尊仗义出手相助?可否现身一见,容小妖谢过大恩?”妖尊提声道。   云雾重汇,白茫茫之间,但见一只遍体皆蓝、拇指大小的小鱼穿过薄云,灵活地游动到妖尊面前,鱼嘴张合,吐出了两个泡泡。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或下下一章会接原来的故事……断太久有碍思路。话说本以为番外这种不费大脑的文可以速战速决的,泪! 第73章 鸡年无责任番外(八) 第八章 、   明的是天界仙境,非龙宫福地,是打哪里冒出来一只鱼?   妖尊大感莫名,试探着问道:“您可就是那助小妖解围的仙尊?”   蓝色小鱼吐出了更多的泡泡,每个泡泡皆犹如鱼身大小,在妖尊面前环成一圈,状似珍珠项链,缓缓旋转。   小鱼瞪着一双占据头部范围泰半的大眼看着妖尊,妖尊忽而心念一动,抬手伸出食指来,照着跟前的泡泡就势一戳,泡泡迅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飘出这么句话来:   “小赵小赵,别为那些浅薄粗鄙还要鼻孔朝天的笨仙女生气,不值得不值得!”   这清脆爽朗的声音明明就该是个年轻女子所出,语气与用词却透露着老气横秋,妖尊忍俊不禁道:“多谢仙子前辈教诲,只不知前辈如何得知小妖的姓氏?”   鱼嘴又一张,一个较刚才要大上不少的泡泡冒出来,妖尊如法炮制,一阵娇俏的笑声过后,是有意拉长的腔调:“这个嘛,当然是因为你我有缘!小赵小赵,你来陪我聊聊天好不?跟着这条鱼走,它会带你到我的地盘。”   “这……”妖尊有些为难,他满心打算着寻个方法好尽早离开这座丹穴之山——要按照他愤懑有加、颇为不敬的想法,此仙山再极乐祥和,也不过是个巨大的鸟笼,有何值得留恋之处?   但转念又寻思道,如今从那寄居的宫殿出来才不过一会功夫,已然分不出东南西北,还被闲逛的仙子们撞个正着,此地不宜久留,又不知往何处去,倒不如就顺顺水推舟,应了这不知何方神圣的相邀。   再者此仙子言谈间虽是天真烂漫,然不露真身便令妖尊恢复人身,其修为深不可测,且对己似无恶意,心念电转间,妖尊便已拿定主意,笑道:“好,仙子前辈相邀,自是恭敬不如从命。”   小鱼便不再吐泡,掉转了头,摆摆尾巴,在前引路。   一路仍是云烟弥漫,抬头不见天日,低头来去无径,走了约莫有一炷香的功夫,妖尊忽听一阵哗然的水声,由远而近,他不禁止住了步伐,刚刚心生警惕,猛感脚下骤然凌空,他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一声惊呼,整个便落入水中,活脱脱变了只落汤鸡。   所幸这水不深,不过及妖尊胸口,那神秘兮兮的仙子看来并不打算将他溺毙,而做成一锅鲜香美味的鸡汤,只是令妖尊心中悚然的是,水温适宜,仿佛特意烧制的洗浴之水,他在掉入水中后,原先由那仙子加诸在身的穿戴也一应消失无踪。   如若自己是个女子,只怕还难免心生被轻薄之感,妖尊皱眉,在水中行得几步,就听前方高处,传来那仙子咯咯的笑声:“哎小赵,你别害羞,本仙子与你不但差了大龄,还隔个辈分,再怎么对你垂涎三尺,也不会为老不尊到做些个没脸没皮的事,放心,放心!”   这仙子不解释还好,一番说辞令妖尊更觉脸颊发烧,他干咳两声,振作精神道:“仙子前辈说笑了,晚辈怎敢随意揣测前辈的意思——只是前辈将小妖引到此地,又,呃,晚辈斗胆请问仙子前辈,究竟如何打算?”   话音落处,妖尊眼前不足丈远处,忽现一蓝色水柱,单臂环抱粗细,约莫一人半高,那水柱四周升腾起与铺天盖地的白雾全然迥异的蓝色雾气,迅速集结成形,不过百来下的眨眼功夫,水柱退去,原先那地方,飘浮立着一位蓝衣蓝裙,长发披肩,头生双角的美丽女子,仅从相貌上看,顶多双十年华。   妖尊一见这女子的容貌,便不由心中大惊,除去五官线条更柔和细腻之外,这张脸,不正正就是少年小朗的样子吗?   那女子见妖尊一脸怔然,大方一笑道:“这下放心了不,本仙连实体都没有,只剩一缕香魂不散,可怜巴巴地逗留在这里,哪还能对小公鸡你做什么坏事?”   妖尊不觉脸又泛红了,他在凡间所遇的女子、女妖从未有这仙子般的爽直磊落,令他招架无能,正要回话,那仙子又似心有不甘地叹道:“再说么,你是我儿看中的人,本仙再惊世骇俗,也不能与自家儿子抢人不是?”   尽管已有所料,由仙子亲口承认的事仍是令妖尊震惊不已,他沉默稍许,开口问道:“仙子前辈……真是……世子的生母?小妖听闻世子的母亲是位龙女,就是前辈您?”   仙子不满地道:“小公鸡,你是见得龙太少吧?本仙的修为还不到能把龙角隐去的地步,本仙子不是龙,难道是长角的蛇么?”   这番抢白令妖尊嗫嚅着连连道歉,可他心中的疑惑始终犹如乱麻一团,理不清楚,又不知该如何发问,怔愣间,那仙子又开口笑问:“小赵,本仙子前辈问你,你对我那又笨又顽固的儿子,可有半分喜欢的意思?”   本已心烦意乱的妖尊乍听此问,只有苦笑,他抬眼要直截了当地回个否定答案,触目及至仙子那张与小朗八分相似的精致面容,斩钉截铁登时化了一半,他斟酌后笑道:“仙子前辈,莫说半分,便是十分也有的。只是……那并非,并非……再者,晚辈不过一低劣卑贱的妖物,如何能与凤凰族的世子相提并论?前辈这问,就不怕折损了世子的尊贵。”   不料妖尊这话一出口,那粉面含笑的龙仙子倏然变了脸色,极不优雅地做了个啐口的姿势,皱眉嫌恶地道:“呸!尊贵个什么劲儿?莫要说那耗了本仙子大半元神生出来的小子没啥厉害的,就是他的那亲生爹,什么族王,百禽之首,又哪里有什么尊贵的强处?小公鸡,我的儿子要是会在意这些俗不可耐的东西,他就永远别认我这个娘!告诉你,他当时会身遭涅槃之火坠入凡间,恰好被你捡到,也是因为……”   妖尊听她述说起往事,正屏息凝神,侧耳静听,不想那仙子却突然闭了口,神色惑然,继而莞尔道:“罢,本想与你细细说一说,聊聊天解解闷,现在是不成了。小赵,不是本仙子自吹自擂,我那儿子,可比他爹要好得多,你真不必拘泥于身份之别,就看看那孩子能不能令你动心——”   仙子这话也未曾结束,她已然化作一道蓝光,投向远方无影无踪,妖尊仍在温水中呆楞,不意身后猛然一声落水的巨响,他堪堪转身,只见一道黑影向他急蹿而来,转眼间,他便整个被拥得死紧,那怀抱较他身处的温水更加滚烫了几分。   “你……你没事吧?”   略颤的声音饱含焦虑,少年的力道沉重得令人难以挣脱,妖尊心内暗叹,分明是天壤之别,无论身份亦或最肤浅的相貌,没有一样堪称般配,纵然自己动心又如何,放肆到底难道不是害人害己吗?   心念至此,妖尊平静道:“世子,请放开我,若旁者窥探后口无遮挡,你岂不是又多了个落人口实的话柄?”   少年却并不曾松手,埋首于妖尊的肩窝,闷声道:“你虚了一夜,怎么不在屋中好好歇息?纵使要出来散心,也留个话不是,白白让我担心。”   少年的火热让妖尊委实难以招架,他只觉全身都若文火炖煮,鲜有疼痛,头脑却是晕晕乎乎,沉默片刻,方才问道:“世子如何得知我在此处?”   “你身上有我的印记,我哪能不知?”少年这才把头抬起来,笑对妖尊,“原来你是闷得慌了,自己觅到这灼泉来沐浴净身。也不知这号称仙泉的福地之水,有没有提升仙修的用处,要有的话,我们天天来这泡着。”   妖尊摇头叹气:“容我敬谢不敏,我只怕在这里泡久了,一池仙水就要变作鸡汤了,到时候你们丹穴山上的高贵凤凰不得把我啄死?”   “哈,凤凰与鸡,又能有多大的不同?”少年显是被逗笑了,他凝视着妖尊,笑意却渐渐从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梦如幻的迷离,形状姣好的双唇微张,口中喃喃似自语,“你恢复了人身,这个样子,好美……”   “小朗……”妖尊不禁又以故称唤起少年,莫名一阵心悸,同时又感啼笑皆非,他自觉无论打哪个角度来说,与“美”这一评价都可谓是八杆子打不着边,偏偏少年目不转睛的视线犹如捕鸟的罗网,他只无奈地道了一声,却怎么也扯不出下面的话语。   少年的双手搭上妖尊的肩头,摄魂般定定地凝入妖尊的眼眸深处,缓缓地近前,在妖尊恍惚失神,甚至没有意识到何事发生之时,这一仙一妖,一凤凰一走地鸡亲吻在一起。   等到妖尊后知后觉地发现,原先少年入池之时那一身盛装早已在他们唇舌缠绵之际不翼而飞,他们在池中成了“赤诚”相对的状况时,两只禽鸟的心跳声已经足以令他们自己震耳欲聋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番外怎么好像也……那么长!!都觉得可以独立成篇了。   下一章回归正文=。=   嗯,采纳人生的意见,先生米煮成熟饭再说—— 第74章 第六十五章、 第六十五章 、   秋夜露重,月黯无光,几点寒星散落天际,晦暗不显,冷风吹动枝叶簌簌作响,肃杀萧索之意充斥天地之间。   吏部尚书府后园内,年过半百,两鬓已见斑白的谢濂负手立于庭院中,仰首望月,那惨淡苍白的月色令他心有所感,一声浩叹,微微垂头,专于东楚的重臣面容上浮出一丝凄楚。   风送浮香,似有若无,谢濂警觉地双肩一僵,冷不丁转身回头,果见身后数尺之遥默站着一位娉婷婀娜的美人,她见谢濂怒目,先敛容施礼,礼毕则舒眉浅笑,顾盼生波,灵光流转,朱唇微启,未发一语,却已似诉尽衷肠。   纵然知道这个美人来路,也深深明了其蛇蝎心肠,然乍见之下,谢濂竟不觉也为她这份超凡脱俗的美丽而一时失神,杜工部那句“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霎时涌上心间,他哑然失笑,定了定神,冷对那女子道:“你还有何事?嫌闹腾得我谢家还不够鸡飞狗跳么?”   前太子妃款款上前,盈盈一笑,吐气如兰,声柔婉转:“谢尚书,妾知您心中烦忧,故不自量力前来献计,以求解尚书胸中块垒,也……算是代知遥略尽孝心。”   谢濂闻言,不悦地“哼”了一声,这子玉话中绵里藏针,明知他最恨长子谢昆置谢氏全族安危于不顾,非要与这妖女纠缠不清,却非要提及此事,明里屈尊纡贵,暗里却是嘲笑他这家长兼父亲的无能。   就在这日早些时辰,仍逗留王都不去的谢昆领着素裙蒙面的前太子妃踏入谢尚书府邸,惊动谢濂,父子相见,又是好一番针锋相对。   谢昆许是要在子玉面前强撑男子汉的威风,对老父亲可谓寸步不让,百般维护心爱之人,执意要谢濂同意以明媒正娶的礼节迎子玉入谢家——他还算有所顾忌,明里暗里的威胁之词未曾出口,但谢濂心知儿子的意思,谢吾既死,谢濂独留一个亲儿,他当然万万不能容忍自己真出个反出家门的逆子。   恨只恨当年风流太过,美妾成群,只顾纵情声色,夜夜笙歌,过犹不及,倒令得子嗣稀薄,横竖不过三子一女,最小的儿子因病早夭,没曾想最喜爱的谢吾居然会在沙场之外遭杀身之祸,尚不及留下孙辈,而这手握兵权的长子谢昆竟是一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器量浅薄之辈。   然谢家下一位家长,又还能是谁?   咽了几咽,到底是吞不下这口气,谢濂假意笑道:“有劳前太子妃以金枝玉叶之身,不辞辛劳,兼作我谢氏父子的解语花,恩重如山,真令我父子无以为报。”   这话不仅轻佻,还颇带下流,子玉却是面色如常,顺水推舟道:“尚书客气,子玉斗胆,请问尚书,是否仍为宫中横生的祸端难以除去,而郁郁寡欢,心病以致身疾?”   谢濂袖手不语,静候子玉下文。   子玉最是能察言观色,知道正中谢濂下怀,不再有意绕弯子,直截了当说出一个人名来,浅笑道:“谢尚书何不考虑与此人共谋?”   “你是要老夫自投罗网吗?”谢濂嗤之以鼻,冷笑讥道,“此人于皇帝宫变中出力甚多,尤其对阵先皇之际,算得上厥功至伟,不然也难得今上的信任,引为心腹。听闻陛下领那赵南蛮出宫,便是令此人护卫在身侧,他怎么可能为老夫的家仇违抗圣意?”   “尚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人确是对李三郎忠心不二,但偏偏就在除去南越僭王的心愿上,他定是与尚书不谋而合,尚书若不信,可去书柬一封,只论文章,不谈公务。”   见谢濂皱眉不解,子玉巧笑倩兮,口齿清晰伶俐,一一面授机宜,听得谢濂先是迷惑,继而醍醐灌顶,恍然大悟地拍掌笑叹:“原来如此!”   但即刻之间,谢濂重又锁眉凝色,警惕地问道:“此法非是熟知宦海潮信之人不可想,还得深谙那魏一笑其人品性,绝无可能是你之能耐所及,你究竟,受谁指使?又存何居心?”   问话缓而有力,谢濂不觉逼前一步,目露凶光,他只消伸手便可攫住子玉,霎那间心头转过无数念头,前太子大婚之时,朝中上下,兴许除了如今不知下落的先皇,便无人知晓此绝色女子的来历,她究竟是什么人?   子玉纹丝不动,笑容更盛,如花初绽,艳丽而略含羞涩:“尚书,妾是真心助您一臂之力,至少在南越僭王一事上,妾绝无恶意。您……还是莫要这般吓人为好,妾胆小如鼠,经不得。”   谢濂正要反唇相讥,忽感到四周那虽淡不散的异香骤然浓郁起来,香气扑鼻,脑中亦跟着浑浑噩噩起来,他头重脚轻,下盘无力,脚步虚浮,朝前踉跄了几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不至摔倒,再抬头一看,那子玉早已走得不见踪影。   次日傍晚,忙碌了一整日的禁军头领魏一笑意外收到告病不朝的吏部尚书谢濂的私人信笺。   时近九月,禁军为皇帝重阳出宫登高之事如火如荼得准备,尽管北境敌军压境,然战事未起,这传统上与民同欢之节庆礼尚无需废止,也是昭显皇帝太平治世,魏一笑除要统筹禁军全局之外,还需在其它地方为皇帝分忧解难,等他回到府中,谢濂的信已送来好几个时辰。   接过仆人递来的信笺,魏一笑心中生疑,并未即刻拆开阅览,他先是细细查看封皮,只见其上竟有火漆封缄,更觉有异,唤来收信的仆从,再三询问,得知经查身份腰牌,确是尚书府中人送来,这才将众仆全数屏退,开封展信。   信中字迹端正而不失自如,观之似出自尚书亲笔,但是信里却什么正事都没有,谢濂在敬启之后,不过摘抄了一段《韩非子.内储说》中的一段故事,便是这故事,也是有头无尾:   “卫灵公之时,弥子瑕有宠,专于卫国。侏儒见公者曰:‘臣之梦践矣。’公曰:‘何梦?’对曰:‘梦见灶,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   魏一笑武人出身,书是没有念过多少,谢濂信笺中所写的典故,他既不知来由,也不懂含义,顶多是字都还认得,对着这几行云里雾中的文字瞠目半天,总算想起把府中的幕僚寻来,一问究竟。   幕僚到底学识较魏一笑渊博,先贤古籍还是读过不少,一看之下便即刻明白过来,向魏一笑解释出处,同时把故事的后半段给魏一笑补上:   卫灵公听了大怒,责问侏儒:“人家都说要见到人主是得梦到太阳的,你怎么要见到我却梦到灶?”侏儒回答:“太阳光芒万丈,照耀四方,福泽万物,没有人可以遮挡它的光芒。至于灶么,只要一个人在灶前烤火,后面的其他人就都看不见火光了。现在是有人正向着您烤火吧,所以我梦见灶,不是正好吗?”   那幕僚解说完毕,见魏一笑陷入沉思,欲再展才华,投其所好,便又将“经一”和“说一”的其它则也详详细细说与禁军头领。   魏一笑默然半晌,倏然问道:“既是有几则,为何谢尚书偏偏挑了卫灵公说道?那弥子瑕又是何人?”   幕僚一怔,未想到魏一笑会问得如此仔细,隐隐约约是明白了写下此信之人暗藏的意思,待要含糊敷衍过去,却见头领脸色凝重,心知事关重大,只好硬着头皮,将弥子瑕其人其事,大略提过,着重道那人虽倍受人主宠爱,却是因“智足治千乘,信足以守之”,还曾仕卫将军,并非以色事君的嬖臣。   见幕僚费尽唇舌到额角沁汗,魏一笑低声道:“原来如此。”   “魏头领您……”幕僚揣测不出主人的意思,暗地抹了把汗,试探性地问,当今天子心狠手辣,连亲生父兄皆能做到斩草除根,万一主人不知轻重招惹逆鳞,只怕连他们这些做人下属者都不必痴心妄想能得网开一面。   信中所表明明就是借古讽今,嘲弄皇帝对那南越叛将的独宠之好,用意如此明目张胆,也就未读过书的武夫看不出来罢。   魏一笑无视幕僚的紧张,默默把信重新整理好,向幕僚沉声道:“这事你切莫外传,露了口风,我必拿你是问。”   幕僚连连称是,魏一笑又道:“你且下去,吩咐所有人不得近这屋,来客一律挡驾。”   等到四周清净,禁军头领在房中缓缓踱步,不多时,他忽而下定决心,大步出门。   而那位困于宫中犹如笼中鸟的赵让,自是不知宫外情形生变,这一日事多而乱,起先是长乐失踪,赵让严令诸名贴身内侍,绝不能令此事传出承贤宫,他心知长乐当暂无性命之忧,若闹腾成举后宫上下皆知,反倒更受掣肘。   不想等到午后,刚开始用膳,内侍们又匆匆来报,道是冷宫失火,废墟上留有一具残骸,宫中内务管事特来请教贵妃清理善后事宜。   赵让闻言,即刻想到李铭,却不是认为其葬身火海,而忧这是他施展的一招金蝉脱壳——宫中地下暗道纵横交错,还可通往皇宫之外,若李铭已然出逃,那皇帝便再无可牵制对方之人,那“剧变”之祸,兵燹之灾,怕是迫在眉睫。   他不动声色地搁下玉箸,稍作思索,不由问:“可有去通报皇后娘娘?”   管事却道,谢皇后抱恙不起,难见圣颜,如今后宫位阶最高的便是赵贵妃了,自然是只能到承贤宫请贵妃主持大局。   赵让唯有苦笑,却也恰好借机前往冷宫一探究竟,不想众人替他打点好着装,正要出宫,又横生了意想不到的枝节:   太子求见。   作者有话要说:   依照建议,把番外单出来成文好了……   以及那样我又多了个坑orz   本章小皇帝下线,所以结局啊,你在哪里? 第75章 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章 、   据闻史上曾有一开国皇帝,为江山社稷,勤政不辍,早起晚睡,日夜操劳,乃至发出作皇帝“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五文犹披被”的牢骚,最后牢骚满腹,无处发泄,索性就把有钱有闲的富翁们抄家砍头了。   皇家轶事,仅流传于野史,真假几何,不得而知,但李朗端坐于皇位之上,独对文武百僚,声色不动地听着臣属奏报国事,却也不禁有此感慨:他不合时宜地忆起昨夜的鱼水之欢,虎啸龙吟,若非今日早朝依旧,他大可与静笃于绣被锦褥间,翻云覆雨至各自云消雨歇方鸣金收兵。   赵静笃不愧是曾经独统一方的人物,昨夜借酒意起威风,大胆无状,较他那“床笫之上无论君臣”更得寸进尺,竟言明要他的“臣服”——好个静笃!   虽也是自行解甲,李朗仍不甘暗道,总有日待你我风平浪静,非纵我蛟龙入海,掀风作浪,畅快淋漓,令你承恩至“侍儿扶起娇无力”才好。   他浮想联翩,绮想瑰丽,乃至口干舌燥,恨不能当即便移驾后宫成其美梦,可到底不是利令智昏之辈,回想缠绵开端,虽有赵让与旧属相见而生的感激之意,然尽欢之前,赵让确是有所准备,那纾解助兴的软膏,绝无可能是赵让随身携带之物。   “余生唯你”,这话由赵让道出,在李朗心内真比千言万语的山盟海誓都要销魂,但他仍不得不寻思,以静笃一诺千金的性子,即便用情至深,热血激荡,也无多大可能会将也曾情深意重的南蛮女子全然抛诸脑后、不闻不问。   再联想不日前收到南越急件,齐震旭所报僭王王后掳走赵让之子而行踪全无之事,以及赵让宫中诡异莫名消失,又乍现于太后佛堂内,期间过程,仅有他一人之辞,再无旁人它物佐证,李朗纵是不疑赵让终愿与他相知相惜、连理比翼之真,却难以相信如今的静笃已经对他倾尽所识、心无芥蒂了。   难不成赵让影踪难觅那几日,已不知在何处与那南蛮女子有过接触?那两人之间——   思及此处,李朗心中翻江倒海,他为头个所起的念头竟是妒恨而苦笑,定神稍许后,愈发觉得此事大有可能,静笃那句“余生唯你”,荡气回肠之外,别有深意。   然诺既出,五岳相较亦轻可倒提。   “静笃,“李朗心道,“我绝计不会让你有反悔的一日。”   他正自盘算着如何能不至打草惊蛇而彻查后宫,御前内官已跪在座前,双手捧着玉案,上方摆着不知哪位臣子的奏折,李朗恍然回神,伸臂接过展开略览,神色微变,抬眼向群臣一扫而过,浮出冷笑。   日前不久,金陵城北的“练湖”生“龙虎相争”的异象,惊诧世人,传言沸沸扬扬,遍及朝堂江湖,都道是对天子的不利之兆,甚而有人言之凿凿,道那虎体态彪悍,条纹稀少,且从南方而来,怕是此像特有所应。   李朗闻知这事后,也令魏一笑所领的禁军到“练湖”周边彻查,但查来查去,却未能查出任何异乎寻常之事,附近百姓与亲见的水师近乎异口同声,所言所述并无太大出入。   不道此事之后,那“练湖”还有鬼祟,前天日落时分,渔民们收网归家之际,忽而平静无波的湖面上猛然跃出一只斑斓大虎,脚踩波涛,虎头仰天,作长啸状,四面八方又响起声若洪钟、似有成百上千人齐宣佛号。   这非同寻常的一幕持续时间不长,不消片刻,异状便尽数消失无踪,夕照映得波光粼粼,尽展江南恬淡清雅之美。   此事发生之时,恰好又有未撤回的东楚禁军就在附近,当下不敢怠慢,一面上报头领,一面报与金陵王都所设的江林府府尹。   这奏折正是由江林府尹所呈,毕竟王都所在,府尹虽属地方官员,照例每逢半月便入朝面圣,亦有请见圣驾的特权。   如今担任府尹一职的是昔年东楚建都开科后的首任状元郎,当年也有江南才子的美誉,文采风流,即便是四平八稳的奏章,也是洋洋洒洒,引经据典,但李朗通读下来,心中除去不快,便是戾气暴涨。   江林府尹将“练湖”的两次异状,归因为帝星遭受侵扰,方有天降警兆,奏折中不无恳请皇帝思过之词,直言皇帝有悖先祖慈悲,不欲礼佛,尤其城中大崇恩寺是元帝李延所扩修提名,前两任皇帝每至佛诞都会亲至寺内上香祈福,而到李朗登基,非但不屑一顾,甚而将皇家供奉就此了断终结。   奏折中还提及“亡国叛将”,尽管是寥寥两句带过,但论及皇帝家事,以府尹从三品的官职而言,实属少见。   李朗将奏折搁回原处,令内官退下,摇头笑叹一声道:“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练湖’之事,且待彻查清楚再议,若真是天谴,朕自会颁罪己诏。”   他无意在怪力乱神一事上过多纠缠,也未有严词厉色地斥责上奏的江林府尹,退朝之后,在御书房内将魏一笑召来,不无烦躁地问起“练湖”查访之事,道:“明察不得,便令皇城司配合暗访,这事必有蹊跷,要我笃信鬼神之说,是万万不能!”   魏一笑领旨,他已听闻朝堂上的风波,此时也道:“那‘练湖’两桩异事,都有佛号流言穿出,如今那江林府尹又点出那大崇恩寺,若非神佛显灵,莫不是世外清净的圣地,也牵扯其中?”   李朗点头,他适才一见奏折上的“大崇恩寺”,即刻便省起昔日与赵让在承贤宫东湖畔彻夜长谈时,也对这地方起过疑心,当时赵让还曾问及魏一笑可信与否,现下却是这两人皆认为那座寺庙诡谲莫名,倒也算“英雄所见略同”。   “但那大崇恩寺是先祖所扩建,连寺门牌匾都是御笔亲书,有这一层关系在,不好大张旗鼓地查探虚实,还是交由皇城司来办为妥。若是有必要,朕也不妨亲至那寺庙中,看有无神通广大的鬼魅藏身——你明日令麾下禁军,彻查‘练湖’,不止是湖畔,方圆十里,尤其是环山深处,全不可遗漏。”   “臣遵旨。”魏一笑并不退去,面上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见皇帝神情已趋平和,便直言道,“陛下,以臣所见,实不适宜将南越援兵交由赵贵妃。陛下把此人纳入后宫,已属破天荒的皇恩浩荡,后宫之人再委以军政要务,滑稽荒唐不说,还危险得很,那人……总不似个忠臣。”   话到末尾,直截了当,魏一笑并非不愿婉转,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说法,脱口而出,倒最是他内心所顾虑。   李朗闻言,只是淡然笑笑,看向禁军头领道:“一笑,世人眼中,你我皆非正人君子。再者,你当初决意投奔于我这不成气候的末位皇子,你我之间互有信诺,放眼当今东楚,无人能取我而代之,你说是否?”   魏一笑见皇帝道出昔年之事,心知这次的谏言又将落空,他委实不明白,那赵让是有何种能耐,可独占君宠,蛊惑君心为己所用?   这般下去,岂不是前朝后宫此人皆能一手遮天?危害之大,较皇帝现在一心扳倒的权臣只有更烈,皇帝深谋远虑,胸怀韬略,为何偏偏就这点看不透?   而自己,浅薄些论,荣华富贵系于皇位能安稳多久,皮之不存,毛将附焉?   还待再劝,仿佛印证魏一笑的担心般,皇帝的贴身内宦进来,引入另一名品高的内臣,那内臣静静地跪在旁侧,直到李朗开口,才磕头回话。   原来此人奉皇帝暗谕,自赵让失踪那日起便身负察查冷宫在内的后宫乱象。   说是乱象,并不为过,短短一夜,便又生了两件大事:冷宫失火,以及承贤宫中那位赵贵妃的妹妹又神秘失踪,虽不能确定贵妃已知其中缘由,但承贤宫内已是下了封口令,严禁外传。   这两件事接踵而至,饶是李朗素来功夫到家,轻易不在臣下面前露出声色,也不禁愕然失语,喃喃道:“这……怎么回事?”   魏一笑见皇帝失态,知他心中实是迷惑,虽不再多言相劝,毒意却已滋生,既然给了赵让出宫的机会,那人不识好歹,也就莫怪手下不再留情,总而言之,此人绝不可留在皇帝身边,令君主心生动摇。   然而动摇之人并非只有李朗一人,身在后宫的赵让,同样既感迷惑茫然,又倍觉苦楚,百般滋味,齐齐涌来,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恭恭敬敬下跪叩头的幼龄弱质太子,怔然不知如何回应。   上回见这太子,他还是一副无忧无虑的孩童状,肆意亲近着他,而今这张五官相同的小脸上,已不见多少天真烂漫,酷似其父的眉目间,凝着成人望之心疼的悲意,赵让不由想道,这竟只是个四岁的孩子,生在帝王之家,何其不幸!   小太子跪伏在地,带着哭腔,但仍算口齿清晰,向赵让求道:“贵妃,贵妃,您带我去见见母后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哇,好险,没有违约……   对这两头明明算是心心相印但是又互相隐瞒猜疑的主角,我已经无言了。   还是去写甜蜜宠文好啦…… 第76章 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   赵让将太子搀扶起身,稚子再按捺不住满心惊恐惶然,“哇”地一声,顺势扑入赵让怀中,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中断断续续地泣道:“母后……母后不要我了……呜呜……”   他越哭越是伤心,起先那声音仿佛“振聋发聩”,不多会儿,便童声喑哑,啜泣不休,胸口则急速起伏,赵让见太子小脸憋得通红,不敢怠慢,忙将他抱起,令孩子的头伏于肩头,运力为其顺背,五六回之后,太子终于缓过气来,精疲力尽地蜷在赵让臂弯之中,瑟瑟发抖。   赵让不由皱眉,太子轻若鸿毛,涕泪纵横,更让他对这小小储君的孱弱深感不安,于国于私,独子境遇这般凄楚,李朗却也狠得下心,几乎全然不管不顾——   莫不是,那君王自恃年少,并不愁子息,甚而可能不愿让这融入谢氏血缘的皇子承继大统。   思及此处,赵让浑不知该作何念,只觉心中五味杂陈。   他虽知李朗并非重色思倾城之辈,然后宫充盈至满溢却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如今宫中有孕的妃子唯独刘嫔一人,腹中物尚且不知男女。若是位公主,则李朗势必要再御嫔妃,以求皇嗣,这非关艳福淫乐,是他身为一国之君、社稷之主的职责所在。   只是两人已纠缠至此,愈发成难分难解之局,真到结发成礼那时,他却要如何以卑微之位屈居,容忍李朗……琵琶别抱?   明知是镜花水月,自己终究是起了痴心妄想,赵让默然苦笑,如此不合时宜地伤春悲秋,儿女情长,怎能不英雄气短?   他定下神来,低头见太子身躯不再哆嗦,仰着一张小脸,泪眼汪汪地仿似乞怜,不觉将孩子抱得更紧了些,转向那随护照料太子的小黄门,开口问道:“你且说说,是怎么回事?”   小黄门此时犹跪在地上不曾起来,闻言便顺势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将来龙去脉道出。   深宫内臣大多擅察言观色,也能说会道,这小黄门虽说受了惊,结结巴巴倒也把事情说了清楚:   原来自帝后决裂那日起,太子便被皇帝从谢皇后身边带走,送到泰安宫由皇太后亲自抚养照看。   然则一来母子天性,不管谢皇后如何惹得龙颜震怒,但太子年幼,怎可能不思念生母;二来,皇太后虽说对这唯一的孙儿疼爱有加,但她是潜心向佛之人,日日夜夜忙于菩萨面前的功课,不觉也有些淡了人间的七情六欲,因而除去对太子衣食的关怀之外,祖孙少有天伦共聚之乐。   这不过几日,小太子便再也忍受不了与皇后分离之痛,吵着闹着非要去见母后,周围仆从再三哄劝,到底无计可施,小太子也甚是倔强,未得允诺前,居然粒米不进,连最爱的点心也视而不见。   而太后从皇帝一怒之下将佛堂焚毁,便染了心疾,一天大半时辰默然呆坐,时常垂泪顿胸,不思茶饭,形容枯槁,憔悴恍惚,更莫说还能分出精神来看顾小太子。   泰安宫总管最终无可奈何,只好僭传太后旨意,同意小太子前往崇华宫觐见皇后。   终是得了允诺的小太子喜不自胜,由两名随身内侍领着前去,哪料到了崇华宫内,通报之后,谢皇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肯与小太子一见,出来传话的宫女翻来覆去只有“皇后抱恙”的应对,小太子的内侍好说歹说,甚至暗示小太子长跪不起,里头的谢皇后仍是只有这么一个回复,依稀母子深情,付诸东流。   小太子却在那进退难为的时刻展现出不同于寻常孩童的冷静来,他似知不管是胡搅蛮缠还是哭天抢地,母后都不会遂自己心愿,在崇华宫主殿前跪了半个时辰,自顾自地起身,不吵不闹,直奔赵让的承贤宫来。   赵让听得心下一震,油然而生对这早慧太子的怜惜,怀里泪痕未干的软糯不禁与心爱娇女的身影轮廓重合,两个孩子同龄,皆是出生在衣食无忧的高贵门第,却又都是小小年纪,就逼不得已要饱尝世事艰难,父母莫说替他们遮风挡雨,往往便是急风骤雨之源。   小太子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嘴唇几乎贴上赵让的耳,小心翼翼地悄声道:“贵妃叔,您不要告诉父皇我在您这哭,父皇最讨厌我哭了,只要他见到,都要骂我的……”   “太子,”赵让微微一笑,满口答应的同时又道,“你怎么想到来找我呢?我也没能耐让你母后与你见面啊。”   “母后说的,”太子认真地道,“母后和父皇吵架前抱着我说,以后你要比她大了,她得听你的,因为父皇喜欢你,她快连皇后都不是了,说不定,我也成不了太子。”   稍作停顿,小太子眉眼中流露出孩童的腼腆,他双手攀着赵让的肩头,轻声再道,“其实我好想和母后说,她是不是皇后,我是不是太子,都没有关系——不过我不敢说,要不母后肯定要骂我没出息。您说呢,我不想做太子,也不想做皇帝,是不是就是很没用?”   赵让笑了,如今后宫风谲云诡,事态愈危,然乍听这出自肺腑的童真之言,他仍是由衷地展颜,和颜悦色道:“自然不是。只不过,太子殿下,很多时候我们的行事,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有些事你再不愿意,甚至是难过伤心,也必须要去做的。”   “为什么?”小太子瞪大了与李朗极相似的凤眼,诧异地嘟起了嘴。   仿佛在太子神情中又窥见当年那惊惧却又骄傲的孩子,赵让心口微微生疼,他索性无视礼仪,伸手捏捏那张稚气而显分外严肃的小脸,笑容中不觉凝聚了郑重:“男儿当世,最重不过责任,于己于家于国,避不开也不能避。你是你父皇的孩子,将来做一个好皇帝,就是你的职责……”   小太子眼神黯了黯,到底不再固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喃喃道:“嗯,必须做的事,就像读书一样。”   赵让又是一笑,此时同在承贤宫的内侍主事领着几名专司宫中纠察不法的内寺伯候在旁边,必等赵让发号施令,方可入冷宫仔细查探。   这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消主持六宫事务的中宫点头即可,偏偏这位代职皇后的贵妃与众不同,执意亲临现场,孰料又为冷不丁出现的太子打断行程,眼见这遭一时半会难以了结,主事急得汗流浃背,忽见赵让转头向他看来,登时便要上前禀告,不想赵让却先他一步,正色道:“既是太子相求,我便陪他到崇华宫请见皇后,冷宫失火察查之事就先交托诸位,等见过皇后,再行前往。”   主事领命率众而去,赵让将小太子放下,同乘上宫中车舆,直抵崇华宫。   小太子偎着赵让,忍不住又问:“贵妃,为何母后不愿见我?是我做错事了吗?”   赵让没有答话,只是安抚地向太子微笑摇头。   谢皇后接二连三的突兀怪异之举,赵让自是深知缘由,易地而处,若换作赵让在谢皇后如今的位置,眼见皇帝与当涂之人间隙越显,已成势不两立之态,为保住自己唯一的血脉,他定会狠心与太子彻底隔绝,不再相见,以防有朝一日大族遭劫,覆巢之下,尚能有完卵侥幸得存。   小太子与谢皇后之间,名义情份断得愈是彻底,便愈可能保住东宫之位,再不济,性命也可无忧——   谢皇后当日不顾一切亲至承贤宫,道明缘由之时,语气中尽是托孤之意,今日有这般举动,赵让毫不意外,只不过,中间种种盘根错节,如何能向年仅四岁的幼童解释清楚?   当赵让携小太子求见皇后,而仍未得允时,小太子再也掩饰不住失望之情,眼泪簌簌而下,冲上前去拉扯住传话宫女的裙裾不放,尖声痛叫道:“母后不会不见我的,你们骗我!”   太子的随身内侍连忙过去帮忙,欲要拉开小太子,却遭他拼命挣扎的拳打脚踢,同时伴以嘶声嚎啕,凄声哀泣,内侍们不敢动粗,一时间竟只有将小太子围起,看他抓着宫女衣物撒泼,束手无措。   赵让见年轻宫女亦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无助模样,暗中叹了口气,大步上前,弯腰一把将小太子抱起。   此时的太子却已然再无半分乖巧懂事的模样,在赵让怀中犹如受创流血的小兽,剧烈反抗,惨叫连连,当他发现怎么也挣不脱赵让的臂膀时,愈发气急攻心,毫不留情地张嘴,龇出小巧玲珑的牙,胡乱地便往能够着的地方咬去。   赵让吃这几下咬噬,唯有苦笑,幸好太子年幼,不若五溪王女的劲大,他虽仍恨谢皇后对妻妹与长乐所作所为阴毒太过,却也对其生了股同为身不由己之人的悲悯。   他重将太子抱稳,低声向侍候皇后的宫女吩咐了两句,转身带着已近声嘶力竭的太子离去。   崇华宫内,谢皇后得了宫女回报,听闻太子思念母亲而大哭大叫,几欲疯狂,泪如雨下,她颤着唇,强忍心痛问道:“那赵贵妃可有话说?”   宫女忙回道:“禀皇后娘娘,贵妃只在临走前,向奴婢说了声道他将太子带走了,便无其它言语。”   谢皇后点头,她抚胸默坐,思忖赵让此话之意,不无宽慰地想,太子交由于龙脉无望、且又是皇帝心间之人的他,再合适不过,如今虽备受煎熬,相较太子的性命前程,又何足挂齿?   只是她也不会于崇华宫内坐以待毙,谢皇后拭泪起身,向偏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这章该是皇后母子同时出镜的,结果小太子就耗了那么多字=。=   小李也不是个好爹……   以及剧情流的文真心难写,同学们多给点鼓励哇! 第77章 第六十八章、 第六十八章 、   崇华宫偏殿,回廊最深处的华屋中,烟雾弥漫,焚香萦绕,异味冲鼻。   随侍谢皇后入内的两名宫女再清楚规矩,一进此处,也禁不住失态至涕泪横流、喷嚏连连,忙提袖捂了口鼻,勉强跟上谢皇后稳健不变的步伐。   谢皇后双手笼袖,目不斜视,丝毫不受影响,径直到穿过外设的小花厅,直入里间,寝屋内,正是那异乎寻常的烟笼雾罩的源头,从其深处时不时穿透出一两声极痛苦的呻1吟,足令人闻之毛骨悚然。   那声音时断时续,在谢皇后的一声刻意冷笑中,嘎然而止,紧随而来的便是凄苦绝望的微弱哀泣,那声音已是嘶哑到辨不出男女老幼:“娘娘,您行行好,让我死了罢……”   谢皇后唇角绽出冷意,她的双眼早已赤红似血,也不知是心内激动亦或仅是烟雾关系。   她上前几步,浓烟中渐显出张不大的木床来,床上用荆条捆绑着一人,那□□与痛苦的哀求毫无疑问便是来自于此人,但细看之下,却会发觉这是个诡异而可怕的残缺东西,重重束缚下的物体,没有四肢,只有头和躯体像两个肉球,别扭而干瘪地连接在一起。   “死?”谢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不甘蠕动的肉球,目中并无半分怜悯之情,反面露得色,她微笑道,“为何要死?生不如死,才最适合叛徒,不是么?”   她冷眼欣赏着那人原先是眼睛的位置涌出浑浊、黄中带血的液体,向两边宫女道:“去把酒坛搬来。”   此话一出,那不成人形之物再次发出惨烈的嚎叫,爆发出的气力挣扎得木床格格作响。   谢皇后好整以暇地等待着宫女将一小坛酒送入屋中,她挽袖上前,含笑接过呈递上的小勺,从跪地宫女所抱的酒瓮中舀起一勺,凑近嗅了嗅,赞叹道:“果然是佳酿,这酒醇美性烈,你可喜欢?”   再瞥向瑟瑟战栗的那人,谢皇后眸中的不忍转瞬即逝,她将酒勺置于那具躯壳血肉模糊、白骨鲜明的断肢处,柔声轻道:“奶娘,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下毒害害我儿,那是太子呀,那孩子将来是要作皇帝的,你累得他一生病弱,这深重罪孽,莫不是还不够你生不死如?”   她长吸口气,悲从中来,仰首时泪光盈盈,今生不知还有无机会再见太子一面,怀想起爱子尚稚嫩的小脸,手中仿佛还有襁褓中的余温,谢皇后猛然一颤,勺中的酒尽泻,倾倒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哭号。   谢皇后却恍若未闻,她并无喜悦流露,一双大眼无神无焦,嘴角撇起丝似笑非笑,喃喃自言自语:“我也不能死,生不如死,活着说不定……还可以……报仇……”   贬居崇华宫的谢皇后所作所为,折腾一日而精疲力尽的小太子自不会知晓,他似乎终于相信母后重疾在身,不能相见,这令他在连番的大哭大闹,被赵让抱上辇车后,倏然沉入不同寻常的安静。   赵让见这小太子两眼发直、神情呆滞,不由暗自担心,观色搭脉,知他是心绪受创,忧心郁结难解伤至幼嫩的五脏六腑,奈何情急之下又想不出有何事可以分散孩子的注意,唯有将太子抱在怀里,斟酌着正要开口,小太子忽而如梦初醒般,紧紧攥着赵让的衣袖,哽声问:“母后……是会死吗?”   赵让略一迟疑,缓缓摇头:“不,小殿下。”   纵使对方只是童稚之子,他也不欲欺瞒哄骗,谢皇后既遭李朗不合常理地贬迁,离下旨被废也不过一纸之隔,对谢家只怕用处不大,她又已知生父歹意,如此两边势力,都不会再执着于她,反成那女人苟活的间隙。   小太子沉默了片刻,他将整个小小的身体倒入赵让胸膛,轻声道:“贵妃,我知道死是怎么回事,死了的话,别人就看不到你,也不用再做任何事,只要每天玩就好了。”   话音落处,小太子像呛着异物般剧烈咳嗽起来,弓身如虾,赵让心中一凛,默默牵起小太子的手,在他各指间点按,不多会,这方法倒起了效,小太子止了咳嗽,气喘不已,更见无神,另一手仍拉住赵让的衣物不放,双目已然合拢。   赵让见状心下难过,无言地重新将小太子抱正,暗忖道若再见李朗,必要好好与他说说这太子的教养之事,日后要成为臣民德行楷模的东宫,作为皇帝与父亲,怎可如此漫不经心、毫不介意?   纵然……李朗在大局已定后决心易储,赵让也衷心期望这在他怀中沉沉睡去的孩子能保住性命,平安成人。   经太子这番周折,待到赵让先行将人送回太后所在的泰安宫时,已是未时末近申时了,他急匆匆赶往冷宫,与劫后废墟上的探查完毕的数名内侍伯会合,而主事却不在,一问之下,才知是废墟中掘出一具焦黑的尸体,主事处理上报去了。   赵让闻言心中自是大惊,他既未能见着那尸身,不好判断死者身份,然而模糊的不祥之兆却笼上五内,他略一沉吟,道:“我进里面看看。”   内侍伯面面相觑,并不让开,承贤宫主管忙挺身而出,赔笑道:“贵妃,这不合适,您这金……”   深恐这阉宦口无遮挡来一个“金枝玉叶”,赵让抢白笑道:“无妨,我不深入,你们前引后随,也丢不了我。”   这贵妃话挑了明白,整个后宫如今也无人能驳,众内臣虽提心吊胆,也只好战战兢兢地护拥着赵让,往冷宫废墟里踩,待见这赵贵妃不守信诺,敛容皱眉,一言不发直往废墟深处而去,查看之外,还不顾身份仪态摸索拾捡,个个腹诽,却也无计可施,更不敢流于言表。   这一队正闷声不响地前行,一名年轻的内臣匆匆忙忙地追上,向赵让禀告道:“贵妃,外头来了位老僧人,说是受太后懿旨,前来超度亡者。”   太后?赵让即刻察觉不对之处,连他都是午后方得报,如今才亲至祝融停驻处,那据传不问俗务的太后怎会消息也如此灵通,竟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下懿旨与来人一气呵成。   那老僧人——赵让胸口压住的巨石,等真见到冷宫废墟外那一身□□双手合十行礼之化外人士时,愈发沉重,他不动声色地还礼,问道:“敢问大师法号?”   长宣一声佛号之后,老僧人微笑回道:“贫僧法号海玄,王城大崇恩寺主持,奉当今太后宣召,入宫为这修罗火场的亡灵诵经超度……”   赵让点头道:“大师行动神速。可是单身一人前来?”   海玄并不接前半句的茬,只摇头应道:“小徒随贫僧同来,正在准备法器,贵妃可要见上一见?”   “也好,”赵让欣然同意,“有请大师高徒。”   应宣而来者身穿灰色僧袍,绑腿布鞋,口宣佛号见礼,听其声似是个少年人,之所以难以肯定,实在因为这人除去一对皂白分明、形状姣好的眼睛之外,整张脸竟无一处正常可见的地方,从额头开始蔓延的黑紫色凸起泡状物,直侵入颈项部位,令人见之作呕,在场所有人几乎是看了眼便纷纷移开视线,定力不够者甚而惊呼出声。   唯一的例外就是赵让,他起先也未掩盖惊讶之色,却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年僧人那张脸,少年神情惶惑低头,从眼角处偷觑向赵让,见赵让面露异色,便将头伏得更低。   海玄笑道:“贵妃可莫要嫌弃此子样貌丑陋,在贫僧所教授的子弟中,他是悟性最高,佛缘最厚之人啊。”   “大师,贵高徒只怕不是先天就这番骇人模样吧,可否告知身世来历?”赵让仍未错开视线。   “这孩子遭弃于大崇恩寺门口时,已是身染重疾、奄奄一息,后经贫僧等人全力救治,总算得我佛慈悲,拣回条命,只是……这身皮囊已是毁得难以见人,玷污贵妃法眼,阿弥陀佛!”海玄话中有歉意,语气却是极轻描淡写。   赵让微微一笑,也不接话,恰好少年僧人抬眼来望,两人视线相对,那少年眼波流动,竟是不避不让。   而在御书房内正与魏一笑商议的李朗也得知冷宫失火烧死一人的事件,同时传入的消息还有长乐承贤宫失踪、赵让下令封口,联想那位南越僭王妃奇袭掳子后神秘失踪的事,令昨夜刚跟赵让举绣被云雨腾浪的李朗警觉不安。   此时魏一笑已看出君王的焦躁,便试探道:“圣上,此事事关前太子家眷,不宜交由后宫內侍处理,依臣所见……莫若交由皇城司查办?”   皇帝怔了怔,继而笑道:“一笑,你是想交由你的下属吧?你就不怕举动冒进,反为不佳?”   皇城司直属皇帝,专司谍报,可谓九重深宫内帝王外派的耳目,其中原本并无女官,是魏一笑当年主事皇城司后,才特设了女部。虽说如今他已是禁军头领,但女部之中,自然仍有心腹,借用那些身怀绝技、才貌双全的女子查后宫异事可是再方便不过。   魏一笑这番提议其实极是切合稳妥,然李朗却显然踌躇不决,沉思半晌之后,他才缓缓道:“你且先将人选定好,待明日再议。是了,出宫登高之事已近,朕想借此机会,亲临那屡生异事的练湖,顺带……也到那大崇恩寺去,烧香拜佛,求个国泰民安。”   话音落处,李朗唇角的笑意满是讥诮。   作者有话要说:   文已经变成周更了……于是对什么数据都没有期望了,只想着怎么才能合乎情理的自圆其说…… 第78章 第六十九章、 第六十九章 、   临近寅时,未见日旦,却来冷雨敲窗。   赵让一梦而醒,只觉胸闷气短,神魂颠倒,待神志渐清,往事纷杂,凝滞于心头,而思及未卜前景,竟令他冷汗淋漓,他不觉探手握向胸前的玉坠,触手微凉,指间翻转,指腹摩挲,渐渐平缓了呼吸。   多年前自得了小皇子的赐玉,他将其悬于颈项,片刻不离身后,也不知何时养成了这般习惯,心绪不宁之际,便爱把玩此物,复烦乱为镇静平和。   不想如今这玉已换了一块,效用仍是如昔。   只是睹物思人,一波平,又一波心海翻腾,赵让于日落时分得报皇帝今晚将夜宿刘嫔处,内府是遵制向他恭请金印手谕,他未曾想李朗还真将当日的玩笑之语当了真。   皇帝此举,不啻向外人宣告赵让的身份地位之尊贵,可惜赵让却难以领情。   无人问津之时,他尚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这番大张旗鼓,再欲自欺欺人,已是不能,但众目睽睽中,如何又能让人看出他心头的万分尴尬,便也只能硬着头皮唤人取出谢皇后留予他的金印,在早由执笔内臣拟好的手谕上印章。   此事本无关轻重,赵让却未料到万千心结上再添系一个难以释怀,让他冥思两全之道时,横生了挥之不去的着恼,至心神不定,难以聚精会神。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他暗笑自嘲中,省起叶颖,黯然片刻,到底是收拾好郁郁不乐,挑灯夜读至子时方落枕。   赵让将佩玉放下,翻身下床,自行点上灯,思忖着今日该如何设法见见那老和尚和他那怪异徒弟,既能打探他们的意图而又不至于惊动太后与皇帝,门外却有了动静,一名年轻内侍匆匆而入,见赵让已起身,显是松了口气,跪禀道:“圣上驾到。”   赵让闻言一怔,这个时辰与天气?   不待他有所反应,李朗已然直截了当地大步进来,挥手便把余人清光,并令他们不必候在门外待命。   赵让心中忐忑,抬眼见李朗虽穿着齐整,发丝却是凌乱半散,也不曾戴冠,细看之下,竟是微湿,还有水珠黏在上面,不由皱眉道:“你冒雨来,那些人也不知为你撑伞?皇帝做得你这般,也是可怜。”   李朗闻言轻笑:“你错怪他们了,是我觉这秋雨延绵可爱,有意感受的。”   赵让失笑,他看着李朗年轻俊朗的脸,倏尔想起眼前这人岁数远小于他,莫名心头涌起一份爱怜,又是两人独处,一时间索性也不顾这尊卑之别,伸手以袖口替李朗擦拭发梢,摇头道:“你莫要仗着年轻胡来,当心寒气入体……喝碗热姜汤好不?”   “不必了。”李朗顺势抓住赵让的手腕,将他拉近身,带着冷意的唇贴上赵让的脸颊,揶揄玩闹地探出舌来,在他眉宇断处舔了舔,啧啧笑道,“适才已在刘嫔那喝过滋补汤水,再说,有你温熨暖怀,足矣。”   他自以为两人间情意绵绵,却不道甜言蜜语一出,赵让却脸色微沉,少顷笑道:“也是我多事。你这时赶来,是有要事与我说?正好,我也有些……”   李朗不待赵让将话说尽,已然扬眉含笑,以唇封口,享受了一回温柔才回道:“什么叫多事?静笃,你若是心中不快,何妨直说?”   皇帝语气与眉梢同时微挑,令赵让一时哑然失语,唯有摇头,眼角见李朗笑意更盛,暗叫不妙,果听李朗正了面色道:“你总不该是吃醋?这刘嫔都身怀六甲了,我还能与人家颠鸾倒凤不成?不过是去探望安抚一番,你可知道,谢氏把持后宫数年,凡有孕的宫妃几乎就没有幸免于难的。”   赵让闻言,既有为李朗道破心事的尴尬与惭愧,也有乍闻内闱秽事的错愕,不禁皱眉道:“你既晓得其中蹊跷,皇后暴戾无德,怎就由她乱来?”   李朗却不以为然:“她爱仗势目空一切,横行无忌,我自要由得她多行不义。再者,子嗣众多,总是麻烦事,先皇要是仅有一子,又何需我悖伦逆德,是不?”   “又来胡说。”赵让苦笑,他心知李朗性格中颇有薄情寡恩的一面,连生母和亲儿都不大放在心上,勿论那些后宫中的苦命红颜,正要开口相劝,李朗却适时地连打了两个喷嚏,他忙把话咽了,唤人送来碗姜汤,再替皇帝将半潮湿的外袍换掉,折腾了约莫一刻有余,两人方得重新独处,只是适才的话题,自然是断了。   李朗牵着赵让半卧于床,凝着他的眼,若有所思,凤目迷离,直瞧得赵让垂眸,才郑重不带丝毫玩笑地道:“静笃,待重阳过后,亥月一至,照例便有皇家祭祀大典。”   亥月即十月,赵让点头,这个惯例他自然清楚,祭典期间休朝三日,也是百官之乐,只不晓得为何李朗会提及此事。   与他十指相扣,李朗笑着解惑,柔声道:“只望到时纵不是尘埃落定,也当大局已定,你我可同为祭主……”   未等李朗话音落,赵让已骇然失声:“陛下,这断然不可!”   “为何?”李朗的神态与表情尽皆诠释“桀骜不驯”之意,眉目中的不快又似添了些微顽童的意味。   赵让心内五味杂陈,他清楚李朗此言绝非玩笑,到那时入主封后,同祭宗庙,又有什么事是这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皇帝做不出做不到?   明是深知不妥不当,李朗这一往无前地要予他名分地位的用心又令赵让莫名从心底滋生苦中带涩的甜意。   不再多话,他侧头向李朗,在皇帝光滑的额头上轻轻一吻,默然微笑。   李朗先是目露异色,继而回以无声轻笑,眼中更有春水微漾,涟漪层层,虽深不可测,偏美不胜收。   直到外面传来的更鼓声打破两人间的安静相对,李朗干咳一声,道:“寅时了,你略做穿戴,我们齐去冷宫探探如何?”   赵让起身,这才知道李朗天不亮就冒雨前来的意图,他昨日的探查因着不速之客到来而中断,不及深究,本也打算再去一趟,听李朗提议,也不多话,麻利地换好衣物,与李朗一道出了承贤宫,乘玉辇在秋雨霏霏中前往冷宫。   车上两人并肩而坐,李朗忽道:“静笃?”   赵让答了声“在”,静候李朗接续,不想等了良久,却不见李朗有下一句话,他好笑道:“怎么了?”   “我想不到当日赠你的玉佩,你会一直带着。”李朗欲言又止,顿了一顿,才似有所感,缓缓道。   “若是无此物,你早将我视作叛逆,斩首示众了吧?”赵让不想李朗此时会提及过往,沉默片刻,笑而接口。   李朗闻言,面色骤变,急如闪电般抢过赵让的手握于掌间,紧攥不放。   手掌冰冷且微颤,赵让讶然,不由深悔出言孟浪,顺着李朗的动作,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想说些安定人心的话语,又不知如何开口,思来想去,只有低声唤着两人之间的昵称:“阿朗,阿朗……”   如此叫了数声,李朗定神,用力捏住赵让的手,有意拖长腔调道:“你说得也没错。故人似玉由来重,你这块玉,我是打算一直随身戴着,到死也不丢开。”   赵让微微一笑,不再多语。   李朗索性侧头靠向赵让的肩膀,闭目养神起来,等玉辇慢行两刻,到冷宫时,他已是呼吸平稳,两唇微张,神情放松,竟是睡了过去。   赵让有些不忍唤醒他,要自行下车,奈何这李朗面见周公之时,那手上的力道却只是不曾全然消散,赵让轻抽数下,却是摆脱不掉,哑然之后再稍用力,还是把李朗惊醒了。   他乍然睁眼,眸中血丝密布,目光凌厉骇人,直勾勾地盯着赵让,适才的舒坦神态一扫而空,浑身紧绷似张弓,抓住赵让的力度更为猛烈,使劲一拽,拉扯得猝不及防的赵让跌向李朗,李朗也不客气,饿虎般扑稳了赵让,张嘴便往他颈侧咬去。   尖牙利齿,气力尤重,这一咬之下痛楚难当,赵让禁不住一声低呼,却并未挣扎,他与李朗贴身无间,听得出皇帝心跳如鼓,知他当是被梦境魇住未全然清醒,只需稍候便可。   果不其然,须臾间,赵让便感颈侧的疼痛缓解,力道松弛,李朗由啃咬改为舔舐,唇舌温熨的同时,只听他含含糊糊地道:“出血了,怎么办?”   李朗有意无意的举动,巧舌柔唇,令赵让奇痒难当,他忍笑欲将李朗推开,却被李朗拥得更紧,那温热湿润之源亦一路缓游,移至他颈下喉结处,难耐的不再只是痒,眼见着两人都有化身干柴烈火之势,赵让不敢再迟疑,猛捧起李朗的双颊,脸带红晕,神情凛然:“再耗下去,你便该上早朝了。日间以你的身份钦察失火,到底太过引人注目,不想浪费一日,赶紧开始!”   掩不住满脸失望,李朗叹气,不甘地放开赵让,闷声悻悻地先行走下玉辇。   作者有话要说:   猫都不想说了…… 第79章 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   冷雨虽稀疏,寒风却刺骨,十来个内侍提灯分列两排,直通向黑黢黢的废墟,一时间倒是把这阴森之处照耀得颇为亮堂。   李朗与赵让分别下了玉辇,随身侍从即时为两人添上披风,披风是整块牛皮鞣制而成,只经裁剪,中无缝线,既可遮风挡雨,又能御寒保暖,但李朗不待那披风着肩,便不耐地以手挡开:“累赘,拿走!”   赵让见状,欲言又止,伸手将已系妥的披风解下,交给旁侍。   李朗朝他微微一笑,也不多话,转身接过内侍手中的提灯,举步冒雨前行,到废墟前,就听身后侧的赵让轻声道:“陛下停步,请允臣先行。”   “不要。”李朗干脆利落地回了两字,步伐更大,一步跨入祝融肆虐后的残骸之中。   赵让无奈,只好快步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几步,李朗忽又驻足,转头向身后一长串的“尾巴”道:“你们无需跟着,在外等候就好。”   内侍们不敢违命,同时止了步,赵让皱眉,然李朗不等他发话反对,再次大步向前。   这座宫殿独立于冷宫最西,与其它地方都不相连,幸得如此,方未殃及它处。不过也正因地处偏僻,少有人迹,整座小殿烧得可说是面目全非,触眼皆是断壁残垣,然越往内而去,反倒越见完整,廊柱隔墙只是为火舌熏黑,却不曾付诸一炬或是倒塌。   赵让白日见此情形已感疑惑,此时便向李朗道:“这火,怎么是从外殿烧起?”   然李朗神情凝重,双目却不似在打量这火场废墟,答非所问道:“静笃,有件事,一直忘了与你说起。”   他见赵让趁机走到了自己前方,不由一笑,眼角眉目皆舒展了许多,话语亦显轻松了少许:“你那位王妃,奇袭了南越郡府,掳走了你儿子,你的旧部齐震旭倾巢出动,将五溪族王等一网打尽,却还是没有他们母子的行踪。”   赵让面色不动,沉吟许久,苦声一叹,低语道:“倒确是她的行事作风,求一时痛快,立断恩仇。”   李朗平静地看入赵让的眼眸,良久又道:“我令人将你的小女儿接入金陵,以防有人加害于她,按所收到的驿报,计算行程,也就这几日便能到了。”   这消息方令赵让动容,他先是现出讶然之色,继而轻吁口气,小心翼翼地拥住李朗肩头,喃喃道:“谢谢……”   “静笃——”李朗开口,喉头却似为异物所哽,唤了一声赵让后无以成言,默默反环住赵让的后背,须臾两人分开,相视一笑,李朗顺势握住赵让的手。   可惜心事仍重重,疑虑总层层,山穷水尽似无路,李朗原是打算开门见山,奈何见到赵让的人,偏偏什么也问不出口。   今晨大悖常理直奔承贤宫,主因实非相思煎熬,早前刚收到冷宫失火、赵让之妹莫名无影无踪的消息,不到日落,李朗又接到皇城司急报,道是王都城中发现疑是南越僭王妃的形迹,结合南越与滇桂国边境掘地三尺都难觅其踪,此女极有可能一路潜行至金陵。   中秋之后金陵城内因有重阳皇帝大驾出宫登高的庆典,城禁甚严,来往客商行旅出入城门都要经数次查验,方给予放行,那可疑女子便是在出城之际为禁卫拦下,本是要收押验身,女子见势不妙狂奔而逃,禁军穷追不舍了半日,却在将军别馆附近失了那女子的身影。   将军别馆自然是那回京畿述职至今仍滞留金陵不去的谢昆将军住所,禁卫心有不甘,在周边搜索许久一无所得之后,欲入将军府探查,却被谢大将军亲自出面,毫无转圜余地满口回绝。   禁军头目不过一小小校尉,自无法与谢将军权势相抗,只能悻然收兵上报。   皇城司得知此事后,抢先一步趁宫禁之前密奏皇帝,并联络别馆之内的潜伏耳目,希冀能获准信。   李朗接到此报先是怔愣,继而坐困愁城,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无助。   再□□复思索,他有了昨夜至今晨之举,疑虑难消的思绪中,初见赵让时的念头再次滋长:若那人做不到全心全意,便将他囚锁深宫,不到万不得已,终究是忍不下心害他。   李朗并不相信两人同行一路,眼见柳暗花明,自己对他的信任甚至已到可交付兵权,由他将兵护驾的程度,赵让还会别有所图——他图的是什么?   九五至尊之位?李朗苦笑摇头,赵让不是这般不知天高地厚之辈,就连重回南越割据称王都难撑一时,他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让赵让动摇的理由,便是那人的妻儿。   也许赵让只是想离开他这个非执着于私情不可、却又违逆不得的皇帝?   这令李朗心头猛然抽搐,好一会方缓过气来。   他以清茶代酒,与有孕在身的刘嫔对弈数局,在妃子温言软语中,逐渐拨开心头压顶黑云,冷静之后即刻便明白赵让一事的其间厉害,神秘失踪诡异复现,这都不可能是赵让单枪匹马所能为之,且静笃在宫中绝无可能有内应,最合乎常理的结论,便是有势力深抵九重禁宫之人暗中动作,目的当然是借赵让所能,以及他在李朗心目中的地位,剑指皇帝,戳其软肋。   然赵让的话里,几分真,几分假?   为何就不能对他坦诚相告?   仍因他是君,彼为臣?   辗转难眠到丑时过半,起身倚窗,听过一阵淅沥雨声,李朗到底还是拿定主意,不再踌躇,顶风冒雨前往承贤宫,到了宫门口,寒雨浇头的感觉竟是莫名的畅快,竟也让他意外收获赵让的关心与……少少醋劲,实在难得。   然欢喜之情到了如今,当他刻意挑起僭王妃话题,仍不得赵让坦率时,便近乎荡然无存,赵让满怀感激的亲近更令李朗下了决心,如果无法确保此人可信,那无论如何——   “陛下当心!”   李朗应声脚下一绊,猝不及防,整个人便要往前摔去,他忙不迭欲稳住身形,被赵让飞快地拉定扶正。李朗尴尬万分,不愿赵让窥破他的分神,四下胡乱看去,却恰好就让他觑见一物,手指着奇道:“静笃,你瞧那是什么?”   赵让闻言凝神看去,只见数尺之遥,灰烬掩埋之下露出一截碧绿来,他放开李朗,提灯上前察看,弯腰伸手将其抽出,两人同时辨认出,这竟是根玉箫,箫身极是别致,上雕一条昂首小龙,龙身盘旋于吹孔间,龙头则凌空于吹口,精致可爱,栩栩如生。   “这是?”李朗好奇,便要拿过来细细端详,赵让不予,转过箫身,就见玉箫尾处,果真刻着“卍伍”二字,正是当日李铭与他初见时诱他前往冷宫的玉箫。   “静笃?”见赵让面色阴沉,李朗又欲接手玉箫,赵让挡开道:“你别动,此物内藏杀机,若不小心触了它的机扣便会射出可刺透体肤的暗器,上边淬的毒见血封喉。”   李朗皱眉惊道:“难道……”   “是,”赵让将玉箫插入腰间,一笑点头,“臣女正是惨死于此物之下。”   “你拿便不危险?”李朗见赵让不假思索的动作,语气中不免流露出担心,他心念电转,目不转睛看向赵让,然赵让脸上亦只有不解之色,听他道:“陛下无需为臣忧心,惨祸发生后,那玉箫为臣……五溪王女所破,臣令当地工匠照物作了机括图,对其中底细还是了解一二的。”   李朗听罢默然点头,忍不住道:“这东西倒似走水过后何人有意置于此地,静笃可有同感?”   赵让不答反问:“若是如此,此人的目的是什么?”   这可难住了李朗,他沉吟着断断续续道:“自不可能是因我……我这纯粹是心血来潮,神仙也预测不了……那是……静笃,这物仿佛就是给你的,皇后既无实权,后宫中事,多要经你决断,就算不是你本人发现,也理所应当知道这玉箫现世。”   两人对视无言,心中皆如明镜,如李朗推断为真,仍是避不开一个问题:目的何在?   针对赵让,最终目的,导到尽处便是对付李朗。   “静笃,”李朗积压多时的疑虑到底不好按捺,他垂目低低问道,“你,真无一点眉目?”   赵让略一迟疑,缓缓摇头。   默然片刻,李朗叹声道:“罢了,我们继续前行看看,或许还能有什么发现——我是不信烧死于此处的人是那李铭,尸首倒确是个女子,只是都成了块黑炭,要掩人耳目也是容易。”   赵让抬眼,嘴唇微动,欲言又止,转身提灯于前,缓步领路而行。   不觉又走了一段,李朗环顾道:“这应是寝殿了——”   话音尚未全落,蓦然间眼前一花,前方的赵让将灯一放,回身便把他抱个满怀,力道之大,让李朗顿时后仰倒地,就着相拥之态在烟土灰烬中连滚了两周方停下。   李朗尚懵然不明事态,已然听到赵让吼了声“来人护驾!”,纷沓的脚步声刚到近前,赵让就把李朗放开,身形猛向前窜出丈余,迅速地消失了踪迹。   这一惊非同小可,李朗鱼跃起身,不顾一切挡开护驾众侍,狠狠一咬牙,向着赵让的离去方向狂奔而去,冲到近处,他也发现了内中蹊跷:那原先当是廊柱处,却生生现出一个方形向下的入口,借着后方的灯光窥视,竟能隐隐约约看见修得齐齐整整的阶梯。   作者有话要说:   虐的心情其实蛮好的……   以及那些几百万字的文到底是怎么搞出来的啊啊! 第80章 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   紧随而来的扈从内侍眨眼便不见皇帝影踪,个个魂飞魄散,近了才发现那诡秘的地阶,哪敢怠慢,只恨那入口甚窄,只容一人入内,当下由当值头目率先冲入,众人提心吊胆地全心护驾,孰料疾驱不过十来步,便已然见到安然无恙的皇帝与赵贵妃两人。   皇帝蹙眉问向赵让:“你未曾见到那人容貌,可能分辨出胖瘦高矮、男女年龄?”   赵让摇头:“适才只是眼角扫到异样,待臣追来,那人身影已然消失在此地道中。此人无需照明,可见其极熟悉此间路径,臣无能……”   “……静笃无需自责,”皇帝向赵让一笑道,“事出突然,若不是你,难保今日,朕要遭一次血光之灾。”   他声量虽低,却也足够让紧随身后的众扈从听个清楚,内宦是最能见风使舵之人,闻言纷纷跪地向皇帝道喜,顺带恭维赵贵妃的忠心勇武。   这正是李朗希冀的结果,见气氛缓和,他敛了笑意,抬头看向地道顶端,又从内侍手中接过提灯,向深处照去,然而地道幽深黑暗,灯光与其相较不过萤火之弱,一臂之外,仍不见五指。   此时地道入口处又有些骚动,却是留在上方搜寻的侍从前来禀告发现,奉上行刺者所用的凶器:一支小巧的袖箭,箭镞占大部,前锋与刃上青光隐隐,应是淬上了剧毒。   李朗脸色铁青,一语不发。   赵让小心翼翼地将袖箭从短而细的杆部提起,端详一阵后略略摇头:“虽然锋利,却只是寻常铁器,做工也算不得特别,怕是难查其来历。”   “无需费事,”李朗冷哼道,示意赵让也带上提灯,径自向深处而行,等赵让追上与他并肩后,他方缓了脚步,神情阴郁,“以这地道的规模和隐匿程度,毫无疑问是皇宫初建之时便已是完工通达,不然我幼时也长于宫中,不至全无风闻。”   赵让默然颔首,这金陵皇宫始建于楚朝初定,东海王分封金陵,据此为王城时,算来已是近百年的事,当时的东海王出于何种目的备下这四通八达的宫中地道已难知晓,然如此大兴土木之事却无明文记载于册,也鲜有知情者,可想而知,是历代东海王与王位同时传承的极密之事。   李朗的皇位,是杀兄驱父所僭,纵为其讳,也确实来路不正,怪不得他对皇宫秘事一无所知。   赵让几乎即刻便明白李朗心中所虑,朝后方觑了一眼,将声音压至近乎两人间的耳语:“陛下是担心,这刺客是太上皇所遣?”   李朗气息一窒,扬手示意众扈从退后至丈外,这才开口:“外间只知他被囚于深宫,甚至有早崩于我践祚时的传闻,可惜,我空顶一弑父弥天大罪的污名,却连父皇生死尚且不知。这些年来,暗中遍寻各处,都是徒劳无功。”   话到此处,李朗倏尔伫足冷笑,“静笃,他定还活着,并且就在这金陵城中!”   赵让先不应声,片刻才道:“大有可能。只不知此事与陛下那位早殁皇兄的家眷是否有关系。”   皇帝瞳仁紧缩,神情阴霾,隔了好一阵方再次举步而行,赵让随之,两人心事重重,都不再言语,侍从们未曾得令,只有远远尾随。   一路行来,地道内并无岔道,其间仍是黑灯瞎火,纷杂的脚步声在地道内更现刺耳,默不作声走了片刻,李朗忽有所悟,冲赵让道:“静笃,你那静华宫内,肯定也有秘道,当日你离奇失踪,总算是揭了谜底。就不知那秘道入口何在,这要彻查,大概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是。”赵让低声,“然静华宫非要害之地,陛下还是从寝宫处查起为好。”   李朗半晌不语,良久方道:“你想过没有,为何是挑在此时?我即位已快满六年,若要发难,怎么不趁我根脚未稳之时……”   未等赵让开口,那地道内原容两人并肩而行的宽度骤然收窄,又呈仅供一人通过之势,前方隐隐有光亮照射过来,两人对视一眼,赵让道:“陛下且退后。”   李朗皱眉,不悦:“臣子怎能命令皇帝?”   说话间便扳住赵让肩头,要把堵在前面的人拉开,赵让哭笑不得,反擎住李朗手臂,硬生生将他推到一边,低声道:“别闹!皇帝怎可随意涉险?”   李朗闻言,便不再坚持,定定地看着赵让,目光深沉,表情难辨。   最后是两名内侍先行通过入口,攀上地面,其余众人仍在地道中等候,不多时,那上去的两人再回地道,皆是脸色惊恐仓惶,跪向李朗,却是面面相觑,都不主动出声禀告。   李朗不耐,厉声呵斥,其中一人才叩头道:“奴婢不敢明言,还请圣上移驾亲睹。”   “我先上去。”赵让见状,抢先了道,不等李朗应答,闪身便进了窄道,李朗怒瞪了两名内侍一眼,也在前后护拥下,拾阶而上。   等他上了地面,此时仍有雨丝轻飘,正当鸡鸣之时,天色却依旧阴沉晦暗,只是纵然如此,也不至辨别不出此处位置,只需抬头一望,便可见不远处在雨雾烟笼中的宫殿侧影,那是内宫中人谁也不会错认的皇太后寝宫。   这地道的另一处开口,竟然就在泰安宫内,藏掩于寝宫后花苑中。   李朗再是定力高深,到此刻也是勃然变色,一时间怔然望着太后寝宫处,牙关紧咬,无法成言。   “事有蹊跷,陛下。”赵让挥退内侍,转到李朗身边,伸手向李朗,本意要劝慰及提醒,哪知李朗却骤然抬手,狠狠将赵让的手臂打至一边,眼角处尽是震怒:“蹊跷!这宫中还真是处处暗藏玄机,朕愚钝可欺,孱弱无能,还真是难以参透这些层出不穷的玄机!”   他霎时间目光如冰似霜,话语口气也似凛冽寒风,赵让默然,稍退半步,不避李朗的怒视,温和地道:“如今己入寅时,陛下也该准备早朝了。再逗留此处,也易为人察觉,于彻查蹊跷并无益处。”   两人近乎对峙,片刻后李朗雷霆收怒、冰消雪融,侧首微叹:“你……为何……也是,在这待下去未免打草惊蛇。”   皇帝松口,众内侍顿时都放下心来,虽说东楚这对至尊母子不亲是众所皆知的事,但似上次皇帝一意孤行烧佛堂、彰显两人嫌隙的事,当然是能免则免——再不济,也莫要在自己当值时发生。   当下一行人再从地道原路返回,李朗自去上朝议事,临登车前忽又止步,转身向赵让,伸臂将人一揽,毫不避讳地将他拥入怀中,声如蚊蚋,吐气如斯:“静笃,唯有你,莫伤我。”   赵让周身一僵,强笑道:“陛下,太后的事尚未有定论。”   李朗闻听,嘴唇微动,未曾出声,只将赵让重重地一抱,便乘辇离去。   呆立于斜风细雨中目送皇帝离去,赵让只觉寒意森森,直透骨髓。   他不敢在李朗面前自恃聪睿,这个惯于绝地反击的青年极有可能已对他起了疑心,赵让不知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与能耐,撑到大局已定、变数难生之时,更不知届时李朗会如何待他——   这一瞬间,赵让深感疲累,心中油然而生对叵测命运的敬畏,与苍凉。   返回承贤宫后,终因太过困倦,赵让简单用了早膳,在德明堂书写一阵后,将卷轴收起,坐靠着罗汉床小憩,过了一阵,迷迷糊糊间,感到屋中似有他人走动,便微睁了眼,忽而眼前黑影乍现,就觉来人气息炙热,唇上蜻蜓点水般一触,他悚然惊起,那人已退开一步,痴痴地望着他,似笑非笑。   “铭儿……”赵让轻叹,“你知你今日差点坏了大事吗?”   李铭一身小黄门的着装,五官未改,就是脸颊上延伸至脖颈处,有些黑紫色凹凸不平的泡状小点,让人望而生厌。   听到赵让此语,李铭并不意外,反而喜上眉梢:“你果然认出我了!我化装成那样,连镜子都不敢照,怕多看一眼就会忍不住自我了断,你还能认出是我。”   赵让苦笑,眉头却紧锁:“早前若不是我,换了他人将你生擒,你可怎么办?你自戕事小,你母亲苦心经营的形势,不全被你毁了?”   李铭神情黯然,他早已将屋中门窗紧闭,此时便大胆地坐到赵让身边,抬眼道:“我是不懂,都已到这一步,为何不直接动手除去李朗?皇宫里死人的事还能少吗?就算是皇帝,死于非命者的名号长篇累牍……”   赵让眼中一冷,不带表情地道:“皇子是要失信于我么?”   见李铭颓然不语,他又把口气缓和了稍许:“谋国事者怎能像你这么鲁莽冲动?若天下易主只是杀个皇帝便可成事,那谁还能坐稳这江山宝座?”   然李铭听在耳中,委实不是滋味,只觉赵让话外之意,是他犹不够格坐这九五尊位,不由就为自己辩解起来:“可是今日不也把李朗引到泰安宫了吗?那地道本就是要让他发现的,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要不是我,你妹妹……”   他戛然而止,赵让急追问道:“长乐果然是在你们手里,她怎么样?”   李铭却不愿爽快,他扭身向赵让,郑重其事道:“你抱一抱我,像之前抱李朗那般,我便告诉你。”   赵让心下暗惊,难道刚才地道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为李铭所窥视?但那地道是如此狭窄,两边皆为峭壁,他又该是在哪里藏身呢?若那地道内还另有乾坤,也真可谓机关重重了,当初设计之人必是天纵奇才,辅以王权国力,方得以成业。   他不动声色,凑过身去,将李铭拥住,停顿少许,默默放开。   “李朗能给你的,我也可以——”李铭目光闪烁,有些得意,“你妹妹是落到慧海手里,这丑秃,还想设计毁了我和她的清白,幸好我警觉得早,杀了慧海,刚好拿她的尸体金蝉脱壳。”   赵让动容,霍然直身道:“你说得详细些,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对于越更越掉收也没啥好说了。   写这篇感觉自己是不自量力,穷屌娶了位公主,结果怎么都伺候不好……可是真爱啊,不能唬弄=。= 第81章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   李铭本就对此事引以为豪,听赵让一问,更是不加掩饰洋洋自得的笑意,颇有些忘形地眉飞色舞:“那丑秃,给你妹妹和我都下了药,要我们行那苟且的事,我要是真遂她意了,哪还能有脸来见你?”   他说这话时含笑看向赵让,眼波流动,似春水荡漾,碧波涟漪,款款深情竟是不诉自表,赵让见状,心中暗暗叹息,这孩子以女身抚养长大,不知不觉间竟将其母的柔媚也学去几分;本就是较李朗更添几分妍丽的俊秀少年,辅以风流之态,只怕日后他即便恢复男儿身,风情入骨,也是难改,大有可能由此生出事端来。   暗地扼腕,面上却是不动声色,赵让淡淡地问道:“你既着了慧海的道,又是如何得以自保?”   李铭微微一笑,更是凑近了赵让,挨着他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原来慧海挟持着不省人事的长乐,同样是通过宫中密道,辗转来到冷宫。   当初设计这密道之人深谋远虑,早已想到若要这密道可在生死存亡间派上大用场,必得有途径通向宫外,这与世隔绝、人迹稀少、且坐落于近宫墙处的冷宫便成为首选。   且李朗之为人与仁厚无缘,待皇家嫂侄近乎无情,连帮佣仆妇都不曾安排上一个,遑论布入眼线,自信凭这对无所依恃的寡母弱女翻不出任何波澜,却不曾想到如此大意,恰恰成了宫内包藏祸心者的最佳巢穴。   如今子玉身在宫外,冷宫中便唯有李铭,慧海带着长乐直闯入他的寝屋,将仍然人事不知的长乐安置于床榻上,笑对默立在侧的李铭道:“主人吩咐,你待过子时便将此女送出宫去,宫外已有接应之人,天亮之前便可回来。”   李铭蹙眉,闻言大感不满,母亲堂而皇之地离宫自由,他却依然只能做这囚笼之鸟,莫说振翅高飞,连多行几步也要撞上桎梏,心中气闷,便不答话,转而专注看向长乐。   当日得知赵让即将归来的秘事,李铭也不大清楚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热血上头,不顾身份暴露之险,擅作主张,前去告知,不想竟被长乐看出破绽,他大惊之下原是决意杀人灭口,可一俟长乐差点失足落水,他又于千钧一发间出手相救。   这般矛盾的行径连他自己也迷惑不解,回到冷宫思来想去,终觉此女既是赵让的同胞手足,于心不忍也是情有可原,厘清混乱之后,他才心下稍安。   李铭可是万万不愿自承心软,他师傅每每谈及堂兄李朗,虽说势不两立,仍然多有赞叹:为人君者必不可寡威多爱,不可纵情肆欲,李朗淡漠于私心,正是人主之风范。   师傅之所以对赵让苦心费尽,各种手段威逼拉拢,甚至答应赵让匪夷所思的要求,正是因为李朗的动心动情。   情软人心,便生不忍,凡有不忍之心,必有不为之事——大忌!   李铭怔怔地凝视着长乐苍白的容颜,忽感到耳际一热,慧海凑了前来,轻笑道:“她很漂亮是不是?兄妹两五官倒是像的,可她却是小美女呢。”   烦躁地将慧海推开,李铭冷哼道:“无论是谁也比你这丑秃强,走远点!”   慧海笑容更盛,只是她脸上胎记过于骇人,这般挪移了五官的表情非但不起锦上添花之用,反而让她的容貌更加不堪入目,见李铭露出厌恶蝇虫般的神色,并不以为意,进而将半身攀附于李铭后背,轻声再道:“主人为那赵让真是煞费苦心,怪也怪他自己愚蠢多情,要像汉皇高祖那般亲父受制于人,也无动于衷,才是成大事之人。”   这话恰好刺中李铭的痛处,他怒火中烧,猛一挥手臂,将慧海弹开,慧海借势,向床榻倒去,正压在长乐身子上方,昏迷不醒的长乐似有所感,挤出一声低吟。   李铭大惊,忙施力要将慧海拽起,慧海闪身躲过,她未曾习武,身手却也敏捷,李铭一时心急,用力过猛,也未料到慧海竟能避开,收势不及,上身不由自主往前倾去。   慧海见机极快,即刻双臂敞开,一揽一拉,环住李铭的颈项,挺胸昂首,实实在在地与李铭亲个正着。   尽管内心对这丑怪的秃尼憎恶到无以复加的田地,但首次与女子唇舌亲热,李铭如遭晴天霹雳,一时间无法动弹,由着慧海肆意求索,直到他倏尔察觉慧海以舌尖将一圆形异物用力抵入他舌根深处,方如梦初醒,恨恨将慧海甩到地上,啐上一口,急用手背来回擦拭嘴唇,大怒道:“你!放肆!”   慧海跌坐在地,却不急于起身,仍是笑道:“别担心,刚刚给你吃下的东西,可是尊慈母交代的,绝不至害你。”   李铭面布寒霜,双眼冒火,只恨不得立马上前掐死这丑八怪。   他手指屋门,冷声命令:“出去!”   “不,”慧海低笑,“我摔疼了,怎么起得来?”   李铭为她这不知廉耻的搔首弄姿激怒得几欲发狂咆哮,他咬紧牙关,正待上前拖拽慧海,身后的长乐又发出一声娇吟。   说来也怪,李铭乍听之下,顿时感到心神一荡,血脉偾张,一股难以启齿的欲动从鼠蹊处沿极背直窜入脑,他骇然失色,不自觉将目光投向仍未睁眼的长乐。   少女似醒非醒,睫毛颤动,双唇微翕,两颊透出粉润,呼吸渐促,竟又是喘出声吟哦。   “你……这是……”李铭又惊又怒,转看慧海,她已爬起身,缓步贴上李铭,目中柔情似水,“别瞪我,这可是你母亲的主意。”   她大胆地拥住李铭微颤的身体,“谁让你对那姓赵的念念不舍,你母亲深怕你步入你堂兄的后尘,她这番苦心,你可千万体谅。”   李铭此时已是心跳如鼓,神智渐渐朦胧,只觉慧海的身躯也是娇柔可人,他情不自禁伸手搂向慧海,眼睛却定定看向长乐。   慧海微微一笑,亲了亲李铭的脸颊,移步至榻前,屈身扶起长乐,对李铭嫣然道:“知子莫若母,你再钟情于他,夺了他亲妹子的清白,纵使姓赵的认你这妹婿,你自己也没脸再见他吧?”   咯咯笑声中,慧海手腕一翻,已将长乐上衣衣襟处敞开,露出颈下白皙细嫩的肌肤来,再一拉扯,已能隐隐窥见少女的酥胸。   她见李铭禁不住浑身颤抖,两眼发直地盯着长乐胸前,状似无知无觉的傀儡般为人牵引着向榻前而来,愈发得意忘形,索性将长乐的裙摆也高高撩起,就等这场好戏开演。   哪知李铭近到跟前,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慧海牢牢钳制住,将她整个人提下榻来,逼抵墙壁,慧海惊得魂飞魄散,拼死挣扎,可她哪里能较得过李铭的膂力?   李铭双眼熠熠生辉,锋芒毕露,全身重量尽数压向慧海,解脱出来的两手紧紧箍住慧海的脖子,贯注上所有气力,竟令慧海纹丝不能动弹。   两人瞠目互对,各自面目狰狞,稍纵功夫,李铭感到抵抗的力度渐弱,继而全然消失,他犹不解恨,松手之后在瘫软如泥的慧海尸首上连踢了几脚,这才猛一张嘴,从中喷出一大口鲜血。   原来药效起时,李铭即知不妙,他心高气傲,纵使是相依为命的母亲,这般算计于他,他也不能甘愿俯首,趁全面发作之前,他暗中咬破舌尖,自始至终以尖牙磨砺着伤口,以口中剧痛来抵御媾合之想。   慧海果真不曾提防,李铭再见不得她那恶形恶状,杀心顿坚,且只消将她灭口,在母亲面前大可伪装作已如她愿,当下自然不再犹豫,痛下杀手。   只不过慧海虽是可恶,李铭却是第一回 真正地动手杀人,他眼见慧海在连遭几脚之后还是一动不动,探了鼻息,方才相信自己确确实实破了杀戒,心中非但毫无半分欣慰快乐,倒是茫然失措,如坠无底深渊。   此时长乐又一声轻吟,李铭跌跌撞撞至榻前,欲替她重整衣衫,长乐的眼角却在此时淌下泪来,就听她喃喃的唤了声“大哥”……   这一声便将李铭的自怜愁肠尽数驱散,他抹干自己眼中的泪,再给长乐清去泪水,对着这昏迷不醒的少女默默无声地道:“我不会伤你大哥,当然也不会伤你。我这就将你带出宫去,让你们兄妹能在宫外重逢。到时,你再莫要怕我了。”   再之后,李铭放火烧毁冷宫,自己则带着长乐从宫中密道离去。   他本还担心师傅会怪罪于他,不想当师傅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之后,不曾有半句责备,竟大为赞赏他的机灵聪睿、行事果决,慧海的死,显然在师傅眼中轻若鸿毛。   这中间的种种曲折,李铭理所当然地只挑了自己宁死不入套、反将一军将慧海杀死,然后利用其尸首金蝉脱壳的环节详细向赵让讲来,将慧海对长乐的不敬之举以及母亲的别有用心全都略去。   末了,他向赵让吐吐舌头,不无邀功之意地道:“你瞧,伤口还在呢,等到结痂就得忍着痒了。”   赵让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含糊轻笑,他起身从书案上取来那管玉箫,向李铭问道:“这是你特意留下的?”   李铭脸微微泛红,抬头笑道:“是放火之后埋入灰烬里的,后宫既是由你主事,你定能得到此物,也可知晓我安然无恙。赵让,你会担心我的安危吗?”   他如此率直地问出口,赵让略叹口气,却也毫不避讳地略略点头。   李铭见状大喜,笑逐颜开,转瞬又神情郁然,苦笑道:“适才我也深知不该动手,以身犯险是人主大忌,只是……只是见你与他……其乐融融,怎么也忍不下这口气。你说,你是非他不可?”   赵让喟叹一声,默然半晌,低声嘱咐道:“你在宫中,仍应多加留心。大业将遂,不要功亏一篑,这些儿女情长,不是你该思量的事。”   见赵让举出大事,李铭只有闭嘴,然他心下却琢磨,真到那时,他定不会任由赵让称心如意,李朗——   必死无疑。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想加快节奏啊!但是前面那么多铺垫……感觉不交待不行……   以及,因为是真爱,所以不忍心仓促待她@@   反……反正写完肯定要大修的!!!!这,这初稿就……唉,反正初稿都是狗屎,先写完再说(自己给自己鼓劲的白痴作者) 第82章 第七十三章、 第七十三章 、   后宫无端失火,加上早前谢皇后的迁宫事件,致怨念作祟的流言四起,不径而遍传于宫闱,浮表之下,尚有暗流,别有用心之徒将诸般不祥异事与当今皇帝的弑亲夺位、册立叛将、颠乾为坤联系,朝堂江湖噤若寒蝉的逆伦惨事,却在九重深宫内悄然撕开一道口子,虽说隐隐绰绰,矛头却是直指李朗失德不义无疑。   而偏偏将这股暗流带入众目睽睽之下的人,是皇帝的生母王太后。   诞下皇嗣仍不得宠幸、且出身卑微的太后在李朗登基之后,迁居于泰安宫,虔心向佛,不问世事已有经年。如今却忽而以后宫至尊的身份请入大崇恩寺高僧多人,在泰安宫内大行法事,诵经祈福,自不免引来阵阵猜疑之声。   李铭跟随师傅,混迹于众多比丘之中,近侧端详李朗生母,心中既觉得此妇人见识浅陋,愚不可及,然听这与己无半分血脉亲缘的太后,在师傅面前为那无名无分、不见天日的“金枝玉叶”而流露出真切的哀伤痛惜之情,又不禁油然而生欷歔,平白添了少许的愧疚。   他自在五内颠来倒去地焦灼,却不想师傅倏然将凌厉的视线投向他,不过一瞥之威,已是令李铭胆寒,暗自道:“我是当少些多愁善感才是,成大事者哪有这么多胡思乱想?这般下去,不止师傅和母亲要对我失望,连赵静笃也要看不起我了。”   虽说从未唤过赵让的字,李铭这一念间,将“赵静笃”辗转于思绪中,不过简单寻常的几个字,已令他心弦微颤,口舌生甜。   那日他趁势得寸进尺,硬要赵让一亲以示承恩奖赏,赵让拗他不过,终是苦笑着由了这少年遂愿。   长于深宫、几与世隔绝的少年得此天赐良机,自不会浅尝辄止,无师自通,沉浸于温热入怀内,只觉百骸舒畅,恨不能当场便能与心上人成其好事。   以致赵让将其推开,李铭仍意犹未尽,只是他深知此时此刻断然不是花好月圆的良辰美景,凝眸不舍那咫尺之遥的愉悦之源,不甘不愿地问道:“你说,与李朗相较,差在何处?”   他问得极是认真,心下惴惴,不想赵让愕然之后,竟是失笑以对,摇头微叹:“你啊……”   李铭在这佛语梵声中忆起赵让彼时的音容笑貌,仿佛百爪挠心,奇痒难当,他自知不妥,忙暗自断喝,敛住心神,偷眼觑向前方不远处与太后相谈甚欢的师傅,侥幸这回未曾被师傅留意到异状。   但李铭的心思因此而从赵让身上转到另一处去了。   师傅的计划打算并不曾对李铭吐露多少,李铭对师傅的信心却非一朝一夕蹴就,在师傅的言传身教中,李铭早知这名义上跳出红尘的僧侣,高深莫测,非但文武双全,对东楚的邻近诸国、北方强寇的大局走势,亦是了如指掌。   而东楚皇室的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轶事,这位得道高僧更是知之甚详,最重要的是,李铭深知母亲笃信于他——   他究竟是何许人物?   李铭不止一次感到百思不得其解,他起先以为师傅是父王旧部,才有这般忠心与肝胆,但见母亲待师傅顶礼相敬,反倒是前太子妃屈居仆位,也令他持子弟之礼,绝不可以“天潢贵胄”自傲于出家人。   如此怎能是昔日太子臣属?   可若说与天家李姓毫无瓜葛,那此人何苦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为李铭这一前太子的遗腹子谋权夺位?   当李铭在接应长乐之前,遵照师傅吩咐与北梁国来使相见时,内心的困惑达至巅峰。   李铭在大崇恩寺首次见到北梁国人,那来使身高甚伟,面目迥异于汉人,宽额高颧,眼深鼻耸,两道粗黑重眉煞气十足,虽也着一身汉裳,奈何其躯伟岸,自引人侧目,李铭并不矮小,却只能及到此人胸口。   那来使倒也和善,始终笑容可掬,尊称李铭“王子”,汉话生硬但流利,言辞客气有礼,并不似李铭于书卷中所构想的“蛮夷”之像。   来使自称为“石”姓,是东楚皇室南下之前所赐汉姓,李铭依稀记得,先祖改朝换代的开国之初,是曾得四方狄戎相助,后以赐姓封邑为报,他只是不明白,师傅与北梁暗通款曲,难道是要借北梁之师剿杀李朗?   然北方强寇凶悍暴戾,李铭纵无切身体会,也不至一无所知,莫说如今仍有源源不断的汉民渡江南下逃避兵燹之灾,东楚如今龟缩于江南,久无能问鼎中原,也正是这北方强梁之国横亘于通途上。   东楚与北梁,于情于理,不都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么?   师傅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赵让知道吗?他又会怎么做?   李铭迷茫于自己的思索和困惑中,直到猛一回神,悚然惊觉身边众人纷纷跪倒,他忙不迭地学样,偷眼窥去,才见前方仪仗肃然,原来是皇帝圣驾到了。   太后苦心召来僧人们日夜不休地诵经祈福,归根结底自然是为了皇帝,李朗再不愿参合其中,也无法对太后的所作所为全然无视,何况法事的施行就是在云谲波诡的后宫之内。   这事在师傅的意料之中,李铭当然也不感意外,然而李朗竟把风口浪尖上的男妃赵让也一并携来,又真万万让人想不到。   李铭跪在地上,暗觑这两人,愈发觉得心中酸楚难当:   李朗稳步行于前,不致昂首阔步,然一身盘领窄袖、腾跃于上的金线舞龙黄袍,不怒而威,自有执锐披坚、马上天子的雄风英气,绝非长于深宫、沦于妇人脂粉群的王孙所能相提并论;   而赵让,李铭心下咯噔,那人约略在李朗身后两三步之遥,却仍是最近皇帝之处,两人鹤立鸡群,和众随扈距离拉得颇开。   当是李朗的主意,这位别具一格的男妃却是着亲王常服而来,乌纱镶金日冠,同是盘领窄袖,颜色为赤色的服袍,金线织就的龙盘于两肩,腰束玉带,足蹬皮靴,尽管相貌上他并无出众之处,但李铭看来,那份波澜不惊的神态举止是如此地恰到好处——居然与皇帝贴合相契到无以伦比。   李铭不顾一切地由下至上盯着两人,气血翻涌,几欲作呕,直到身边的比丘悄悄伸手迅速拉扯着他的袍袖,李铭这才察觉自己竟是恨到咬牙至格格作响。   幸好等他深吸长出数口气,重归心平气和后,皇帝与赵让已和太后、师傅一道入了内殿。   李朗当然不晓得适才在外跪爬了满地的僧侣中有一人恨不得将他杀之而后快,他今日特意早早退朝,带上赵让,可谓是向母后兴师问罪而来。   本想母子之间私底下解决,但太后执意把大崇恩寺的主持叫到身边应话,李朗心下虽说不快,转念又想,本也打算亲往寺庙探究此人深浅,现下机会提前,也是好事。   转眸看赵让,见那人也并无异议,李朗便无声点头,但面色仍是肃然。   待屏退左右侍从,皇帝居中高坐,太后与高僧海玄同为一列,而赵让则居另一侧与太后相对。   四人安坐之后,一时鸦雀无声,太后见皇帝始终眉目凝霜,心知儿子并不喜她这般大张旗鼓,先叹口气,道:“皇儿,你打小便天不怕地不怕,只是你命中尊贵,鬼神难伤,但……但你总要为太子和你那尚未出世的骨血多做思量吧?”   李朗稍作沉默,转向海玄,开口问:“大师所见,也是这后宫中怨念重生,非请动神佛不可?”   海玄双手合十,宣了声法号,并不言语。   太后见李朗到这般田地仍冥顽不化,忍无可忍地动怒叱道:“皇儿,你莫要为难大师!”   李朗正欲辩驳,见座下的赵让神色一变,他勉强咽了话,静待太后下文。   要说他又怎能不气?正当多事之秋,皇后从未能与他同心同德也便罢了,连亲生母后都挑准时机冷不丁背后一枪,这般大张旗鼓,名为祈福,实则不正是变了法儿地责备他这皇帝、儿子于国无能,于母不孝?   但太后脸涨成紫红,显也是激动已极,她连抚胸口,赵让见李朗并无表示,而以海玄的身份显然是不能多言,暗中轻叹,自行出声唤来宫女,侍奉太后,好一阵子,太后扬手挥退宫人,瞥了眼赵让,亦是惋惜一叹:“我出身穷苦,这是所有人都晓得的事,八岁就入了宫,大道理是不懂多少,可能也做不了你这皇帝的生母……”   “母后说这话,是要我以死谢罪吗?”李朗几欲要拍案而起,奈何海玄仍在,他唯有忍耐,只是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令他头顶处隐隐作疼,他不禁伸手按揉,气势汹汹的话脱口而出,如离弦之箭。   “老娘娘,”赵让置身于这天家母子之争,看海玄此时已紧闭双目,手捻佛珠,对此人的能耐亦感棘手,当下却也只能好言相劝道,“陛下勤民听政,宵衣旰食,自不能常在太后跟前尽孝……”   “让儿,”太后打断赵让的辩解之辞,正色道,“初见你时,我便曾问你,为何皇儿不令你带兵打仗,反把你置于后宫这妇人堆里来,你说你是戴罪之身,你自觉羞辱是不是——我如今便当着你的面问皇儿,皇儿,你把一个好好的男子搁在妻孥的位置,你对得起他?你莫若就照了律法将让儿斩首,也胜于这样一辈子折辱他,让他一个男人,还要担个以色事人的恶名!”   李朗闻言勃然变色,赵让亦是哑然,两人在电光火石间对视,各自心惊,万万料不到太后竟会作此骇人之言。   然太后言犹未尽,继续冲李朗道:“你身在天家,什么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你全然无动于衷,母后绝不怪你,我们母子所受的苦难,全靠着你的出息,才有了结束的时候……只是皇儿,你心中,就没有一点害怕,没有一点后悔吗?对你大皇兄的正妻和仅剩的骨肉不留半点情份,你真不觉自己作孽?”   作者有话要说:   =。=累死了。下一章尽量间隔时间短一点……以及我要撒糖,我一定要撒糖!!!!!! 第83章 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   泰安宫的法事直至日落方休,然而皇帝仅逗留了不足一个时辰便匆匆离去,虔诚为国事焚香祷告的诸僧多感失望。   不依国主,则法事不立。   当今圣上并不崇佛已是天下皆知,自登位得势起便重启“度牒”,要价畸高,未得此官府发放的出家许可,无论僧尼道,一经查出,便是劳役,男子甚至可能配发戍边。   且继位数年,大崇恩寺从未得皇室香火,也是铁板钉钉的事实。   所幸尚有礼佛至诚的太后坐镇,本朝也还不至丧心病狂到开罪天下士子,公然推倒孝道,皇帝终究不能明目张胆地违抗母意,没有做出毁经灭佛、逼迫比丘还俗一事来。   只是当这离经叛道的皇帝从匍匐于地的僧群中一来一回,众多低垂的光头上,无数双眼睛偷觑向他,与那理直气壮紧随于其后的男妃。   芙蓉帐暖度春宵,原来不止红颜可惑君心,断袖情深,也同样能祸国殃民,令天下倾覆,这般天子,真就能承载运命,代天被泽苍生吗?   皇帝离开不多时,太后与海玄住持出来宣告,圣上愿受佛光沐浴,不日将至大崇恩寺拜佛上香,以求河清海晏,盛世太平。   此言一出,佛号四起,太后心满意足地向海玄微笑道:“皇儿顽劣,大师莫怪……想不到让儿倒是颇有见地,若非他开口相劝,这回只怕也不能成行。”   海玄双手合十,垂目回道:“阿弥陀佛,太后功德无量。”   李朗应下此事,多少是因为当时形势骑虎难下,生母当着他人的面这般斥责,可说是一点情面都不给,他一语不发,面色铁青,将视线移至殿门,长袖中双拳早已是紧握至发颤,头痛欲裂,只想起身便走。   太后不依不饶,还待开口,赵让倏尔笑道:“海玄大师,《菩萨本行经》中,不知佛祖释迦牟尼如何告语阿阇世王?”   他声虽不大,却极是清楚,目光闪动,直视海玄。   无论太后亦或皇帝,均未料到他忽有此语,母子面面相觑,皆感惑然。   唯海玄了然于胸,合十微笑:“佛重告使言:‘语阿阇世王:杀父恶逆之罪,用向如来改悔故,在地狱中,当受世间无百日罪,便当得脱。’”   语罢转向太后,若菩萨低眉,劝慰道:“我佛慈悲,陛下圣德,自有天佑,太后无需过忧——”   “大师,你有所不知,”太后神色缓了一缓,眼角噙泪,她凝向李朗,哀声唏嘘,“我本是服侍妃嫔的宫人,出身低微,无名无分,皇儿也因我之故备受欺凌。若非佛祖庇佑,只怕我母子早已葬身这深宫之中。我所求无多,只望皇儿及子孙安泰平安。后宫怪事频频发生,这法事,不就是为了皇儿祈福么,却不得他领半点情意!”   赵让看一眼上座的李朗,再次笑道:“太后拳拳慈母情,圣上怎会不知?只是后宫行法事,或许效果有限,不若,圣上陪同太后亲至大崇恩寺上香礼佛,祈求国泰民安、社稷祥和,既可遂太后之愿弘扬佛法,又可彰显圣上孝道,一举两得。”   太后听罢,喜上眉梢,连连赞好,她殷切的目光投向皇帝,李朗无奈,只好答应,当即定下重阳前后,出宫参拜。   取悦了母亲,又得太后不再于宫中召行法事的承诺后,李朗如坐针毡,匆匆告辞,赵让当然不会单独留下,待回到承贤宫内,李朗的面色依然青黑,闷声不吭地直入寝殿,不解袍衫,不除靴袜,便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   接过内侍捧来的参汤,赵让屏退众随从,缓步到床前,犹未开口,李朗忽将两眼一睁,剜着他,咬牙道:“拿开!”   赵让略作踌躇,也没有再劝,依言将参汤搁置,重回床边,默默立于尾侧。   两人沉默对峙约莫一刻,终究是李朗按捺不住急躁,弹起身来,锁紧眉头,没好气地道:“你……”   刚冒出一字,忽觉太阳穴处跳痛难忍,他霎时收了声,伸手抚按。   赵让见李朗脸色又是一变,也不再与他怄气,忙上前将他拥扶入怀,小心翼翼地令李朗重新躺下。   李朗识趣,存心有意地低低呻1吟了数声,仿佛不胜痛楚。   果然赵让神情担忧,俯下身,双手抵于李朗穴位处,轻轻按揉,低声问道:“疼得厉害?要不要宣御医来看看?”   趁势抬头,倚上赵让的腿膝,李朗的心情总算如雨雪初霁,装腔拿调地哼哼两声,也不应好与不好,闭了双眸,状如盹寐。   赵让微叹口气,已知李朗并无大碍,只是身心俱疲,怠于休息所致,一时间既感心疼,又不晓得拿这赖皮皇帝如何才好,只好尽可能保持纹丝不动,两手却是不停。   李朗起初只觉赵让的手指微凉,力道恰好,让他疼痛纾解,渐生暖意,将他适才的怒气与憋屈消弭无踪,心情一平静,多日来累积的困顿与疲倦席卷而来,宛若涨潮的海水,不知不觉漫过他的神智。   然他未尝有一丝一毫的惊恐,唯有安心,仿佛沉浸于其间,乱象平息,万物不扰,愈是舒畅愉悦,他便愈发难以重振精神,从喉间呢喃出两三声呓语,竟就是枕着赵让,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李朗一觉醒来,视野朦胧中辨清上方赵让的容颜,先是迷茫,继而猛然惊坐而起,不无愧疚道:“我睡多久了?你怎么不将我移到枕上去?”   赵让轻笑:“重逢那日你便肆无忌惮在我面前睡得人事不省,我那时还想,你这皇帝实在太过任性,我要对你图谋不轨,可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说话间他定定地凝视李朗,目光沉如深湖,李朗看着心悸,不觉在他面上轻如鸿毛的一抚,别有深意地笑道:“你纵要害我,又能逃出我的手掌心么?”   两人携手相偎,默然无声,稍许,李朗迟疑着问:“太后所言,可真是你的原话?”   赵让不答反问:“你说呢?我当如何应对,方能成全你圣明天子的美名?”   听出其话中的讥诮,李朗愠色再生,改斜靠倚势为正襟危坐,微提了声音:“你仍觉得,这是我对你的羞辱?我——”   话音未落,万万想不到赵让却主动凑了前来,在他唇间得成一个“蜻蜓点水”,李朗哑然怔愣,就见赵让淡淡一笑,笑意盈满眼眸,令他并不出色的容颜如玉温润。   语轻意重,如叹如诉,带着赵让紧握住李朗的手,十指交缠间,赵让道:“阿朗,既是得你这份情,宠辱于我,无惊无惧,又有何苦何患?”   顿了顿,他自嘲地一笑:“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   李朗微微眯了眼,忽而双手一翻,直接滑入赵让衣襟中,神态若猛虎跃跃欲试:“不论如何,总是你令我破绽频生,你欠我——既是宠辱不惊,那便让孤王验上一验!”   赵让猝不及防,给李朗一扑,毫无意外地倒在绣被上,他回神辨出顺势压上身的皇帝眸中耀眼亮色,不禁苦笑,颇生了些自掘坟墓的悔意。   见赵让无意反抗,李朗志得意满地一笑,昂然道:“你自行宽衣解带,嗯,静笃可懂房中秘术?”   “你胡说什么……”赵让此时方觉大事不妙,待要起身,奈何李朗仗着身重与居高临下之势,将他的腰腿锁得紧实,压根动弹不得。他从下仰视,更觉年少于他的皇帝满脸奸邪,足可跻身“登徒子”之列。   李朗对赵让霎那间便红透了两颊与耳垂大感有趣,色心更是膨胀,他本就存了戏弄挑逗之意,只是也怕举止太过,伤了身下这君子的颜面,但到此时,已然什么都顾及不上,轻啄微咬着赵让艳若霞色的耳际,忍笑道:“殿下,将军,此情此景心如止水,方能显真道行啊,你说是不?”   赵让无话可说,唯有别头错眼,紧封唇瓣,任由李朗取笑。   李朗自不会止于言语,当年为蒙蔽谢氏,怡然风月,鱼水欢畅,且多是与精通柔媚之术的男女,习来的种种淫巧奇技,花招迭出,用来招待赵让,简直是大材小用,战无不克。   他自是清楚赵让若真不甘不愿,两人的床笫之戏也要索然无味,既是得了宠,便也顺理成章地卖个乖,李朗费劲口舌,先行取悦讨好,终究是换得赵让半推半就的妥协——   李朗倚床半躺,令赵让坐于其胯部,由本人抬身分臀,缓缓吞入昂扬雄物,以此姿势,李朗便可好整以暇,悠然自得地享受欣赏,他委实爱煞赵让这一刻脆弱不堪的模样,纵使那久经沙场的身躯伤痕累累,也掩不住云雨行欢时惊心动魄的美艳,遑论这人的容纳,是如此彻底与温暖。   李朗扶住赵让与他紧紧相连的两侧,在赵让惶惑不安的目光中,助他再次抬臀,重重落下时,恰到好处地挺长1枪相迎怒撞,顺遂逼出赵让的一声惊呼。   他在喘息间隙诱笑道:“静笃,你,你出声么……”   这请求嗲味十足,赵让听着头皮发麻,苦苦熬住从体内涌上的一波又一波席卷身心的狂潮,咬唇不语,直到李朗索性将他拉下,两人胸腹紧贴,他才就李朗的耳畔,狠狠地咒骂道:“你,混蛋!”   李朗低笑不止,再次怂恿道:“你好好待我,我有些个特殊的礼物,要赠予你。”   作者有话要说:   真爱好累=。=话的时间比想象中多……   We spend most of our time slogging along,discipling ourselves to poke out a paltry page or two,groaning at the end of the day with the knowledge we`re probably just going to have to rewrite it tomorrow. 第84章 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   宫中大兴法事当日,转过午后,艳阳高照的万里晴空倏尔急遽阴沉,不多时黑云压城,眼见着一场滂沱大雨将至。   禁军头领魏一笑的府邸门口,家丁们趁雨势未落,匆匆将大门两端“气死风”的提灯点上,刚刚完工,就有一身材中等、戴斗笠披蓑衣的人急奔上前。   那人到了门口,被家丁拦下,也不开口,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递去,为首的家丁细细看过,率先让开,让来人进门。   来客显然极为熟悉魏府的布局结构,避开大堂,直奔后院的小花厅,一路上奴婢来往,并无人上前过问。   直到花厅内,那人才把斗笠取下,露出真颜来——竟是个高挑的妙龄女子,不过双十年华,肤色白皙,圆脸大眼,两颊因事而泛红,艳如桃李。   她微微喘着气,捆斗笠于背上,笔直而立。   内堂听到动静,很快便有人迎出来,将女子领入书房,魏一笑在房内负手而立,眉头深锁,见那女子,只是略颔首,淡淡地问道:“那小女娃可安顿妥了?”   女子朝魏一笑跪下俯首道:“是,属下遵照头领吩咐,已将她交由可靠人家看顾,并留下小队三人暗中保护。”   魏一笑点头,示意女子起身回话,然始终未舒展眉心,下属行事得力,自是值得欣慰,可皇帝大动干戈,除命兵部尚书调遣精兵一路护送,驿站层层得旨安排食宿,还令他派遣心腹干将,到底竟是为了那赵氏的私事!   他读书无多,也不知前朝有名的“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等风流轶事,只是身为国臣,对主君公器如斯滥用,总是难以歌功颂德。   皇帝自有夺1权篡位之行,直到登大位迄今,魏一笑跟随旁侧,得险中富贵之余,自认还是略懂君心的。   年轻的君王雄心勃勃,不甘仅据江左之富庶而弃问鼎之志,数年来大刀阔斧,杀伐征战,无不是为北上而积蓄力量。   为天下而生的霸主,怎可裹足于贻笑世人的断袖之恋,生出不该有的儿女柔情来?   那南越僭王,真是该死,当初将他押回金陵途中,就当暗下杀手,永绝后患,也不至陷入现今这般不得不与那谢濂联手的境地。   魏一笑正自愁眉不展,忽听得那女子试探的开口:“首领可是打算除去那位贵妃?”   “确有此意。”魏一笑并不讳言,日后动手,也要依仗这位年轻下属的助力,命她前往南越看护照管赵让的小姑娘时,他在心中已有些隐隐的打算,当下又道,“只是圣上护得紧,我不得不与谢尚书联手……你可还有什么良策?”   女子略一思索,笑道:“首领这不是已经取了上策么?圣上怪罪下来,首领也可以置身事外。不过,属下刚回王都,便已听传闻,谢皇后失德遭迁宫,如今谢尚书少了后宫内应,也不知要在朝堂如何动作,方能除去身在大内的妃子。”   “引蛇出洞。”魏一笑将谢濂的计划简略说了一番,见女子目中闪过疑虑,缓缓摇头,沉声道,“王都禁军非同小可,谢氏经营多年,谢昆现又身在金陵,即便我无法在这事上脱身,清除谢氏之前,圣上也绝不会追究于我。”   这结论是魏一笑斟酌掂量多时,权衡再三,他到底相信皇帝终会以大局为重,不会作茧自缚、自取灭亡。   只要清掉君王身侧的奸佞,皇帝仍为不世明君。   当然上上之策,如这下属所言,就是将全部责任尽数推给谢家,到时皇帝的报复,必定血腥而彻底。   他稳下心来,向那女子道:“你一路奔波辛劳,如今还有件事,需要你前去查个水落石出。”   赵让的僭王妃极可能曾现身于王都之事一直盘亘于魏一笑心头,挥之不去,其中更似牵扯到谢昆,难不成那谢昆与其父已是公开决裂,与赵让沆瀣一气?   女子听罢,正要领命而去,魏一笑唤住她,郑重道:“此事宜速不宜迟,你最好两日之内,便能有消息上报予我。”   “首领放心。”女子低声答道,重将斗笠戴上,与来时一般,尽量避开府中仆婢,出了门去。   此时雨已经倾盆而下,似龙王嚎啕,街上几无人迹。   女子冒雨冲了一阵,到底还是败于豆大而密集的雨点之下,躲进一处人家的屋檐内。   她抖了抖身上的雨水,望天兴叹。   适才见首领决心已下,她倒也不好多做非议,不过以她谨慎的天性,赶在重阳日皇帝圣驾出巡时,寻机将随行的贵妃诛杀,这般计划,又是在如此匆促的时间内,孤注一掷,令她有些难以相信是魏头领所能认同的谋略。   如若当日贵妃……南越僭王并不在出游之列,安排得再天1衣无缝,也不过空中楼阁。   何况当圣驾之面痛下杀手,念转及此处她便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那皇帝心狠手辣,屈伸自如,远非吃斋念佛的主,哪怕当日并不发作,待到时机成熟,就不知伏尸多少,血流几何了。   她低眸沉思,心中愈发不安起来,若首领执着一意孤行,或许她该趁早寻条明哲保身的生路——   那赵氏,到底有何神通,既让朝堂诸臣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以男儿身熬煮“迷魂汤”,将皇帝折腾得神魂颠倒?   虽是阅历丰富的皇城司暗探,到底也还是少女心性,她遐想联翩后,蓦然惊觉雨势已弱,不由讪笑自嘲,把头上的斗笠往前一压,再次冲入雨中。   这回她直奔秦淮河畔,此刻时日尚早,烟雨朦胧,并不见水楼上红袖招展,莺歌燕舞,她这女儿身也做不得寻欢客。   敲开其中一扇红门,她闪身入内,勾栏空寂,无声无息,开门的小童显是认得她,打着呵欠算是招呼。   她倒也不计较那小童的无礼,径直上了楼去,行至最里亦是最宽敞的一间,干咳了两声,伸手推开雕有鸾凤和鸣图案的紫檀双木门,顿觉香气呛鼻,她克制不住连打两个喷嚏,就听一阵脆啼般的笑声:“仙儿妹子来了。”   厢房内的布置着实令人眼花缭乱,床榻、几案、桌椅等木器若非紫檀便是花梨,雕镂甚繁,五彩朱红,描金镶边,屋中还有据墙而立的壁柜书橱,上面摆满了象牙瓷器、金玉重物等古玩珍宝,只是排列毫无章法,主人似随心所欲地堆砌而已。   原来这女子闺名“羽仙”,听房内人这般招呼,不由圆脸微红,叹气道:“二姐,陶公子。”   室中床榻上原是半依半躺着一对男女,女子鬓发松散,脂粉未施,肩腰皆露,神色慵懒中自透出青楼沾风惹尘花的狐媚,她率先坐起,拉开绢纱帐幔。   而那男子年约三旬,高额长脸,肤白无须,双眼微眯,攀在女子香肩的手指修长白嫩,如能手掌缩小,几可假作女子的纤纤玉手。   这陶公子在那“二姐”的搀扶下,缓缓地起身,向羽仙笑道:“你这娃儿,专扰人清梦。”   “虽然没有太阳,可是已经午后了。”羽仙拉过一张的太师椅,正对男子坐下,她见男子浑身柔若无骨,不剩半点阳气,眸中掠过一丝怜悯,稍纵即逝,皱眉道,“不是我爱生事,是首领又有催命符到。”   这名为“海市蜃楼”的画舫水楼原是隶属皇城司的统辖,经营之外,还兼有收集情报之能,当年春秋名相管仲置女闾而筹军资,也靠女色招揽网罗可用之人,直至今日,未有改变。   陶公子向那女子使了个眼色,女子披上纱衣,轻盈而退,紧闭双门,他才开口道:“正巧有一事,我要告知于你,就我所见,此事只怕非同小可。”   羽仙的心骤然升至喉头:“怎么?”   “就在前日,来客中有北梁国人,座中陪客,我竟不曾认得一人,但观其言谈举止,倒像是出身名门世家。”陶公子边思索追忆,边道。   那波客人是日落之后即至,一行八人,占了东字的一号厢房,陶公子迎来送往,眼光如炬,一眼便看出至少有五人非中原汉客,而被簇拥其中的那位,更是腰佩躞蹀,围着野马皮所制成的徐吕皮腰带,脚蹬“红虎皮”靴子,这红虎皮当然不是红老虎的皮,而是野生的獐子皮,江南罕见,便在北境也是达官贵人才用得起。   秦淮艳场,南来北往的客商为数不少,然这群人还是引起陶公子的注意,他边安排歌女舞姬,边居于厢房楼下。   青楼中玄机处处,床下、墙壁等处皆藏有铜管,通往邻间或正对下的屋中,便于监听娼人与寻花问柳客的对话。   那北方狄戎当然是不懂这些精巧花样,谈笑风生,并无多大顾忌,不过多是男子们酒色财气环绕下的不堪言辞,陶公子正觉无趣,却乍然听到内中一低沉的声音用生硬的汉话道:“这江南的汉女长得漂亮,柔柔媚媚的,也就算了,可是连男人也那么好看,不,应该说,最好看的,就是男人哪。李公子,难怪你们的皇帝,喜欢男子,是不是那个姓赵的,比你还动人?”   一阵哄堂大笑后,是个少年压抑了怒气的冷声:“石兄,你醉了!”   羽仙听到此处,霍然起身,讶然道:“那北梁国人姓石?”   陶公子意味深长地点头一叹,重斜卧于床,笑道:“没错,正是北梁皇族的石姓,那人竟敢潜入敌国,胆子够壮,可是……这不恰好说明,东楚有人接应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自己快写到打仗了@@ 第85章 第七十六章、 第七十六章 、   羽仙虽也推断出这个结论,但听陶公子这般轻描淡写地出口,仍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失声道:“那,那你可认出那少年了么?”   陶公子眯缝着眼,向羽仙嘲弄一笑,奚落道:“简单,那少年额头上可是清清楚楚刻着‘细作’二字,许是受过黥刑之人,可好认了,你到城内大街多转两圈,便能逮个正着。”   脱口而出后羽仙已然心生悔意,如今遭陶公子一阵抢白,也只好忍气吞声,轻咬下唇道:“莫光顾着取笑我,再说说那些人,真不能从中窥出什么端倪来么?”   见那陶公子慵懒不语,闭起双眸,形似假寐,羽仙急了,起身到塌前,跺脚道:“大公子!这不是无足轻重的鸡毛蒜皮,事关国祚,您倒是别摆个高高挂起的样子呀!”   她天生白皙粉肤,虽经这段时间舟车劳顿,风吹雨淋,仍是较寻常市井女子更显细皮嫩肉,这一着急,两腮坨红,直若涂脂抹粉,五官再不出彩,也堪称艳丽夺人。   那陶公子睁眼,瞅着羽仙嬉笑:“哎,你紧张个什么劲,像你那么漂亮的姑娘,别尽日参合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里,就该好好琢磨怎么找个合适的婆家,郎才女貌,你也好开枝散叶……”   羽仙把脸一沉,刚要开口,又将到嘴的话生生咽下,轻叹道:“我知你心中仍有恨,可你别忘了,若北梁狄夷当真渡江南侵,掠地破城,到那时不知有多少生灵涂炭,你我,还有这里的姐妹,哪个能逃得开去?”   见陶公子冷笑不语,羽仙不假思索地坐上床榻,半边身子向着他,低低地道:“我才不要什么开枝散叶呢,你又不是不懂。”   她语带怜惜,愁云凝于眉间,陶公子霍然坐起,腰挺背直,猛挥手嘿然道:“罢罢,最不吃你这套!”   他脸现怒容,瞪着羽仙,却把羽仙逗得“噗嗤”一笑,他倒也跟着笑了,垂头掩去眸中油然而生的悲凉之意,把那日北梁人屋内的情形回述了一遍。   那主动挑话的北梁人听少年冷斥,并不以为意,反而穷追不舍道:“李公子,我可没醉,我们自过江以来,遇到的东楚人,无论男女老幼,你最好看。这话要是半点不够真心实意,就遭天打雷劈!你们说是不是?”   羽仙听着陶公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不由撇嘴,都说北梁国人狄戎不化,粗鄙不堪,居然把这江南浪子动不动就赌咒发誓、讨好妇人的油腔滑调学个八分。   那少年按捺不住,勃然大怒:“无礼粗人!你别以为你是……”   陶公子正竖直了耳朵要听他脱口而出的内容,不料那少年却倏然止了声,转化成“呜呜”的呻1吟,接着更是凌乱难分的铿锵声、重物撞地声、旁人插入的惊呼声,不一而足。   幸好这纷乱持续时间不长,须臾复归宁静,紧接着是那北梁男子似有意压抑的声音:“小公子功夫不错,可惜气力稍嫌不足——你在那全是妇人的地方长大,弓马之术怕是半点不会吧,不如跟着我回那边去,我教你骑马,再送你一匹千里良驹,纵横驰骋,怎么样?”   “谁说小爷不会!”那少年显是气急败坏,几个字宛若从牙缝中挤出,“犯得着你教?”   “你会,”北梁男子倒也不恼,轻笑,“只怕连我们那的女娃都比不过。”   一声似筷击酒瓯的声音,这声音愈发地大起来,极有节奏,那屋中一众男子合着吟唱道:   “李家小妹自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   左射右射必叠双。   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唱完,众皆放肆大笑,就听那男子打趣的话语再次响起:“李家公子,你自问看看,有没有李家小妹这能耐?没有的话,不妨乖乖地随我回北梁去,也把奉做最尊贵的上宾,不比在这成王孙公子差。”   陶公子说到这儿,嘎然而止,看向旁侧的羽仙。   羽仙此时已然听得一脸入神,脱口问道:“没了?”   “你当我说书么,”陶公子啼笑皆非,正色问,“你可从中听出什么究竟来了?”   怔了一怔,羽仙沉吟道:“那北梁男子既是贵族打扮,又颇通汉话,懂汉俗,还姓石,想来……他这皇亲国戚的身份是坐实了,就不知是北梁王室的谁了。至于那东楚少年,虽则北梁人一直拿他打趣,但也没有真逾规放肆,此人——唔,王孙公子?”   若这少年是身份不低的世家子弟,在这金陵王都耳目众多之地,竟毫无顾忌在大庭广众下与敌国贵族相交,不惧连累父兄族人,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可如果他只不过是个升斗小民,那北梁王族来客为何找上他?   羽仙忍不住发问:“这群北梁国人这般招摇过市,难道不怕被皇城司探查到形迹么?”   陶公子冷笑:“两国虽敌对,买卖可从不曾中止过,民间来来往往,官方素来是睁只眼闭只眼。那北梁人只消说自己是商贩,东楚这厢又怎会无事找事地细查?便是真找出破绽,上面不深究,下面做事的小卒,有几个是高风亮节到阿堵物不能解决?”   羽仙听他这般冷嘲热讽,半晌不能成言,不无惆怅,直到陶公子的手轻搭上她肩头,她才勉强定神道:“那我得赶紧将这事报予首领——是了,首领还交代了另一桩事,你可知道那个,那个南越贵妃?”   “这哪能不知道?”陶公子大笑,“金陵人皆传他貌若潘安宋玉,倾国倾城,还精通妖法,简直就是妲己再世,只不过这狐狸精是公的。”   羽仙哑然失笑:“真如此吗?”   陶公子摇头叹息:“赵静笃在金陵长至少年,方随父远征南蛮,认识他的人又没死光,只是挡不住这滔滔洪水般的流言蜚语。”   稍作一顿,他探询道:“怎么?你的任务,与他有关?”   于是羽仙便将魏一笑令她追查南越僭王妃之事详详细细地告知于陶公子,陶公子边听边手抚光滑的下颌,虽是不自觉的动作,但羽仙看在眼中,心下又是一阵难过。   这等心高气傲之人,仍肯寄残躯于万丈红尘,要忍受多少屈辱痛楚,她委实难以想像,不知不觉默默握住他柔若无骨的手。   陶公子一惊,回过神来,瞥了眼羽仙,直截了当道:“说来也巧,那僭王妃的下落我是不知,倒是可能有另一个与赵静笃相关之人的消息。”   “谁?”羽仙打起精神,追问,“贵妃的家人么?”   “你可知就在两日前,卧病不朝的谢濂谢尚书,悄无声息地纳了个新的侍妾么?”陶公子不曾正面作答,牵起另一事的话头。   这老尚书的风流韵事不曾广传于众,也是谢府管事家丁在陶公子的船楼内,沉浸于温柔乡中,酒酣耳热后的笑谈,经训练有素的欢场姑娘巧言如簧,便将这桩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说那女子年纪甚轻,不过十五六刚刚及笄的模样,生得清秀俏丽,身姿柔媚——只是来历可疑,据谢濂贴身服侍的家人说,那女子脾性暴躁,极不好对付。   谢尚书与其同欢那夜,还得是将女孩儿双手捆缚,强灌了迷情药物,才算得手。最初还不敢把那塞口的衔木取下,一拿下来,女孩便是声嘶力竭地痛骂,还张口就咬,别说谢尚书年过半百,就是旁边帮忙的家丁身强力壮,也颇费了番功夫。   只是后来药效发作,那女孩儿再刚烈贞洁,也无气力抗争,然而屋外之人听得她声声哀嚎,竟都心生恻然。   羽仙也是年轻女子,听闻这惨事怒意顿生,然她明白自己一来无能为力,二来木已成舟,强压下恶心不快,问道:“这事与赵……贵妃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陶公子皱眉轻叹,“据说那谢濂行事之时,嘴里仍不忘冷冷地嘲弄:‘你大哥杀了我儿,你就该得这报应!他日你要替我生了孩子,你大哥九泉之下,也会放心的!’。”   这话陶公子说出,配以他有意狰狞的笑容,羽仙听得不寒而栗,她张口结舌,一时半会发不出声来。   难道那少年女子,竟然是赵贵妃那个原在乐籍,后被皇帝赦免的亲妹妹?   可是,她不该是在九重禁宫中陪侍其兄么?怎么会落到仇家谢濂的手中?这消息太过石破天惊,难不成是皇帝为安抚谢家,有意为之?   思及这可能,羽仙只觉胸中气血翻腾,阵阵作呕,她并不天真,几遭横事,早知乱世人命不如狗,然而……   陶公子似是看破她心中所想,哼笑道:“若无那僭王妃的事,倒确有可能是皇帝所为,毕竟后宫不是人人可进,遑论搬个大活人出来。但是羽仙,你想想,赵静笃的妹妹成了谢濂的侍妾,他元配妻子又给人亲证出入谢大将军谢昆私宅,你若是个局外之人,你会怎么看?”   “我……”羽仙顿觉醍醐灌顶,圆睁双目,失声叫道,“这不可能吧?谢尚书的儿子可是死在赵贵妃手里啊!”   “你觉得不可能?”陶公子微微一笑,“羽仙,弑父杀子的事,都有人可以亲手为之,这世间哪有什么不可能?再者,对皇帝而言,只消有一丝可疑,便当灭之于襁褓,省得羽翼渐丰,终酿祸事,你说是不是?”   羽仙微咬下唇,迟疑半日,还是未作表态。   陶公子大笑,凑近于她,不无亲热道:“瞧瞧,吓着你这小娃娃了吧?你啊,不适合投身在这魑魅魍魉群中,还是快快找个合适的婆家吧,相夫教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orz我终于知道为毛那些正统的古风正剧文的字数都能拉老长,感觉一章能承载的信息实在有限@@   加点细节描写,字数就蹭蹭蹭往上飙——所以我的结局呢??还是看不见彼岸的感觉啊,哭泣…… 第86章 第七十七章、 第七十七章 、   九月至,溽暑渐消,秋风愈发萧瑟,草木黄落,枫叶红染。   眼见一年光阴,又将到头,白驹过隙,而青山常在,流水无情,冷眼人间悲欢离合,兴衰成败。   深宫内古井不波,多暇空寂,纵使在桃红柳绿、春1色满园的日子,囚锁牢笼,空耗韶华的人,也常怀伤怨,君王自有他生约,此生哪得恨长门?   不若为野鹤荒草,雷劈火焚,也落个自由自在。   漫步晴空下,天高云淡,身边还有活泼稚子跃随,仿佛波澜不惊,风云不起,合该心旷神怡,偷欢人世,然赵让心中,却始终抹不去压顶愁云,于这清风凉意中更信奉起“自古逢秋多寂寥”的诗句来。   自那日泰安宫归来,鱼水行欢后,皇帝已数日无踪无影。   非但如此,连李铭等人,也不再现身,赵让困于承贤宫内,举目四望,皆是无形坚壁,长乐和小高俱远,宫中再无他可托付信赖之人,他耳目壅塞,苦思仍是突围无策。   李朗离去之时,曾言之凿凿要赠送赵让一特殊之礼,赵让自行揣度,也许是他的小女儿吧——   时局迷乱,皇帝当是出于好心将孩子送到他身边,然而,他现在受制于人,身陷囹圄,多一份牵挂,他便多一层肘掣。   低头沉吟,口中不由泛起丝丝苦涩,他的三个骨肉,真算托生非人,也不知谁能逃过这险象环生的劫数。   “赵叔叔?”一声童气十足的叫唤打断了赵让的冥思,他回神,见太子正睁着双亮晶晶的眼疑惑地看着他。   赵让情不自禁地向太子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小殿下是累了么?”   也不知是否太后有意安排,这几日里,太子完课之后天天到承贤宫中来,嬉戏逗留至晚膳过后,泰安宫才派人来将太子接回去。   最初,太子恭恭敬敬地称呼他“贵妃”,一来二去,赵让不曾习惯半分,倒是愈发觉得刺耳,终于忍无可忍地表示异议,幸好小太子从善如流,改口顺畅。   以礼法论,这个称呼既违了君臣尊卑,又罔顾辈分长幼,只能是一大一小私底下的从权便宜。   小太子倒是因此而兴奋雀跃,郑重其事地发誓要守住与“赵叔叔”的秘密。   赵让见状,既怜惜太子自幼便要丧了孩童天性,又感念山河未复,国乱在际,而一国皇储却驹齿未落,更添运势艰难。   若天下倾覆,俱是亡国之辈,尊贵者的下场愈发不堪闻问——   每思及此,赵让总感心内惶然,他不知李朗到底掌控了多少,又能否在明枪暗箭中安然度过。   数个漫长不眠之夜,他常抚着李朗赠予的玉佩,心火如焚。   可惜,那刻有“卍”字的玉箫之影如蛆附骨,令他再难以箫声遣怀。   唯只一事大可欣慰,太子自迁入泰安宫由太后亲自照顾后,前些时候赵让为他切脉时探得的异常,竟有所恢复,太子的身体明显健康了不少,不再一副弱不禁风的姿态。   今天因太子的几位师傅皆忙于公务不能分1身,据太子的贴身内侍探报,百官皆忙于筹备重阳圣驾出宫,因为皇帝决意此次登山之外,还要顺道前往大崇恩寺上香,以及亲至练湖检阅水军,因此,宫廷内外,需要准备的事务多如牛毛,太子的课业自然便退居其次。   太子闻知此讯当然是兴高采烈,一大早便来到承贤宫内,他知道整个内宫之中,就赵让能容他耍点小性子,毫不在乎地由他跌爬滚打,甚至亲身示范如何攀枝上树,削竹为杆,在湖边垂钓,这些全是老态龙钟的太后奶奶和战战兢兢约束他的内侍宫女绝不能给的快乐。   但这日似乎与寻常不同,赵让见他,虽仍是笑脸相迎,太子却敏锐地感觉到,他这位“叔叔”总有些心不在焉。   深宫无同龄玩伴,太子长于内侍之手,年幼亦习得察言观色的本事,他见赵让心事重重,不觉也索然无味,听赵让这一问,顺势点头道:“嗯,累了。我可以要抱么?”   赵让失笑,见小太子一对与李朗极相似的眼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内中满是乞求,倒也不忍拂他的意,伸手将太子抱起,往回走去。   用过午膳,太子在寝宫中睡了一觉,便要告辞,赵让倒颇感意外,小太子平常都是千般劝万般哄,方肯恋恋不舍地回泰安宫去,难不成今日自己竟在这孩童面前失态至此么?   他心有愧疚,仿佛失信于小太子一般,出口挽留了几句,太子却反过来宽慰他道:“赵叔叔,您要是身体不适,还是多加歇息吧,别似我母后一般,成日抱恙,也不能见我陪我了。”   赵让听着心头一震,不由又将太子抱了一抱。   待太子离去,他忍不住自嘲,竟是沦落到连四岁多的娃娃,也能窥破他的心事了么?   赵让却不知,太子的怀仁早慧,确还真是异乎寻常。   离开承贤宫后,他并未径直向泰安宫去,而是向贴身小黄门询问,如何才能求见到父皇。   小黄门愕然,反问原因,太子顿时有些不耐烦地嘟嘴道:“你说父皇最看重赵叔叔,可是连着好几天不来见他,赵叔叔不开心,一定是父皇的原因嘛。”   见小黄门还是一脸懵懂,太子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想去求父皇,求他不要让赵叔叔难过。赵叔叔难过的时候,我就更没人理会了。”   “太子殿下,”小黄门为难地道,“圣上日理万机,这只怕……不好办……”   太子转着眼珠,昂头朝小黄门笑道:“父皇身边的内侍总管,不是你的义父么?你求求他去,他总能有办法。”   小黄门还待说些什么,太子已然双手叉腰道:“你要不去,我就跟太后告状,说你偷吃供佛的——”   “哎,哎!”只有十五六岁的小黄门登时着了慌,伸手掩住小太子的嘴,忙不迭答应道,“去,奴婢去就是。那不如这样,太子殿下与奴婢一道去,要说不通,殿下就哭个鼻子,义父肯定吃不消。”   太子斟酌了着自言自语道:“可是赵叔叔说男孩子不要随便哭,唔,不管了,这是为了让他开心,那便走吧!”   小黄门无奈,只得服侍太子上了宫中代步的撵车。   恰好老内侍并未当值,听报太子来见,不敢怠慢,忙整装出迎,一番说明后,总算明白太子原来是要求见父皇。   刚感到左右为难,老内侍便遭遇小太子的“电闪雷鸣”外加“倾盆大雨”,小黄门在旁忙跪倒叩头,添油加醋地抹泪哀求:“义父,太子殿下玉体孱弱,又是这般年幼无助,经不得大悲大痛啊,义父……”   老内侍长叹口气,当下皇帝只有这么一个皇子,即便生母德行有亏,总还是东楚皇后,内外更无废储之说——   再加上,这小太子也委实可怜!   来回踱了两圈,老内侍终究是下定决心,代为通融。   是时李朗仍在御书房批阅奏章,魏一笑和兵部尚书颜唯已定在未时觐见,他并未料到,在国事扰人之余,还临时来了个不速之客。   这小小的不速之客有板有眼地给他行礼,口称“父皇”,李朗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自皇子降生,迄今他鲜有直面赤子的时候,私心里,确有因谢皇后之故而对其多有疏远。   以致如今一见,皇帝竟有些怔愕:如何这李劼似高了些许,面容与上次相见时有点差异,与他本人倒是愈发相近——连口齿,也仿佛清晰不少。   “父皇。”太子不敢在李朗面前造次,更不曾想过要用撒泼哭闹的招数,奈何儿女天性,孺慕自生,唤出口后,眼睛先就红了,小嘴一撇,无尽心酸委屈一股脑儿倾泻而出,“哇啦”一响,涕泪相交,飞流直下三千尺。   太子这一哭,御书房内鸦雀无声。   李朗眉头紧蹙,面色涨红,有心训斥,又怕招来滔天洪水,他自忖无大禹之奇能,治不得大涝。   待要出口安慰,生平从未对孩童讲过软言细语,莫说其它,要他弯腿屈身,和颜悦色与小太子交谈,亦是难为。   手足无措之际,李朗把目光转向太子的贴身服侍,小黄门见大事不妙,早已跪倒在地,深伏不起。   皇帝问:“怎么回事?有人胆敢欺凌太子?”   语气虽不严厉,责问之意毕露,小黄门惊得汗流浃背,叩头之后,将太子因赵贵妃郁郁寡欢而自告奋勇,特地前来乞求皇帝开恩的事战战兢兢地道出来。   李朗听罢,半晌无言,示意小黄门把太子扶起,到他身边。   他将太子揽过,注视着那张哭皱的小脸,迟疑着开口:“太子就这么关心赵妃?”   “他肯陪我。”太子抽噎低头道。   这个答案令李朗再次哑然,太子生怕父皇无动于衷,急不可耐地接道,“还有,他也会教我,会给我讲故事……书房的师傅们学问好大,他们说的话我都听不大懂,只有,只有他说的,我能明白。”   他见父皇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露出一抹笑意,乘胜追击,“父皇,赵叔,嗯,妃,还让承贤宫的人一起排演了个很有趣的舞,说是要给父皇你看呢。可有意思了,父皇,你要不要去看看?”   说罢,太子小心翼翼地扯了扯李朗的衣角,一对初见神彩的丹凤目饱含恳求。   作者有话要说:   连夜看了一篇长武侠,几许唏嘘。   作者说,梦想不只是写故事,是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江湖,在这个武侠文已经没落到不能再没落的年代,呵护自己心底深处的那一腔行侠仗义的热血,一个少年崭露头角的英雄梦。   我大概也是如此吧,仅仅能为自己的梦而写,为自己梦里的那些人与事,去建构一个异次元,经历我这般平凡如蝼蚁的人不会经历的波折,收获一份或许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同生共死。   尽管应该是不自量力,我仍然尝试着,把那个想像的世界,架空的王朝,一点一滴地描画出来。   是的,我想明白了,我的野心,不是这文可以有多热,而是除了一对cp之外,可不可以锻炼出一点建筑想像世界的能力,如果现在没有。或者匮乏,那没有关系,我坚持写,直到它成型。   既然选择了冷清的路,就无谓再为灯红酒绿的热闹喧嚣而愤愤不平,心有不甘吧。   不是不羡慕别人的高楼万丈,只是,走不来。   谢谢每一位还在看文的亲,代表自己和家里的猫衷心感谢,你们的点击和留言,让这条本该寂寥到独自一人的路充满了暖意。 第87章 第七十八章、 第七十八章 、慧海番外   慧海,智慧之海。   可惜我只是个生来便无所依恃、身世飘零的丑陋女子,万万担不得这名,这号。   名贵身贱,报应不期而至。   我死了,死在他,那个美丽少年的手里。   他真的很美,随着年龄的增加,就像最初的璞玉,渐渐生出光泽来,令人愈发不能忽略掉这一份罕见的美丽。   人见着他,他只消靠着一颦或一笑,人的心就要软了。   谁能恨得下这么美好的人?   所以我虽然死在他手里,可我不恨他。   唯一的遗憾,便是他,呵,没有遂我最后的心愿。   如果能与他共一夜巫山云雨,该是多么幸福。   我是丑,丑得连生身父母都将我拒之生门外。   可惜,只有外表犹若怪物的我,偏偏还是长了颗人心。   收留我的师傅对我的来历讳莫如深,他只肯告诉我,我并非生于赤贫人家,家里将我抛置于庙门前,绝不是因着多了张吃饭的口。   所以——   终究还是因我生来便需赎罪,不若早入轮回。   再长大些,读《五分律》时,佛祖在经中感慨:“若不听女人出家受具足戒,佛之□□往世千岁。今听出家,则减五百年。”   我才明白,原来生而为女子,也是罪过。   既是身负双重重罪,我又何必留恋于这喧嚣无乐的尘世?   女子生而有罪,依我目之所见,耳之所闻,竟是一点一滴也不差:   他的母亲风华绝代,到头来也不过是争权夺利中,掌控于高人掌里的一枚棋子;   我遵师命服侍的太后,据闻从极卑贱之位,一步登天,借亲生子之力而登后宫荣耀之巅,万众臣服,然而这个人半老心枯槁的华服妇人,一心却只寄托于缥缈神佛事,仿佛人间于她,也不过吃苦遭罪的场所,唯有虔心事佛,方好早脱轮回。   至于那个可爱的少女——长乐,我不知道她最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然而同为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我猜,也许,不会太好?   我们这些女人啊……   只是我已经解脱了,我可以事不关己地寄身于青灯古佛的一线光、一缕烟中,冷眼旁观这局中乱象。   男子们,对了,除了我心心念念的他,我在人世的最后一点执念,留与这皇宫内,那两个万众瞩目的人。   一个自然是九五之尊的皇帝。   暂时盘踞在皇位的李朗,人说他雄才大略,举世无双。   我曾在宫中偷觑过他,确是器宇轩昂,颇有中兴之主的气度,是那种满以为握掌天下事的自信。   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所以每每看到他那不可一世的模样,我都要暗自窃笑:   不,李朗,你的皇位与权势都只是暂时的罢了。   它们并不真正属于你,而属于我那位俊美少年。   以“卍”字为题的棋局里,纵横捭阖,复杂错综,我是一枚小小的棋子,看不透高人手法,如坠云雾。   可有件事我却是心知肚明,对弈棋手,李朗尚不够格。   皇帝又如何,不过仍是一小小棋子。   或许棋局里最大的变数,就是这宫中的另一名男子,那位南越僭王赵让——   同时也是又一个拒绝我的男子。   唉,虽然我已经肉身无存,只是不甘之魂犹在,每思及此事,仍觉百般滋味齐上心头。   他身中迷情药物,本可顺水推舟,却仍不肯与我鱼水共欢。   一张面皮,真有那么重要么?   只是他似乎与那位送我归西的少年并不是一般心思,他坚决地拒绝我,眼里却没有厌恶。   是的,没有。   我太熟悉别人对我的厌恶了,哪怕只有一丝一厘,我也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出来。   为什么他没有?   我问他:“是不是我太丑,令你食不下咽?”   他苦笑,摇头。   后来我想明白了,也许他是要为李朗……守贞?   男子也能用上这个词么?   不管理由是什么,就那么一瞬,我突然发觉自己能够理解,为什么李朗和我眷恋的他,都会着迷于这个男人。   情不自禁地要接近他。   他明明并不是那种无害成若催蕾拂柳、温柔化冰的春风之人。   我想起在大崇恩寺,这人与师傅席地相谈,同意倒戈时,提出的要求,便是无论如何,也要保住李朗的性命。   他说……   要让李朗也尝一尝,屈居人下,不得不忍辱负重,以身事君的滋味。   师傅闻言哈哈大笑,前仰后合,连声称是。   我在一侧,偷眼望他,他亦在微笑,云淡风轻,令人捉摸不透他真实的心意。   他真的愿意背叛李朗吗?   他的女儿,不是听闻便惨死在刻有“卍”字的玉笛下?   如此他仍愿与师傅同谋大事?   我又糊涂了,我对师傅说,这个人其实不可信。   师傅却告诉我,无需多虑,赵让绝非那种纠结于儿女情长的人。   无论于公于私,他都要对付谢家,然而一来谢家在王都势大根深,撼动不易;二来皇帝瞻前顾后,再加上边境战事胶着,秋高马肥,只怕北国又将沿途侵袭,大军戍边任重,难以回调——   如若不剑走偏锋,如何方能大仇得报?   再说,师傅神秘地一笑,那“卍”字玉笛,谁说就与谢家、今上能完全脱得了干系?   当年做下决定,派遣刺客对南越将军图谋不轨的主使者究竟何人,师傅自给了赵让一个全然不同的答案。   并非是那被赶下龙座、不知所踪的李冼。   还有,若他选择留在金陵,那筚路蓝缕而创建的南越国土,便从此沦丧,师傅说,以赵让的心气,他不会心甘情愿。   同席之中,还有从南越来的赵让旧部,似乎他们都以赵让马首是瞻。   从他们那里得到的南越新事,令赵让的脸色阴沉,纵是我,也听得惴惴。   师傅不愿对我透露太多,我清楚,自己的棋子身份,也不适合知道太多。   只是有点幸灾乐祸,他那样的美人,原来也得不到自己一心渴望的人。   赵让的心里,还是只有李朗吧?   即便最终他会选择背离、叛变,两人自此分道扬镳,也并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我相信赵让无论如何,都会保住李朗的命。   即便李朗恨他。   我还不相信,他这么做是出于报复。   有时候,人就是这样,明知飞蛾扑火的事,还是要去做。   就好比我,无怨无悔地死在他,我的俊美少年手里。   为了他不会将我忘记,为了不再看到他眼中对我不加掩饰的憎恶。   当我厌倦了棋子的人生,我选择了他。   这样我最后所见的,仍是他的美丽。   兴衰成败,王朝更替,与我这天生负罪的丑女子又有什么关系?   我已成孤魂野鬼,终脱了桎梏,得了逍遥,得了解脱——   不入轮回。   佛祖啊,弟子事奉您数年,心不虔意不诚,仍愿得您大慈大悲的庇佑,如有来世,绝不要再有人心。   若弟子身上还有点滴福缘,请您一定赐予他,那个夺去我生命的孩子。   李铭。   作者有话要说:   唔,算是插入的一章。下一章大概周末出……(希望吧) 第88章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   “大臣贵重,敌主争事,外市树党,下乱国法,上以劫主,而国不危者,未尝有也。”   赵让读到此处,住了声音,默然无言地望向端坐沉思的李朗。   无声无息后时隔数日,皇帝午后移驾承贤宫,浮生偷闲,赵让实难相信李朗这番前来只是听他诵读古籍,这不该是皇家父子之间的考察功课么?   微微一叹,他把书卷放下,轻声笑道:“你是要太子开始学习《韩非子》么?会不会太早了些?”   李朗回视赵让,眼中红丝密布,他察觉赵让眸中不加掩饰的怜惜之意,不由地低下头去,悻悻道:“太子……我倒是未料到那小子虽然身子骨不行,行事还挺有自己的主意。”   赵让讶然,李朗噙笑接道,“他满以为你是皇恩日浅,特地找到御书房给你鸣不平来了。”   “这……”赵让恍然悟到昨日太子匆匆告辞的目的,吃惊之外,不禁颇为感动,难怪人皆道“赤子之心”最为可贵,情真天真,绝无作伪。   然再望李朗,赵让却未能放下心中忐忑。   年轻天子低首垂眸,薄唇紧绷,;一副心事重重状,偶有与他视线相接,却不复此前深沉如湖,痴情犹在,只是似乎更添了几分意味深长。   他稍稍迟疑,还是缓缓问道:“你挑了这一段,是有什么用意么?”   这几句话原是出自《韩非子.内储说六微》,是写晋厉公时,国内六卿权重,宠臣胥僮、长鱼矫对君王的劝谏。   结果是晋厉公听劝仅听了一半,六卿杀了仨,却道:“吾一朝而夷三卿,予不忍尽也。”,不愿斩草除根,反为余下诸卿所杀,并分其地。   韩非借此事以说六微之一,权借在下,君主权势若为臣下所用,则难再得收,并佐以李聃之言:“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   赵让对先秦诸子的言论并不陌生,当然有此一问。   李朗沉默良久,倏然伸手,与赵让相握,并与他前额相抵,慨然喟叹:“静笃,我不想做这皇帝了。”   他闭眼沉于赵让臂弯之中,神情沮丧,眉间倦色毕露,恹恹道:“照其所言,人主顶好绝仁弃义,冷血无情,既要备内,又需防外,上承天命,下悯黎庶,还注定是孤家寡人,莫说手足夫妻,便是面对父母子女,也绝不敢持松懈之心。静笃,你说,人活到这份上,即便天下归心,稳坐九五之尊的高位,自己倒还留下什么乐趣?”   话音落处,李朗的头滑落下来,靠上赵让肩膀,目仍半闭,无精打采。   赵让一时无话,唯能由着李朗似无助孩童般在他面前道累诉苦。良久听李朗闷闷的一声“你怎么不说话?”,他才叹息着回答:“既为天子,只有承国之垢,人主并非不讲求孝义仁德,只是……不同于匹夫罢了。”   “那,伉俪之情,结发之义呢?”   长久的沉默之后,赵让低声道:“国事为重,自是唯有大义灭亲。”   闻听此言,李朗霍然张眸,目光如炬:“此话当真?”   赵让一笑道:“大义灭亲,亲生骨肉概莫能外,陛下要成就宏图大业,本就……本就不该有个人的儿女心肠。”   他扶着李朗坐正,深深凝入对方的瞳仁深处,“还天下一个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便是为君者最大的仁义。”   李朗不语,倏尔近前,以唇瓣擦过赵让的,噙笑道:“好,静笃的话,我全记在心间便是。对了,听太子说,你让内侍们排演了舞蹈?是预备宫中欢宴助兴么?”   赵让怔愕,须臾大笑:“舞蹈?太子这般对你形容?这孩子倒是极为聪敏——阿朗,我瞧太子分明是可塑之才,你莫要因他的出身而心怀芥蒂,日后承你大统……”   “此事尚早,”李朗挥手道,“你不妨先让我看看你精心准备的舞蹈。”   赵让微微退后,笑道:“微臣遵旨。”   不多会儿,李朗便在承贤宫的后苑内满头雾水地欣赏到这由宫中内侍们所排演的舞蹈——与其说是舞蹈,倒更似操练。   十五人作了三排,形成一个方阵,每人持一三尺来长的木棍,第一排持棍抵肩,由最左的一名内侍充任队长,大喊声“去”的口号,同排中其余诸人皆同声齐应。   旋即,一、二排不动,第三排上到方阵最前,一模一样的操作之后,第二排又整齐地列到队伍的前方。   如是反复,整个方阵缓慢推进。   行进约半盏茶的功夫后,队伍倏尔一变,仍是十五人,小跑而变化成中空心,各边四人的方阵,多出的两人则位于上下的左右斜角位置,持棍站定不动。   李朗津津有味地欣赏完毕,只觉有趣至极,与此同时也不由心下暗赞,这些阳刚气尽丧的内侍们干净利落的动作,已颇有训练有素的兵卒之貌,赵让的统兵之才,也可管中窥豹。   他手指那纹丝不动的方阵,转头笑问坐在一旁的赵让:“静笃不说明一番么?”   赵让并不即刻作答,沉吟着道:“臣私揣圣意,先行告罪。陛下需宽赦臣之妄为,臣方可作讲解。”   李朗眉尖一挑,颇为不满:“静笃?”   “陛下在前番临去之前,曾与臣道,要赠臣一特殊大礼。”   迥异于赵让的平静无波,李朗则意外显形于色,他不吝在赵让面前流露真意,张口结舌地问:“你,你竟能猜到,我要赠你之物?”   赵让莞尔浅笑:“既是特殊,并不同寻常。臣如今心之所系,陛下亦可相赠之礼,不外乎臣女,与臣……身遭奇劫之前,所遗下的那卷图纸吧。”   李朗哑然,瞠目而视,半晌之后,才慨然长笑:“静笃,静笃!我果然……”   他未将话语道尽,深吸口气,正色向赵让道:“你猜得没错。正是那物,你所书所画极为详尽,我已命人将其制成。此物状似火铳,可是与之相通,借火药之威的军器?”   这回换作赵让眸中闪过一丝欣赏之意,他点头赞道:“正是如此。”   只是那新鲜之物与传统火铳并不尽然相同,它无引火之绳,而是有个夹着燧石的触发杆,靠击锤与燧石砸出火星,而引燃火药池中的火药。   除此之外,还有个更彻底的改进,便是铳管之下,还有个管状空统,专门用来填塞配套制成的刺刀。   经这变动,此物便不止能成弓矢般的远程武器,还可作近身白刃战之用,经训练的士兵便无需另行安排□□兵额外保护。   李朗越听便越觉心花怒放,他当即让人把已制成的火铳取来,交予赵让。   赵让见他兴致勃勃,便也不加推辞,二话不说地为李朗演练起来。   原来他所展示给李朗一观的阵法,正是配合那新型火铳所用,其一是基本阵型的改良,可缓步前行至能与敌方实施近战肉搏为止。   后一则空心阵,则可御敌于四面八方,若人数众多,则罕有死角和弱点。   赵让向李朗详加说明道,这阵法原本是用以对付昔日南越不驯的蛮夷,他们人数众多,常数倍于东楚军队,且大多置生死度外,彪悍勇武,此阵与三行列阵齐用,效果非同小可。   李朗听罢,更现出神往之色,他重新要过火铳,由赵让指引着,将火铳搁地直立,往铳内前填火药,无视贴身老内侍的力阻,甚至尝试着发出一弹。   随着火药爆炸的声响,铅弹击断丈余远的一根粗枝,李朗志得意满地向赵让一笑道:“甚好甚好,等来日烽烟再起,我也可亲临阵前——是了,此物所射出的弹丸,却也比弓箭更易得,戍北军亦大可装备。”   提到边境军务,李朗的脸色微微一变,不过转瞬即逝,又成笑颜:“来人,摆酒设宴,朕与静笃要开怀痛饮!”   赵让并不推辞,只向李朗低声笑道:“你还是不想当皇帝么?”   李朗一笑,不复多言,只将赵让的手一牵,两人相偕,同回宫中。   酒宴摆上之后,李朗先行满盅,双手捧与赵让,赵让环视左右,见随从内侍皆在席外,这才含笑接过,置于额前。   李朗大笑:“你我真不用如此客气。”   “这宫中耳目众多,总要收敛些为好。”赵让不以为然,“我实不愿又惹出是非,难得太后因佛事而不欲再将我驱离……”   提及母后,李朗又是微沉了面色,他略一摇头道:“此时不要谈这些煞风景之事,先浮一大白。”   两人相对举觞,尽管各怀心事,喝起酒来却又互不甘示弱,不多时,便有内侍上前添壶。   酒酣耳热之际,李朗凝着赵让的眼眸,忽而脱口而出道:“静笃,你妹妹到底去了哪里?”   他紧紧盯着赵让,宛若匍匐蓄势的猛虎,赵让面色如常,淡然回道:“太后将长乐召回泰安宫服侍,她在承贤宫内,到底有诸多不便。”   “哦?此事我倒是不知。”李朗的目光并未偏离半寸,依然炯炯。   赵让将酒盅放下,柔声对李朗道:“我赵让纵不是东楚的臣子,为你也无甚可留恋惋惜。”   稍稍一顿,他看似极为随意地添道:“从南越上调至金陵的兵士,领军亦深谙火器之阵。”   李朗举杯着唇,却不入口,也未接赵让的话语,亦像轻描淡写一般道:“明日我便安排你女儿入宫。刘嫔临盆在际,等孩子出生,我便攫升她为妃——不管孩子是男是女,就交给你吧。”   赵让一惊苦笑:“这……强令母子骨肉分离,只怕……不妥……”   “静笃,”李朗沉声,“此事是我下的决定,你不必愧疚。”   ——————————————————————————————————————————   一点点的题外话,专供可能出现的考究党——   本章里小赵给小皇帝展示的方阵,有个大名鼎鼎的名字叫“线列战术”,别称“排队枪毙”法……是产生于17世纪盛行于18、19世纪甚至直到一战还能见到其身影的战法。   尽管看起来很傻,但却是应遂发滑膛枪和刺刀的诞生而横行于世。   那个缓步推进的三段击和空心阵都是这种阵法的变形。   我国的大明朝就出现过这种三段击,既记载于明将焦玉的《火龙经》上,又曾实战运用于和云南麓川土司思伦的战争中,威力巨大——把大象打跑了,嗯。   不过当时,只有火绳枪便是了,明以后,清的火器不进反退,直到鸦1片战争后,西方早已用上遂发枪,线列战术,本朝么……   话说因为本文是架空,所以里面的元素从秦汉一直延伸延伸延伸到,明,可以说是上下两千年了哇哈哈哈!   但也正因为是架空,所以这里只是略提一提,尽管觉得没有多少人会介意,但还是防范于未然嘛——以及,对了!没错,我还在注水! 第89章 第八十章、 第八十章 、   素光千里,明月照人。   承贤宫东阁内,李朗斜偎在软塌上,形似无骨,默然欣赏着下首处席坐的赵让照他所求,月夜吹箫。   这一晚月似薄纱,清风徐来,伴以箫声呜咽,如泣如诉,道尽情思切切,敛而不发。   李朗凝着这月华下的赵让,心思如潮,千言万语,如鲠在喉。   他何尝不是心急如焚,渴盼与赵让肝胆相照,开诚布公,又或者将其人掏心挖肺,仔仔细细辨一辨此人的心肝肺腑,是否真如他自己所言,赤诚忠贞。   “余生唯你”,这只是赵让的敷衍之句,以情动人,以柔克刚,巧令他就范,还是自己真能成这南越僭王的梦魂所系?   李朗愈发茫然了,自那年武场与赵让相遇,得那青年武将奋不顾身地相救,独下决心以来,他心狠手辣,行事果决,能屈能伸,从未有一时半刻,像如今这般迷惘。   变数从何而起?   赵让在宫中诡谲消失,重现于太后所居的泰安宫,李朗受制于激愤,未尝深思熟虑,加上此前种种,便已然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太后有心将赵让驱离出宫,才出此秽乱的下策。   而赵让的语焉不详,和身中迷情药物,两人的一番于飞缠绵,毫无疑问抵消了李朗的许多警觉。   再之后,李朗暗忖中微微泛起一丝苦笑,自己确是不满佛僧屡涉后宫之事,与母后大起争执,母子不和的传闻不胫而走,从内宫至前外堂,明里暗里责他天子之尊行不孝之事的流言,甚嚣尘上。   与此相应,便是金陵城内异象频生,甚至惊动地方官员奏折上书,大有天意不悦,天子合当罪己的内涵。   而冷宫失火,引出宫中地道,李朗大为震惊不假,他未曾想过守备森严、铜墙铁壁般的后宫其实是千疮百孔,知情人大可上天遁地,来去自如,这么一来,父皇失踪之谜根本就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破解。   不想那地道又是通向母后的寝宫——如今想来,太后虔心向佛,说不定也是经人指引,究竟是谁,要他李朗与身边人离心离德?   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匪夷所思。   李朗的皇位来路不正,太上皇李冼神龙无影,便是当今皇帝最大的顾忌与软肋。   尚沉得住气的李朗没有大张旗鼓,悄无声息地令心腹内卫暗中查访,然那地道设计得极为巧妙,纵使另通它途,也难凭肉眼窥探奥妙。   来来去去,皆是在宫内盘旋,其中当然也包括赵让失踪的静华宫。   但是未曾发觉通往宫外的路径,李朗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这只能说明,更有魔尊于暗处翻云覆雨,而未被觉察。   若真要彻查,就非引入工匠,大兴土木,又如何能掩人耳目?   该不该行此一步,李朗举棋不定。   赵让知道多少呢?   他真如魏一笑等所述,祸心包藏,明里与谢氏不共戴天,却暗通款曲,私相授受,欲置皇帝于万劫不复的死地,方好重回南越,继续做那蛮夷的番王?   思及赵让适才的回答,李朗已尽其所能不动声色,实则心如刀割:   为何仍要欺瞒于他?   且答得是如此顺理成章,长乐为太后所召,确属情理之中,若非李朗实则是有心试探,倘仅是随口一问,肯定不会为此事而至泰安宫与太后对质。   长乐明明已出了宫去,进了谢府,成了谢濂的爱妾,李朗无法相信赵让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最初难以置信,直到魏一笑、皇城司,以及谢昆等处的说法严丝合缝,尽数相同为止。   若说是太后所为,则更不可理喻,李朗无法心存这等侥幸。   更何况,还有赵让的元配现身金陵城,这事经禁军上报,同样是佐以前太子妃子玉的情报,她似仍不知晓冷宫已成废墟,李铭应葬身火海,仍一心痴盼可早日解脱,与其女团聚——   李朗心下早已盘算妥当,等到谢氏夷族,不管李冼下落有没有定论,他都要斩草除根,绝不能留下前太子的祸患。   那蛮夷女子亦是必得捕入网中,此女曾长随赵让身侧,难保不令局势复杂,人心生变。   据皇城司来报,南越援兵的驻扎营地本是鲜有人知的机密,近来山下却时不时有形迹可疑生客出现,既不象住民,又不似商旅,但极为警惕,一见风吹草动,便即刻消失。   这大有可能,便是那南蛮女子的人马。   自己已令皇城司严加探查,加以魏一笑的手下,只要那女子犹在金陵城中,不日便当可拿下。   然赵让对此,真是毫不知情么?   如果不是……   李朗浑身一震,回过神来,方见赵让早已停了吹奏,持箫在手,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目光如水,宛若深湖,李朗不由别开眼去,掩饰一笑,道:“此曲可是《苏武牧羊》?倒真适合这寒风渐起的秋夜。”   赵让微微一笑,将箫置于案上,似有所指道:“箫曲哀婉凄楚,才有‘吹箫迎鬼’一说,你身为九五之尊,怎么偏好这调?”   李朗听得乐了,反问:“那我该喜欢什么才对得起这皇帝身份?”   “这个……”赵让沉吟,“《霓裳羽衣曲》?”   “还不如迎鬼,”李朗大笑,“你不曾听过‘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虹羽衣曲’?这种盛世转衰的曲调,也得等你我开创出盛世,再安享几年人间太平,驾鹤西归后,方好任其假充仙乐,随风飘舞。你说呢,静笃?”   他见赵让仍是面色温和,但笑不语,心中又添了些许烦躁,嗤笑着向赵让道:“只不知那‘三千宠爱在一身’的蠢人,能不能想得到她的结局是‘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真正愚不可及!”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赵让接叹,“帝王本当为社稷而生,守家国为业,以天下为任。那杨家女子天生丽质,侍奉君王,宠冠六宫,到最后国事危殆,兵烽凶险,六军不发,马前受死,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她本人可以决定?她纵使聪慧过人,大概也只能如入洪流,随波飘零而已,况且江山社稷,兴亡成败,也不是她一个女子的娇躯弱体可承载,否则,置天下男儿何地?陛下苛责痛斥,是另有所感吧?”   李朗目视着侃侃而谈的赵让,半晌不能言语。   赵让却似起谈兴,向李朗慨然而笑道:“陛下熟知古史,也当知前朝匈奴单于冒顿的‘飞鸣镝’的轶事吧?”   “略有印象。”李朗勉强道,他盯住赵让,隐隐猜到赵让的用意,却是忐忑犯难,不知是否该出言截断。   史书有载,冒顿为太子时,不为其父头曼所喜,有意废储,将他派至月氏国为质,继而发兵攻打月氏,欲借刀杀人,除去冒顿。冒顿冒险偷得千里马,侥幸逃生。   后头曼见冒顿勇壮过人,遂封其为万骑长。其间,冒顿制造出一种名为“鸣镝”的响箭,并令随从:“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   从此出猎时,凡冒顿鸣镝所射,随从但有不从者,皆被斩杀。   继而,冒顿分别用鸣镝射自己的宝马、爱妻,有不相从者,尽数立斩。   最后当冒顿以鸣镝射向父亲头曼,随从如其所望,同样争先恐后,纷纷放箭,将头曼单于杀于马下。   赵让略述毕此事,扬眉而笑,语气淡然:“成大事者,却要纠缠于儿女情长,盼什么比翼连枝,招致国破家亡,岂不是理所当然么?”   “静笃!”李朗再难按捺,勃然变色,他用力握紧了拳,咬牙笑道,“照你这番说辞,是不是他日你也可手刃至亲,以求成事?”   “不,”赵让坦然,一笑低声“臣从不求丰功伟业,只是陛下……”   他似也哽了声,眉头紧蹙,垂眸片刻,轻轻摇头,仍柔声向李朗道,“帝王业,千古事,陛下自是深知孰轻孰重。”   李朗的目光剜着赵让,面色愈发铁青,切齿而道:“我知!”   纵然这一刻他依然感到混沌未明,那沉沉黑影已是愈发清晰。   无论赵让这番话是否提醒他,天家不容情,天子不徇私,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斩杀了断即可——   但,李朗心乱如麻地愁,他怎可能做得到?   待神志稍复,李朗才惊觉自己竟已将赵让压在身下,手中果不曾留情,几近粗暴,将赵让衣襟扯开,他听着两人气喘声声,曾经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仅剩啃咬与重击。   “静笃,静笃……”唤着赵让的字,再强硬地驰骋于他的体内,仿佛如此,便可将这人由外至里,侵占彻底。   大汗淋漓中,分不清时有时无的闷哼与愈发粗重的呼吸究竟出自谁,他偶瞥眼下方的容颜,紧闭的双目,微开的唇,无不颤抖着柔顺与承受,这明明是他征服的痕迹,却令李朗悲伤不已。   他不愿再看那依稀破碎的表情,强令赵让背身而向,呈跪趴姿态,攫取其俯首贴耳的献祭时,李朗颤声嘶道:“静笃,我待你,如何才够?”   与此同时,他将身一挺,听着赵让一声强忍的呻1吟。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是李朗的角度把前面的线索串一串,然后就可以普天同庆地奔向……虐了,嗯。 第90章 第八十一章、 第八十一章 、   “静笃”——   他的字由那人唤来,百般滋味,千种情衷。   朦胧中依稀那人眉眼犹在,几许怜惜,几层疑怨,皆缠缚上心头,天罗地网,挣脱不去,唯剩下的,只有俯首认命的苦笑。   赵让倏然睁眼,心悸急喘中,却是大御医安抚的声音:“贵妃勿惊,您体内毒性已被压制,当下无碍,多加歇息便可。秋寒已至,切莫受风……微臣上奏陛下,陛下心中必也有了分寸。”   毒性?   怔愕片刻,赵让方始明了,自嘲一笑:这数月舟行于惊涛骇浪间,体内剧毒竟似沉眠之猛虎,连他自己,都几乎要忘了这回事。   为何竟会在昨夜毒发?   还是因自己心绪激荡,狂潮汹涌,才唤醒了那头伤人猛虎么?   他双肘用力,欲撑身而起,向御医道谢,床头两侧内侍齐齐上阵,重将他按躺,眉头刚一皱起,那两侍从已然跪倒在床前,其中一人低声苦求道:“贵妃纵不为自个玉体着想,也可怜奴婢等的贱命吧。”   承贤宫中人都知赵让性情温和,体恤下人,轻易不动怒,故有这般言辞。   果然赵让醒悟到他们的池鱼之殃,默然片刻,改以侧身,强颜欢笑地对御医称谢,继而轻声问:“陛下他……?”   御医点头,自作主张地回道:“微臣禀过陛下,秋冬时节,更需节制,贵妃大可放心。”   赵让哑然,却不好再追问什么。   待得御医离去,他从枕下果然摸索出那一块随身多年的佩玉,心潮再起,胸中灼热,原来并非噩梦一场。   昨夜李朗确是如癫如狂,与其将两人的言之为欢1爱1交1合,莫若称作单方的索取责罚,他已尽其所能地顺从与臣服,偏偏却仍不能让李朗餍足。   这个年轻的皇帝想来也曾是花间柳巷的寻香客,层出不穷的交颈逸趣,纷繁无尽的纵乐花式既令赵让疲于应付,又伤于那份不言而喻的存心折辱。   原来这便是李朗未曾出口的憎恶,恨他躲躲闪闪,暗藏难以言说的玄机,可是,赵让心中不无苦涩地为己辩白:阿朗,你又何尝能信我不疑?   终不甘沦落成无知无觉的淫器,他于艰难中伸出双手,覆于皇帝的面颊上,低不成语,颠来倒去,只有一声:“阿朗……”   难窥情绪的丹凤眸中瞬息万象,瞳色愈沉,如暗夜深海,晦暗幽微,隐隐约约中,眼角似有晶莹一亮。   “静笃,”李朗闭目之际,终是软了身心,他紧拥着淋漓大汗的赵让,咀嚼着怀中人的字,喃喃半晌,方平息回复,默默放开,从颈上摘下最初赠予赵让、后两人互换又重归属他的佩玉,交到昏昏沉沉的赵让手中,“还你。”   赵让握住佩玉,抬眼凝着李朗,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须臾,当一口鲜血喷上李朗的胸口,溅污他的下颌,年轻的皇帝甚而未及反应,呆若木鸡,仿佛无动于衷。   赵让却再也无暇得见李朗之后的言行,他只觉气血翻腾上涌,强压不住,胸中一空,平生未有的惊恐如利剑穿心,便更是雪上加霜,支撑不得,转眼连连呕出几口血,神志半失,气若游丝。   原道这一遭前所未有的发作,鬼门关是有去无回,不想睁眼后,仍留在万丈红尘内,赵让百感交集,却也暗自庆幸。   眼下他还死不得。   大业未竟,纵已千疮百孔,也断不能在这云谲波诡之际弃舟自保。   白鹭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   将李朗送还的佩玉举到眼前,赵让怅然苦笑,也罢,既已劝说李朗莫要为私情缠缚,他就该心口如一,又怎能没出息到因皇帝将盟誓之物归还便心碎的地步?   阿朗——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重新将佩玉放回枕下。   此后两日,在御医的严令之下,赵让不得不卧床不起,只是李朗并未亲自前来探视过他,唯遣人传了口信,送过滋补药膳而已。   好不容易苦熬完连如厕都有数人围观在旁的两天后,赵让听闻重阳当日,圣驾出宫,登山祭祀,而承贤宫也得了圣旨,当日赵贵妃亦需随行。   这本象征着圣眷正隆,内侍们从总管到刚入宫的小黄门,莫不向赵让恭贺。   然赵让却未能有半分宽心,风雨欲来,遮天蔽日。   当日午后,承贤宫内又得一份太后懿旨,随旨意而来的还有数名来客:   太子、海玄大师留在泰安宫中的那位无颜少年僧人,以及自报林姓的女官和她带来的一名稚龄女童。   懿旨中,太后为赵让的近况深感忧虑,后宫中谢皇后已是因久恙而无法统御六宫,大崇恩寺的皇家祈福近在眼前,若贵妃也去不成,宫中地位最高的便只有怀有身孕的刘嫔了。   故而太后特遣了寺中僧人,也有祈求佛祖,祷告降福之意。   这少僧由李铭易容而成的秘密,太后应当并不知晓,赵让暗地为海玄此举称妙:又是跳出俗世的化外之人,容貌还是这般丑陋到常人不敢细看,李铭被发现揭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脂粉填塞的后宫来去自如,竟也无人异议。   李铭见赵让,佛号宣过,面上神色不动,然到底年轻,眼底悲喜参半,湿润成露。   赵让恐他激动之下不慎出破绽,将视线移开,一一扫过下首诸人,最终落在女童身上。   女孩儿自是被精心打扮过,只是不知为何,头发似曾铰过,短至遮不住脖颈,当然也梳不成发辫。   除此之外,全身上下,锦衣绣裙,花红艳丽,一望而知是家境富贵的孩子。   赵让无心留意这些鸡毛蒜皮,他最初只觉女儿长高了不少,再次便是她的神态表情不太对劲。   犹记离别之际,诀别娇儿爱女,小女孩儿尚不懂事,还在他怀中憨笑不已,而如今意外重逢,时隔不甚久远,那分天真童稚已荡然无存。   女孩依照吩咐,抬头看着父亲,无喜无悲,一对与赵让相似的眼中不见半分涟漪。   赵让与女儿对视,只觉肝肠寸断,勉强作一笑,正待说话,在女孩身边的女官轻声禀道:“小郡主许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疾,这一路到金陵,始终不言不语。但身体却是无碍,还请……贵妃不必过于忧虑。”   听得此话,赵让不由留意起那女官,见她脸如满月,大眼肤白,生得圆润可爱,又紧贴着女儿,猜到她大概便是护送一路之人,强笑称谢。   女官颇有些惶恐,期期艾艾地不知如何回话,旁边的太子早按捺不住,上来牵起小女孩的手,拉到赵让身边,仰着小脸道:“赵叔叔,我带小妹妹去后园看看鸟吧,屋里太闷了。”   赵让略一沉吟,爽快地答应了,令那女官和内侍领了膳盒点心随着,他自将李铭带到宫殿深处的西处一阁,吩咐摆好香坛,置成简易法场,再遣散余人,独留下要诵经祈福的“少年僧人”。   李铭关门闭窗,见左右已无人,再不愿克制,猛跨两步,张臂抱住赵让,哽声道:“你我都别留在此处了,不如寻机一同远走高飞罢!”   说话间双肩微颤,显是心中激动已极。   赵让迟疑稍许,到底伸手轻抚李铭后背,待他渐渐止了异态,方平静开口,问道:“你先答我,长乐落到你们手中,究竟被你们如何处置了?她现在是生是死,亦或生不如死,你需给我个准信,再议其它。”   话轻如而意重千钧,李铭大惊失色,待想起掩饰,却只有在赵让灼灼的目光下低头,嗫嚅道:“这……”   “铭儿,”赵让见状,心中已是明白,他长叹口气,朝李铭摇头,“长乐是我唯一的妹妹,我负她已是良多,断无可能置她于不顾。你们将她带走,不就是为了以她为质么,总不想让我选择鱼死网破的结局吧。”   李铭骤然抬眼瞠目,半晌艰难地问道:“那,那你是怎么打算?你的儿子可还在他们手中!还有那个南蛮女,李……他绝对不会出手救人,就算是为了你!”   不知不觉又拔高了音量,见赵让眉头一皱,他先行泄了气,咬牙不语。   赵让微微一笑,目光却愈发凌厉:“你适才脱口说的是‘他们’,铭儿,你必也遭遇了什么事,令你起了分道扬镳的念头?与长乐有关?还是与你母亲有关?”   “我……”李铭呆望着赵让,怔了许久,呼吸倏尔紧张,胸口起伏剧烈,他忽将双手抱头,颓瘫于地上,声中带泣,“静笃,静笃,我设法将长乐和你儿子带出来,你和我走!我们……我们回你的南越去,或者,或者沿江而上,入蜀后再设法渡江,这世道再乱,总也有……也有谋生之处的!”   赵让亦是愣住了,他默默蹲下,按上李铭肩头,见一双少年的桃花眼泪水潺潺,不由安慰道:“你先别慌,到底什么事,你总得让我明白,我才好下决定。”   李铭唇颤泪流,狠狠咬一咬牙,长入口气,挤出笑来,道:“我,我不是前太子的骨肉——我和李朗,不是叔侄,是……是兄弟……”   作者有话要说:   啊啊,我终于赶出来了……   后面的剧情真心不多了,不多了,不多了……(无数回音)=。= 第91章 第八十二章、 第八十二章 、   李铭这话出口,赵让就是再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定力,也不禁悚然。   他凝视着泪流不止、此刻脆弱至不堪一击的少年,沉吟片刻,搂住李铭肩头,将少年从地上扶起,到墙角边相挨地坐着,尽其所能平静地柔声问:“你是如何得知此事的?别急,从头慢慢说来。”   如古井不波的神态与语气让李铭渐渐冷静,他紧攥住赵让的臂膀,深吸长出几口气,终是止了泪,哽声开口:“你妹妹的事,我真不知他们会这么做,我要是早晓得了,断不会……断不会……”   他低头失声,目中又有清泪凝结,赵让心中一沉,却也只是轻声道:“我知你身不由己,不会怪你,你继续说吧。”   李铭闻言,抓着赵让的气力猛然一重,再次深吸口气,开口时声音已消了不少哽咽的含糊。   那日李铭将长乐带出皇宫之后,便交由母亲,子玉将她暂时安置在谢昆在金陵的宅邸。   李铭见长乐并无性命之忧,候到她醒转,好生安慰了一阵,向她多番保证,绝不伤她,又嘱咐婢女多加照看,就离开了厢房,应子玉之召,到小厅中听候母亲的吩咐。   子玉不等李铭将慧海之事说完,便淡然开口打断:“杀了就杀了,以后也用不上,没什么大不了的。铭儿,倒是有件事,非你不可。”   李铭从不违逆子玉,二话不说就先行答应下来,直到子玉妙如花瓣的双唇开开合合,说出一番令他五雷轰顶的事来:   待今晚日落时分,就迫长乐与李铭成婚拜堂,当然不是作为正妻,但仪式总还是要敷衍一把,以示并非强占霸淫之意。   但生米非煮成熟饭不可——   子玉向李铭道:“谢皇后还曾将那女子许配给宦人,当时便经老宫人验过身,虽久在乐籍,仍是处子无疑,你倒也不必有所不甘。”   她的秀眉微微扬起,如春风拂柳,笑靥亦似映日桃花,唯话语像能刮下一层霜来,“只是你万万不可临阵退缩,你要是担心不谙这闺中之乐,误了吉事,我便再遣个已知了人事的,在旁指点指点。”   李铭听罢母亲这等要求,整张脸刹那惨白,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子玉见状笑道:“怎么?不愿意?你也不小了,这携云握雨的事,总要经历的,男子汉若没那能耐,还想着称雄天下么?”   “不,”李铭简直恨不得捂住耳朵,逃遁而去,他勉强定了心神,想起之前扼死的慧海,暗悔不该轻易下此狠手,委实应当留下活口问清情况才是,“孩儿只是奇怪,为何非是赵让之妹?赵让的妻儿亲妹都已在我们手中,他,他肯定不会轻举妄动,母亲又何必让孩儿也趟入浑水中去?”   子玉不答,笑意凝于脸上,犹如忽遭寒冬腊月的冰封,她盯着李铭,逼得李铭慌慌张张地下跪,俯首哀求道:“母亲息怒,铭儿只是……只是……”   “只是她是你心上人的妹妹,你忍不下这个心,是吗?”子玉冷冷接下话。   李铭唯有磕起头来,他全不知道该如何答话,脑中心里皆是混沌一片。   他无论如何不肯施一指之力于长乐,甚至之前为救失足落水的她而不惜暴露身份,既有他心心念念赵让的缘故,也有那少女确实可爱可怜的原因,以及他天性里,更深层的坚持。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李铭对用女身为具,以“色”谋事,这般不入流的卑鄙之举,实实在在看不上眼,近乎是直截了当的反感,如今母亲竟把这计策用到他身上来,难道要他从“善”如流不成?   “铭儿,”子玉轻叹口气,她将李铭拉起,搂他如待一饱受委屈的稚子,柔声道,“我知你对那南越叛将心有牵挂,这不是正好的事么?你日后恢复正身,再娶他妹妹,对那人来说,皇亲国戚,何等荣耀?”   李铭摇头苦笑,无话可说,赵让如是那等攀龙附凤的小人,为何不索性利用现成的皇帝?   只消他开口一提,长乐入宫为妃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又何苦拿着身家性命作赌,助逆谋篡?   “母亲……”李铭尝试着辩解,无论如何,他不能做下这等无耻之事,否则将来,他又还有什么面目直面赵让?   “不瞒母亲,孩儿确实对赵让钟情,便更不会对他的亲妹妹有任何逾规之举,遑论收其为妾侍,还请母亲无论如何收回成命——”   话音犹未落,李铭忽感到左脸颊火烧般的痛,他惊愕抬头,子玉已然起身,高扬的巴掌尚未放下,神情轻蔑地觑着他。   子玉冷笑连连,见李铭呆若木鸡状,又是一掌扇去,气笑道:“你是越来越有出息了!”   李铭的双颊登时红肿起来,他默然不声,怔怔地看着子玉。   “就是不希望你再与那厮混迹,辱了你的身份,想着成全你这番情思,你竟是如此不识好歹!”子玉嘴角习惯性地浮起一丝笑意,“你自个决定好,要是你不要那赵家女,我便将她送入秦淮画舫,日后赵让问起,那也是你将她带出宫来,不管你怎么发痴,以赵让那性子,也绝不会原谅你半分。”   这番出自母亲的言辞不亚于晴天霹雳,李铭全然傻了。   原来子玉并非不知他的心事,正是了如指掌,才非要借他将赵让的妹妹弄出宫,一来多个质子,最重要的,是要利用此事,令李铭对赵让彻底死心——   纵然情丝不断,对方已视己如寇仇,又能奈何?   等李铭回神,子玉抛下一句“你且看着办”,断然离去。   话到此处,李铭又难再续,他手足冰冷,畏怯地偷瞄一眼赵让,只见那人面沉似水,眼中探不出半分情绪,心下一横,暗道,他若要我的命,我就给他好了。   打定了主意,反倒是不再患得患失,李铭大胆地握住赵让的手,只觉其掌心满是冷汗,他情不自禁用手掌揩了揩,继续道:“我被逼得一点办法也没有,就想着先用缓兵之计,将这事先答应下来,也好寻个机会,带你妹妹逃走。”   然而计不遂的原因,却是在长乐。   那少女得知她要嫁与李铭,形似疯癫,大哭大闹,一直到仪式草草结束,回了房,仍是不得安生。   李铭好说歹说,千请万求,长乐依然是只消李铭一近身,便张牙舞抓,困兽犹斗。   少年心知事若闹大,不可收拾之际定然是那少女要遭殃,可他却无可奈何,他尝试用强,长乐竟就在他怀中晕厥过去,李铭手足无措,唯有唤来人相助。   子玉心狠,找了两名身高马大的女婢,把长乐双手捆缚于床头,把那少女当着李铭的面,剥了个□□,玉体横陈,随后分别站在床尾两侧,各架住长乐的一腿,渥丹如燃,正正现给李铭。   李铭尚未经人事,瞠目结舌后,非但不觉此情此景惊心动魄,反是头晕胸闷,恶心欲吐,如漏网之鱼般夺门而出。   他万万想不到,母亲为了成其“好事”,竟然会用这等霸王硬上弓的方式。   昏头昏脑中,李铭再一次向子玉求情,便是杀了他,他也难以忍受强行□□一名少女,莫说长乐还是赵让的妹妹。   这回,子玉没有发怒,脸上只飘忽着一层薄薄的失望:“亏得你父皇对你寄予厚望,不想你是这般无用,无人相助的话,竟连个女子都驯服不了,你要如何得天之运命,登九五之位?”   李铭虽屡遭变数,依然听出子玉话中别有深意的话来,他跪地仰着子玉,期期艾艾地道:“母亲这是什么玩笑?铭儿是前太子之子,太子从未称皇……”   子玉淡然一笑:“事到如今,你我都已在宫外,也不需瞒你,你不是前太子的孩子,你父皇,正是被李朗篡位的李冼。你出生之后报以女儿之身,就是为了免那前太子疑神疑鬼,不想反从李朗的屠戮中侥幸,也是天数。”   李铭听到此处,已是眼前阵阵发黑,他强撑着没有昏倒在母亲面前,勉力再问:“那……那孩儿与李朗,是兄弟?”   “多此一问。”子玉笑道,“现下你可清楚了,李氏江山,最有资格为天下主的人便是你,那李朗不过是一个卑贱的女奴所生,你父皇本来就不喜他。只要大计无错,不日你便是东楚皇帝了。”   李铭此时已是失魂落魄,耳中一片嗡嗡声,再也听不进子玉的话。   子玉见他神色茫然,也不再多说,只叫人送来一碗汤汁,李铭浑浑噩噩地喝完,便跟着府邸的下去休息。   走出室外,夜风一吹,他倒是清醒了些许,猛想起长乐的事,一跺脚,心急火燎地往适才的厢房赶,可惜为时已晚,屋中早已空无一人。   李铭追问随同的侍从,却什么消息也探不出来。   他要出去寻找,子玉早料到他有此举,找了几名家丁守住了门口。   本欲硬闯,为首的家丁却在让了李铭两拳之后,恭敬道:“公子是要与夫人反目么?”   这让李铭顿时泻了气,心灰意冷,索性和衣而卧,苦候天明。   孰料辗转至半夜,他大汗淋漓,如置身火炉,血气汹涌,玉拂尘无物自硬,令他难受至极,稍稍抚慰,便像着了魔般,爱不释手。   脑海中一会儿是赵让,一会儿竟又成了长乐,李铭自知亵渎,可狂思如脱缰野马,他近乎饮泣中喃喃念着赵让的字,然则却是愈发躁热难当。   正自煎熬,有人悄然上了床来,为他宽衣解带,那名女子肤如温玉,酥胸软腰,默不作声中,领着李铭,共游巫山,畅享云雨。   次日鸡鸣时分,李铭惊醒,床笫之上早已只剩他一人,他回想着昨夜荒谬的于飞之乐,再看被单上点点污痕,心头大石压顶,恨不能痛哭一场,遁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李铭同学是个有洁癖的孩子……   话说快到三十万了,我要给自己撒花@@ 第92章 第八十三章、 第八十三章 、   太子好不容易哄得赵小妹妹将名字偷偷告诉他,顿时志得意满,拉上小姑娘就在后园里胡乱溜着,两人玩了一阵躲猫猫,你追我逐。   随从们得了宫主人的明令,只消太子不往危险的地方凑,就莫要去限制阻挠,至于跑跑跳跳跌个交什么的,小孩子常有的事,皇帝和太后要是怪罪下来,自有贵妃顶着。   好不容易得了个年龄相仿的伴,而且这小妹妹还不畏惧他的身份,不像伴学的朝臣子弟般恭敬,虽然小姑娘不怎么说话,已足以令太子心花怒放。   玩到兴起,他对小姑娘说:“你就认我作哥哥,好不好?”   原以为是水到渠成的事,哪想赵小妹妹并不买账,摇摇头,声如蚊蚋,却很清楚:“阿玄有哥哥,哥哥被阿母带走了。”   太子愣了愣,想不到除了父皇母后和太后,宫里还有人直截了当地违逆他。不过他年龄不大,脾气甚好,倒是点起头来:“那你哥哥要比我大,我也可以认他的呀。你现在认我,多个哥哥,有什么关系?”   赵小妹妹想了想,似乎的确没什么关系,又看那新识的男孩两眼巴巴,心里一软,点头同意,不过还是留下余地:“我哥哥比你高,一定比你大。你也要认。”   “那没问题!”太子一句话便给自己添了一兄一妹,妹妹更是即刻就能陪玩,喜不自胜,又牵着赵小妹妹跑起来。   正绕着园中林木嬉戏,太子不防前边冷不丁冒出人来,“哎哟”一声撞个满怀,他的身子向后倒去,差点压上紧紧跟着他的赵小妹妹,摔在地上之后马上跳起,紧张地问小姑娘:“有没有碰到你?”   转头看是自己的贴身小黄门,气登时不打一处来,上前狠狠踩了小黄门两脚,趾高气昂地教训道:“你!长不长眼睛?在园里乱跑!伤到玄妹妹怎么办?”   小黄门很配合地跪地求饶,太子上前,颇为满意地发现他的身高及上了小黄门,气消了一半,凑过去小声地问:“怎么样?”   “回殿下,”小黄门偷眼打量着躲在太子身后的南越小姑娘,心里暗忖,这南蛮女子生的孩子,倒是跟汉人好像差别也不大,就是皮肤黑些,眼窝儿有点陷,五官还是和赵贵妃挺像的,“贵妃吩咐在西阁处设法场,高僧作法,不过门窗紧闭,旁人都进不得去。”   太子瞪圆了眼,玩闹的兴致扫了干净,小脸上露出悻悻的神色,忽而道:“你起来,陪我们回去,等一会随我去见父皇。”   小黄门惊讶,继而面露苦色:“殿下,您可千万别再哭了。”   太子一窘,回头见赵小妹妹果然圆睁着一双好奇的眼,定定地对着他,便更恨不得再跺随侍两脚,却不得不傲然道:“哭?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可能会哭?阿玄你说是不是?”   赵小妹妹不懂,只有给出腼腆的一笑。   太子拍手道:“太好了,你笑了,真好看!等会要在赵叔面前笑哦——”   “……爹爹还要我吗?”赵小妹妹困惑不已,要是父亲不认她,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要哭,哪里还笑得出来?   见她嘴微微努起,一副即将嚎啕大哭的模样,太子茫然,继而肯定地道:“你爹爹连我都要,为什么会不要你?”   说罢拉起赵小妹妹的手,“走,我们去找你爹爹。”,这么一瞬间,太子倏尔感到胸口骄傲满满,恍恍惚惚中,好像顿时明白书中所谓“救民于水火”的真谛。   问过内侍后,太子领着赵小妹妹直奔做法事的宫阁,彼时宫门已开,里面已站满侍从之人,赵让端坐于左侧,正中的蒲团上,那年轻的丑和尚正闭目合十,凑了近听,是一阵阵犹如蝇虫振翅的声音。   在泰安宫随太后礼佛的太子,光是听着便觉头疼,他自恃赵让对他宠爱有加,干脆任性无礼,上去拽着赵让的衣袖,要将他带出这梵音萦绕的地方。   赵让无奈,又见一旁的小女儿倒是有了表情,不过怯生生的忍泪状,娇小的身躯犹若飘零孤雁,略作沉吟,还是由着太子的小小气力,顺着走了出来,到回廊中一红柱边,笑问道:“小殿下是有什么秘密的事么?”   太子二话不说,拉出身后的赵小妹妹,往赵让身上一推,抬起脸,义正严辞:“赵叔不可以丢下阿玄!”   他神情严肃至赵让哑然,到嘴边的打趣话语却是说不出来,一旁的幼女却仿佛得了信,“哇啦”一声爆哭起来,转瞬间便是上气不接下气。   被至亲抛之脑后的痛楚显然令小太子感同身受,他看着赵小妹妹边哭边缠着赵让不放,想到眼前这人,对自己再好却也是别人的爹,他自个的父皇平素连个面都难见到,母后更是决然到他连探病都不放,亲缘疏离于此,也自感身世,眼圈一红,抽泣起来。   不过须臾之间,赵让就不得不面对两个同时嗷嗷大哭的小娃儿,闻声赶出来的内侍宫女们不得他的招呼,都选择远远地旁观赵让少见的左支右绌。   但等到觐见父皇时,太子脸上早已泪痕尽消,重换了一身衣裳,言谈举止,拘谨有礼,无懈可击。   皇帝听了他条理分明的讲述,又询问了随侍的小黄门几句,微微叹了口气,眉头微微蹙起。   太子察言观色,见父皇的面色显是心中不悦,暗中惴惴,深怕父皇对赵叔也起了厌恶之意,到时候又像对母后那般将赵叔也幽禁于某个难以涉足的宫殿,那他在宫中就是真正孤立无援了。   焦急之下要为赵让求情,可是脑中却是空空荡荡一片,太子咬着唇,只见父皇的面色非但毫无缓和,反而在沉默中愈发刚硬,脱口而出道:“父皇,父皇,要是……儿愿代为受罚!”   皇帝莫名,怔愣了稍许,才笑道:“代谁?你母后?还是赵贵妃?”   太子未料到父皇抛出这么一个难题,一时间傻在当场,嗫嚅中,整张脸也不禁皱了起来。   没给他太多时间考虑,皇帝轻笑:“你还小,来来去去都只能考虑自己身边的人与事。待到日后你大了,便知道身居东宫储位,你所思所虑,一切都需以国事大局为重,执迷于私心私欲,非国君之德,除非你想做个亡国之辈。”   话到末处,皇帝连浮于表面的笑意都消失无踪,口气渐沉,眼神也愈发冷冽,却不是盯着太子,而是投向不知何方。   太子虽说年纪尚小,未能全然明白父皇话中之意,但也能听出其间隐含的责难之意,吓得忙跪地道:“儿知错了,父皇莫要生气。儿只盼早日长大,独当一面,能替父皇分忧。”   却不道皇帝却并未转喜,抿唇后淡淡一笑,话中尽是萧索:“待你独当一面,也不知还会不会忌惮我这父皇。”   太子不明白,他身边的小黄门却早已汗湿衣衫,哪里还敢怠慢,紧拉着太子,给皇帝磕头如捣蒜,战战兢兢地道:“陛下,太子,太子此言纯粹是出于一片赤子孝心——”   皇帝莞尔,亲手将太子抱起,似漫不经心地问:“那赵妃的小妹妹,你可喜欢?”   太子忙不迭地点头:“喜欢。她很可爱。”   “父皇要谢谢太子的帮忙,”皇帝笑道,“就允你两件事吧。你要是喜欢那小姑娘,就许给你作妃子,将来你要是继了位,她也顺理成章要陪着你,你觉得怎么样?”   太子眼睛一亮,但迟疑着,却是摇了摇头:“父皇,我很喜欢,但是阿玄更喜欢她爹爹。”   这回是皇帝落于下风,琢磨着没明白太子的意思,太子叹了口气解释道:“阿玄不会同意一直陪着我的。”   皇帝默然片刻,看着太子,似笑非笑道:“你可以不用理会她同不同意,这事只取决于你,而不是她。”   然而太子依然固执地摇头,他转着上身,认真地对父皇道:“阿玄要和她爹爹和哥哥在一起,要不她就会哭,我讨厌她哭。”   “是吗?”皇帝像是了然顿悟,却是笑道,“那是你的宅心仁厚,换了是父皇,可不会管那人愿不愿意,哭还是不哭了。”   太子听得头皮发麻,还想争辩些什么,父皇已然抱着他起身,道:“还有个给太子的奖励——我们一道去探望你母后吧,你想不想见见她?”   “想!”太子喜形于色,再次大声地回应道,“想!”又似难以置信般地再问一句,“父皇与我一道去么?”   皇帝微微一笑:“嗯,一道去,看看朕的皇后近来可好。”   谢皇后直到这对皇家父子到了宫门口才接报,再要梳妆更衣已是来不及了,只好简单地换了朝服,出来迎接。   太子见到母后,霎时泪眼汪汪,只是父皇在前,不敢造次,他不停地抬头,就等父皇一声应允,好扑入母后怀中,一解孺慕。   然而谢皇后始终跪地垂首,皇帝亦不言不语,天家夫妇一站一跪,默然相对,半晌之后,皇帝淡淡地开口道:“太子还不赶紧去把母后扶起?”   太子长舒了口气,稳着脚步向母后走去,伸出手要搀扶母后,然他的母后却不着痕迹地闪开,向皇帝道:“臣妾身染重疾,不宜和太子亲近,还请陛下将太子送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猫都睡了……   写起小朋友有点克制不住洪荒之力,沉闷了很久,借小朋友们出来喘口气…… 第93章 第八十四章、 第八十四章 、   太子再次被母后回绝,许是已有所准备,又或是碍于父皇当前,并未失态嚎哭,泪珠蕴于眼底,遥拜顿首完毕,就在随侍们的簇拥下无声地离去。   李朗待太子远离,屏退众人,笑向谢皇后道:“兰儿怎么变得这般铁石心肠?你素来不是最疼惜太子的么?这可是你,还有你们谢家将来翻云覆雨的基石。”   谢皇后无动于衷,望向李朗的眼神空洞无物,她拜在李朗身下,毫无生气,犹如一尊木制的傀儡,便连语气亦如落尽残叶的枯枝:“臣妾知罪。”   “知罪?”李朗声中带笑,他低头凝视着谢皇后,嘴角微扬。   如换作民间,这便是与他结发的元配,当年大婚之日,他寄寓于谢氏的庇荫之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怀着这般心态,对此飞扬跋扈的女子诸般礼让,忍气吞声。   不堪回首——他原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   直到今日,这女子仍得以一身皇后朝服,头戴装饰九龙四凤的圆匡之冠,国母之威,凛然之状,似不容冒犯。   李朗冷笑,只觉碍眼至极,却仍是弯腰,将谢皇后扶起,道:“兰儿自主馈中宫,朕的后宫可谓井井有条,祥和安宁,皇后何罪之有?”   他将谢皇后搀入座,只觉这女人的手臂冷硬如石,然则刚升起的一点同情,又为那身后服所晃眼,而至荡然无存,手一松,便由着谢皇后直直地戳在椅上。   李朗背对谢皇后而立,斟酌片刻,回头再看,谢皇后却又匍匐于地,后冠自摘,置于一旁,他微微蹙眉,心下不快,这向来愚蠢狂妄的女人,怎么似脱胎换骨,竟懂进退?   略一沉吟,李朗开门见山问道:“你既将皇后玉印交由他人,又不愿同太子相见,是已料到今日的下场?”   谢皇后神色无变,宛若未闻,反道:“臣妾本以为今生都无缘再见陛下一面,陛下非但亲临,还携太子一道,臣妾是不是可以心存侥幸,陛下尚念着最后半分夫妻之情?”   她终是抬了头望向李朗,木然的表情里漏出一点凄楚。   这不可一世之人的枯槁形容,李朗心中并非全无所动,到底少年夫妻,怎可能毫无热闹恩爱的过往?   他朝谢皇后一叹,道:“你坐着说话吧——你也知我今日来,就是……”   李朗再次皱眉,他居然不大忍心将残酷的决断当着谢皇后之面讲出。   谢皇后不为所动,点头道:“是,臣妾自知罪孽深重,无论是一尺白绫还是一杯鸩酒,臣妾皆跪谢陛下大恩,绝无怨言。只是……只是,臣妾上路前,有些近日才大彻大悟的事,要一一说与陛下,方可安心。”   她倏尔膝行扑前,头磕在李朗的双足上,颤声道:“臣妾清楚,陛下要除臣妾外家,必不能留臣妾在世,即便为了太子,臣妾也是非死不可——但,但,正是为了太子!臣妾,臣妾不能眼睁睁见陛下将太子置于险境啊!”   话音落处,谢皇后已是哽咽失声,弓起的背剧烈颤抖,片刻后,她身子一歪,就横倒在李朗面前,气喘不已。   李朗今日本是要亲眼见谢皇后命归西天,到底在最后动了一念之仁,把太子带来与生母见最后一面,却不想正是这点仁慈,令谢家这女儿也下了最后的决心。   吩咐把谢皇后救醒,扶入寝殿的床榻,待她喝了点温水,慢慢缓过来,李朗再次将闲人驱散,立于床头,冷静地打量着谢皇后。   谢皇后挣扎而起,艰难地下了榻来,依然给李朗跪着。   李朗并未阻止,淡淡地道:“太子的前程你无需担心,只要他不犯大错,朕无意易储。”   “陛下大德,臣妾来生再报。”谢皇后话里带泪,眼中干涸,她看着李朗道,“臣妾要向陛下所说的,是与谢濂、谢家和后宫中人有关的事。陛下宵旰忧勤,劳于国事,不能分心于后宫,臣妾名为主馈,实则……”   她长叹一声,也不再等李朗逐一追问,将这些年来,后宫中的种种异象,以她所能的方式,道尽她所知所了。   李朗越听越是心惊,面色渐沉,他压抑着诸多情绪,没有打断谢皇后的述说,只在中途将她拉起,令她安坐于榻上。   尽管早知谢濂为首的士族势力庞大惊人,然若非经谢皇后之口,李朗那惯于集中在朝堂、兵马之上的目光,确实不会往后投向他自己的后宫。   据谢皇后说,后宫主事,并不是她这顶着谢家女的皇后,真正操持之人,实为那表面上不问世事的太后。   谢家自打助东楚宗室划江开国,牢踞江左,疆域推到淮河边界之后,地处江南的淮南盐场便一直其族主理,无论煮盐营运,乃至征税,皆是代官家一手独揽,数年下来,不说富可敌国,却真是家财万贯、金玉满堂。   李朗近年已在慢慢削弱谢家的势力,自也包括借国威敛财的手段,就他所知,谢濂囤下的这些钱财,除去打通朝堂关节,打点京师上下外,还在偷偷豢养死士。   当日正是因为忧心赵让为谢家暗害,他才不顾一切连夜赶出城外,亲迎这南越归降的僭王。   恍若昨日。   谢皇后并未留意李朗神色的异样,继续道,谢濂为保住李氏唯一的血脉出自谢家,不惜动用重金,暗交予谢皇后,令她贿赂太后,瞒天过海,在整个后宫收买耳目,布下天罗地网。   这般肆无忌惮,李朗自不可能毫无察觉,只是他素不以皇嗣为重,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然而听说母后是因得了谢家钱财,并非生性懦弱恬淡才不闻不问,回想太后此前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说自己多施雨露,李朗油然而生一股凉意,虽未全信于谢皇后所言,却仍不动声色,淡淡地开口问道:“后宫禁地,你父亲是如何将钱帛金银送入?难道朕身边之人全为你谢家所用?”   谢皇后摇头,说出一番更惊人的话来。   原来那些用以贿赂的钱财并非真金白银,当然也不是铜铁布粮,而是发端于蜀国,在东楚则立足于谢家等士族的雄浑财力,谢濂借鉴而印制出的纸制凭票。   此物上有面额,一旦离宫,便可找谢家兑换作现钱,既方便,又隐蔽,尤得宫中内宦们所喜,他们与妃嫔宫女不同,有出宫办事之需,理所当然也成了秘密承运之人。   谢皇后道:“太后并不仅仅是虔心礼佛,就臣妾所知,自陛下登大位后,宫中对大崇恩寺所断的香火供奉,这些年来都是太后一力担当。更休提供养僧人,这些零零碎碎的开销,数额巨大,俱是我父谢濂暗中送入宫内,再交由他人手兑换而得。”   话到此处,她见李朗面色阴翳,依然是沉吟不语,深恐李朗仍对她猜疑心不减,情急之下再次滑倒,跪地仰头惨声道:“陛下,臣妾自知必死,何必再信口开河,离间陛下母子?只是妾身之父树大根深,臣妾只怕陛下斗他不过,那臣妾是死不瞑目!”   李朗终于动容,他睥着谢皇后,哂笑道:“你这般仇恨谢濂,总不能是你我伉俪情深吧?古语云‘人皆可夫’,而父仅一人,你要我信如何信你?”   “因为太子。”谢皇后的回答铿锵有力,“谢濂为谢家权势不堕,竟下毒害我儿孱弱体虚,将来便于掌控;而……太后明知此事根由,却也为了佛事的金银,对亲孙儿的死活视而不见。”   她凄然一笑,摇头叹息,“可怜那孩子似乎天生尊贵,其实比寻常的凡夫俗子还不如。他们既都不念骨肉之情,兰儿又何必再为他们死心塌地?”   “……所以你那日找赵让,便是托孤?”李朗扬眉,“你认定他日后必得我欢心,自己又不能延续皇嗣,才将太子交付给他?”   谢皇后眼中终于有了泪,滚落的一瞬,她向李朗深深拜倒俯首。   李朗一叹道:“这是你母子天性,我自不会怪你。生在帝王之家,本就是受苦遭罪的,你愿为太子舍生,这是太子的福气,他必也不会忘记你这位慈母。”   然稍作停顿,话题倏然一转,李朗口气中的温情又荡然无存,“朕与你父的决裂已是势在必行,且不论你是否能在其中有什么用处,只要你活着,太子就难和谢家彻底断绝,到时候别说保住储位,只怕连皇子之尊都难留,贬为庶人亦非不可能的事。”   “臣妾知道。请陛下下旨,臣妾……能由陛下亲送上路,内心是喜不自胜,只求陛下,他日哪怕风云忽变,太子不再是太子,也看在他如今受苦的份上,留他一命。”   语罢,谢皇后再次俯首,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李朗静默须臾,沉声道:“好,朕答应你。”   他不再多言,甚而也不曾再看谢皇后一眼,转身后唤来随身内侍,低声道:“将赠皇后之宝物取来,之后的事交由你等,朕……不在此久留。”   当日深夜,谢皇后所迁居的崇华宫遭祝融肆虐,火光冲天,烈焰熊熊,幸得施救及时,火势并未蔓延,只将该宫殿付诸一炬。   而皇后谢氏则在当夜葬身火海,追谥为哀。   作者有话要说:   哦耶,仰天大笑ing—— 第94章 第八十五章、 第八十五章 、   赵让原道在重阳当日出宫前,皇帝都无心再驾临承贤宫,不想却在临宫门落钥前,忽闻报圣驾已至宫门口,哑然之后,匆匆出迎。   李朗只觑他一眼,话不多说,大步流星,直入寝宫,倏然停足,转身劈头问匆匆赶上的赵让:“上回在冷宫得到的玉箫呢?应当还在你这吧,去取来。”   见李朗脸色不佳,赵让虽感莫名,还是回头吩咐内侍,令他们取来那根刻有“卍”字符号的玉箫。   他接过,再小心翼翼递给李朗,李朗近乎是一把抢过,翻来覆去端详,就要凑到嘴边,赵让毫不迟疑,出手如电,硬生生夺将过来。   李朗眉头一蹙,逼至赵让面前,目光似箭,闷声道:“给我看看,不是说此物能杀人么?”   赵让不答,猛将玉箫高高举起,用力摔于地上,玉箫应声开裂,管中之物破碎一地,他蹲身从残骸中谨慎地挑出一枚银色、状似绣花针两头锋利,却较之略粗稍长的暗器,置于掌心,向李朗道:“你若胡乱吹奏,触动机括,它便会直刺你的口内。只是这针并未淬毒,兴许,尚有挽回余地。”   李朗眼中一黯,既似松了口气,又仿佛颇感失望,口中喃喃:“原来你所言,到底是真的。”   这话足令人费解不安,然赵让闻听后,神色不动,手掌却猛然一握,霎时间便淌出鲜血来,转瞬滴落在地。   “你!”李朗眉头深锁,抢前拉过赵让,欲掰开对方牢握的拳头。   赵让手一晃,身形略退,默默望着李朗。   李朗闪过一丝愕然,脸上再次阴晴不定,却情不自禁地盯住赵让那流血不止的手,终究还是忍不下心无动于衷,低声轻语:“静笃,你,你先松手……”   赵让略略摇头,浮出一丝苦笑。   两人默然对峙了片刻,李朗垂头,涩声道:“罢了,你且休息吧。明日卯时一到便出宫启程,登山祭祀,朝佛供奉,还要去练湖检阅水军。你刚痊愈,到时辛劳难免,莫再倒下了。”   说罢他轻叹一声,与赵让擦肩而过,未作停留,正要离去,就听赵让在身后低低唤道:“陛下留步。”   李朗果真留步,转身中,赵让默然间将掌心摊开,针尖两头入肉,鲜血淋漓,他低眸一瞥,继而看向李朗,平静淡然:“阿朗,不是只有你才会痛。”   李朗怔然良久,呆看着赵让,倏然毫无征兆地一步到位,猛将赵让抱住,脸埋于其肩头,无所顾忌,亦未有掩饰,任早已在心中泛滥的情绪一泄而出。   赵让只听李朗竟将牙咬得格格作响,双肩微颤,须臾的茫然与不知所措后,便将双臂绕上皇帝的腰背。   两人胸膛紧贴,耳中俱是如鼓的心跳,气息萦绕中,渐渐止了李朗颤抖,他到底是抬起头来,望着赵让,握住僭王那只满是血污的手手腕,提至唇边,忽而略一低首,不顾血腥刺鼻,轻柔地舔舐着掌心。   赵让一颤,欲要缩回手去,李朗却不肯稍放,年轻皇帝眼中如有薄雾迷离,引人落魄失魂:“静笃,今夜……你要都听我的。”   似已并肩齐行到路尽头的哀婉祈求,赵让唯有点头。   他已下了百依百顺的决心,却不想李朗最先做的事,在吩咐来人取来金创药等物之后,亲自替他包扎起伤口来。   沉默相对中,事毕李朗方展颜开口:“你自打入宫,似乎也没去多少地方,不如今晚,我领你在后宫逛逛?”   赵让凝着李朗,一笑颔首。   圣驾一行在后宫巡游,灯如白昼,此时宫殿大多已落钥,玉辇也不曾特意在哪座宫殿逗留,皇帝随性而行,一路大多时间却是无言,不是直视前方,便是默默注视着身侧之人。   伴同的贵妃反显得兴致盎然,左顾右盼,仿佛对皇帝的目光浑然不觉。   后宫并不小,自然不能处处游遍,等到夜上三更,李朗忽而身子前倾,向随侍道出一个宫名,圣驾缓慢地转了方向。   李朗适时握住赵让的未曾受伤的手,笑道:“带你去看个地方。”   玉辇深入后宫,愈发向偏僻处而去,此地离昔日赵让暂居过的静华宫不远,他辨清方向,心中暗暗称奇,这都是后宫中不受宠的嫔妃居处,李朗为何要特地寻访到此?   但很快答案水落石出,李朗拉着他跳下辇车,向着其中一间极小的偏殿而去,转头笑道:“这里便是我作皇子时在宫中的居所……你觉得难以置信是吗?我不知是母后的缘故,才令我也备受冷落,还是因我不请自来,连累母后。”   这宫殿虽小而简陋,到底是当今皇帝的旧居,如今并无安排妃嫔入住,素日也定有清洁打扫,只是赵让亲睹这局促之境,又听李朗的说词,想他虽为皇子,不受其荣,倒是饱经欺凌,与两位皇兄相较,天壤之别。   当年的三皇子,与如今那身份诡谲、不知是否真实的“四皇子”,命运纠葛,盘根错节,不由令赵让暗中叹息。   天家无父子兄弟,锦衣玉食、珠光宝气的背后,是迥异于市井田野的惨绝人寰,离乱之世,谁又真能作化外之人?   恍惚中,李朗已领着他入了一偏屋,屋子正中供奉着一尊半臂高矮的佛像,那佛像笑口大开,与寻常庄严颇有不同。   现在那香炉里自是空空无也,唯有昔年主人虔诚跪拜留下的蒲团还在。   李朗手一指那物,笑道:“母后自诞下我,始终不得父皇再幸,久而久之,大概也是心灰意冷了吧。虽说是我自幼未离她身边,然自我懂事起,便鲜少与她亲昵。记得一回高烧夜惊,迷迷糊糊中,有位老宫人用湿冷帕子为我擦了整宿的身子,我还当是她……日后才听说,她倒也是关心着我,在这屋子里,求了一夜的佛。”   赵让沉默片刻,方轻声道:“无论如何,太后总是你的亲生母亲。”   “是啊,”李朗笑中带冷,又问赵让,“赵老将军和老夫人呢?”   “严父慈母,”赵让轻轻一叹,神色有些黯然,“子欲养而亲不待。阿朗,你今夜失态,是……那密道隐秘真与太后有关么?”   “宫中乱象,千头万绪,怎能不牵连到太后?”李朗轻笑,回答却是含糊,又道,“来,还有个地方,你也当看一看。”   于是又到一处更小的寝屋内,除去床器寝具,并无其它家什装饰。   李朗令随侍们在屋中四角燃上灯,再将其统统屏退,自行跳坐于床榻之上,神色在灯火辉映下,犹如一个调皮少年,他笑对赵让道:“那年你救我那日,我便在这张床上一夜辗转,平生首尝清醒到天明的滋味。”   赵让看着李朗,不由一笑,柔声应道:“三皇子其实天性多情,只是……”   李朗闭了眼:“原来我想,作了皇帝,大权在握,便可保护你了。只要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现在真作了皇帝,才晓得这想法何其天真!初衷不在,帝位未稳,静笃,最愚不过我啊……”   他开眼,见赵让欲言又止,朗笑道:“什么都别说了!静笃,慎终如初,我既强夺了你与这九五之位,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纵你……纵你不愿……”   见他声低神黯,赵让断然插话:“阿朗,你要我今夜听话,可就是字面之意?”   李朗一愕,继而笑道:“自然不是。静笃,趁此良宵,不若你,唔,娶了我吧!”   他当是下了大决心将话说出,话音落,脸上像已痛饮千杯,满是红霞。   赵让万万没料到李朗会出此言,一时间惊吓不小,呆若木鸡中,但见李朗乜着他的目光,挑衅、深情、羞涩……千百层意味交织,犹如醇酒香甜,他心中悲喜参半,既痛入骨髓,又暖至心脾,也不再多言,上了前去,伸手便摘下李朗的冠冕。   何必辜负这良辰美景?   他定是做不得东楚皇帝的后,但是能把李朗揽入怀中,轻怜蜜爱,贪欢一晌,仿佛两人今生今世,真能白头偕老,谁说不是人生极乐之事?   就让家国纷争、争权夺位、御寇复土、天下一统这些令人望而生畏之物统统却步,任床笫之外,天翻地覆,日月皆沉,只消与心悦之人覆被相拥而眠,生死何惧?所求无多,一夜足以。   相较头两回的匆匆,这回是如此的游刃有余,他细品着自行献祭者的每一寸肌肤,感染着每一点火热,直到强力侵占身心时,不留半分余地得夺取年轻情郎的所有痴情,直到两人缠绵作一体,脸颊相贴,却是谁也分不清,究竟是谁先流下了男儿泪。   “静笃,能把那玉还我么?我要留着,你……”   赵让听着李朗半梦半醒间的喃喃,不作回应,只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次日旭日东升,夜露无踪。   返回承贤宫的赵让,得知谢皇后的居殿遭祝融毁于一旦的消息,还不及反应,就有泰安宫的女官领着小女儿来见。   那女官正是昨日的同一人,她带赵玄跪过父亲,趁把小女娃交给赵让的一刻忽而低声问道:“贵妃得天子宠幸,就不顾结发之义,今后您要如何面对您自己的骨肉?”   作者有话要说:   路障多,不飙车。   这两人终于纠结完毕! 第95章 第八十六章、 第八十六章 、   赵玄少了太子的陪伴,便敛了所有表情,状如傀儡,唯有一双圆睁的大眼,尚有生气游动。   她不开口说话,赵让也不迫她,要来笔墨,端坐于书案前,将女儿抱上膝盖,轻声问:“还记得如何握笔么?”   赵玄有了回应,在父亲的协助下,笨拙地将笔抓好,颤巍巍地在白纸上画下蚯蚓般的一横,有些畏怯地回头望向父亲。   赵让朝她微微笑了笑,赵玄理解到其间的赞许之意,来了劲头,挥墨如泼,纸上霎时布满横七竖八、圆扁各异的形状。   笔尖无墨时,赵让执着她的手,再蘸再画,两人握笔的手已满是墨痕,赵玄终是露出了一点花蕾初绽般的笑容。   但很快那笑意再度烟消云散,赵玄丢下笔,神色倏然惶惑,不安地在赵让怀中扭捏,偷觑到赵让意外地扬眉,她忙把拳头塞入口中,两处“银河”直落九天。   赵让抱着赵玄起身,拍着她的被温和地道:“别哭,没关系的。”,边令随侍在旁的女官,“你带孩子下去,给她洗洗身子,换一套干净的衣服吧。”   女官——羽仙接手抱起赵玄,贴身后才晓得原来是这小姑娘便溺了,她一路照顾过来,此时自不以为意,瞥见赵让亦是毫不见怪状,心中却莫名烦躁起来,忙带着赵玄匆匆退下。   待羽仙把赵玄收拾干净回来,赵让也已换了身衣裳,赵玄这次不再排斥父亲,虽然还是面无表情居多,行动上却如雏鸟恋巢般,小心翼翼地扯着赵让不放。   直到赵玄睡着之前,羽仙都没能与赵让说上一句话,那声名远扬的男妃,从叛徒到僭王,继而主动归降,又得皇帝“青眼赏识”,纳入后宫,妃嫔排位仅在皇后之下。   如此传奇人生,未见之前,羽仙还当此人合该丰神俊朗、玉树临风,哪想亲见之后才知,仅从五官而言,他顶多也就算个端正斯文,要说令皇帝一见倾心,只怕是得靠神助。   但今日随侍在旁,旁观下来,她又直觉到赵让在温润之外,别有种深不可测,犹若深湖,不怪得头领始终对此人顾忌重重,千方百计要将他从从皇帝身边清除。   只是……此人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   羽仙满心疑惑,默不作声,不逾礼规地揣摩赵让,看这对父女渐复亲密,午膳之后,在庭廊绕弯中,赵玄窝在父亲怀中沉沉睡去。   赵让并未将女儿交手他人,抱着她步入延伸至湖中水榭阁楼,他示意羽仙跟上,进了亭中,其余人等则守候在外。   羽仙恭立于在侧,明知赵让的用意且早有准备,仍忍不住心中忐忑。   赵让觑她一眼,温和不减,低声道:“你且说说,我是如何不顾结发之义了?”   “王女已入罗网,”羽仙暗自松了口气,依计而言,“贵妃却在此逍遥自在,难道是顾了情义么?”   赵让淡然:“她不是在你们手中?如何又入罗网?”   羽仙暗忖着赵让话中的“你们”所指,究竟是谢氏一族还是另有祸心包藏者,忽见赵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中一凛,忙敛神道:“将军原来不知,您那夫人,正屈身于陛下的死囚大牢内,只等练湖水师演兵之前,斩杀祭天呢。”   她等不来赵让的反应,便唯有硬着头皮,自行将早已编排好的话语一一道出:   起先练湖异象,龙虎相争,有武将反叛之兆,又有佛号梵音肆传,一时间朝堂清议和市井蜚语,矛头皆对准后宫颠阳倒阴之祸,都道天地乱序,缘由人间帝王失德,需皇帝罪己赎过。   既是根起于南越,皇帝便下令,将南越平乱复土后,再次兴兵作乱后被俘虏的五溪族王等一干蛮夷押解上京,待到重阳当日,斩首血祭。   初时并无五溪王女在其中,她于乱中带走赵让之子后便告无影无踪,哪想竟会在金陵自投罗网。   皇帝秘密从南越调遣军队,暗中安排在城外山内,操练不辍,枕戈待旦,寄望奇兵天降,一举击溃王都内的蠢蠢欲动。   孰料那蛮夷女子不自量力,妄想借力举事,偷偷摸摸地试图与那南越援军私相授受,怂恿其寻机谋反,甚至推出赵让之子,要将领兵卒们誓言效忠。   眼见南越旧军要因这蛮夷女子分裂在即,到底天不助她,一来二去,事不再秘,禁军趁她再次潜行入山,将此女与其子等尽数擒获。   皇帝将这五溪王女与押解而来的众多蛮夷囚禁在一起,独将那年满六岁的赵让独子赵贤带走,不知安置于何处。   羽仙说到此处,见赵让虽没了笑意,但更似一派无动于衷,不由渐生焦躁,身子微微前倾,声压得更低道:“将军在后宫独享帝恩皇宠,不知是否待到尊夫人首级落地,尸骸化骨,仍可若无其事地面对一双儿女。”   赵让目光一闪,饶有兴趣地上下打量着羽仙,并未接腔,轻声笑道:“你既唤我将军,却是谁的下属?”   他稍作一顿,见羽仙面色微变,噙笑接道,“你由泰安宫来,我只当你是太后身边的女官,然玄儿对你的熟稔且毫不抗拒,如今再听你这般称呼……你是陛下的人么?是他让你来刺探我,是不是?你莫怕,无论是与不是,我都不会与你计较。”   万万没料到赵让竟会猜疑到皇帝身上,羽仙瞠目结舌,她心思急转,立刻决定敷衍而过,明确否认的话,以眼前这人的能耐,不需费多大气力便可把魏一笑头领猜出——   她掩饰地轻叹口气,原先安排好的话语因这突兀的转折已是用不上了,唯有勉强以退为进道:“陛下待将军还不够仁至义尽么?朝中重臣原是谏言,要将军您亲手行刑,方可证明您对陛下的忠心耿耿,陛下却毫不犹豫拒绝了。”   那力主的“重臣”,自然便是禁军头领,要不是皇帝一听此建议便断然拒绝,甚至还为到底是否非要在赵让面前做这残酷决绝之事而犹豫踌躇,她羽仙也犯不着入宫给赵让传信,将他迫入两难之境。   说到底,魏一笑头领是希望此人对南越旧人尚存情义,进而轻举妄动,再从旁煽风点火,顺势把皇帝身边的隐患去除。   羽仙其实不大明白头领的执着,但皇帝对赵让的用心简直可昭日月,或许,这也是一种“匹夫无罪,怀壁其罪”?   眼见着头领的计划可能要落空,羽仙却没有太多的挫败,不过短短小半日,她却已打心眼里为赵让待赵玄所展现的柔情万千所动容,这等小儿女心肠,魏头领大概永生难了。   然东门黄犬,流传至今,后人所叹,除浮沉福祸难料,许也就是那点骨肉天□□。   赵让默然半晌,一笑而起,向羽仙道:“你大可转告贵主,我欲行何事,无需旁人揣测,到时便知。”   羽仙怔了怔,目送赵让抱着赵玄走回岸边,一边忙不迭跟上,一边又不禁琢磨,听赵让这口气,适才仿佛只是套话,他早已堪透她并非皇帝主使?   想到此处,羽仙头皮发麻,只觉自己那素来不输于人的听辨弦外之音能耐,在这赵将军面前恐怕是班门弄斧。   出于不甘,她追随至两步之遥,忽而冲口而出道:“将军不顾妻儿,也自愿将手足奉给仇家,以换取偷生于世吗?您的妹妹……”   她嘎然收声,因赵让脚步一顿,略略回头,眼中冷意森森,不过一瞬,他若无其事般昂然而去。   羽仙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但于她而言,也只有将此事向魏头领如实上报。   魏一笑收报,亦是错愕,思虑斟酌之下,向羽仙道:“他从此至终没有透露到底知道多少,大有可能是虚张声势。现如今情势逼人,骑虎难下,一切照原计划就是。我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陛下让他亲至练湖——要是能把他那儿子找出来,则更是万无一失,只可惜陛下偏对此人常怀妇人之仁,禁军宿卫暗中探查,竟就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   羽仙心有惴惴,支吾问道:“那……那万一赵将军竟就狠下心肠,隐忍不发呢?”   “这个,”魏一笑淡淡道,“你就无需担心了。多亏谢濂父子,要是此计不成,还有一招——是了,你一会连夜出城,传令下去,监视南越兵士,绝不可有半分松懈,一有异动,格杀勿论。”   “是!”强压心头不安,羽仙告退。   她依然困惑不解,皇帝欲除之而后快的不是以谢氏为主的门阀世家么,为何头领仿佛视而不见。   临出城之前,羽仙特地至秦淮船楼,静候天黑,与陶公子谈天说地,顺带向他一吐谜团,陶公子闻言,柔柔一笑,笑得羽仙鸡皮疙瘩遍地。   “这城中,怕马上便有大事要起。”陶公子悠然道,“羽仙,你既对那赵将军颇有好感,我便卖他一个人情如何?”   羽仙哑然片刻,苦笑道:“你别乱来!那人头领非除不可,你别搅合进去了!”   陶公子却道:“赵让生死,犯不着我来担心。再者,我并非魏一笑的下属,我阻止不了他,他却也干涉不了我。”   听他这般挑衅的言辞,羽仙心知此人牛脾气上身,唯有叹气。   日落时分,城门即将关闭前夕,里面匆匆飞出一骑。   而后宫之内,承贤宫依时落钥。   赵玄今夜留宿于父亲身边,并未回泰安宫去,赵让听她喃喃念叨了不少太子的事,却绝口不提母亲与兄长。   心知小女孩经历坎坷,遭遇非同寻常,赵让倍感痛惜,他在赵玄睡眼惺忪之际,从内襟中取出昨夜李朗向他讨要的佩玉,将它悬挂于女儿胸前,柔声吩咐道:“你明日见了太子,就把这玉交给他,让他好好戴着,千万不要丢了,好吗?”   赵玄郑重地点头,闭起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着,小手仍死死攥住父亲的衣衫。   重阳……   赵让亦阖上双目,即将风云乍起,天翻地覆,只不知到那时,他的阿朗,可还剩得下几成?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在本文开坑一周年之际将它填平…… 第96章 第八十七章、 第八十七章 、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秋已至,当是枯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独自停泊在江边的船是在长江上惯见的中型沙船,方首方尾,在沙洲遍地的浅滩也可随停随启,极是灵活方便。   这艘船自日沉便静静地守在这里,候到三更天,终是迎来了匆匆而至的渡江客。   那一行人约莫五六个左右,北方商旅打扮,肩披披风,从王城金陵的方向纵马而来,临到岸边,数丈开外,纷纷勒马停蹄,各自翻身下马,从马背上取下行囊,再松开马缰。   距离这伙人十来丈外,另有一骑,是一少年,打扮与城中江南布衣子弟如出一辙,青衣蓝裳,白袜布鞋,自这些人日落前出了城门便默不作声地跟着,但却并不靠近,随他们肆游城外,佯赏山中月色秋景,消磨几许时辰,夜半三更,才似得令,整装出发,一路催马疾行到江边。   那人见前方队伍已下马步行,微勒了马头,减速慢赶,拉近了距离,快追到时,也纵身跳下马来,牵着马小跑前行。   那一行人行速依旧,唯有其中走在数人簇拥中的高个子回过头来,向那闷声不响紧随着他们的骑士笑道:“小王子,你随了我等一路,现在跟到了这,真是打算与我一道回北边去么?”   此人语气轻佻,汉话虽流利,但听来却是有种难以掩饰的生硬,正是那名北梁的来使,他口中的“小王子”,当然就是李铭。   李铭闻言,快走两步,直入人圈中,与那北梁来使并肩而行,来使的旁侍们也不阻挠,迅速将两人都拢在中心。   冷笑一声,李铭道:“我倒不知,原来北梁国人,也是油腔滑调、毫无信义之辈。你要真有心,何至今夜不告而别?”   语气中大有责难之意,北梁来使不以为忤,静夜中扬声而笑,末了才含笑乜李铭道:“你这人倒是有趣,当初我提议时,是谁一脸被糊了马粪的表情,只差没扑上来啃我两口,现在倒来怪我没跟你打招呼了……小王子,你的心思,转得可比我们北梁女娃还要快哪!”   话音落处,闷笑声四起,李铭浑似不觉,依然嗤笑道:“何必强辩?说到底,还是你无心不是?”   北梁来使笑而不语,众人脚步不歇,很快便到了岸边船泊处。   “你们先行上船,我再与小王子道会儿别。”北梁来使道,他轻一摆手,扫去众随从的迟疑,待到岸边就剩下他与李铭独对,他目光闪动,向着李铭又笑道,“小王子,你可想清楚了?”   李铭向前一步,抬头直勾勾地盯着北梁来使,亦是含糊其辞:“想清楚了……事在人为……”   他挨得更近了些,江边风大,吹得那北梁来使的披风飞扬鼓展,竟像个小小屏风,将两人与其他人阻隔开。   北梁来使闻答,含笑向李铭伸出手去,李铭脸上挂起了一丝微笑,说时迟那时快,脚步如滑,转瞬间到来使面前,银光一闪,右手中已然紧握匕首,由下而上,出手如电,分毫不差地往来使喉间扎去。   那北梁来使手还伸着,上半身猛往后倒,险险避过一击。   李铭热血如沸,他感到利刃划破血肉的切实感,更得激励,轻喝一声,乘胜跃起,欲从上方将匕首刺入北梁来使的要害。   凶器带风而啸,那来使刚吃一着亏,却临危不惧,身形爆退的同时,回手一扯一带,李铭只觉眼前顿黑,原来是那来使将披风如压顶黑云般向他罩来。   他视线受阻,动作不得不缓滞,但那来使又岂是省油的灯?   见一击不中,李铭心下虽是不甘,也知对方人多势众,脚刚落地,身子已然借力往后撤去,他的坐骑是久经训练的良驹,只消上了马,那北梁人再有能耐,也耐他不何,他大可安全脱身,再作打算。   单枪匹马行刺这北梁来使,是李铭的自作主张,未曾告诉给任何人,这群北梁人马上便要渡江归国,他这番行动,应能事秘不泄。   这并非他心血来潮,要报这些北梁人的无礼之仇,他非喑鸣弯弓、睚眦挺剑的恶少年之辈,归根结底,还是因了心底的一条底线与情钟难舍的赵让。   那日佯做法事,痛诉衷肠,李铭也将北梁来使之事说与赵让,他不等赵让回应,抢先直言心头困惑:若是皇位权争,也还罢了,如今却将虎狼大敌引入卧榻之侧,就算真得了至尊之位,到时可要如何收场,又如何向天下交代?   他当时并不晓得赵让是否清楚“师傅”的计划,此话也有试探之意,但无需赵让开言,只看那人倏然变色的表情,李铭便已心中宽慰。   到底是赵让,静笃自有坚持,从未让他失望过。   果然就听赵让淡笑道:“绝好一招,与北梁联手,里通外合,令曹将军无暇内顾勤王,待到尘埃落定,君王虽易,宗祀未改,边军再行南下便是叛乱。就不知,北梁可获利几何,竟愿与之配合用兵。”   李铭并不知密谋的具体事宜,他唯有握着赵让的手道:“我只要你知道,我是东楚男儿,不管是不是李氏血脉,这般通敌的事,是绝不与他们同流合污的。”   这些话本该铿锵有力,然他说来有气无力,恹恹懒怠。   他是真心灰意冷了。   自懂事以来,李铭所一心信奉之事,如今大多已被他至亲的母亲与“师傅”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他此刻所剩的,只有茫然,空无一物的无措感,以及对赵让尚余的热血激情。   若能除去北梁来使,李铭一厢情愿地想到,再将赵让之妹救出,也许他就会愿意与自己携手同隐,毕竟这天下虽纷乱,有心寻个立足的弹丸之地,当非难事。   如若事不遂而身亡,也可算求仁得仁,自己身不由己,但也做不得背祖忘宗的叛国逆贼,无论赵让知与不知,都不曾有负于他堂堂男儿的期望。   有此一念,方有少年今夜趁北梁来使归国之前的孤注一掷。   只是李铭万料不到,这北梁来使非但惯于马术征战,近身肉搏亦不落下风,在他几乎要跃上马背的千钧一发间,那来使猛虎扑羊,飞身而至,两臂猿张,一拢便将李铭的腰腿死死锁住。   他稳住下盘,喝声将李铭悬空提起,双脚发力,腰后弯如弓,转瞬便将李铭“倒栽葱”地摔在地上,未等那少年爬起,他转身再次扣住李铭的腰,金钟如倒,把李铭牢牢按伏住。   北梁来使开口笑道:“如何?还来不?”   李铭给这人摔得头晕眼花,匕首早已不翼而飞,回过神来时,那本已上船的北梁侍卫早已闻声赶来,见状二话不说,纷纷亮出兵刃,直指李铭。   来使将李铭背手抓起,示意侍从将他捆缚,含笑瞅着这五花大绑的少年,伸手在自己颈间咽喉伤处擦拭,又把指间沾染的血迹抹于李铭脸颊。   李铭此时已全然镇定下来,既已怀了必死之志,适才的慌乱一扫而空,毫不畏惧,冷冷地盯着这来使,不发一言。   “是你自己的主意?”来使笑问。   “当然。”李铭昂头应道,“你们要犯我东楚,还不许我杀你?事不成死就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杀你。”北梁来使轻笑,“既然是你自己的主意,那东楚也没人知道你的下落,是不是?”   他表情促狭,莫名令李铭一惊,不等他理清头绪,来使已然接道,“东楚的小王子,前来自投罗网,本王当然笑纳了。”   这还是来使头一回用上独特的自称,李铭登时感到不妙,北梁国诸王他略有耳闻,从此人的年龄个性看,大有可能是如今北梁国主的一母同胞兄弟石琦。   可不等他再次开口,这来使已是二话不说,将李铭一把扛在肩头,大步向沙船走去。   李铭情知无果,仍忍不住怒声道:“放开我!”   等来使将他置入船舱中时,少年才悚然惊觉,对方真是要将他带去北梁异地,而他此行,入虎狼之境,却无人知晓!   且不知今生今世,尚可有回归故土之日。   饶是他再倔强坚定,到此境地,登时也是六神无主,眼泪直在眼眶中打转,只凭着一股傲气,紧咬牙关,生生忍住。   不过片刻功夫,沙船启航,李铭凝神听着江涛浆声,更觉凄凉,只恨自己莽撞,他手脚被缚,人还是勉强可以动弹,心头热处,拱着挪到船舱壁角,屏息蓄力,一头撞了过去。   船板发出闷响,李铭两眼发黑,耳中嗡鸣一片,口中甜腥欲呕,他已是用尽全力,奈何这间船舱本就是为那来使设计,四壁皆饰有羊毡,缓冲之后,虽令他头破血流,却是求死不得。   这时机仍是转瞬即逝,不等李铭再行努力,舱门打开,那北梁来使进了屋来,把李铭提上矮榻,笑道:“你若寻死,我便叫人将你尸身奸1淫了,再捆缚在竹筏上,随江漂流,你看如何?”   来使此时神态言语,尽皆一变,森森寒气散出,尽管仍是笑意吟吟,李铭却明,落入此人手中,生不如死。   他心力交瘁,再难支撑,猛地呕出一口血来,知觉尽失。   作者有话要说:   基本上,这两都暂时不会再出来了@@(一次解决两呢) 第97章 第八十八章、 第八十八章 、   谢昆目不转睛地凝着子玉,眼中流淌着眷恋不舍,原先扬起于唇角的一丝笑意,随着侍女替子玉穿衣时水蛇腰的摇摆,也归于垂落。   “真是要走?多留一夜……”他从卧榻上半支起身,犹在回味一泓春水荡漾的柔情,温香软玉,尤物在怀,水乳交融之乐,巫山云雨之美,两相携手同游的畅快淋漓,也唯有这个女人可以给他。   子玉回眸一笑,谢昆便知无望,贪看那浅绿衣裙下的婀娜多姿,怅然一叹。   已将衣裙穿戴齐整的子玉谴开侍女,重至榻前,单腿跪于床上,探身向谢昆笑道:“你我不久后便能苦尽甘来,何必纠结这一时半会?”   谢昆轻捏住搁在他身侧的一双柔荑,来回抚弄把玩凝脂雪肤,迟疑着略一摇头。   子玉抽出手来,往谢昆肩头靠去,轻笑:“怎么?你是不信?还是,事到临头,又反悔?”   在她妙目流转的柔光中,谢昆唯有苦笑道:“不,只要能与你一道……”   后面半截话他没有说出口,心中隐隐有些不祥之感,似乎挑明了出来,必为这匍匐于暗夜的鬼魅魍魉所知,待时候一到,便冷不丁杀入阳世,拖他二人沉入阴曹地府。   幸好子玉也无需他多言,将身挨得更近,亲密无间。   也罢,谢昆琢磨,皇帝虽未下诏明夺他的兵权,但无声无息中,以曹霖取代他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莫说他本就无心再回边寨,纵是此刻抛却顾忌,到皇帝跟前请求重上沙场,只怕皇帝也不会应允。   何况老父与子玉都是这般态度,谢昆不觉搂紧佳人,心下了然彻底,他也只剩一条路可行:当日归来赴弟丧的时候带回的不到百骑,以及父亲谢濂多年苦心经营所豢养的死士,这些人当可尽用。   然皇帝已然用失火一事害死谢家皇后,难不成他会愚钝到不作防备?   子玉见谢昆不言不语,神情寥然,知这男子虽忝列武将,却优柔寡断,逢大事则乱,暗叹口气,也懒于再多安抚,从他怀中起身,边整理衣裙,边道:“你依计行事便可,再不济,就把你的兵马给我好了,我代你率兵打仗去。”   这话带笑而出,直把谢昆说得猫爪挠心,他跳下床来,把子玉又抱了抱,笑道:“为了你,我肝脑涂地也是愿意的。”   两人相视而笑,依依话别,子玉便趁夜色乘车,从谢昆的私邸悄然离去。   原是各路人马都知晓重阳日圣驾出巡,纷纷做好准备,不想后宫又一场大火,竟夺了谢皇后的命。   这下皇帝龙颜震怒,下令宫中彻查整修,日夜加派人手巡视,加上皇后薨逝,好一阵的兵荒马乱,重阳当日出宫登山祭祀之事便暂且押后,若非皇太后一力坚持,非要前往大崇恩寺祷祈上苍,这巡幸之日一时半刻只怕也定不下来。   等到最后终于成行,已是重阳过后三日了。   皇帝大驾出宫,自然隆重,何况还有皇太后、太子,不过城中之人,最想见一见的,依然还是那位传闻已久的男妃,只遗憾圣驾浩荡,贵人全在车轿之中,难窥真颜,流言蜚语,倒是绘声绘色。   随行的赵让浑不知民间对他多有谬误猜想,一路行来,眉头不展,偶尔手抚过身侧的琴囊,心事更重。   那夜缠绵之后,便知深宫遭变,之后便是李朗借机遣人在禁宫内深入探查,设法摸寻清楚皇宫中纵横交错的地下密道,这招顺水推舟的恰到好处,令赵让深信谢皇后之死绝非意外天灾。   李朗行事的决绝,他自认不及。   只是形势也不容赵让多有感触,后位虚悬,于是他成了后宫中名正言顺地位最高的妃嫔,携众宫人打理皇后入殓停棺等后事,安抚小太子之类的活计全成了他的事情。   途中还有那身怀六甲的刘嫔受不得劳累,差点便在棺前产子的大事,幸得御医及时赶到,加上刘嫔自身年轻体健,安胎得宜,保住了龙嗣。   赵让哪经历过这些繁琐庶事,天天面对脂粉红颜,佳丽如过江之鲫,其中不乏让人眼前一亮的国色天香,尽管避不得嫌,他却已能做到事不关己的心若止水,偶在焦头烂额之余,想到自己若终生藏身于此,苦笑之外,仍有些不寒而栗。   事得稍缓之后,太后便派人赏赐了赵让这把古琴,以慰他的辛劳。   便是如今他带出宫,搁在身边这把,也是初至泰安宫请安时,慧海与他合奏时所用,上刻“卍壹”的那把,后来李铭曾在中秋之宴上,应太后之请当众弹过,当时他深恐李铭孤注一掷,非强行以箫应和,挡于李朗之前。   原来距此不过区区一个月罢!   太后赐琴,还是这与众不同的一把,赵让不能不有所思。   虽有各种明昭暗示,还有李朗那夜的追思,然赵让始终难以明了,皇帝李朗明明是太后独子,可以说她一身荣辱都寄于李朗身上,母子或俱尊,或同灭,为何太后竟像蒙昧无知一般?   这古琴,应当是“那边”给他的传信吧,赵让揣摩,也是在告诉他,李朗的众叛亲离,到了何等孤立无援的地步。   赵让在当夜秉烛点灯,将古琴翻来覆去地摸索,脑中反反复复,却是从今往后,天子所倚所恃这些几乎已与他无关的问题。   待尘埃落定,总该是改天换日了吧,赵让得了古琴的精妙,不以为喜地一叹。   出宫之前皇帝未再踏足后宫,独在寝宫沐浴斋戒,两人当然不曾见面,来往仅限于公文互书,这些文字皆要由史官记载入册,便除去必不可少的通报与式样的话语,多余的东西一概不写。   直到离宫,赵让仍未能见李朗一面。   这一日至大崇恩寺,大张旗鼓的礼佛上香结束后,包括皇帝在内的皇亲国戚们皆宿于寺庙之中。   既有圣驾,防备当然非同小可。   一入夜,寺庙山门紧闭,不许人再出入行走,一旦给巡视的禁军发现,当场格杀。   太后与皇帝、太子宿于一处,赵让等随行的内宫人则被安排在大崇恩寺的另一端。用过晚膳之后,赵让便在卧房内静坐等候,果不其然,月华满屋的时候,承贤宫的内侍领着两年轻僧人求见贵妃。   赵让早有准备,当即应声带入,无需他人多言,将那古琴往怀中一抱,独自随着两名僧人,从寝居的背侧小门默默离开。   寺庙中禁军众多,要避开他们并非易事,然而这两僧人显然是极熟悉寺中路径与禁军的巡逻时间,领着赵让一路行来,有惊无险,不足半刻钟的功夫,便到了琉璃塔入口。   两名僧人向赵让行礼合十道:“此地非小僧等所能入内,施主请自便。”   赵让略一点头,回了声:“有劳。”,也不多话,自行登了塔去。   他已是第二回 入这七层琉璃塔了,刚进去,还不到台阶处,冷不丁从旁闪出一人,虎背熊腰,身穿灰色僧袍,却不行佛礼,反而冲他抱拳拱手,笑道:“南越王,久违,久违。”   赵让听其声便已认出此人,微微一笑,拱手回礼道:“周校尉多礼,确是多日不见,莫非还想再与小王来场比试?”   那人嘿嘿一笑,不自觉地挠了挠下颌浓密若林的络腮胡,道:“罢了,知道不是你南越王的对手。主上已经在等你了,你自个去吧,还多谢你上回的手下留情。”   “周校尉客气。”赵让仍用着旧称呼,举步上了台阶。   当日赵让初探琉璃塔,被这“周校尉”率人阻挠,硬是要与他一试拳脚,赵让认出此人之后,心中震撼不亚于在金陵与叶颖重逢。   他原以为这人是谢濂部下,才会秘传字条,教他前往长庆观自投罗网,后来魏一笑负责彻查此事,赵让还当这周校尉早已被军法处置,万万料不到竟在大崇恩寺遇见,这人非但没死,还生龙活虎地领着几个和尚巡检!   赵让惊诧至极,见这周校尉并不避讳给自己认出,一心一意地要与自己一较高下,自然也不愿错过弄清来龙去脉的机会。   两人在琉璃塔前就以拳脚较量,那周校尉吃亏在轻敌,他见赵让身形并不健硕,只当这也是个为享富贵温柔乡掏空精气神的人,初出招凶狠,穷追猛打,赵让只避其锋,一昧闪躲,结果时候不长,周校尉便气力渐渐不济。   赵让这才出手,一招决胜,把周校尉压制于地上动弹不得。   可惜未等他问出周校尉如何来到大崇恩寺,其间是否与那禁军头领魏一笑相关之事时,琉璃塔内早已灯火四燃,僧人手执风灯成两列而出,中间缓步走出来一身穿袈1裟的老僧,那老僧面露微笑,边行边向赵让道:“赵将军,你可还认得朕?”   赵让闻言,大惊失色,手中不由松了劲道,普天之下,除了李朗,还有一人敢用这独一无二的自称?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果然是个喜欢便当的人,但这一位没有领便当哦…… 第98章 第八十九章、 第八十九章 、   李朗闯宫禁,恃武篡位,早已成了当今朝野上下噤口的公开秘密。   只是李冼的下落一直无人知晓,无论李朗如何挖地三尺,都难觅其影踪,对外唯有宣称太上皇禅位后隐居于某处行宫,潜心修炼,不再闻问世事。   而这大崇恩寺的住持,居然自称便是失踪数年之久、生死不知的李冼,赵让浑不知该如何反应,他一时唯有狐疑地盯着那老僧的脸,试图回忆起昔日天颜,然而,越是细想便越是觉云山雾罩,难以辨识。   同时在心中升腾起的不祥,仿佛眼前迷雾层层中,一举步即要落入万丈深渊——赵让骤然冷笑道:“哪来的妖僧,尽会口出佞妄之言,即便帝王能饶你,佛祖也不放过你这信口开河之辈。”   老僧宣了声佛号,笑向赵让:“你父子二人出征之前,朕授钺于你父时,你便跪在你父身侧,朕赐酒之时,还特地赐你一卮,你当时一饮而尽,却因喝得太急而呛得连咳数声……事隔多年,朕是要再赦你失仪不敬之罪啊!”   赵让难以掩饰眼中的震惊,这些连自己都早已近乎遗忘的陈年旧事,此人若非当时的皇帝李冼,又如何能讲述得这般栩栩如生?   但眼前这名老僧,再三端详之下,真正是除去身高体型,五官相貌,无一处似赵让曾见过的李冼皇帝,他惊疑不定,口气虽缓,仍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能冒充太上皇?”   “能?”老僧长出一口气,长眉挑动,笑道,“你仍是不信么?也罢,还请赵将军随贫僧入此塔中,长夜漫漫,你我不妨品茗细谈,到时你再告诉贫僧,你可还愿追随那如今皇位上的忤逆。”   情势之下,自是容不得赵让拒绝,他随这老僧进了塔中,原也存了随机应变之心,只道不管这妖僧说出什么话来,一概不信就是了。   孰料,这老僧似也知赵让的决心,入了塔内,却不是直接费口舌之劳,而是将他领入塔三层的一处圆室内。   那满室陈列之物,赵让一见之下已然怔神,室内不大,绕弧墙摆放的皆是各色金银玉器,以乐器为主,另有或大或小、神态各异的佛、神之像,细辩之下,却是佛道不分,仙妖混淆,并排一道,颇有番诡异。   只是赵让的眼光迅速为那些玉制的乐器所吸引,目不转睛,他凝神于其中一古琴,老僧在身侧笑道:“你大可拿起来仔细看看。”   赵让从善如流,捧起了古琴,果见琴身侧面上刻着异常清晰的两个大篆:“卍贰”。   “这些玉制乐器全是出自一游历西域归来的能工巧匠之手,他原是追随蜀地张氏真人的信徒,后因兵燹战乱,家破人亡,一路艰难至西域,九死一生侥幸返回故土后,亲手制作了这统共二十个乐器,献于当年的东海王。”   老僧目视赵让将古琴搁下,缓缓又道:“它们虽是乐器,同时却也是杀人于眨眼的凶器。那名异人历经磨难之后,据说已是开了天眼,窥破天机,知道不久之后,天下又将大乱,而东楚要暂时安于江左之治,这便是他为天下苍生心血耗尽的一臂之力。”   “一臂之力?”赵让闻听到此处,忍无可忍地一声冷笑。   老僧盯着他,目光如炬,淡声道:“赵让,你还当是朕赐你的玉箫么?也难怪,当年你在边陲蛮荒,对京都之事并不清楚。”   赵让心领神会地哂笑,唇角挑衅之意不加掩饰:“阁下是想告诉赵某,玉箫是今上所赐么?他当时不过一尚未得势的皇子,何来这般左右圣意的能耐?”   “此事自有佐证之人,”老僧敛起袍袖,向赵让略一摆手,“请”的动作风度翩翩,“亦有铁证如山之物,只需赵将军稍安勿躁,心平气和,自然能明辨是非黑白。”   赵让只盯着这老僧,面不改色,默不作声。   他万万想不到,所谓的人证,居然是叶颖!   琉璃塔七层,灯火如昼,老僧与赵让各安坐一侧,座下蒲团两行,十名灰袍僧人分列左右,盘腿闭目,口中喃喃不休,在这小小室内仿佛蝇虫簇簇。   叶颖在子玉的陪伴下一步一步上来,她此时又换了身衣物,长发盘起,银装紧裹素腰,头微微昂起,面白如纸,目光避开座中赵让,仅向那老僧略一躬身,便算施礼已毕。   赵让亦不知该以何种心情面对与他同甘共苦多年的王女,见对方视己如无物,反而暗中松了口气,静静地等待老僧的下一步举动。   室内还有两张檀木交椅,叶颖坐了一张,子玉将另一张交椅拉近,挨着她坐下,两女互视一眼,子玉向叶颖嫣然而笑,叶颖深吸口气,视线仍偏向一侧,话语却显然是冲着赵让而去:“你!就真的愿意为那皇帝舍了一切?”   “我是东楚臣子,王女不是早已知晓么?”赵让轻叹。   叶颖未曾答话,反是那老僧长笑不已,语出成讽:“赵让,你堂堂一七尺丈夫,不思谋天下,甚至连偏安一隅都做不到,莫说王女,连贫僧也要看你不起。”   赵让皱眉,并不答话,叶颖却按捺不住地霍然起身,怒向老僧:“我自与他说话,你为何插嘴?”   继而她大步向前,至赵让处,俯视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不是东楚臣子,你是南越国主。纵使你什么都不要,难道忘了大女的仇吗?”   赵让仍是不答,无言地瞥了眼一侧的老僧。   叶颖见状,抬高了声道:“你不用看别人,这就是你那皇帝的主意!”   她边嚷边从腰间宽带中掏出一张手帕大小、边缘修齐的牛皮来,丢给赵让,赵让接过,见这牛皮外表斑驳,内里折痕极深,显是有些时间。   牛皮内的字迹亦是古怪,墨迹像是渗入其中,以手摸去,才知上方有密密麻麻的针孔,难怪墨痕如新,赵让不动声色,速览其内容,不过两句话了:   “务必夺其兵权,不择手段。”   重要的是署名,那一个清晰无比的“朗”字,赵让不止一次看过李朗亲笔,他几乎即刻就认了出来。   他不由抬头看向叶颖,王女的神色一片坦然,冷冷哼道:“这是从那害死大女的来使身上搜到的,我不知道他们谁是谁,反正都是汉人皇帝那边的,就没错了!”   赵让心中的疑惑为叶颖道破,他细思之下,的确如此,叶颖不可能辨认清楚皇族中人的名讳,她认定汉皇皆恶,便足以趁他昏迷之时揭竿而起。   李朗为得南越援兵,要置他于死地?   赵让将牛皮重新按叠印折好,却不是还给叶颖,而是递与老僧。   老僧含笑接过,还未及收回手去,叶颖已然情急夺过,她半膝压跪在赵让腿上,一手抓着牛皮,另一手五指几近扎入赵让肩头,声厉而尖:“你绝不可以背叛你的子女!如果你执意这么做,那我便当着你的面,杀了贤儿。”   仅仅一个时辰之前,她对赵让尚能有泪,对他们的孩子亦还有情,即便下了决心去做滇桂国主的王后,听子玉一番劝解,省起千辛万苦、牺牲众多至金陵的初衷,到底还是不能甘心,愿做这最后一搏。   可如今见赵让这般无动于衷,怎能不让叶颖心灰意冷?   杀了他们的孩子,从此了断这个男人与五溪的一切联系——叶颖将牛皮掷在赵让脸上,赤红着双目跳了下来,决然转身,疾如风火,到门口,仍不解恨,回首一剜,咬牙咧嘴,嘶声笑道:“一会儿,我将贤儿的尸身带上来。”   赵让与子玉同时起身,赵让微一踌躇,叶颖已出了室门,子玉紧随而去。   老僧悠然而笑:“你大可放心,尊夫人只是在气头上而已,子弑父常有,母杀子则少见。再加上,令郎仍大有用处,活的总比死的好。”   “是,”赵让重新坐下,将牛皮收于袖中,略略点头,亦笑,“贤儿若死在王女手中,你们又何必将她母子二人千里迢迢从南越诱来金陵?”   “这么说来,”老僧目光一闪,摇头道,“你还是不信朕的身份?”   “你的所作所为,太过匪夷所思。”赵让直言不讳,“我实难相信一国之主,藏身于暗处时还有翻云覆雨之能,却在其位期间,竟轻而易举地被失势皇子篡位谋权。今上初临朝时根基未稳,你若真是太上皇,便该趁那时复位,而不是等到今日,闽越入毂,方蠢蠢欲动。”   老僧闻言,连连点头称是,慨然一叹:“你果然见识不凡,真非寻常武将可比。还有么?”   赵让盯着老僧,目光如燃:“你五官相貌,与太上皇实未有半分相似,如何敢信口开河?”   听罢此质问,老僧不声不响,浮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意,他伸手解开僧袍上扣,稍扬起下颌,手掌抚其颈肩交处,示意赵让看来:   那里有一条如秋蚓般粗细、向外凸起的粉色肉线,两端不见断,消失于颈侧,应是交汇在颈后的位置。   老僧满意于赵让双目赫然圆睁,得意笑道:“朕一着不察,的确尽输一局。只是那逆子如何能想到,朕的金蝉脱壳之计,是连脸也换得。莫说你赵让,便是他本人站于跟前,也万万认不出朕的身份!”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写番外……我想撒糖……………… 第99章 剧透番外   警告:本章是完结后的番外,含剧透!!含剧透!!!含剧透!!!!慎入————   ——————————————————————   番外章、   明明酣睡未醒,却仿佛敏锐地察觉到枕边人的离去,李朗手一伸,探了个空后,霍然睁眼,果然不见了赵让。   他神志仍处于混沌于惶惑之间,听见熟悉的一声轻叹,悬起在半空的心方缓缓地重归踏实。   “什么时辰了?”他重闭起眼,嘟囔着问,同时把身上的被褥扯了个精光。   “还不到五更天,”赵让答着话,回到床前,拉过被褥,再覆于李朗身上,“你再多睡会,明日又无需早朝。”   早朝?   是了,李朗终于想起来,他们如今身在行宫,当然不用早朝,只是这些年来积习难改,所以他才会恰到好处地醒来。   皇帝出巡,多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之举,李朗一再保证仪从尽简,不扰民间,配以三寸不烂之舌,再暗中怂恿赵让身边诸亲友连番上阵,总算说服那固执的男人愿“舍身”相陪,同游江南。   而那男人的反击,则是要太子当着李朗的面,将他的即位诏书朗声诵读:“天生烝民,为之置君。为君者每以子民为念,非天下以奉一人,乃一人以主天下……”   已年满十岁、常随父皇早朝听政的太子,解释起诏书的意思来头头是道,皇帝为天子,代表上苍的旨意,必须以抚育百姓、顾念黎民为己任,鞠躬尽瘁而不为私图,若天下无道,则“万方有罪,责在朕躬”。   太子的中气十足,以及赵让那似乎有些夸大其辞的赞扬,都让李朗颇有些芒刺在背,仔细想想,坐这皇帝的位置实在太亏,经年累月,无休无止,永远有功无赏且不论,一旦风吹草动,天生异兆,都得归咎于天子的无德无能,稍不留神,身死魂灭,还要落下千古恶名。   这些他也认命了,可就是不甘,为什么那人偏偏不懂,皇帝是皇帝没错,他同时也是李朗,有些时候,他真不乐意去顾念那个捞什子的天下,即便不能携手同隐,偶尔求几个良宵,春暖芙蓉帐,鸳鸯同交颈,总不过分吧?   何况这一路行来,分分合合,坎坷动荡,纵是如今两人芥蒂已解,却依然聚少离多。   赵让不愿缚足于京师之地,李朗既知其才,也爱他敬他,没有强求,哪怕两人一年中大多数时间是劳燕分飞,只要赵让别再不告而别,让他碧落黄泉地苦寻不得,他已是心满意足。   然难得相聚,这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入住宫内,“言不正名不顺”,只肯在皇帝寝宫偶尔夜宿一回。   可李朗追问何谓“名正言顺”,赵让的嘴巴又闭合如同百年老蚌,怎么也撬不出实在的话来。   一气之下,他也钻了牛角尖,扬言非立后不可,亲笔草拟了诏书,拍在赵让面前,这似乎更把那人给惹毛了,连着三日,告病谢朝,李朗无奈,遣了太子和希南王去探视,这才把人重新请了出来。   原也赌气,自伤伤人的话语悬口舌之间,如箭在弦上,在可一见那沉静如水的面容,李朗仍是发作不得,想到的全是赵让在默默无声中,心甘情愿为自己所受的苦,遭的罪,爱怜一起,唯有服软,也算冰释前嫌。   到底是承认,棋逢对手之局早已不复存在,他已一败涂地。   因那人是赵让,而他不止是皇帝,还是属于赵让的阿朗。   幸好,赵让是个深谙进退之道的人,立后一事给李朗吃了大大的闭门羹,对巡游的主意,尽管借太子之口冷嘲热讽,皇帝最后还是获准出了宫。   时逢春夏之交,便装一路,轻舟缓驾,简车慢行,江南经李朗十年经营,不说繁华盛世,也是太平祥和,生机勃勃,置身其间,真能让人浑然忘却北境犹有流寇之扰。   居行宫当晚,两人独处之时,赵让有感而发,向李朗一笑而叹:“如今见这江南美景,才更能体会你迁都深意。这里气候宜人,繁花似锦,且物产富饶,比之新都,大可享尽奢华乐事,只是……”   李朗闻言扬眉,点头接道:“静笃最知我意了。毕竟北境烽火未熄,建都于江左,不过权宜之计,要将那帮蛮人赶尽杀绝,不再扰我朝太平,我这做皇帝的,总不能只贪图着自己舒服,将自家天下,拱手让给他人去守备吧?”   他话说罢,抬眼却见赵让含笑凝看着他,目光深沉而温柔,若春风轻送下,垂柳拂过如镜之湖,溺于这罕见的情绪中,他甚至连赵让的倏然凑前,轻轻的一吻都未曾即刻察觉,呆若木鸡至赵让似叹似赞地开口:“我明白。或许正因为你是这样的人,阿朗,我才……”   “才?”李朗静候,却良久不闻下文,他视线锁于专注彼此的那对眸中,低低地追问。   赵让深吸了口气,微垂下眼,口中却是清清楚楚道:“才愿许你一世。”   李朗登时无言,木然瞠视,良久将目一闭,倚向赵让。   以吾一生,许你一世,原以为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到底,也得了对方的铭刻于心。   接下来的事顺理成章,本也是李朗苦心安排过了,只不过赵让话出了口,缱绻交颈,便更添了份誓约的重与甜。   行宫内自有供皇帝与人共浴的温池,雾气缭绕间,李朗由随侍们宽衣解带,除了个精光赤体,却不愿假手他人给赵让更衣,他自将奴仆婢丛遣退,上下其手,慢条斯理,一板一眼地将赵让剥光。   相对而立于及腰的池水中,水汽氤氲,赵让的柔顺对李朗而言总不是那么多见,他极乐于享受这难得的时光,毫不在乎两人的肤色皆被熏得泛红。   好不容易终于将赵让的肉身完全展露,他目光落在赵让左胸的位置,那一处形状丑陋的伤痕他早已熟悉,如今再作仔细审视,却更觉触目惊心,不假思索中,屈身低头,半开的唇抚上微凸的留痕,察觉对方呼吸骤然的一急,更得寸进尺地探出舌尖,蜻蜓点水般嬉弄起来。   怀中的人不安起来,似想躲又无处可去,颤栗间是与寻常的沉稳大相径庭的声音:“阿朗,别这样……”   李朗有些得意,他索性动用了牙齿,轻柔地连磨带咬,两手更在赵让腰间调皮地滑动,直到赵让不得不蜷缩着后退,扳住他的肩阻止他靠前,忍不住笑道:“别这样,很痒。”   “你怕?”李朗闪身一避,再度贴近,“那我更要试试——”   赵让滑开,啼笑皆非,见李朗真是穷追不舍,也恶向胆边起,笑道:“我不信你不怕。”   说话间,反守为攻,李朗早有准备,往池中一扑,灵活地游开。   两人在浴池中闹腾了半晌,胜负难定,最后结束于李朗从水中一把抱住赵让的后腰,他将脸颊紧贴上去,低声道:“静笃,你的余生唯我,能有多真?会不会又有一日,你再来给一意孤行,离我而去,我却再也没这个机会能寻到你、等到你了。”   赵让无言了半晌,默然中拥住李朗,主动奉上他的唇,他的柔情与热望,这是第一回 ,无需李朗的明言暗示,他舍弃一直以来抱守的执着,尽情展开,忘我放纵,肆意风流,由李朗在受宠若惊后淋漓尽致。   他们同属内敛之人,攀入极乐也并无多大声息,唯有喘息交织成彼此的心满意足,李朗闭眼抱着赵让,不舍离去,炽热渐熄时,忽听得他低低一声呢喃:“你若真想好了,就随你吧。”   他一时间有点恍惚,醍醐灌顶之际声颤音抖:“你同意立后?”   “……你想好了,不怕的话……”   “我怕什么?”李朗失笑,继而明白过来,他将脸埋入赵让的肩颈处,柔声道,“不怕,最多,就是万世留名的荒淫无道、□□熏心的昏君,怕什么?”   稍稍一顿,他反问:“你怕么?”   “只要你无需我主事,就算要我此生终老后宫,永不越雷池一步,我也……不怕的。”赵让微叹,后又笑道,“只你,哪怕成就震古烁今之业,私德有此亏处,当是逃不掉污名了。”   李朗无需多想,已知赵让此刻俱是肺腑之言,他一时无言,生怕开口便是哽咽,在赵让肩头伏得更低更深,半晌才道:“我怎么忍心让你受这样的委屈?”   赵让沉默须臾,平静地道:“你想过,对吗?”   “嗯……”李朗用鼻音答道,他清楚,与其绞尽脑汁瞒过心如明镜的赵让,还不如痛快承认,更可舒坦省事,“我不想放开你,又舍不得杀你。静笃,若说我真有害怕的事,兴许就是哪日你我背向而行,形同陌路,甚至剑戟相向,两败俱伤。”   赵让扳动李朗的肩膀,将他从埋首姿态强行转成与己对视,他目不转睛,神色肃然,语气却淡如清风:“阿朗,你我之间不但是……是知己,还是君臣,即便哪天,你对如今许予我的山盟海誓已无动于衷,你只消仍是个心怀天下的皇帝,我赵让便一世都是你的臣子……”   李朗没有等赵让把话全然说尽,他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堵住了所有后续,他不想再听,光是已出口的那些话语,已足以让他心碎。   “静笃”,他想起多年前夏夜里无人知晓的自许誓言,在心中默默道,“我绝不负你,绝不。来世,你为君,我来做你的臣,等扯平的时候,你我再一起投生作对寻常人家的子弟吧。”   缠绵了半夜,难怪五更天仍觉困顿,李朗闭目等了又等,却等不到赵让回来相陪,不由睁眼,见赵让已点上了灯,在书案边展卷而读,他有些懊恼地道:“我无需早朝,你就不能把其它事也搁一搁?”   赵让抬头笑笑,不肯退让:“兵事不可有一日懈怠,再说,白日里不都伴着你来来去去,连日出前的米粒时间也不给我么?”   李朗本欲驳,奈何赵让的口气话语里,莫名有让他听着极为受用的地方,他不再计较,坐起身来,转对着赵让道:“我本打算在外多游荡几日,但既然你已同意立后,那还是速战速决的好——今日我随你去祭扫赵老将军夫妇,明日便可踏上归程了。”   “今日做什么?”赵让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反问。   李朗索性从床上起来,伸了个懒腰,笑道:“随你去祭拜父母啊,你离开那些年,我将老将军的遗骨迁回金陵,与你母亲安葬在一起。只是你忙忙碌碌,我也没有机会与你说。只是你都要正式与我成婚了,于情于理,我都该随你去拜祭,趁着没人看见,磕三个响头,你说呢?”   赵让愣了半日,倏尔畅怀大笑,边笑边道:“好,趁无人留意——你磕完三个头,你我便算礼成,莫说皇后,牛衣对泣的糟糠夫妻也与你做了!” 第100章 第九十章、 第九十章 、   皇帝大驾出宫的当日傍晚,日落时分,城门已闭,凉秋晚风中,座落于距皇宫东北处、乘轿无需一刻钟的谢尚书府邸,迎来数位宫里的黄门。   黄门来使开门见山,承皇帝旨意,要谢濂谢尚书当夜赶往大崇恩寺,既为商量谢皇后的入太庙一事,也请谢濂以外祖的身份,出面抚慰丧母的太子。   宣读出来的诏书写得颇为动情,接旨的谢濂在两名侍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出来,哆哆嗦嗦地下跪,边听边抹泪,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伏地嚎啕。   来使陪着泪珠盈眶,一番好言劝慰,话里话外,给谢濂等人道尽皇帝对谢皇后死于非命后的悲痛、自责,几到茶饭不思、形销骨立的程度。   皇帝这一回破天荒地前往大崇恩寺礼佛,也是因难解哀恸,而太子更是弱龄失慈,日夜哭泣,皇帝担心他本就孱弱的身体再添些病来,虽知谢尚书也是缠绵病榻,也还望看在故去皇后的份上,无论如何强撑病体,劳碌奔波一趟。   谢尚书愈哭便愈是气若游丝,众人忙将他搀扶起来,只见他手足无力,合不拢的嘴角流淌出泛着白沫的唾液,眼皮松松垮垮地垂落,眼角眼缝处残留几点浑浊的泪水。   来使身负皇命,需确保将谢濂尚书带至大崇恩寺,对方无论任何理由,都一律视作抗旨,但若是对方激动过度一命呜呼,被阎王小鬼拘了走,不知这算不算抗旨?总不成拉具尸首回去向皇帝交差——   正左右为难间,谢尚书府的管家上前向来使磕头道:“谢相公如今是风中之烛,一年之内,连丧子女,不知来使可否向陛下禀明情况,求收回圣命,免去相公的奔波之苦?”   听黄门来使一口回绝,大管家又是领着众仆从连连磕头,忽堂中惊叫,原来谢濂已然昏了过去,搀扶的侍女力气小,向后一个趔趄,差点就把老尚书给摔地上。   大管家疾步过去,当着来使的面,掐人中,扳口牙,期间有人端来参汤,给谢尚书灌下后,谢濂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黄门来使见状大皱其眉,大管家虽忙不乱,见谢濂好转,忙令人将谢濂搀扶回内堂,又向来使跪倒求情,黄门来使上前端详,但见这谢濂尚书脸色灰败,心中正犯难,大管家又建议道:“若今晚必要动身,能否容相公回屋休息一阵,小人即刻遣人请回郎中,给相公开上一剂药,待小人服侍好相公再行上路?”   大管家言辞恳切,护主之情溢于言表,黄门来使琢磨再三,暗忖这个要求也是合情合理,再说谢府前后早布下人手,他倒是不信谢濂能借机逃离,踌躇思量片刻,便爽快地向大管家略略一点头。   大管家大喜过望,不带犹豫地张口唤了个仆从:“你即刻出发,请那常给相公诊病的许郎中来,要快,莫误了大事。”   仆从是个约莫四十上下的壮年男人,身材中等,五官寻常,毫无特殊之处,来使瞥上一眼,也随口叫来个下属,吩咐与谢府仆从一道,速去速归。   两人领命离开后,大管家请来使上坐,奉上香茗和点心,垂手在旁侍立。   来使茶喝到第二壶,却是再也按捺不住,叫来大管家询问那郎中的居所,大管家详详细细说了个地址,竟是在城的另一侧,来使登时黑了脸,霍然起身,推开毕恭毕敬在面前的那谢府管家,大步直往内堂闯去。   强行来到谢濂的寝居处,适才照料谢濂的侍女们仍在,来使大喊一声“谢尚书”,却无人应答,他心急火燎地欲往卧室去,那谢府大管家冷不丁从旁闪出,阻拦道:“谢相公贵为尚书,虽说皇后初薨,也还是当今太子的外祖,陛下也只是下诏请人,您这番横冲直撞,未免大是不敬了吧?”   黄门来使这才知道已然着了人家的道,铁青着脸嘿笑,往后退了一步,而紧随在他两侧的黄门则狼势而出,直截了当地把管家撞开,黄门来使冷哼一声,大步流星进了内室,侍女皆在,然富丽堂皇的床榻之上被褥齐整,却哪里有谢濂的人影?   “不好!”传旨黄门几乎是脱口而出,转见左右随侍已将那谢府管家架了上来,他脸色愈发阴沉,笑问道,“陛下圣恩隆盛,谢尚书这般推三阻四,是什么道理?难不成……还是快请他出来,随奴婢面圣要紧!”   那管家也不是省油的灯,微微一哂,却不答话。   黄门来使心知已是打草惊蛇,事已泄败,再无可能将谢濂引出,他笃信谢濂仍在府中,谢府府兵人数不过三百余,不足为虑。就怕那适才借机离开的仆从引来援兵,思及此处,黄门来使当机立断,轻喝了声:“遵圣命,搜府!”   不多时,谢尚书府的大门被再一次打开,列队而入数百名全副武装的禁军。   羽仙匆匆行在队伍前列,进了谢府,她不禁抬头往上看去,明月斜影下,府邸的屋檐高处早已默默站满了蓄势待发的□□手。   谢皇后命丧后宫大火时,她便有预感,皇帝马上要对谢家出手,只是她却未料到,在一篇声情并茂的皇家悼亡诏之后,仅仅相隔数日,皇帝就翻脸不认人,对皇后的母家操起霍霍屠刀,大有灭族之意。   就不知头领魏一笑是如何想法,她知他原意是要与谢濂联手除去赵让,现下谢濂已自身难保,头领势单力孤,那赵让却有皇帝撑腰,恐是撼动颇难。   况且……那男人何尝有半点狐媚之相了?论长相根本是泯灭众生嘛。   此事羽仙本非加入不可,只是与陶公子商议之后,她决意讨来这个机会,只为了能在这一夜注定的杀戮血泊中,救出一人。   故入了谢府后,羽仙直往内室而去,且皆是朝偏僻角楼处寻找,连闯四间厢房未果,她额角已是沁出汗来,留心动静的耳朵竖得更尖,生怕谢府那边沉不住气开始动手厮杀,若是寻到了人倒是可以浑水摸鱼,然刀光剑影中找人却分明是苦差事了。   所幸功夫不负有心人,又寻了几间屋,羽仙终于在近府邸后园的最深处找到了她要找的人,那姑娘换得一身绫罗,木然独坐于窗边,听到声响,转头向门,眼中却是波澜不惊。   羽仙试探着问:“赵姑娘?长乐?”   女孩的眼珠转了转,终于有了些微的生机:“你是谁?”   尽管声音有气无力,羽仙闻听暗暗松了口大气,她缓缓地向长乐靠近,到三五步之遥处停下,柔声道:“这个以后再说,我来救你,我们得赶紧离开这里,不然一会你也有杀身之祸。”   她话中并无唬人之意,尽管禁军接令是顽抗者杀无赦,女眷孩童可不以兵刃相加,然一旦杀戮开了戒,性起处手起刀落的人也是有的,何况就算长乐不死,落在头领手中,羽仙也不觉得这是件好事。   只可惜她说得情真意切,长乐却无动于衷,她定定地看着羽仙,须臾摇了摇头:“我不走,早该死的人了,就是为了苟且偷生才有今天的下场。”   羽仙被堵得一窒,咬了咬下唇,再向长乐靠了一步,长乐忽而厉声道:“站住!”   语音未落,从袖中滑出一把女红剪来,她迅速地朝自己颈上一顶,雪嫩的肌肤即刻涌出血来,长乐漠然地向羽仙道:“一会我也不劳别人动手,自行去见阎王就是了。你走吧,我不要人救。”   羽仙长入口气,侧耳静听,此屋地处偏僻,到现在仍没有其它异动,她回望倒持剪刀的长乐,直截了当问道:“你不想再见你哥哥吗?”   长乐显然是怔了怔,羽仙趁机再劝:“赵让是吧?我见过他,很与众不同的人。只是他现在的处境也很不好,你不担心他么?”   “大哥……他怎么了?”长乐脸上冰消雪融,声音微颤起来。   “你跟我走,我们再想办法让你们兄妹重聚。”羽仙平静地道,“要是我诓你,你再自尽不迟啊,到时候悬梁跳湖,还是服毒,方法自选,何必像现在这般弄得鲜血淋漓,还毫无价值呢?”   长乐沉默不语,片刻才看向羽仙,迟疑着问:“你,你真是来救我的?是大哥……?”   “是也不是。你我皆是身不由己的女儿身,救你既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我又何必见死不救?”羽仙说着,向长乐伸出手,“走!”   长乐不再踌躇,丢开了剪刀,与羽仙两手相握。   但出了屋,两人却发现最好的逃跑时机已悄然逝去,从后园多走两步,就听到刀剑相击的声音,此起彼伏,交杂于其间的是女子们的哭喊声,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杀喝声。   羽仙反应机敏地将长乐拉住,原路返回,她把长乐留在屋内,自行出外查看一番,归来后眉头紧锁,向长乐道:“糟了,到处是禁军,我总不能带着你旁若无人地从大门出去,你可知哪里还有出路?”   长乐略一沉吟道:“跟我来。”   两人小心翼翼避开他人,潜行一路来到后园另一角,喊杀兵戈声渐弱,到尽头围墙处,果有个不起眼的小门,门上铁将军已披了身锈迹斑斑的外衣。   “我自来此处,无时无刻不想着逃走,就将当初习得的乐伎功夫拿来敷衍讨欢,终于还是让那人肯我在这后园自由行走——只是此处虽说少有人来,门上究竟有锁,你可有办法?”   羽仙向长乐微微一笑,把她往身后推了推,拔出腰刀,照着铁锁挥臂砍去,火花四溢,铁锁应声而落,她回刀入鞘,拉起长乐:“快走!”   长乐惊魂不定,心跳如鼓,随着羽仙一鼓作气地冲入茫茫夜色中。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两三百挤出来的=。=麻蛋,结局在哪啊! 第101章 第九十一章、 第九十一章 、   子玉打量着狼狈不堪的谢濂,微微一笑,柔声问道:“妾未敢有半分欺瞒,谢伯父如今可是信了?”   谢濂只觉这一声“伯父”刺耳至极,可此时此刻,他自身难保,还需靠这妖女方能避祸,再大的火气,也只好咬牙吞下。   总归对方确曾通过谢昆提前警告于他,谢皇后薨逝,死得多少有些不明不白,这正是皇帝要下手夷族的信号,求生之途唯有两条:要么先下手为强,要么退以自保,辞官迁离,向皇帝交出所有到手权钱。   皇帝没有虢夺谢氏的皇后称号,已是给谢家留足了后路,只要谢濂舍得,保住全家老小的性命应该不是难事。   谢濂隐隐也有将逢大变的预感,然而他一来不甘,爱子之仇未报,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着实不愿就此罢手,二来,苦心经营两代人,家大业大,要他将其弃如敝履,今后孑然一身,就算保住了命,又有何用?   那为何不当机立断,寻机逼宫?只要皇帝退位,太子登基,既是谢家的外孙儿,又不过弱龄稚童,到时候谢濂以顾命国戚主持朝政,岂非圆扁肆意?   然谢濂仍是下不了这决心,助当初的李朗入主神器是一回事,自己挺身而出谋逆又是另一回事。   若事不遂,就连半分转身的余地都不剩了。   就这么踌躇了几日,谢濂见皇帝对本族多有恩赏,又听闻朝堂深宫皆不掩哀思,更是心下大宽,他只道如今这皇帝也跟当年先祖元帝一般,倚势豪门之力方立国,对世家老臣,有几分忌惮又有几分仁厚,不会真狠心痛下毒手。   直到皇帝要携眷出宫的前日,这子玉夤夜独自亲至谢府,再次告诫谢濂,皇帝宣她与谢昆入宫,言下之意有赐婚二人之意,似是缓兵之计;   且此行将年幼的太子带上,当是提防他人趁虚而入,强夺储君,此举针对的何人,分明不言而喻,再不决断只怕为时晚矣。   然谢濂临到事前却始终左右为难到最终至今夜之祸。   若非那子玉早有先见之明,将金蝉脱壳之技法传授于他,只怕他难逃生天。   饶是如此,谢濂想到适才假装出府寻医的仆从就仍觉后怕,虽未被那黄门来使当场认出,但他在夜深人静的街上越走越快几乎一路飞奔时,那奉命紧随他的侍卫却起了疑心,喝止了他正盘问,幸得子玉谴来接应的人赶到,手起刀落,结果了那侍卫。   谢濂当时已是汗出如浆,两股战战,差点就丑态毕露,他自忖是掩饰得当,但子玉向他那浅浅一笑,却让他自感火烧火燎,仿佛当时不堪情景,尽为这女子收于眼底。   他接过对方送上的热茶喝下一大口,在这间隐于民居的小屋内四处环视,干咳一声问:“昆儿呢?”   子玉轻笑:“他早有准备,自不会落入敌手。不过,伯父家宅只怕难保了。”   她稍稍一顿,敛了笑意,又道,“可惜赵家那小姑娘,也不知有没有怀上伯父的骨肉……”   谢濂眼角跳了跳,冷冷地道:“那女子要是死于竖子之手,何尝不是好事?你到底是把昆儿安排去做什么了?”   “伯父稍安勿躁,”子玉柔声安抚道,“一会儿您歇息好了,我们趁夜出发,到时见了令郎,您大可亲自问问他。”   见她眼波流转,笑颜如含苞待放的蓓蕾,谢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如今已是寄人篱下,他不好发作,只能再喝了口热茶。   子玉不无得意,谢濂这些年来费尽心思所豢养的死士,她借助谢昆之力,轻而易举地尽握于掌心,而那谢濂沦落此番境地,作茧自缚,也再无能耐兴风作浪了吧。   她不禁暗暗佩服起“那一位”来,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谢濂虽权倾一时,嚣张跋扈,实则优柔寡断,当断不能,正好利用谢氏喋血,来笼络其门下死士。   至于谢濂,能活着纯粹是“他”要借此人与赵让的不共戴天之仇,再斩草除根一次,并非额外开恩。   无情者方可成大事,子玉转而想到独子,不由秀眉微颦,那孩子千百般的好,偏生就莫名其妙地寄情于赵让,既让人啼笑皆非,又深感棘手。   现下那孩子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子玉多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一时意气用事,坏了大局。   尽管“他”对此事的反应仅是轻描淡写,子玉却心惊肉跳不已,深悔没能及时察觉和禁锢铭儿。   她细细琢磨,更觉那冷不丁半路杀出的赵让是罪魁祸首,虽如今要借其力而奈何他不得,但能让那人痛一痛,却总是好事。   于是安顿好谢濂,子玉入琉璃塔与诸人会合,见过礼后,她将谢府的今夜之劫详作叙述,语音落后稍停须臾,笑向抱琴默坐的赵让道:“忘了知会将军,令妹已嫁入谢府,作了尚书侍妾。妾本望着她能就此享福,孰料今上狠心,令妹怕是难逃生天,还请将军节哀。”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赵让,不愿错过这个男人脸上任何一丝愤怒或痛苦,然她凝神片刻,却是失望了,那赵让全然无动于衷,五官如铸,神色不见半点异样,也未曾说出只言片语,只听着上位“他”侃侃而谈,时而点头罢了。   最后他也不过问了一句:“陛下既有庇佑中原子民的宏愿,为何坐视门阀尸位素餐,却不待见三皇子?”   子玉听得此问暗笑不已,赵让既口称“陛下”,却又问得这般一针见血,她瞥眼海玄,果然那人也一时语塞,沉吟片刻才长叹着回道:“此事说来也是朕的耻辱,朕那老三的生母,实际是个无名无姓的蛮夷女子,朕一时失察,令此子作为皇嗣而生,起居册书中明载,朕……也无可奈何,唯有将老三交由当时地位低微的一位宫女,假作是她所生,这也是为保他一命不得已为之。”   赵让终于挑起了眉,然开声仍无不见波澜:“那三皇子的生母?”   “自是死了。”海玄再叹道,“她本出身敌国,若活着,老三定是保不住,朕又怎堵得住天下攸攸之口?”   “原来如此!”赵让喃喃。   子玉直等到赵让起身告辞,也不曾等到赵让再向她问一句妹妹的事,倒是她沉不住气想要问一问铭儿,她虽知铭儿曾擅作主张入宫见那赵让,当面诀别,但并不晓得其间具体,见赵让举步欲离,情不自禁地低呼了一声。   赵让停步,神色自若低转向她而来,走到近前,忽而轻声道:“铭儿何其不幸,竟有你这样的母亲!”   子玉勃然变色,正待开口驳斥,蓦然她神色一僵,两眼圆睁,鼻翼猛收,难以置信地大张着口喘气,胸口冰冷后是前所未有的剧痛,那痛楚之剧之烈,让她根本无法成言。   她不支倒地,双手捂向前胸,直到亲眼见到两手一片赤红的血色,她才信了这荒谬的真实,知觉渐沉,痛楚也迅速转为麻木,她两眼不自觉淌下热泪,满怀仇恨地要再剜一眼赵让,却已是无能为力。   赵让听着四周的惊呼,将剑刃犹在滴血的剑扔在子玉的尸身旁,重新抱稳了古琴——这古琴内中置了一柄薄剑,能在欢宴上出人意料地夺人性命,他用于此处,干净利落,将场中所有人都骇住了。   他看向海玄,那向来胸有成竹的住持现下也是一脸灰败,面色极端难看,赵让淡淡地道:“陛下适才也听到了,此女借刀杀人,臣妹无辜受牵累,臣既要报家仇,也断不能无视此恨。陛下是要现下问罪于臣,还是赦免臣罪,一切依计而行?”   海玄默然,他看着地上已然香消玉殒的美人,只不过片刻,断然抬头,佯笑道:“朕如何能为一个女子而问罪股肱贞臣?来人,送赵卿!”   赵让将古琴放下,单膝跪倒,口中道:“臣告退。”   周校尉送赵让到塔下,瞅着那一言不发的男子,倏然开口道:“赵将军,你的胆子也忒大了些,你就不怕那位陛下当场把你剁成肉酱么?”   赵让定眸,淡然一笑道:“不怕,我如今是有用之身。再说,周校尉,生死由天,怕又有何用?”   周校尉嘿然两声,不再答话,转身走回琉璃塔内。   而赵让却知,他这番动手,可不是“生死由天”的事,而大有可能掐断自己的一线生机。   莫说那海玄定是记恨于心,就是初见那日,子玉为谋先机而给他施下的毒,当世也不知还有何人能解。   说来也可笑,以毒攻毒,子玉所下的毒竟是压制住他体内原先的剧毒,若非上回琉璃塔之遇那女子主动说起,赵让还浑然未觉。   他面沉似水地返回居处,遥望天边未沉的冷月,想到命运多舛的长乐,与犹迷茫于何去何从的李铭,手刃仇人的快慰稍纵而逝,余下的尽是对那两个后辈如剜心般的痛惜。   “长乐,大哥负你……”他只能在心中把这话辗转碾磨,眼中却不能有泪,神情更不能有丝毫异样。   独坐于窗前,直到晨光渐熹,赵让起身,唤入侍从,伺候洗漱。   作者有话要说:   似乎没啥好说的…… 第102章 第九十二章、 第九十二章 、   这一晚,东楚皇帝李朗亦是彻夜未眠。   即便出宫在外,身为天子,他总有太多事需要决断,虽说距离一统天下依然遥不可及,然半壁江山的奏章已是要耗费他许多的精力,为帝至今,常至三更灯火方始得以安枕。   李朗深为昔年先祖开国之后,每日亲阅二十万字以上的奏章而心折,却也因父皇在位时,三五日大宴小席,早朝结束便懒与群臣见面倍感迷惑。   真有登了天子位,坐拥锦绣江山,享万民之臣服的人,不图万世基业,千秋宏图,以成昏君、暴君为荣为乐,甚至不惜陷民生于水火,置国家于万劫不复的皇帝?   李朗放下奏折,轻叹一口气。   东楚南渡至今,国事愈发多艰,最近更似进入了多事之秋,李朗的眉头深深地锁起,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暗处势力的蠢蠢欲动,尽管他并不是非常清楚它的源头何在,然而朝堂后宫,乃至北疆皆乱事频生,仿佛确听命于同一股力量一般。   原以为是以谢氏为首的那群门阀世族,不甘皇权渐盛,卯足全力做拼死一搏,然李朗又收到戍北的战报,言北梁屯兵边境,且据探子回报,北梁国主本人正在军中,似近日有大举进犯的可能,如此与东楚境内异动配合默契,令他无法随意调动大军驰援王都,这等行径,若说是谢氏等与其里应外合,又似有说不通之处。   谢濂若有此魄力与能耐,早就在他根基不稳的时候先下手为强了,退一万步,也断不会允许他轻而易举地将谢昆的兵权收回,连如今谢皇后驾鹤西归,也不见那颟顸无能之辈有任何动静。   然,就凭谢濂的所作所为,即便再无反心,也绝非一个有志天下的帝王所能容忍。他深夜难眠,正是要等斩草除根的一个结果。   李朗不自觉地握拳,置于唇下:不管究竟是谁要动摇他的帝位,他都不会轻饶!   即便是——   思绪一飘,竟是想起临出宫前,他那因丧母而大病一场、刚有所好转的太子执意求见。   李朗那几日虽时有探望,然一来忙于国事,二来则实不愿在泰安宫见自己那莫测高深的母后,故而每回总是匆匆,未曾多做逗留。   太子那几日高热不退,一日之内绝大数时间昏睡不醒,父子两也不算是有过真正的相见,如今太子已醒,要见他这父皇,李朗却不知为何,竟起了一丝怯意。   他于午后驾临泰安宫,所幸太后此时的佛祷已然开始,他无需先行觐见,再探太子。   太子身子骨本就弱,经此一遭,双颊早无孩童的丰润粉嫩,一双酷似谢皇后的大眼睛似占据了小脸的一半,更见可怜。   李朗平素对这个独子并无多少疼爱,然他近来心绪有变,见太子虚弱中不掩喜悦,孩童稚气的笑容令他情难自己地坐在床头,探进被中握着孩子的手,轻声道:“你不多做休息,等痊愈了再见父皇不好么?”   太子在枕上略略摇头,艰难地侧了身,另一只手也塞入了李朗掌中,然后喘着气,眼中晶莹更甚。   李朗只觉掌中多了个又冷又硬的东西,他心中诧异,取出一看,竟是他与赵让鸳鸯交颈那夜,他向赵让讨要而未得的佩玉。   太子见父皇眉心微皱,声如蚊蚋地解释道,昨日赵家的小姑娘前来探病,把这块佩玉交给他,说是父亲吩咐的——“这是父皇之物吧?”   话中并无多少疑问之意,太子凝望着握住佩玉沉默不语的李朗,倏然道:“父皇,你以后不要让阿玄当我的妃子,我不要。”   李朗闻言,大感意外,他收好佩玉,重新执住太子的手,上身倾至头几与太子同高,柔声问道:“为什么?那小姑娘惹你生气,你不喜欢了么?”   太子又是微微地摇头,两手探出被褥来,齐齐握着李朗伸过来的右手数指,辛苦地道:“不是。我不要她做妃子,那样阿玄太可怜了。”   他说着话,止不住眼泪滑下了眼眶,李朗见状,用另一手手背为其揩干,轻叹一声:“父皇都依你就是,只要你快快好起来。”   太子应了声“是”,终是体力不支,精神疲乏,不多时,便在李朗的陪伴下再次睡了过去。   李朗小心翼翼地抽出手来,吩咐太子贴身随侍和值班御医加倍照顾和密切关注太子病情外,便行离去。   人到了殿外,皇帝不觉将佩玉取出,重握于掌间,伫足仰天。   太子这般年幼早慧,实出他所意料,谢皇后之殁只怕是让那孩子痛入骨髓,惊惧不能形容,才有拒绝那赵家小姑娘为妃的执着,是深怕他口中的“阿玄”也重蹈母后覆辙么?   论及宅心仁厚、体恤他人,太子倒是远在李朗之上,更是其母所不能及。   李朗苦笑,原来自己的怯意,是出于对亲子未能生长于父慈母爱中的愧疚,是那自太子降生迄今才滋长了一星半点的父子天性在作祟。   而唤起这天性之人,不正是那年初遇的少年武将么?   李朗再次察觉,他无法下手除去赵让,无论魏一笑等臣属如何撺掇,他仍是做不到,于是便只有容忍着那人心携隐秘留在身边,直到——   魏一笑自有求觐时必得通报的特权,皇帝近侍不敢怠慢,疾入内室,惊醒了犹自冥思神游的李朗,他闻报精神大振,忙唤魏一笑入内,未及开口发问,禁军头领已然下跪禀告道:“臣有负陛下厚望。”   李朗心中一沉,抬手道:“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谢濂逃了。”魏一笑简单扼要地回答,“臣已下令城门禁军严查,稍有嫌疑便不可放过,料他插翅难飞。”   “……你不也是派了重兵把守谢府么,还是让谢濂成了漏网之鱼,接下来绝不大意。”李朗轻哼一声道,见魏一笑垂手肃立,不再苛言申饬,转而又问,“那谢昆呢?切莫让他父子二人出城与亲兵会合,那谢昆任镇北大将多年,在边军中自有势力,一旦成脱笼之兔侥幸回到北境,再收拾起来免不了麻烦——且北梁欲动,我不希望曹霖在御敌之外还需分心它事。”   魏一笑回道,谢昆镇日只在别府,闭门谢客,目前为止未见有任何异动,也并未查出此人与南越僭王妃等有任何联系。   稍做停顿,魏一笑直截了当地问道:“陛下真要撤去原先的安排?”   李朗愣了愣,即刻醒悟过来亲信之意,不由微撇嘴角。   这所谓的“安排”是魏一笑所提议,在练湖亲阅水兵之前,以祭天地彰武德为由,迫令赵让亲手将南越旧人,包括僭王妃和王妃之父斩杀,以作他忠心不再改的自证。   踌躇多时后本是勉为其难被说服答应的李朗,却又随即改了主意,在练湖祭祀不改,但不要赵让在场,说到底,他还是忍不下心陷赵让于无情无义之地,纵使再多猜疑,他还无需赵让以“大义灭亲”的方式向他一展效忠的仪式。   魏一笑见皇帝神情暧昧,开口直言:“陛下处斩南越叛贼,纵是赵让未亲眼所见,然他一朝得信,心中又怎能无憎无怨?陛下何必再将此人留在身边?还请陛下三思。”   “我又何尝不知,”李朗苦笑,“只是……罢了,此事休提。太后那边,可有任何不寻常?”   魏一笑欲言又止,略沉口气,方答道:“没有。太后最后一次招僧人入宫是在皇后薨逝前一日,自此便虔心斋戒,为太子痊愈念经诵佛。今日在大崇恩寺也不见有任何生人得近御前,太后也未曾派遣女宫侍从离身。”   “如此便好,莫要松懈。”李朗道,他承认他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若母后不牵扯其中,那绝对是大善之事。   魏一笑听罢皇帝吩咐,退下离去,回到自居的屋中,羽仙等三名心腹已在内等候,他也不看三人,沉声便道:“一切依计行事。”   三人齐声应“是”,魏一笑转向羽仙,问道:“那谢濂所豢养的死士确已一网打尽了么?”   羽仙迟疑了须臾,还是摇头道:“无法确认。在谢府只见尚书亲卫,但不曾发现有江湖客般的人物,如谢……尚书真另有助力,今晚也没有现身。”   “他有。”魏一笑斩钉截铁道,“当初长乐观设陷要置赵让死地那些人必是江湖死士无疑。这些恶徒一旦知晓谢府遭难,大有可能要到城中作乱,我们必须提防着才行。”   “那……”羽仙疑惑地问,“头领既然要除去谢濂,为何还要假意与谢濂联手,对付赵……呃,南越僭王?”   魏一笑没有留意属下语气神态的微妙,颇有些不耐烦地道:“不是我要除去谢濂,是陛下之意。至于赵让,那人心事太重,陛下对他又下不得狠手,纵是没有谢濂从旁协助,我也要将他根除,以绝陛下后患。”   语罢,他瞪向羽仙,不快道:“依计行事,别再多问了!”   羽仙生怕魏头领从她的异样中看出端倪来,堪破她今晚违令救人之事,连忙低头应是。 第103章 第九十三章、 第九十三章 、   赵让自是不知魏一笑的决心,他身沉于车辇中的软座内,心思游动,犹在回想那夜琉璃塔之行,自称皇帝李冼的和尚口所许下的承诺:   “若你助朕翦除逆子叛贼,重夺皇位,朕不但保你妻子无虞,且由你等返回南越,你仍可拥兵据藩,朕届时必下旨诏告天下,正式册封你为南越王,王位就由你赵氏世袭。而大功告成后,朕那逆子也随你处置,是生是死,朕绝不过问。”   而在昨夜,海玄再次重申了他的条件,只是这回情势再变,赵让的妻儿皆落到李朗手中,他声色俱厉地质问赵让:“那小儿这般行径,是置你于何地?他若对你有半分信任与倚重,也断不会做出斩除你至亲之事来。赵让,你还信那小儿对你另眼相看么?到时你的下场,不过一阶下苦囚,纵使侥幸得了性命,做那小儿一生一世的嬖幸宠儿,与内宦妇人无异,你又甘心?”   赵让扬眉淡笑道:“王女初来乍到,行事亦仅凭血气之勇,莫说压根想不到去策动当今那位秘调入金陵的南越军,便是她忽得天助,自悟出此法,她也没那能耐找到城外山间的兵营——何况携子而去。许是臣多虑,王女此行似是得‘高人’指点,令她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说话间,两人毫无顾忌相对而视,各噙浅笑,等赵让话音落,海玄面不改色地道:“汝妻性情刚烈如火,既深悔所托非人,行事确难免有欠谨慎,若非朕极力劝阻,她还计划潜入宫城与窃位之贼玉石俱焚。赵让,以你之见,这是谁之过?”   忆及此处,赵让面色一沉,所幸人在坐轿之中,身边并无旁人,他当时一笑而过,却不得不承认,海玄此话正中他痛处。   叶颖与他夫妻一场,比翼双飞,甚至同生共死,即便如今劳燕分飞,他又能眼见那女子在众目睽睽下受尽屈辱身首异处?   明知是他人用心险恶所布下的局,却也无计可施。   海玄又提及,赵让当年拥兵数十万而不救金陵之围,已令朝堂诸臣齿冷,他束手就擒后,仍不为众谅解,只是李朗一意孤行,全他性命;而近段时间练湖屡次的异象,更有传言甚嚣尘上,言之凿凿这为武将谋逆的凶兆,自是又对上赵让本人。   李朗当众斩杀南越叛贼,以定人心,张扬皇威,兴许也有李朗本人的私欲杂于其中,然而归根结底,他确是一心一意,要保赵让不死。   然只是不死,不过行尸走肉而已,赵让默默自嘲一笑,可惜自己并非能一心侍奉君王的佳丽娇娥。   他再次庆幸能够趁塔中众人不备一击得中,除去蛇蝎子玉。   练湖异象之事,赵让从当日李铭口中也知道一二,据李铭所言,那事根本子虚乌有,之所以给传得煞有介事,说来也是海玄与子玉的巧计:   那练湖水军中原就有海玄的忠心臣属,再以十数人等伪装作渔民,依令在某时某刻,现身练湖上,这些人身带迷香,有惑人心神之功效。   待迷香效果一起,人人神思恍惚,眼前幻象迭生,耳边异响不断,此时只消有人带头高呼出他所见所闻,愈是描绘得栩栩如生,便越能令在场旁人受其感染,与此人目睹同一事物,听得同一声响。   这套把戏说穿了根本一钱不值,是时李铭甚至有些难以置信,只道或许母亲未对他坦言相告,赵让却是苦笑,向李铭道:“你若知为何‘兵败如山倒’便该相信这确能发生。”   当年赵让随父南下收复闽地时,叛军分作三路,试图左右夹击,而他们击败中路后,即刻将敌方大将授首消息广传四野,左右两翼叛军居然未战而溃,自行解散。   所谓乌合之众,便是这般,聚散平乱都不过顷刻间。   这般寻思下来,赵让不觉攥紧了置于膝上的双拳,那海玄果然是个人物,他击杀子玉,赌的正是此人心性,不想他还真能对左膀右臂的女子惨死一笑置之。   此人真是李冼吗?   赵让对其身份始终半信半疑,他所迷惑之事,正是子玉的身份。   若李铭所言不虚,他是李冼之子,那么子玉作为皇嗣的生母,竟舍身与谢昆苟且,如这也是海玄等人为拉拢谢昆不得已为之,赵让实难想像一介帝王,能这般不顾尊严、卑劣无耻。   然李铭如非身世特殊,却也解释不了他为何从出生伊始便假充女儿,甚至在大祸临头时凭这个身份侥幸逃过一劫。   而可信之处,除去那海玄能不假思索地道出“太上皇”前尘旧事外,还有李朗的出身——赵让身在南越,也早听过些许传闻,有所谓今上嗜血阴毒,出身不正之说,而李冼对三皇子的漠视朝野上下、宫廷内外人所共知,难道海玄所说,确是真相?   这些谜团郁结在赵让心间,天明之后却不容他再多思。   昼来参拜,皇族宗室成员大多到场,由太后领头,赵让居于末处,遥看海玄在李朗面前合十为礼,亦步亦趋,不越半点雷池,只觉所谓世外高人,不过如此。   法事闹腾到日暮时分方才收场,诸尊客与众僧俗各就其位,恭送皇帝大驾前往练湖。   此行只有皇帝李朗与赵让等人,因天色已渐晚,太后欲明晨再上香祷告,而太子体虚忌讳受风着凉,故而并未随同。   练湖的位置在金陵城北,车行缓慢,等快到时,天空已是繁星点点,变故正是在那将暗未暗的时候发生——   赵让先是感到车辇忽而一震,稍纵停将下来,一把大刀从前方穿过门与帷帐直插进来,与此同时,车外响起不止一人的怒吼:“护驾!护驾!”   大刀收回,换了个方向再次捅入,赵让见机闪电出手,两掌一合,夹住刀身,往外一推,再往里一拖,对方猝不及防下吃下一招,手劲顿时松懈,赵让趁势加足力道,将大刀夺下。   利刃在手,他毫不犹豫地踢门跃出,大刀从上劈落,那堵在车辇前方的刺客惨呼一声即刻倒地。   李朗所乘的是人力负担的步辇,极好辨认,赵让在另一道刀光划向他的空隙,临危觑了眼皇帝步辇方向,那处果然刺客人数最多,战局最烈。   随驾的禁军分了约莫一半给留在大崇恩寺的太后与太子,再加上李朗生性厌恶豪奢的排场,仪从简略,赵让一望之下,焦虑顿生,那护驾禁军的人数相比刺客竟是毫不占优。   而被护的皇帝,则不知死活地加入战团,自执了把七尺长剑,于混战中施展得龙蛇飞舞,大有奋不顾身之勇。   赵让急于赶往皇帝处,原本留下活口的打算在两名刺客千方百计的阻挠中磨灭殆尽,他不再手下留情,刀光如匹练,袭至跟前,刀式忽一变,化作直落九天的大瀑布,照着其中一人头顶倾泻而下。   那人大惊,慌不迭举刀格挡,却哪里还能挡得住?   解决掉其一,另一人自不在话下,赵让干脆利落地把刺客送入黄泉路,无暇再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提口气直往李朗处奔,心中不由暗忖,从适才交手看,这些刺客刀法招式不拘一格,皆似江湖中人,且背后主谋时机把握这般精准,难不成是海玄?   杀掉李朗远远谈不上釜底抽薪,相反可能后患无穷,赵让边感费解,脚下却不敢稍慢,到步辇边,顺手斩开一名刺客,不道背后生风,他本能地闪开,堪堪避过禁军头领冷不丁刺过来的一剑。   “魏头领?”赵让皱眉,不得不向刃于魏一笑,格挡开他的进攻。   魏一笑手中不停,愈发如急风骤雨,冷道:“赵让,你好大胆!”   赵让不明所以,正待再问,然而魏一笑和见机如毒蛇缠绕的刺客压根不给他一点喘气的功夫,他既要应付刺客,对魏一笑又不能无所顾忌,刀法自然大打折扣,正全神贯注间,猛听近在咫尺的一声厉喝:“静笃!”   他竟是一怔,电光火石间,蓦然眼前顿黑,身形被一股强力带倒,滑出数尺之远,晕头转向中最先听到数声惊呼:“陛下!”   接着便是惨呼连连,禁军有人声嘶力竭:“护驾!当心冷箭!”   赵让只觉身上一轻,是李朗双手撑地,把自己稍稍架起后侧卧在赵让身边,两人间距几能相濡以沫,就听李朗低声道:“别起来,往车辇后躲。”   “你……”赵让这时自留意到李朗左边肩胛处竟插着一支箭,猛然呼吸一顿,说不出话来。   李朗朝他轻轻一摆手,示意行动,赵让忙拽住李朗,将他拖向步辇。   魏一笑已然赶到,架过皇帝,弓身急奔,藏入箭雨罕入之处。   官道左侧是片密林,忽如其来的冷箭正是从那方向而来,不分禁军刺客纷纷倒地,余下诸禁军也只能簇拥在受伤的皇帝身边,暂避锋芒。   赵让只等箭矢稍为稀疏,重执稳大刀,捡起禁军一块铜盾,矮下身形,连翻带滚,潜入密林。 第104章 第九十四章、 第九十四章 、   一入密林,赵让静气屏息,听得异动,当下不敢怠慢,趁对方未曾向他动手,瞅中邻近处最高的树,迅如闪电地攀援上去,借着月光与道旁未熄灭的火光,观察适才居高临下的弓1弩手的位置。   令赵让意外的是,一击得手的弓1弩手们并没有乘胜追击、赶尽杀绝,而是纷纷收起了弓1弩,滑下树去,隐匿在黑暗中悄无声息。   聚精会神后凭借锐如鹰隼的眼光,赵让分辨出密林中的影影憧憧,向着林间深处而去,他也迅速下了地,稍作犹豫,仍是毫不迟疑地跟了上去。   孤军深入确是大忌,但此时若半途而返,就难以获知这些人的身份,尽管担心着李朗的伤势,然赵让判断他当无大碍,倒不如自己这边先弄个水落石出,也好与那魏一笑对质。   疾行不到一刻,前方的几条飘忽人影前后相随地进了一处较为空旷的地段,便几乎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赵让见状眉头微皱,没有即刻跟上,仍藏身于密林中,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伙人的举动。   这群弓1弩手居然有十来人之众,窸窸窣窣中列成一排,正对着密林,其中一人从队列中大步而出,站在最前,扬声道:“赵将军,南越王殿下,你既是跟着来了,何不现身与诸兄弟一聚?”   赵让一听此话,即知此人正是那琉璃塔中的周校尉,想必这伙人的目的正是冲自己而来,只怕是他乍进密林,便已为对方察觉,当下朗笑一声,从藏身之处走出,气定神闲地笑道:“原来周校尉是专为迎我而来。”   周校尉嘿嘿一笑,双手抱拳冲赵让道:“赵将军,为你而来之人,可不止有在下。”   他倏尔将右臂朝后一扬,那队□□手蓦然齐齐向赵让跪倒,口中皆恭敬地同声呼道:“吾王!”   赵让身躯为之一震,面色凝重地大步越过周校尉,至队列前定神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情不自禁地脱口道:“你,你们!”   原来这整队弓1弩手竟然全是赵让当初在南越时五溪族的部将!   赵让搀扶起一人,正待开口相询,身后的周校尉已然抢先笑道:“赵将军,似乎有人尾随你而来。这些兄弟都是你忠心耿耿的下属,你给他们下令吧。”   话音刚落,这周校尉身形疾晃,竟是闪入后方的密林中躲藏起来。   此时跪拜赵让的诸将都已站起,弓箭在手,有几位甚至已箭在弦上。   赵让转身望去,只见来处火光簇簇,愈发耀眼,脚步声纷杂凌乱,渐渐清晰,他眉头微蹙,果断向众□□手道:“走!入林!”   弓1弩手们训练有素,无需赵让再行指示,各自转身,潜入林中,身手矫捷如猿,攀上了高木,藏身于树冠之内。   赵让则隐在林中一棵环抱不能的大树背后,静静地盯着火光的动向。   不多时,只见魏一笑率着数十名禁军,执着火把,鱼贯出现在场中。   魏一笑面色一沉,喝令道:“全都散开,莫又着了他们的冷箭!”   禁军刚刚依令而动,便有一支利箭从密林中射出,堪堪钉在魏一笑脚下不足三尺处。   护卫几人执刀就要往林中冲,魏一笑再次喝止,他独自步到林边,高声冷笑,语出鄙夷:“赵让,陛下如何待你,你又是怎么做的?你哪怕还有点忠义之心,就出来与我一道回去觐见陛下!”   林中只有清风吹动枝叶的沙沙声,并无半点人声回应。   魏一笑又道:“如今陛下为你御体见血、身负重伤,你竟就这么不闻不问么?”   他又苦等片刻,见林中始终再无动静,也无箭石飞出,长叹若笑,转身向禁军道:“罢了,由他去,撤吧。”   禁军们无言地重新集合,火光摇曳,重新隐没在茂密的林间。   赵让待魏一笑等人去远方从树后走出,南越旧部们见状,也统统聚集在他身边。赵让到此时才有机会问上一句:“你们怎么也到金陵来了?是随王女而来么?”   七嘴八舌中,赵让总算了解,原来在赵让被押解上京后,他们这些以五溪为主的蛮夷将士们大多各归各族,鲜有愿意留在新立南越军中的。   即便是少数留下的,据闻在将领替换成东楚汉人后,愈发度日艰难,在军中常遭少粮欠俸,纵使赵让曾经的副手齐震旭仍为名义上的大将军,但到底降将身份,他不宜过多插手,为旧部打抱不平。   而那太傅之死更成一桩谜团,南越汉官上折,将弑杀三公的重罪全推到了南越蛮夷谋逆造反上,但如今这些故旧们却向赵让申诉道,太傅为人甚公,多有安抚人心之举,五溪族人即便满腔仇怨,也断不会憎恶太傅,以杀他为快事。   而太傅一死,东楚汉军顿时解禁,以追查凶手为由,强入五溪等部族之地,抢夺劫掠,乃至到奸1淫1妇人、虐杀老幼的地步。   蛮夷诸族自然不堪欺压,多有奉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集结下山去,烧杀掳掠汉人村落,一来二去,赵让数年苦心可谓毁于一旦,早前的与邻为睦消失无踪,汉蛮之隙渐成天堑。   正是这般情形下,五溪王女振臂高呼,当即几大部族一呼百应,这才有夜袭郡府,与汉军彻夜大战,抢出小世子之举。   部将们甚至于愤愤不平,齐震旭负义忘恩,为图个人富贵,竟是向着曾经同生共死的弟兄大开杀戒。   说到痛处,其中有人竟是忍不住泪如雨下,赵让闻听南越近况已是眉头深锁,此时见状,除去一声发自肺腑的叹息外,却是难以言说,只好在那擦泪的弟兄肩上重重一拍。   夜袭虽说是将赵让的儿子夺回,但奈何五溪老族王一干人等却是落入了汉军手中,令他们拥立小王子的意图暂时受阻,王女一心要上京救父救夫,他们也就跟着来了。万万没想到,王女一意孤行,以身犯险,又让自己和小王子身陷囹圄,据说还要和老族王同时处斩。   众人无计可施之时,是大崇恩寺来人主动施以援手,他们才可顺利与赵让重逢,现今就盼着赵让像从前一般,率领着众人在东楚这心腹之地,救出老族王与王女等人。   而刚才不知躲在何处的周校尉,神出鬼没地倏然从树上跳下,掌抚络腮胡,向赵让笑道:“赵将军,你的这些旧部都是随着你那蛮……你那王妃到金陵来的,就是希望你可以跟大伙一道,回到南越,替大伙出头——是不是?”   南越诸人自然是众口称是,十数双眼巴巴地看着赵让,就等他开口。   赵让瞅了眼周校尉,点头道:“好,此地不宜久留。周校尉,你当是知道关押老族王之处,现今皇帝受伤,禁军支援一时半刻难到,要救人就得趁现在。”   周校尉得意地一笑:“我自是清楚。不过赵将军,皇帝舍身给你挡箭,你却趁了这个机会去救你的王妃,真没半点关系么?”   “闲话不必多说。”赵让亦回以淡然一笑。   因为李朗有意在练湖检阅之际将南越俘虏当众处斩,故而将他们一众囚禁于水军军营的土牢内,那土牢原本是用于惩治触犯军法的兵卒所用,座落于军营最深处,背靠山壁,位置偏僻。   赵让率众在周校尉的引领下出了林子,见到早已备好的马匹,再上马一路奔驰,错开守备巡逻的禁军到练湖边,又看那湖边早已备好的两条渔船,心内更加了然,那大崇恩寺内的“太上皇”是千方百计要将他倒向李朗的可能掐灭,这万事具备之情形,他已骑虎难下,万难临阵而逃,不然这些千辛万苦前来金陵的旧部只怕首先不会放过他。   未免多虑!老族王的赏识之恩,与王女的伉俪之义,都注定他不会袖手旁观,只是若没有这些魑魅魍魉的从中作梗,兴许他无需和李朗以这种方式一刀两断。   那人伤势如何?改日可还能再见?   赵让默叹无声,上了船去,见那周校尉倚在船头,上前忽问道:“刚才禁军追兵到来,你为何要躲开?是不是你早已料到来者有魏一笑头领?”   那周校尉微微一怔,他不回赵让的话,只是嘿嘿两声,身子一拧,朝天望去,答非所问道:“赵将军,你部下所用的箭镞似乎淬了毒,你说,那位皇帝能不能捱过今晚?”   他顿了一顿,又似自言自语:“若是捱不过,那不止你,寺庙里那位也没啥可烦恼了。”   赵让目光一闪,也不接话,幸好人多浆足,船行飞速,不多时,便已到达彼岸。   周校尉从怀中取出一中指粗细的卷轴来,交给赵让,笑道:“赵将军,土牢的位置和里面的布局全画在这里,在下的任务到此为止,余下的事情就交由你和这众位南越弟兄了,在下守在这渔船上等候将军携王妃凯旋。”   赵让接过,也不多话,低声道谢完毕,领着众人上了岸去。   走不多时,眼前又是一片树林,赵让示意暂歇,展开图纸,借着旧部随身所带的火折子细看:图画与文字都指示得极是详细,并在最后方写明,丑时正是土牢守卫换班时刻,但接班之人往往姗姗来迟,而到点的前一班则准时离开,若要救人,不妨趁此时机。   连这般消息都能知道个一清二楚,赵让心道,也不知那“太上皇”还有多少能耐?   作者有话要说:   实在不是很懂敏感词的归类…………   以及国庆啦!祖国君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啊~   也祝看文的各位过个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的长假! 第105章 第九十五章、 第九十五章 、   叶颖已不记得这是自己的第几个不眠之夜了。   当她失手被擒送来此处,每逢日落,她的心内便升腾起一丝希望,随着夜色渐深,希望愈发鼓噪不安,她时常因此而口干舌燥、通体生热,莫说入睡了,便是叫她安静地居于一隅也是难为。   只是每当晨星现身东方,这维系了她一夜精神的希望就宛如朝露,旋即无影无踪,而叶颖,也在白日里变得无精打采、冷漠颓然,甚至连狱卒下流的恶言侮辱,她都充耳不闻,装聋作哑,由着这些异族的男人言语欺凌。   至少,他们还只敢占些口头便宜,而不曾真对她有侵犯之举,叶颖还是头一次,暗暗感激那夺了她英雄的皇帝。   狱卒有时候会将她带至五溪老族王的牢房中,令他们父女相对,她初见父亲铁索缠身蓬头垢面状,扑伏上前,抱着老父嚎啕痛哭,反是老族王边抚着长女的头顶,边温言安慰,他虽行动不便,但押解一路,到现在囹圄之间,汉人待他实在算不上苛刻,既不曾缺衣少食,也未尝刑罚加身。   叶颖也将别后经历向老族王一一道来,并告诉老父今后的计划与打算,两人间用五溪土语交流,她并不担心内容为他人窃听。只是当老族王听到小女儿的惨死后,忍不住老泪纵横,叶颖亦跟着悲从中来,父女两又哭过一回,叶颖才把两次与赵让相见后的情形道出,讲到最后,她竟情不自禁地银牙紧咬,咯咯作响。   讵料老族王听罢,却不曾像叶颖那般憎恶愤慨形于色,反而沉吟片刻,对叶颖道:“你男人不是那样不讲情义的人,他大概是有自己的打算,你别错怪了他。”   叶颖既意外于父亲对赵让的信任,又有些安心于此,心内升腾起了一缕如薄烟的希望,口中却不依不饶道:“阿爹,那是你不知道,他丢下女儿,和他自己的亲娃仔,向东楚那皇帝表忠心了。”   从他人口中听说的所谓赵让成了皇帝□□之臣的事,叶颖踌躇着,终究是耻于向老父开口。   兴许因此,老族王始终摇头,坚决不表赞同,他只不住向叶颖强调赵让当有苦衷,,见叶颖执拗,老族王甚至道出赵让归降前,曾私下与他详谈的事,当时的赵让心意已定,将利弊摊开,老族王虽说并不全然赞同赵让的主意,却也谅解了这原东楚将军的用心,他委实难以相信赵让真会断情绝义,弃曾经并肩与共的弟兄族人于不顾。   赵让之事,老族王便只与叶颖开诚布公了这一次,其后父女相聚,所谈所叙,全是老族王怀想过往,与爱侣相偕山林,以及和叶颖等众子女之间的天伦趣事。   老父的坚定给予了叶颖莫名的信心,尽管她仍难相信赵让真会如那漂亮汉女所信誓旦旦,定会违逆东楚皇帝,冒险前来相救,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煎熬,直到今夜,狱卒容他们父女二人再会,备上了丰富的菜肴,叶颖心底登时雪亮,对赵让的失望顿时彻底成了绝望,绝望之外,滋生深入骨髓的恨意——   然而她却仍不能在父亲面前展现出一丝一毫的异样,她暗自庆幸老父所通的汉话有限,对汉人习俗更知之不多,并不晓得这是他们父女生前的最后一聚,到明日,他们就要在无数卑劣汉人的众目睽睽下,屈辱至极地死去,而这一切,全是缘于她的无知与轻信,鬼迷心窍地委身于一个汉人!   叶颖强忍着泪,陪父亲畅饮尽欢,老族王并未对今晚不同寻常的菜色和佳酿提出任何疑问,他仿佛心情极佳,屡屡饮尽杯中酒,还热情地邀请狱卒同乐。   狱卒或许贪酒,或许不忍拂将死之人的意,欣然从之,几人相隔着囚笼,倒喝了个眉飞色舞、宾主尽欢。   只是到牢门开启,狱卒进来将叶颖带回的时候,老族王忽而紧紧握着叶颖的双手,面容慈祥,眼神坚定地凝视着女儿,口中轻轻地用土语道:“别害怕,我的孩子,不要害怕。”   叶颖转过身,眼泪夺眶而出,之前的怀疑转作了确信,父亲对他们的处境早已心知肚明,却忍而不发,临到最后,死别的话语,仍是在为自己担心,而自己呢,只有害得父亲一世英雄,到头来却身首异处客死他乡,天下负心的子女,又有哪个比得过自己造孽?   这一夜仍注定无眠。   她再无当日五溪王女时候的傲气英姿,蜷缩于囚室内的角落,眼望着高窗处投射进来的稀薄月光,心中悲恸难以言说,唯有泪流不止。   如今唯一的企盼,便是明日父亲能走在她的面前,而不必眼睁睁看着她血洒刑场,而还能稍作庆幸的,便是她无需看着自己的子女死在面前,纵使那是在尘世间,已无任何价值的孩子……   叶颖全然沉浸于悲伤与悔恨中,直到囚室外的兵戈交击声几乎近在咫尺,她才如梦初醒地察觉,狂喜兼情怯地飞扑上前,扶着铁栏奋力往外望去,视力所及,不见人影,然而却能清清楚楚听到父亲的声音:“她就在前面,你快去!”   在她心跳将出腔之际,泪光朦胧中,眼前真真切切出现了一个她盼到难再盼望的人来,那人手提着刀,三两步到她的囚室前,一言不发,两手握刀高举,猛然劈下,铁锁带粗链应声而断,掉落在地。   他推开牢门进了来,看着无法动弹、全身僵直的叶颖,有些焦急地催促道:“快走,一会增援要来了。”   叶颖直到此刻才相信这并非自身病入膏肓后的幻像,她的男人确确实实没有辜负她的等待,在最后时刻从天而降,那个漂亮的汉女和老父亲都是对的,他们笃信他不是那等见死不救的人,反倒是她……   一时间,感激与愧疚如潮涌,叶颖不顾一起地跳上前,紧紧地抱住赵让,嚎啕大哭。   赵让自与叶颖相识,从未见过意气风发的五溪王女这般软弱失态,他见她形容憔悴,娇躯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不觉想起两人曾有的琴瑟和鸣,又转念叶颖所作所为全是一心为了族人,油然而生的怜惜让他不忍将她推开,然离开时机稍纵即逝,待军营援兵赶至,那就谁都走不成了,当下狠了狠心,攀住叶颖的肩头,将她稍稍拉开,凝着那双红肿湿润的眼道:“族王和各位族人都已救出,我们快些,跟他们会合了一起杀出去。”   叶颖顺从地点点头,死死地拉着赵让的手不放。   赵让无心留意叶颖的这番小动作,领着叶颖匆匆往前,两人穿过已然静无一人的走廊,快步上了台阶,在土牢前赶上诸五溪族人。   此时几丈远处,从兵营的方向喊打喊杀地冲上来一群兵卒,赵让遥遥辨认出领头之人是禁军装束,微一皱眉,沉着地向族王道:“您率狱中弟兄先走,我们断后。”   他转身向叶颖,还未开口,叶颖已抢先毅然道:“你不用赶我,我要跟你一起。”   赵让欲言又止,冲她略一点头,将手中的刀塞入她手中,便吩咐身后的五溪族人护着族王速行。   众人近乎狂奔向前,眼见河岸已不远,追兵却也咬了过来,赵让轻喝了一声,众人即刻分成了两拨,一拨继续护着老族王等人前行,另一拨则直接住了脚步,返身回头,急冲向紧追不放的兵卒。   追兵队伍中亦是有快有慢,赶在前方的数人显然未曾料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逃犯,竟会有这胆量反咬一口,始料未及,不及停步,待回过神来,这几人已被赵让带队的五溪族人团团包围。   五溪族人不发一语,抽出腰间佩刀,逮着人便往上砍,禁军中追到前头的不过五六人,双拳难敌四手,拼死抵抗也撑不多时,便被掀翻在地。   不消多时,场中仍站立的禁军便只剩一人,那人身形娇小,功夫却很是不错,始终缠着赵让,却屡屡被叶颖的刀断开,你来我往不到十个回合,赵让也回了头来要把这漏网之鱼也处置掉,孰料那人见势不妙,跳腾开去的同时,出手如电般往赵让身上丢了一物。   叶颖不假思索,横刀挡在赵让跟前,把那物打落在地,反手一刀又向那人削去。   赵让瞅着那物眼熟,大步抢前将它捡起,细看之下大惊,那竟是长乐所缝制的香囊!   长乐当日共做了两个,一个给了赵让,现在只怕仍在承贤宫内,另一个原是送了高正,高正死后,赵让又把它还给了长乐,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出现在此处才是。   赵让瞅着那物眼熟,大步抢前将它捡起,细看之下大惊,那竟是长乐所缝制的香囊!   长乐当日共做了两个,一个给了赵让,现在只怕仍在承贤宫内,另一个原是送了高正,高正死后,赵让又把它还给了长乐,无论是哪一个,都不该出现在此处才是。   他猛抬头见叶颖还在与那人缠斗,而对方后面的追兵已陆续赶到,又与五溪族人混战作一团,忙将香囊往胸前开襟处一塞,挤入叶颖与那禁军之间,身形一滑,到其人侧面,出手成扣,刹那锁住那禁军的手腕,那人发出一声低低的痛呼,赵让这才惊觉,此人竟是个女子。   行动略一迟滞,后面的追兵愈发势众,赵让拖住那人,令五溪族人不要恋战,且战且退到湖边。   老族王等先上了船的族人见追兵穷追不舍,又纷纷跳下船来接应。   而那周校尉则高站在船头,将一尾长哨衔在口中,将嘴一努,宛若鸟鸣的尖锐哨声混杂在了厮杀声中,不过一会功夫,不知谁先吼了声:“军营失火了!”   众人不约而同停手回头,果然见军营的方向火光冲天,禁军追兵一时全都呆若木鸡,面面相觑,不知是否要返回军营察看情况,还是继续追杀五溪蛮夷。   赵让将抓住的那人丢向渔船,喝了声“撤”,五溪族人顿时回神,快速而有序地上了渔船。   作者有话要说:   觥筹交错的日子要挤出点时间写文实在是艰难,将就看吧,扶额…… 第106章 第九十六章、 第九十六章 、   皇帝听闻赵让趁乱逃窜、未能追回的禀告后,五官如铸,双眉似定,一言不发,几可用“呆若木鸡”为喻。   便连与他共事良久、同经生死的魏一笑也不由先恍惚,继而疑虑,莫不是皇帝深受打击,以致神智混沌?   只有离他极近的老黄门内侍因他身上霎那迸射而出冰霜寒气所慑,一时心惊胆战,小心翼翼地在一侧察言观色,只恐李朗寻机一泻天子之怒,当即人头落地、血溅当场。   众人惴惴间,李朗若无其事地发话,令魏一笑速遣人前往练湖水军营地,加强五溪俘虏的守备,若有劫囚,则格杀勿论。   魏一笑领命而去后,李朗方倚枕闭目,神色恹恹。   老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陛下可需再追下一道旨意?”   “为何?”李朗嗤笑,微张开眼,“保赵让一条命?他既舍得,朕又何必?”   话到末了,又觉让旁人窥破虚处,未免失态,挥了挥手令人噤声,侧身假寐不再言语。   箭镞上淬了毒,所幸并不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只是让人身躯僵硬、四肢麻木,精神恍惚,一时难以动弹。   李朗经扈从救护出险境,换上四乘辇车,在夜间城内一路狂奔回到宫城中,早有闻讯御医等候,一番忙乱之后,总算把伤口处理完毕。服下宫中解毒应急之药后,李朗神智渐渐清楚,能够言语后,魏一笑才赶入宫中,向他禀告寻捕赵让未遂的事情。   早前魏一笑不止一次直言不讳地向李朗谏议,将赵让这样的人引为心腹,无异于把未拔除尖牙利爪的猛兽置于身边,那人既然能在王朝生死存亡一线的危机中高举叛旗,便定难再恪守臣节,只消时局生乱,这人大有可能趁火打劫——皇帝秘宣了南越军队入京以图相抗高门士族,这些人全部是僭王忠诚的部曲,而非东楚护卫京畿的精锐,一旦落入赵让手中,谁能担保他不会兴风作浪,祸及皇威?   尤其五溪蛮夷潜入金陵,愈发云谲波诡,赵让的蓄意隐瞒足令人疑窦重生,魏一笑坚持皇帝的纵容,正是赵让有恃无恐的缘由,届时放虎归山,南疆不宁,再要亡羊补牢就难矣。   李朗万般不愿相信自己因痴情的一叶障目,而辨不清赵让的真实面目,他知道魏一笑不知全貌,难以做出公正的决断,譬如赵让并非兵临城下方无奈归降,赵让当初的据藩自立有其不得已的缘由,但莫说这其中有些只是赵让的一面之词,若他心中无愧,为何始终不与坦诚那在后宫无故失踪、又诡谲出现的经过,反倒编造了牵扯太后的谎言,其目的真是要离间他们母子么?   那冷宫中直通泰安宫的密道,怕也是他人有心安排吧?   不止一次受心头疑云之惑,他冲动地想与赵让对质,却每回都难以启齿,直到那夜他狠心舍弃帝王之尊,主动屈居于那人身下,在难分难解的激情缠绵之下,仍是等不来那人的开诚布公,李朗明白,他也已到极限。   纵他再神魂颠倒,他也不会为任何一人断送大好江山、舍弃至尊之位,他是皇帝,不为至亲至爱所喜所容,受国之垢的社稷主。   不知是失血之故还是入体的毒性尚未彻底清除,李朗仍感到一阵一阵地头晕目眩,静笃无心于他,两人重逢后的种种相交相知,全是黄粱一梦。   他想起赵让同样屡次提及魏一笑,言下之意颇有让他提防此人的意思,左右思量,如今竟也觉得是静笃别有用心。   李朗一面为赵让城府之深而冷汗暗出,另一面,心底又似总有个声嘶力竭的呐喊,告诫他不可妄断,赵让绝非这种朝三暮四的薄恩寡恩之辈,且他自入金陵,除开失踪的数日,一直久居深宫,如何能有这能耐翻云覆雨,竟可和北粱国暗通款曲,令其重兵屯境,虎视眈眈,拖住戍北的曹霖,即使金陵生变,也无力回救。   天人交战之下,李朗更觉胸闷气短、冷汗潺潺,他情不自禁地从贴身处取出赵让借太子之手归还的佩玉,痴看片刻,置于指间,抚摩至生暖,痛到极处,反而麻木地释然。   不觉恍神,便真的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听见贴身内侍在与人窃窃私语,李朗乍然醒来,惊坐而起,却见身边围着老黄门与御医,不远处站着搓手而立的魏一笑,他在旁侍搀扶下重新侧身半卧,淡淡向魏一笑问道:“如何?”   魏一笑上前两步回禀道:“陛下料事如神,然臣无能,晚了一步,未能拦截住贼逆。”   “哦?”李朗拖长了腔调,笑向魏一笑道,“魏头领,该不是你怠于职守,有意为之吧?”   他目光灼灼,盯着魏一笑,此人与赵让,他似必要择一而信,然李朗却只觉深陷舟中敌国之境,由不得他不心内自嘲:果是君无德而国势危么?   魏一笑面现惊色,片刻才道:“陛下何出此言?”   李朗苍白的脸上再现笑颜,示意内侍将他扶坐起,缓缓立稳在地,淡淡地道:“现今危机四伏,朕若是魏头领,必会为自身安危而设法留条退路。忠臣不过后世史书两行,当是现世荣华富贵,更可令人如蚁附膻。”   “陛下,”魏一笑连退三步,双膝跪倒在李朗面前,挺腰昂头道,“臣自得陛下的赏识,一直为陛下尽心尽力,这些年来,陛下对臣也从未起过疑心,为何陛下要为一先叛后降的人问罪微臣?”   李朗晓得魏一笑读书不多,说话少有转圜之地,也正是因个性阴沉,不似前头领那般长袖善舞,故虽然屡涉险地,常建奇功,也没能得到父亲的赏识。他平素很少和魏一笑计较,今日却对此人的直率顶撞大感刺耳,起先是勃然生怒,强忍着不曾发作,正欲开口,魏一笑又一番言辞,却把他中烧的怒焰浇了个透凉。   魏一笑道:“陛下可以想想,别说这天下已无人能似陛下那般厚赏微臣,即便真有值得臣另行效忠的人,就算真有,臣这么吃里扒外,别人怎么信得过微臣?”   李朗沉吟良久,终于向魏一笑道:“你起来,集合禁军虎贲,我亲率人马,剿灭南越贼逆。”   此言一出,场中诸臣脸色皆变,率先反对的是御医们,三名先生七嘴八舌地劝阻,那毒素虽然不能夺人性命,但也不可等闲视之,否则皇帝要是大病一场,这等罪责可是无人能担得起。   当然场面话仍是皇帝要为天下保重御体,皇帝却不耐烦听,更衣时将御医驱出外去,抬头见魏一笑也要开口,摇头笑道:“你只怕想不出赵让救出他那蛮夷之妻后下一步的行动吧?我便要在那处,亲手将他格杀。”   说话间,李朗原先惨白如纸的脸色为之一变,两腮涌上犹如夺目的潮红,他虽噙笑,目中却只有狠戾的杀意。   魏一笑还待再劝,恰于此时,又一禁军首领匆匆来报,续之前练湖水军军营起火之后,官府建于城中的官廪也有亡命胆大的恶少年江湖客趁夜潜入,四处点火,所幸守卫敬职严守,及时发现,未酿成大祸。   禁军闻讯追捕,抓捕了几人,尚未能得知这些人的幕后主使是何许人物,但照推测,和行刺皇帝这事决计脱不了干系。   相较魏一笑的脸色骤变,李朗神色不改地笑道:“适才御医还让朕为天下保重龙体,天下都快失了,留这残躯何用?魏头领,你说是否?”   魏一笑见状,知道再劝无益,便先行告退,集合宫城内禁军精锐,整装待发,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李朗到底曾亲历战事,不是寻常养尊处优的帝王可比,咬牙忍痛换过武弁装,拒车骑马,领着众禁军奔出宫城。   在马背上经夜风一吹,李朗竟有些头晕目弦起来,阵阵作呕,他一边驱马前行,不曾迟滞,其实却是心乱如麻,矛盾万分,他不是怀疑自己对赵让行动的判断,而是始终拿不定主意若两人短兵相接,他是否真能狠心绝情痛下杀手。   约莫两刻功夫,夜色深沉的街道尽处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伙人马,随风可闻纷乱人声,魏一笑连忙率队赶到皇帝跟前,众军士止了行进,严阵以待,人马渐近,魏一笑高声喝止,亮出自己身份,只见人群中挤出一人来,边大叫“魏头领”,边向前冲来。   魏一笑示意禁军兵士戈戟前伸,止住来人,就听那满脸血污的人又喊了声:“魏头领!我是谢昆!”   李朗一听,驱马上前,下了坐骑来,冷声问道:“知遥,你缘何在此?”   谢昆大惊下跪,一时竟不能言语,李朗又追问了一句,谢昆才抬头,露出遍布血污的脸,咬牙切齿地向李朗道:“圣上!您的爱妃!” 第107章 第九十七章、 第九十七章 、   赵让的计划确如李朗所料,需迫得守卫夜半打开城门,直奔城外,与驻营在山间的南越部曲会合,再至兵部设在江边的御前军器所。   大崇恩寺的老僧亦讲信义,确是配合着赵让至水军军营解救五溪族王的行动,组织起从东楚各地赶来的亡命江湖恶客,专寻王都重地,四处纵火,令身负京畿安全的禁军应接不暇,也令得人心惶惶,一时间精锐之能,大打折扣。   暗暗为老僧在金陵城内的兴风作浪之能而心惊的赵让,自是不知那老僧用的实在是借力打力的招数,这些江湖死士并非直接听命于他,全是谢濂所苦心豢养,人数虽说不多,然亦有五六百之众。   当时谢府遭皇难,正是谢濂听信了谢昆所言,将麾下死士交由谢昆,以致府中空虚,才累他狼狈出逃,不然即便是皇帝禁军杀来,他也有能耐抵挡一时,撑到寅时城门开启,再从容出城亦大有可能;即便不能,只要熬至天亮,消息传出,哪怕与禁军鱼死网破,城中高门士族非仅谢氏一家,到时兔死狐悲,齐心协力,皇帝不得不有所忌惮,也可保他家族安全。   要怪也只能怪谢濂本人一心要趁圣驾偕赵让出宫时,虽已与魏一笑暗中谋划,为保万无一失,既受谢昆之蛊,又觉李朗之位是他鼎力相助而来,皇帝不至于这般心狠手辣,将子玉的告诫置之脑后。   而赵让这晚的行动里,李朗未能料准之处,正与皇帝对谢府绞杀相关。   渔舟离岸飞驰,五溪族人劫后余生,聚作一团,嘘寒问暖,那周校尉坐于船头,似对舱内动静无知无觉。   赵让则让叶颖那身着禁军服的青年女子双手反剪绑缚后,推到船尾,他本要叶颖回避,五溪王女无论如何也是不愿离他寸步,赵让无奈,只好当着叶颖的面,从怀中取出香囊,问那女子:“这香囊你是自何处得来?”   那女子自然就是近日奔忙无休的羽仙,她救下长乐后,把那苦命少女暂且安排在了陶公子处——营救计划原本就是陶公子先行提出,事遂后他当然不会为避祸而置身事外,得到了长乐交予她以取信赵让的香囊,返回魏一笑身边后,听说赵让行迹,又自告奋勇,匆匆赶至水军军营。   不想赵让是见到了,却与她的料想差之千里,她非但没将长乐的现状及时传递给赵让,换来他的投诚,反倒是被赵让虏入五溪蛮夷中,众人中那唯一的女子简直就是赵让的附骨之蛆,怎么也摆脱不了,这下别说与赵让私下交谈了,羽仙自忖估计在那女子鹰视狼顾下,恐怕小命都难保,能留全尸已是不错的下场了。   她自已猜出这女子十有八九就是赵让的僭王妃,只是想不到赵让对她竟是处处忍让,长乐可并未明白告诉过羽仙,她的兄长竟是房玄龄一般惧内之人。如今见赵让发问,她颇有些自暴自弃地笑答:“那还有怎么得来?当然是我……我心上之人赠予我的,定情信物。”   这信口瞎扯本意是胡搅蛮缠,羽仙见赵让眉头一皱,直勾勾地盯着她面上打量,心下又不禁暗悔孟浪,这话原也可解释作指桑骂槐,暗讽赵让,更不巧那蛮夷女子火上浇油,从赵让手中抢过香囊,狐疑生硬地冲羽仙道:“你乱说!这肯定是女人的东西,你也是个女子,你的心上人怎会送你这样的小玩意。”   羽仙觑着赵让,索性冷哼着道:“这世间既有男子肯为男子痴心不改,为何女子之间就不能互为鸳鸯?你这人肯定是来自蛮荒未开化之地,才这般孤陋寡闻!”   叶颖却不肯罢休,勃然大怒道:“这人说话太难听,我非杀了她不可!”,奋力推开赵让,两手持刀,仍向羽仙扑来。   羽仙左闪右避,这渔船船头虽说不小,到底地方有限,腾挪数次,便被逼到边缘,叶颖的刀锋又至,一刀下来,她上半身子已有少许探出船头外,羽仙虽识水性,可要她双手被缚还能在水下行动自如,她却没那能耐,眼见赵让已然赶来阻拦,生怕那人“痼疾”发作,在僭王妃面前雄风不振,情急之下提声高喊:“我要死了,我那心上人你可再也见不到了!”   叶颖不明所以,听这番话越是恼恨,怒叱一声,越过赵让,猛然向羽仙扑去。   羽仙双手不便,但反应极快,身形顿矮,脚底滑开,拧腰缩胸,险险避过叶颖,反倒是叶颖收势不及,竟然冲出船外,直栽进湖中。   赵让此时也到了船头,他往下一望,伸手抓住又要逃开的羽仙,把捆绑她双手的绳索扯断,将香囊塞入羽仙手中,问:“会水不?”   羽仙攥着香囊,愣愣地点了点头,她面对船舱,见已有五溪族人闻声出来,忙反拉住赵让道:“你妹妹……”   她话音未落,就听赵让轻轻地道:“你回去!走!”   未等羽仙明白过来,她已就着紧抓赵让的姿势摔入湖中。   入水之后,赵让便将羽仙推开,不再顾及她,向着不谙水性的叶颖游去。   羽仙怔了怔,蓦然察觉到又有人跳入湖中,登时醒转,了悟到赵让是有意将自己纵跑,她当即把香囊绑上手腕,蹬腿转身,手脚划动,拼了力气朝着水军军营的方向游去。   再说赵让将叶颖抱出水面,在众人七手八脚的帮助下重新上了船,吃了不少水的叶颖瘫在赵让怀中喘息,五溪族王凑上前来询问事由,赵让略去有意放走羽仙的那段,只说那禁军原是名女子,身上带的香囊与亲妹所赠的极为相似,这才把她擒来一问究竟,不想三言两语,那女子嘴尖口利,斥骂叶颖,后面叶颖失足落水,他与那女子缠斗入湖,为了救叶颖,只好弃了那女子。   五溪族王还是首次听说赵让之妹的事,又见叶颖性命无忧,便多问了几句,罢了不由为赵让的骨肉相离而叹息不已。   赵让不言,冷不丁抬头,却见那周校尉不知何时也凑了上来,斜乜着他,两手抱胸,嘴角挂着一丝窥破把戏的微笑。   把已然恢复意识的叶颖交给族王,赵让站起身来向周校尉走去。周校尉倒退着从船舱到了船头,等到赵让也出来,他以掌抚着下颌的络腮胡,咧嘴向赵让笑道:“赵将军,在下到现在为止,仍不明白你这左欺右瞒的做派,是出于什么目的。只是如此行径,未免有失男子汉的堂堂正正吧。”   赵让笑道:“足下阵营,我又何曾参透?你当初既能从魏一笑头领手中脱身,想必是颇有些能耐。”   稍作一顿后,赵让又叹道:“就因此事,我本怀疑魏一笑也是两面三刀的货色,与你等同流合污,直到你在林间有意躲避于他,我才算肯定,那人即便另有企图,跟你们也绝非同道中人。”   周校尉称许地回道:“魏头领待我不薄,他当日确实也放了我一马,你竟能从我身上马上怀疑到头领身上,也实在厉害。不过,赵让,你这次还真冤枉人了。”   他见赵让目光一闪,似有不信之状,便又哂笑道,“你也不想想,那魏头领正是靠投奔李三郎才有今日的大权在握,他出身贫寒,又是武夫,也差不多顶天了,再往上就是封疆大吏,那可能性可是低了去。他放着好好的官位不费心保着,干嘛另找活路奔哪?”   赵让略略点头,也笑道:“如此说来,足下就是富贵险中求了?当日挟持我妻妹,通过你送信予我,要我至长庆观的主谋,究竟是不是谢尚书呢?”   “将军智识过人,何必一定要问个究竟呢?”周校尉再一次咧开了嘴,抚须而笑,“现今皇帝自以为雄才大略,求才若渴,他大概是不清楚,天下间要成大事,必得贤才相助,且多多益善,而要坏事,只需小人则可,还不消多,一位贴身亲近的便足矣!”   赵让闻言,默然片刻,肃然向周校尉道:“足下能说出这番话,必不是寻常不学无术的莽夫,你……”   周校尉大笑三声,脸色骤变,全身绷紧,紧盯着赵让道:“将军无需费心猜测鄙人来历,你要想杀人灭口,重投入李三郎的怀抱,可要问你舍不舍得你自个的亲儿子。”   他手一指船舱内,皮笑肉不笑接道,“你可千万别以为如今老丈人一家和妻子都救出来,就可以为所欲为。告诉你,你那王妃带去当诱饵的真是你儿子?嘿嘿,我们主人早想到那位痴情的小子心软,对你的子嗣下不了手,真货落在他手上反而会让你摇摆不定,特意准备了个假的!南越王,谁让你王妃那么配合呢?你要不信,就问问本人去,嘿——”   原本以为能将赵让一军,不想话音落后,周校尉倏然觉得不对,赵让的神情漠然,状似无动于衷,而一股凛然的气势却从这纹丝不动的五官中弥漫出来,直让他腋下冒汗、背生凉意。   他张了张嘴,试图再吐出些恶毒讥讽的话语来,不想赵让淡淡一笑,先行开口:“周校尉,成大事者孰有儿女心肠?本王但得归位,何愁无子嗣延绵?令主所用的手段,天下有共识者何其之多,可有半分用处?本王自立之时,家人已被屠戮殆尽,又何愁一个儿子?而这笔血债,大概并不是记在今上名下了。”   赵让说完,不等对方有所反应,转身欲入舱内,忽又回头向周校尉笑道,“本王行到这一步,后顾无忧,真要杀你,你比那子玉如何?” 第108章 第九十八章、 第九十八章 、   当赵让重新用上“本王”的自称时,叶颖在舱内听得真切,她偎依着老族王的身躯猛然一震,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到外边去,族王及时拉住了她,冲着女儿轻轻摇头。   与叶颖形于色的兴奋不同,五溪族王的眼中满溢着是哀伤,他按住叶颖,直到赵让进了舱来,才向他略做颔首,走向舱中尾处,带其他族人一道闲聊。   赵让感于族王好意,默默垂首,往内靠了一靠,低声向叶颖问道:“王女可还好?”   叶颖盯着他,倏尔“噗嗤”一声笑,手指赵让,又回指自己,半认真半揶揄地回答:“小将军,这便是你们汉人所说的‘落汤鸡’了,是不是?”   两人相视着,都不自禁流露出笑意,舱内虽暗,但咫尺之遥,彼此还能看个真切,原来皆在遥想,仿佛回到最初,同林比翼,纵横山间的光阴。   笑意隐去,叶颖靠紧赵让,两手齐齐捧住赵让的右手,将其掌心贴于脸颊,定定地凝着赵让:“能不能一道回去?即便你不再是王,你也始终是我的小将军,这样不好吗?”   赵让沉默片刻,轻声道:“贤儿和玄儿若能寻到,方能称得上‘一道’。”   他此言一出,叶颖不觉松了手,脸色惨变,然更挺腰昂头,抿唇向赵让道:“你到底还是怪我!”   “颖儿,”赵让轻叹,眼底沉着伤,嘴角却是浮出一丝微笑,“自你我相识至今,我可曾为什么事怪过你?”   他的神色言语,让叶颖顿时为之恍惚,低眸抬眼间,已是泪光莹然,她到底是情难自禁,伸臂环住赵让的腰,不顾衣襟的透湿,将脸埋入他的胸前,无声啜泣。   回首过往,叶颖此时已是心间明朗,两人的掌上明珠无辜夭亡后,她趁他昏迷不醒时,以他的名义号令部曲拥戴,据南越自封为王,赵让是极不赞成的,他醒转后得知此事,直斥他们“胡闹”,而对她,却从未有过半句重话,在她对金陵东楚恨入骨髓、咬牙切齿之际,他始终沉默不语。   而她竟是将赵让的这种态度视作与己同心,如今叶颖方晓得,原来是天大的误会:赵让的沉默,不过是体恤她丧女之痛,不忍出言苛责罢!   明知他是极珍爱两人的骨肉,她又偏在他面前做出弃一对小儿女于不顾的言行,也许自己早已在浑然不觉中,失了这男人的心——如此一想,叶颖只觉心如刀割,哽咽道:“你只是嘴上不说而已,心里还是怪的。”   赵让低低一声长叹,不由也动了情,揽过叶颖的双肩,沉声道:“不怪你,心里也没有怪你。你当日愿不顾一切地嫁我,我就知道我这一生都绝不会怪你。只是……”   又是一声叹息,她能感受到他胸口的剧烈起伏,心如巨石沉井,“我现唯一可做的,就是尽我所能保你父女与一众五溪弟兄平安无伤地离开此地,返回南越。而我,只怕是回不去了。”   赵让已无心再掩饰话中的感伤之意,叶颖闻言心酸不已,她虽懵懂,可并不愚笨,到了今日,虽还未能窥视形势全貌,但她已看出,当初极力怂恿五溪族人袭击郡府,支持她携子上金陵,以及安排她与赵让相见,至令她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等等一连串事件的人,并非心存善意之辈,更似将她与族人作了诱使赵让种种不得已之举的饵食。   她抬起脸来,低头揩干泪水,重看着赵让,闷声道:“那天在塔里,我交给你看的牛皮纸,并不是当时就在杀了我们大女的刺客身上搜到的。而是来到这里之后,别人交给我的。我虽然怀疑,可还是情愿相信是真的。至少我还是知道,你是肯定不会和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讲究什么忠义,哪怕他是你的皇帝。”   赵让沉默了片刻,向叶颖一笑道:“多谢王女。”   叶颖咬住下唇,半晌才松开,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赵让,骤然迸发:“你不回去也罢,我随着你就是,死了就死了,到底也还是夫妻,小子和二女要是活不下来,正好全家一道,我随你们父子、父女去见汉人的阎王!”   她说这话时,两颊绯红,两手交叉握于胸口,这是五溪族人表达坚定不移决心的方式,赵让大感意外,怔愣须臾,终是嘴唇微微翕动,欲言又止。   叶颖却不容他别开眼,她再次贴了前去,目光如炬,坚决道:“你不需为难,为难也无用,你赶不走我。”   赵让神色已恢复如常,迎着叶颖正色道:“王女,我正因念族王之恩、与你之情,才无论如何也要尽全力保住大家性命。但你我之间……也是回不去了。”   他声音极低,口气温和,却自有种断然决绝蕴于其中,“生已非夫妻,遑论死后……”   “已非夫妻,”叶颖身形纹丝不动,赵让也并未在这昔日结发的脸上见到任何预计中的表情,不管是震怒亦或凄楚,她仍凝视着他的眼,唇角甚而抽出一点微笑,“也没关系。我也是因你救了父亲和大伙的命,才要跟着你,你要是死了,我也随你去死。”   赵让一时无言以对,唯有转头。   正与五溪族王忧心忡忡的目光相遇,族王见状,不再避讳,走上前来,在赵让肩头重重一拍,扭头对着叶颖道:“女儿,你别再执拗了。赵将军不顾生死来救我们,你好好听他的就是了。”   叶颖现出欲争辩的神色,猛一后退,转身大步向着族人聚集的船尾而去。   “族王……”赵让开口,却不知当讲什么,唯有苦笑。他素来敬重族王,如今却因与叶颖的纠葛而不得不处于这般尴尬的境地,实在让他难堪。   幸好五溪族王阅历丰富,也深明事理,自被押送上京,有关赵让的风风雨雨也从狱卒闲聊中听说了不少,他没有出言询问赵让传闻真假,以及两人间的仔细,只是再次用力按了按赵让的肩,半开解半希冀道:“不必多说了,我知道你做事有你的想法,我身为五溪族的族王,只要你不曾忘记你的五溪弟兄,我族便仍奉你为长。”   “这个当然。”赵让脱口道,长入口气,“我赵让即便拼上一死,也要保族王、弟兄的性命。”   族王黑褐色的脸上乍现笑容,又旋即消失,摇头怅然叹道:“可怜我那三个小孙儿,就怕是个个都活不到长大了。”   这话语如剑,直刺入赵让的胸口,令他心胆俱裂,勉强挂出一笑,道了几句无谓的宽心之词,两人相视感伤,默不作声片刻,族王返回族人之中,赵让则再次踏出舱外,寻到仍在船首的周校尉。   此时明月相照,水波如银,清风微送,赵让抬头望月,少顷方向周校尉道:“上岸后令主可还有安排?如今城门已闭,要出城并非易事,令主想必早有谋划。”   周校尉原是盘腿坐着,听了赵让问话方才起身,他神色已一扫之前浮于外的轻蔑,回道:“那是当然。将军不用操心,到时候管教你和这里的诸位外族弟兄平安出城。”   赵让略一点头,并没接话茬,淡淡道:“烦请周校尉给个会合之地,上岸后,我要在城内寻个人,寻到后再行出城。”   未料到赵让另有打算的周校尉登时不掩错愕,沉默半晌才吞吞吐吐道:“这个,这个……”   “周校尉是怕我一去不回么?”赵让轻笑,“我与令主已算同舟共济,纵使我现在回头,欺君大罪,皇帝也不会宽赦,你说是不是?”   周校尉讷讷称是,虽仍面露不甘,却顺从地说出了城门下的某处,之后不再多话。   船顺利靠岸,众人下了船来,周校尉朝赵让一拱手,转身离去。   赵让无暇向五溪族人详加解释,率着众人疾步快行,回到之前□□手埋伏的道旁树林边,又往宫城方向走了一刻左右,这才止步道:“诸位在林中稍候,留神隐藏,莫让人识破了踪迹。我与族王前去寻人,顺利的话一顿饭功夫便可回来。”   话音落,叶颖抢道:“我代父亲去。父亲年纪大,被关了那么久身体也差,不能这么奔波。”   族王但要开口,赵让已否决道:“不行,你不是五溪族王。”   叶颖一蹙眉,还待争执,族王已迈开了步伐,笑向两人道:“再纠缠下去天都要亮了,赵将军,走吧。”   赵让看了眼叶颖,快步追上族王,两人一前一后,匆匆出了林子。   王城中夜不行宵禁,但深更半夜的寻常民居处也罕有人踪,本来街上还常有夜巡禁军,然这一晚却极为反常,两人一路走来竟未遇上一次,赵让早备好的一番说辞也无用武之地,他并不觉庆幸,反而暗自心惊,不知城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族王一声不吭地随着赵让赶路,走不多时,就见前方有座大宅子,赵让说了声“到了”,便上前拍了拍紧闭的门扉。   连拍了几下,门里传来一名男子的粗声:“谁啊?大半夜的!”   赵让回道:“赵氏故人。”   门很快打开,从里面闪出两个中等身材的男子来,一左一右,夹住赵让,把他迫入屋内。 第109章 第九十九章、 第九十九章 、   原来如此!   五溪族王耳闻赵让与宅中诸人简略的交谈,目睹他人对这位落难将军发自肺腑的尊敬言行,再听罢赵让给他的简略解释,到此间主人请他至内室更换合适衣物,待他出来时,赵让托付之人也已备好夜行的灯笼和代步的两只驴,随时出发——   这位睿智通达、年近六旬仍以罕见的开明和勇毅学习汉话和汉字的蛮夷族王,不由赞叹出声。   恍然大悟之余,方晓得赵让的深谋远虑,与赵让分别时,他难抑制心中的激荡,双手用劲地箍着赵让的两肩,道:“赵将军,你保重!”   略作迟疑,族王放低了声音,几近语重心长地苦劝,“你……你若能保命,就求一求那皇帝,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汉人不是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么?不为你自己,为你和大女那两孩子……”   赵让感于族王的真挚,郑重地点头,道:“族王也请与诸弟兄保重,赵让不能与大伙同行,唯衷心祈愿众位能平安返归南越。”   族王看着赵让,欲言又止,最终在松开手的同时沉声道别:“祈愿今生还能再见。”   赵让微微一笑,轻轻道声“好”,便留在原地目送族王与昔日下属一同从宅子后门离开。   他自是在相处多年的族王眼中看出敬意,他当年苦心安排,在接掌南越兵民之事后,暗中派遣了心腹亲信回到金陵,或混迹市井,或投身吏胥,密切留意金陵王朝的一切动向。   也正是因此,赵让远在南疆边陲之地,却能及时知晓李朗南越平叛之举,并赶在东楚大军出征前,将有意归降的密信,通过早已建好的渠道联系上曾与父亲同朝为官、私交甚笃的太傅,呈交给李朗。   南越虽免遭血火之劫,然太傅却因而惨遭横祸,客死他乡。   他更不能让族王等人死在金陵,死于李朗手中,一是多年情深意重,不容他就死不救,二则,南越初定,不可再乱。族王亲汉,若反被诛杀,势必令蛮夷齿寒,难服人心,保不得又将群起作乱。北患方为虎狼之险,国力若虚耗于内患,稍有差池便可能有亡国之难。   长年周旋于蛮夷诸族之间,赵让比谁都清楚其族人彪勇本性,若与西方接壤的滇桂国沆瀣一气,就如叶颖所为,借他国兵力攻城掠地,侵扰边境,待强兵来袭,转头撤入邻国,届时即便不至令东楚元气大伤,也足以搅合成不得安宁。   他相信李朗也有想到这一层,只是因心思更多为北方强寇和金陵高门所占据,或多或少,轻视了来自南方的威胁——以及,赵让也明白,还有他难以取信他的皇帝之故。   无可奈何。   他于过往难以割舍的情义,却正是李朗索取忠诚的方式,两者势成水火。正是李朗索取忠诚的方式,两者势成水火。   赵让并非感情用事、不识大体之人,李朗的猜疑再怎么令他无奈,他也不会因此而心生嫌隙,为逐私欲而置社稷于危境、闾左于不安之中。   只是从太傅之死一事起,五溪族人尽数卷入其中,包括叶颖母子既往滇桂国又行折返,路途遥遥地赶来金陵,都令赵让更加坚信,以王都为中心所策动的阴谋,已是将他也视为棋局上的一子,时间兴许还要早于李朗与他重逢之前。   自入王都,与李朗这番相识相交,又遇种种云谲波诡的奇事,赵让每每念及,都觉不寒而栗、寝食难安。   是谁能那么神通广大,翻云覆雨而不为人知?   真是那位引狼入室而生生造成江左动荡,不察末子勃勃野心,狼狈出逃不知下落的李冼皇帝?   更为重要的是,如此清楚李朗个性,以及皇帝对自己那份矇昧与执着者,一定就是李朗的身边人,不管那位主谋究竟身份如何,此人定有宫中内应。   赵让想起为“守其正”而不惜一死的高正,既然谢氏都能顺利地使用间计,那进出宫禁如履平地的高僧自然也可以,谁又会对隐遁于红尘俗世外潜心修行的人起疑心呢?   那潜伏的内应又是何人?   赵让心中早有所怀疑,唯以他的分量,哪怕他几次三番劝说李朗谨慎相待,皇帝却似作耳边轻风,不以为意。他苦无凭证,又无法厘清那人大费周章助李朗登位的缘由,忧心不已,仍是徒劳,诺大深宫,倒仿佛他一人孤军为战。   他如今借高僧之能脱出囹圄,救下几遭屠戮的五溪族人,金陵旧部不负他所望,挺身而出,藏匿族王等人,只待城禁一解,便利用水路送出城外。   心头的巨石落下一块,然赵让始终未能相信,言之凿凿要靠他策动李朗密调入金陵的数千名南越将士的高僧,真将他引作心腹,把计划全盘托出。   他兵行险着,出其不意杀死子玉,但见那高僧竟仍能忍气吞声,大异常人之举,更确证此人城府极深,定留有后手。   奈何他左思右想,仍觉眼前云山雾沼,扑簌迷离。他甚至在高僧道出李朗身世后,大不敬地猜测内应之人里或有皇太后,然冷宫乍现的那条直通泰安宫的密道,又让他颇费思量,太后若也是一丘之貉,当时尚奉子玉之意为圭臬的李铭又怎敢将她暴露于李朗的视野中?   如今安置罢五溪族人,赵让决意赴周校尉之约,虽说此间旧部再三劝阻,他也自知此去,渺存生机,只是为心头所牵所绊,于情于忠,他非去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五溪族王临行前的好意,赵让感怀不已,为必为之事,就算事后永失李朗信赖,也无可怨悔。   周校尉与赵让相约在南城门下,时值四更,赵让一路行来,还能听见远远传来的梆子声,若照寻常,散居于金陵各处的京官应已起身,整装待发,好前往宫城,接驾早朝。城门也当在五更天开启,喧嚣随之而起,日复一日,往复循环。   然而今夜却处处寂静无声,无关祥和,处处隐隐生出森森然的杀机来。   赵让如约而至,周校尉望之而变色,勉强笑问:“赵将军怎么独自一人?莫不是那些蛮夷全都不讲忠义,不愿追随将军?”   “他们另有去处。”赵让并不多言,向城墙望去,反问,“周校尉已安排妥当?”   “当然。但,但就你一人?”   赵让淡笑:“正是。周校尉嫌弃了?”   失声片刻,周校尉勉强摇头,他举右手,伸拇指、食指于下唇处,吹一声短促的响哨,就见城墙上有人从雉堞后探出头来,很快又缩了回去,不多会儿,上方垂下一条粗绳,直到底端。   周校尉上前握住绳头,使劲儿往下拽了几拽,回头对赵让道:“在下还以为赵将军会率虎贲而来,要早知只有您一位,又哪里要这么费劲!”   赵让听出他口气中的奚落,不以为意地轻笑上前,从其手中接过绳子,自捆于腰间,方道:“劳烦周校尉,请上面的兄弟将我拉上去。”   周校尉迟疑着,端详着赵让,道:“待会你缒城出去,走个半里路,自有人送好马给你,并为你指明路线。不过赵将军,就你一人,真的可行?”   “请吧。”赵让行了个手势,不愿再与这马前卒子多话。   尽管面露不快,周校尉还是依言吹了声长哨,向赵让拱拳笑道:“那便祝赵将军马到成功吧。”   “多谢。”赵让答话同时,一把抓住绳索,借助上方的拉拽之力,迅疾地攀援上城头,几名戍城的兵卒围上前来,其中一面目模糊者当即向赵让行礼道:“贵人能不能赏赐弟兄们几个小钱?待会弟兄们才可好好使上力气?”   赵让一愣,转念马上悟到,被笼络的定是此处城门的将领,这些小卒小校便是连残羹冷炙都吃不着,这般厚颜无耻地伸手要钱,可谓上梁不正下梁歪。   可他是随驾出行,身上哪曾带有钱银,但见这几人个个一脸馋相,赵让一边暗叹于京畿守军本当是天下精锐,仍这般军纪废弛,如不及时整饬,怯将弱兵,颓势固成,力挽狂澜便难上加难;一边又深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若不满足他们,就怕还要刁难上一阵才肯将他缒下城去。   他自忖耽误不起,可摸遍全身上下,竟是除了悬于胸前那块李朗新予的玉佩外,再无值钱之物。   赵让一向果断,此时却不由踌躇起来,他以手轻抚着那玉佩,万般不舍,仍是狠一狠心,正要摘下来送与诸兵士,倒是对方见他一脸为难,主动开口道:“贵人,我们弟兄也不敢贪您多少,您把身上那件外衫脱下来给我们换钱如何?”   闻言赵让大喜,爽快答应,把身上那件从宫中穿出来的绣金边丝绵袍衫除下,递给那为首兵士。   兵士们自也欢欣鼓舞,齐心协力把赵让缒下城去。   既是出了城,赵让健步如飞,顺遂地寻到接应之人,骑上良驹,飞驰进山。   作者有话要说:   哇,九十九章了。自己给自己鼓掌下,等一百章了出去搓顿好的~ 第110章 第一百章、 第一百章 、   谢昆原先是跪伏于地,得了李朗的允许,起身立于君侧,将今夜之事道予圣听。   他说罢后不敢稍动,垂头偷眼瞄向李朗,他不清楚自己所说的话里,皇帝会相信多少,他虽无全然以实相告,然赵让私调军队、意图谋反总是不争的事实。   但如若皇帝仍一昧袒护赵让,归罪于他,又或是从其话语里窥测出他也心甘情愿地卷入这场宫变之中,那谢昆知晓自己面临的很有可能是千刀万剐的下场。   只是这场不期而遇,谢昆认作是上天的旨意,是苍天怜他,特借皇帝之手,以报大仇。   他在答应子玉,助她一臂之力时,心头曾闪过老父的影子,但很快便决意为眼前沉鱼落雁的女子而甘心孤注一掷。   两人之间最后一个旖旎缠绵之夜,子玉在他怀中宛若一池春水,她所为他描画的似景前程,较什么位极人臣、权势滔天、家业兴盛更令他心神荡漾。   谢昆虽出身于门阀世家,却自幼便厌烦这种与生俱来的富贵荣华,长大成人后,又以谢氏长子的身份得拜大将,执掌兵权,他便更将自己视作池鱼笼鸟,难求逍遥。   他原以为这一生都将如父亲所望,循规蹈矩,延续谢家的鼎盛昌茂,谁知竟在前太子的一次欢宴中,得以惊鸿一瞥太子妃的身影,谢昆始知何谓人间绝色,那一回,十二扇屏风后传出古琴乐声,谢昆心中反反复复“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的诗句,如痴如醉。   也是为了子玉,谢昆愿遵从父意,扶李朗登帝位,如李朗那时肯将子玉赐予他,而不是囚入深宫,让他难得一见,又怎会有如今的祸事?   他此生原只欲与子玉携手归林,长相厮守,然眼见心愿即将得遂,盼来盼去,却盼了一个晴天霹雳:子玉竟已香消玉殒,而且正是横死在赵让手下。   与那赵让不过数面之缘,谢昆只当此人真个表里如一,儒雅斯文,也与他本人一般错占了虎符,谬执了兵戈,哪想那人竟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恶徒,不但杀了子玉,还厚颜无耻地亲口把这事告诉了他。   谢昆本与子玉相约,由他统领谢家豢养的死士和随他归京的亲卫,入夜便潜伏在漕运码头、粮仓等各处重地,等时候一到,便伺机纵火,分散守备的禁军,大功告成后,再行集合,至指定的水陆码头处与赵让所领军队会合,届时自有后续行动安排。   为不惊动家中人,尤其是他那霸道蛮横的父亲,谢昆这些日子连家门都未敢踏入,生怕被父亲看出端倪。   孰料这天天还还未亮,就有大崇恩寺处谴来的使者神色匆匆地来到谢昆暂时赁下的别院,传达“大师傅”的命令,谢昆的任务只到各处燃火即止,之后便速至寺内,听候谢濂吩咐。   谢昆闻言大奇,他虽晓得谢濂欲除赵让而后快,奈何怎么也绕不过皇帝这一关,但更深知老父秉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抛头露面昭示立场,当年直到李朗继位、谢氏女封后,朝野上下才恍然大悟。   他旋即得知昨夜谢府遭血洗之劫,痛心疾首,由此更确信子玉所言不虚,李朗并不能容他们作一对比翼鸟,奔出罗网,相携入林,共筑暖巢,那靠谢家的支持才得以篡位的皇子,却要将谢家斩尽杀绝,凉薄寡恩,残暴于斯,人神共愤。   李朗并未同时对自己下手,谢昆心知这并非是皇帝宽宏大量,网开一面,定是忌惮他从返回王都时所带的数百名亲兵,这些人与他多年生死与共,又多是东楚各高门士族有志于军功的子弟,心高气傲,断不会仅因诛杀父兄而得位不正的李朗旨意便束手就擒,任他引颈就戮。   夤夜动手,兴许皇帝并不希望大张旗鼓,惊动除谢家之外的其它门阀高第。然谢昆无法心存侥幸,谢家虽称得上根深叶茂,但仍以他们这一系为大宗,既是开了头,十有八九就是夷族的血腥结局。   既然反抗与否都大可能是同个结局,谢昆庆幸老父上了年事仍未失果决,孤注一掷或许尚能有一条生路。   百感交织,心潮汹涌,谢昆时而愤懑难平,时而又憧憬起尘埃落定后,能与子玉远走高飞,再不闻问这荒诞世间事。   怎想得还未熬到日落,谢昆忐忑焦躁中竟是迎来了父亲谢濂的登门造访——当迎客小校把自称大崇恩寺和尚、前来化缘的灰袍老增带将进来时,谢昆一瞥之下目瞪口呆,半晌回神,连忙跪倒,向谢濂行礼。   谢濂显也是极为自己这身装扮而狼狈,他边挥手边斥骂谢昆,怪他摇摆不定,优柔寡断,才致谢家上下遭此横祸,谢昆垂首跪立,不敢有半句辩驳。   等骂了个痛快淋漓,谢濂才向谢昆道:“我如今要赶去向城中的几位同僚府邸道明情况,以拢人心,你可先行集合人马,分出一支,专供传昨夜吾家族惨事为用,当去的人家我已写好,你一一对照着,莫要遗漏。”   他边说边从僧袍袖中取出一卷纸轴,递给谢昆。   谢昆恭恭敬敬地接过,谢濂催促道:“事不宜迟,赶紧去办。那小子为了个叛贼要置我于死地,我不能轻饶了他!”   眼见谢濂转身便要离去,谢昆一时气血上涌,霍然开口道:“父亲!若此遭旗开得胜,您便同意儿迎娶子玉吧?”   谢濂脚步一顿,猛然回头,脸上黑气乍现,“嘿嘿”一笑,倏然扑上前来,照着谢昆的双颊,左右开弓,各一个狠狠的耳刮子,打得谢昆踉跄后退,眼冒金星,两腮即刻又痛又热,如遭烈焰炙烤。   他不由自主地用空闲的左手捂脸,右手则将那纸轴揉入掌心,咬牙恨声道:“父亲既要驱驰儿子,为何不愿成全我?”   “成全?”谢濂冷笑,目光鄙夷,口气轻蔑,他手指谢昆,恨铁不成钢,“父亲还要问你,你堂堂谢家的长子,为何就是放不开那妖女?你真当那女子来自高门士族,身家清白?不过一个……”   谢濂倏然把话止住,放下手来,哈哈两声:“罢了,这些事说来话长。昆儿,你就别再痴心妄想了,你念念不忘的那女人,已经死透了。”   谢昆大惊失色,直如五雷轰顶,呆立原地,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父亲。   谢濂并不理会他,冷冷地一哼,拖长了腔调道:“为父不会欺瞒于你,那女人就是昨夜死的。你就别再费徒劳心思,正事要紧,迟了,你我父子同死在菜市,我也不望着你为我送终了。”   谢昆置若罔闻,甚至谢濂离去他仍浑然不觉,直到身边小校担心地上前,轻唤了声“将军”,谢昆才身子一软,瘫坐于地上。   到底,他心道,没来得及!   这回归来,子玉一直忧心忡忡,只怕自己与铭儿都将性命不保,他无数次在她面前信誓旦旦,愿为她肝脑涂地,然而……终究是太迟了。   若子玉不在了,对付李朗又还有什么意义?   不,谢昆倏尔周身哆嗦起来,他颤抖着两手展开谢濂交予他的纸轴,上面的墨迹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团漆黑,他还要报仇,他要为子玉杀了李朗。   谢昆重新振作起精神,依约行事,他特意留下了一队精锐,随他匆匆前往原先子玉告诉他与赵让会合的地点,他不关心赵让如何能从皇帝身边脱身出来,他只要赵让能与他一道率兵杀向李朗。   御驾在宫外,比不得宫城内兵力强足,守备森严,谢昆思忖,应是有机会将李朗半路截杀,他一心要为子玉报仇,已无暇再考虑成败的结果。   当赵让真的领着南越军队出现在沉沉夜色之中时,谢昆大喜过望,不假思索地迎了上去,向赵让表明自己特意等在此地,就是为了接应赵让。   赵让见到谢昆,却是愕然。   与大崇恩寺中的高僧原是约定,率部杀出东楚军围堵后,通过水路进城,上岸处早已打点好,然后便可一路奔向御前军器所,这一夜禁军疲于奔命,届时城中定是空虚,哪怕遇上了,也是分散的小股兵力,成不了障碍。   赵让早在李朗让他与旧部在宫中见面之时,便已和对方约定了情急事迫时如何听调,旧部也早把营地布局告知于他,直到借漕运官船潜回城内,重新与候在码头的周校尉碰头,过程堪称顺利,孰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   看那周校尉,他竟也是满脸错愕,神色间似乎还有些慌乱,赵让见状,直截了当地问谢昆道:“谢将军,何人要你等候在此处接应?”   谢昆红着双眼,笑道:“何必明知故问,自然是子玉。可怜她竟已惨死于李朗的手中,见不到那小子被剥皮抽筋的下场了。”   周校尉干笑着正要开口,赵让已平静地向谢昆道:“谢将军误会了。前太子妃是我杀的。”   “什……什么?”谢昆怔然,蓦地一声痛吼,腰间大刀噔然出鞘,就往赵让头上砍去。 第11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第一百零一章 、   李朗从各路情报,包括谢昆处得知自己所料分毫不差,然他非但不能有一丝半缕的喜悦,反倒是整颗心,一点一点地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渊。   若他是赵让,意图杀出重兵把守的王都,奔离城外,他也会如赵让一般,拥兵强占武库,攫夺军马,攫夺军马,在天明城门开启时分,趁虚而出。   尤其是赵让还清楚军器所正在制造新型火铳,他那南越部将皆习过此物,配以阵型,物尽其用,威力巨大。   而这局面,全都还是他一手造成。   未必如此。   当他令谢昆收拾残兵败将,跟随在队伍之后,他仍存侥幸,自行开脱,却不知是为了赵让,还是为了他自己。   谢昆的话当然不可尽信,李朗知他只求美人在怀,而那子玉自打冷宫失火,李铭丧生之后,便一如断线的风筝,再难牵动,如今更是不知下落。   但也正因其人胸无大志,再加上谢昆常年戍边,在军中多少还有些威望,李朗并未同时向他下手。   然此人终归是姓谢,即便不死,也再不能重用。   李朗自然不相信谢昆所说,深更半夜黑灯瞎火之际,带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部下充巡卒之数,还在街市之外,偶遇赵让。   他也深知只凭赵让之能,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身居禁宫还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其上一定潜伏有主谋之人,而且那人,绝不止是策动赵让反出宫禁如此简单,只是李朗直到现在也未能查清其身份背景,皇城司传回的消息更近于捕风捉影,名义上的“太上皇”之名,影影绰绰地飘浮其间。   父皇生死未卜,的确是李朗的一块心病,然而他也委实难以想像,颟顸跋扈而少谋断的“太上皇”,有这个能耐在出逃之后,还可在东楚掀风作浪。   纵他真的活着,也绝非罪魁祸首。   谢氏女最终也可算倾心吐胆,控诉太后也揭露生父,然谢濂不论,太后如今的地位权势却是依附于他这皇帝,他思前想后,同样琢磨不透母后助外人一臂之力的缘由。   身侧并无人语,只有马蹄声声,李朗念及此行目的,心中愈发悲凉。   树国本根尚浅,国势有倾覆之险,为君者不得不见疑于众,越疑便越发可疑,也越多人可疑,结果只有忠成逆,任臣摇身而变重臣,由此,国势越危。   他的静笃,竟也不过是个为了一己之利可以弃他于不顾、挑开乱局的小人。   李朗勒马,唤住随在旁边的魏一笑,低声吩咐道:“你无需随我同去,速回宫中,召集精锐留守。”   李朗勒马,唤住随在旁边的魏一笑,低声吩咐道:“你无需随我同去,速回宫中,召集精锐留守。”   魏一笑愕然,他近乎无礼地向皇帝道:“陛下担心臣在,与赵让没有转圜的余地?”   “……不,”李朗一窒,苦笑道,“我总觉得这一夜杀机四伏,宫城空虚不吉,由你回去镇守,我也可安心些。”   “陛下难道不觉得,您才是应当坐镇宫城的那位吗?”魏一笑此时也不再心存顾忌,直言不讳,“何况,您还负了伤,莫若陛下回宫,由臣代陛下讨伐逆贼。”   “魏头领打算抗旨么?”李朗微微一笑。   他笃信他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无需借助任何他力,亦能斩下贼首,直到——   两军在距御前军器所十多里处相遇,这大大出乎李朗意料:并此时东方天际已露,天色不再是鸦黑无光,再过些时候,城门便会开启,若要离开,赵让是南辕北辙。   这分明是往宫城的方向!   李朗心头一惊,背脊油然而生一层冷汗。   两军眼见即将相撞,然却似无战意,各自等着统帅的命令,李朗居于队伍中部,遥望对面驱马列在最前方的赵让,五味杂陈。   他见赵让勒住了马头,马步左右徘徊,像是骑手焦灼难安。   李朗发现那紧紧跟在赵让左侧的一骑,那人身形娇小,骑行姿态颇有些别扭,稍加留意就会觉察出,之所以如此,全因那人穿着有异,分明是名女子。   强忍住霎那袭来的头晕目眩,李朗在马背上稳住身形,叫左右递来弓箭,他不顾肩头的伤口剧烈作痛,搭弓拉箭,将弓弦拉至最满,霹雳震响,箭离弦那一瞬,喊杀声冲彻云霄,原在最后头的谢昆,此时已趁机拱到最前,奋不顾身,一马当先往对方阵列中扑。   厮杀再无余地。   李朗在射出那一箭后身形微晃,他紧攥住马缰,在随扈精锐护佑下再往前行,再一次箭矢上弦,死死盯着对面的那位主帅。   赵让于手起刀落间,时不时也朝他这边看来,那人不住地调整马头,左冲右突,意图杀出重围,似到他近前。   那女子也跨在马上,她手中握着长1枪,只能勉强保持不坠,却依然紧紧得跟在赵让身侧。   李朗深入口气,将弓拉开,箭刺破长空,挟裹他的一腔恨意,正中目标。   他目睹那女子颓然伏倒,跌下马去,亲见赵让俯身抱起那女子,横置于鞍上,拍马退后,郁结于喉间的一口气再也压不下去,他啐出一团混杂着血和痰的东西,一拉缰绳,两腿一夹马腹,冲开随扈,直往前奔去。   赵让将负伤的叶颖交给后方,重跃上马,刚一转向,就见李朗纵马越过一众交战的兵士,皇帝骑射本领不弱,目不斜视,于奔驰快马中弯弓搭箭,冲他而来。   猛喝一声,赵让亦驱马向李朗飞去,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朗,和李朗手中那转瞬即可射出的箭。   李朗只觉肩上的伤痛越来越难忍耐,弓箭愈发沉重,他拉得两手不由自主地发颤,待要丢下弓箭换成近战的马刀,赵让却已接连砍倒数人,杀到他跟前。   犹在滴血的刀刃印在眼中,寒光四射,李朗的箭终于射出,被赵让挥刀斩开,两匹马即将迎头撞上之际,赵让奋力一跃,扑向李朗,将他拽下坐骑,两人跌到地上,李朗触动伤处,不但角弓从手里松脱,甚而连整个手臂都因痛楚而无力举起。   他未及喘上口气,赵让的刀,已横抵在他的颈部,那人声冷如腊月寒霜:“你为何会在此?主不可怒而兴师,全忘了吗?”   李朗看着赵让,无言以对。   赵让将李朗拉起,仍把刀架在他肩颈,随扈的禁卫军见皇帝被擒,一时全丧了斗志,唯有谢昆杀红了眼,全然无视四下骤然而至的静寂,暴吼着冲向赵让。   赵让身边顿时闪出数名兵士,与状似疯癫的谢昆缠斗起来。   李朗看着场中唯一剩下的战团,惨笑道:“一叶障目,而致一败涂地。静笃,你与我虚与委蛇这些时日,受屈了。”   “你本不该来。”赵让目光一瞬,淡淡地回道。   周校尉适时上前来,笑着向赵让行礼,贺道:“恭喜赵将军可雪洗前耻,今后这位东楚废君就是将军府上的入幕之宾了,实在可喜可贺。”   李朗闻言一颤,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赵让,赵让却并不与他相视,觑向周校尉,淡笑道:“周校尉适才如何称呼本王?”   周校尉讪讪,见左右皆是赵让的部将,忍气吞声道:“自是南越王殿下,吾主绝不食言,这位也由您一并领回南越,是为妃为奴,全看您的意思。”   李朗听得如雷轰顶,他再难克制住悲愤,狠狠一咬牙,倏尔两手齐抓向刀锋,抻颈迎去,索性求个速死以免受辱,赵让的动作却较他更快,刀疾缩,手掌翻动,五指就着李朗的肩伤处用力抓去,李朗吃痛,臂膀一沉,自刎的意图登时落空。   旁侧适时将绳索递上,赵让扭过李朗的双臂,反剪绑牢,又将他拦腰抱起,脸朝下横搁上马背。   李朗到了此时此地,已是万念俱灰,不再挣扎,他只觉眼眶生热,几滴泪不受控地滚落下来,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全心全意地相待,不舍、不忍,最终却是把自己送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论狠,他不及人,甘拜下风。   赵让察看过失血昏迷的叶颖,命人速将她带去旧部处疗伤,转身见已失神智的谢昆犹在狂挥乱舞着长矛,虽是毫无章法,但凶猛异常,反让人近身不得,一时间都拿他无可奈何。   “取弓箭来。”赵让不愿再为谢昆耽搁,开弓一射,箭矢穿入谢昆的右胸,他高呼了两声,倒地不起。   重新整合队伍,赵让跨坐上马,屈身向俯卧在前边的李朗低声道:“你为私情而罔顾大义,危如累卵之局却视若无睹,还配得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吗?你的宫城,只怕也将沦陷。”   “是谁?”李朗嘶哑着嗓子,艰难地挤出两字来。 第112章 第一百零二章、 第一百零二章 、   是谁?   禁军头领魏一笑飞奔返回宫城,一路心惊。   已至寅时,按照常规,此刻正该是居于王都的京官赶路上朝的时候,他们要在卯时之前抵达宫城,待皇帝驾临,再鱼贯而入,高品官员面圣,奏闻百事,拉开东楚中枢一天的工作序幕。   然而这些时日皇帝出巡,自是免朝,可魏一笑却硬是在途中见着大大小小或步行、或骑马乘车的官员,急急匆匆地向皇宫而去。   他拦截住其中一名步行的吏部五品官员,追问之下,果然是前去上朝,再细问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那官员说出一同僚的名字来。   魏一笑又令随从禁军拦下几位不同品级、部属的官员相询,却是个个道出的消息来源皆不相同,魏一笑听罢回报,愈发悚然,这才相信皇帝令他返回宫城并不是有意支开他,而是真觉察到异常。   他快马加鞭飞驰回宫城,守城禁军已将午门开启,一一查验进宫牙牌,魏一笑下了马来,唤过其队正,一问之下,队正居然说出这是奉了太后旨意,临时召集群臣在大殿朝会。   这怎么可能呢?   禁军头领心中焦躁,禁军职责护卫京畿,他身为头领竟如一瞽叟,连这等大事都不清楚,失职之罪难逃。可连皇帝似也不知道此事,皇城司莫非也闭塞了视听么?   太后一介深宫贵妇,素不干涉朝政,她不会主动做出这惊人之举,是受谁指使?又有何目的?竟能瞒天过海到这般田地。   满腹狐疑中魏一笑点上禁军精锐五千,眼见早朝时间将至,皇帝那边仍无任何音信,他犹豫片刻,果断决定不再等候,分了三千人,前往宣政大殿监视百官,亲率了两千人马,直奔泰安宫,看看太后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孰料还未等他到泰安宫,半道上就出人意料地被同属禁军的队伍当头拦截,魏一笑更为吃惊,对面的禁军竟也有数千之众,率队之人他自然识得,是两名专职护卫宫城的校尉,当年并非追随前头领之辈,然如今这两人见魏一笑,神情态度已毫无恭敬之意,其中一人开口便道:“头领止步,泰安宫不是可随意冲撞的地方。”   魏一笑见状,心下已是了然,有人在皇帝出巡之时趁虚而入,策动宫变,他只是不明白,李冼下落不明,李朗再无嫡亲兄弟,本朝王侯多为远疏之亲,这主谋者究竟是谁?   当下他冷冷一笑道:“我是奉陛下旨意而来,你是什么东西?闪开!”   说罢也不多话,一马当先地往前闯,到底他为头领也有数年,威严犹存,挡道的禁军虽有所准备,见他这般气势汹汹,竟无一人干敢出头阻拦。   待到魏一笑带领的人马过去了泰半,那原先出声的校尉方如梦初醒,大喝一声,直截了当地操戈动手。   一时间两队禁军混战成团,双方杀到兴起时,已难分敌我,魏一笑困于其中,若陷泥潭,除了不停地斩杀眼前敌对者之外,毫无办法,这些官阶虽不高,却实实在在手握兵权的校尉显然已是铁了心要谋逆到底,厮杀便只剩你死我活一个结局。   那仍不知真面目的祸首手段之高,用心之险,蛰伏之深,大大超过魏一笑所能防备,他如遭闷棍,倏尔醒悟到,赵让不正是调虎离山的诱饵么?   皇帝果然败于此人手中——魏一笑气恨难平,若能一早将其除去,便不至生这些事端!   然而禁军头领分兵的防备也是徒劳。   大殿之上,群臣肃穆,恭候圣驾,此前大多犹在云里雾里的朝臣议论纷纷,不知是否国势倾危,北寇压境,总得是事关社稷的大事,否则皇帝和太后何必心血来潮地把大家伙一番折腾?   当然,没有人会忽略久病不朝的吏部尚书谢濂忽而康复出山,生龙活虎地在几名士族高门的簇拥之中谈笑风生。   谢濂当然晓得接下来的好戏定会震荡朝野,他不由志得意满地拈须而笑:李朗到底是势单力孤,心急莽撞,那小子本是靠他扶持上位,却恩将仇报起来,这肯定令与谢家关系盘根错节的其它门阀家族齿寒心冷。   更何况,继位以来的李朗,念念不忘两代前神州陆沉的恨事,一心要北上过江,重主中原,却不知他们这些南渡而来的士族,本就怀保全家之义,苟得沃土,当然是志趣仅求安乐,何来复土报胡之心?李冼失位,也正因他志大才疏,冒然犯禁,将兵燹之祸引入江左。   李朗自命雄才大略,独缺自省,竟不知早已无意点燃诸多不满之火苗,如今只需谢濂以谢家宗主身份振臂一呼,这些平素无声无息、苟且偷安的高门族裔岂有不百应之理?   而李冼皇帝——   既再无皇嗣,再行筹谋,总来得及,谢家女儿并非只有谢濂亲生方可用。   三千禁军已将大殿团团包围,忽听得后方鼓乐大作,众人转头看去,竟是一条长蛇般浩浩荡荡的队伍,乍看便像皇帝主持登极、祭天地等的大典礼时的队列。   魏一笑麾下的禁军摸不着头脑,不敢阻拦,纷纷退开,不多会,他们果真看到玉辇中的相偕而来的帝后,然而却不是这几年来已眼熟的李朗,虽头戴前后皆垂旒的冕冠,难见真容,但看那身形体貌,分明是另一人。   而太后也惊世骇俗地着了一身的皇后的礼服,那颜色是迥异于后宫诸妃以及太后的深青色,绝无可能混淆。   殿内殿外近万之众,鸦雀无声,全都眼睁睁地看着这惊悚的一幕。   皇帝下了玉辇,携手本是太后的皇后步入殿中,在群臣的目瞪口呆中,端坐上龙位。   谢濂见时机已到,率先倒头跪拜,口呼“万岁”,阶下众臣,哪怕是李朗仰赖的亲信,如兵部尚书颜唯等也只好随波逐流地拜倒,此时诸人都已认出,这座上的君王,正是几年前在“让位”后神龙无影的“太上皇”李冼。   李冼等“万岁”声止,平静地宣了一声“众卿平身”,便再不作声。   原是太后的皇后接着开口道:“三皇子邪魔附体,大逆不道,意图弑父囚母,国法天理难容,幸得上天垂怜,佛祖庇佑,本朝仍有贞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也亏得佛门子弟慈悲相助,如今陛下重登大位,诸卿尽力,可望四海升平,苍生得赎。”   群臣虽听这太后而皇后所说的话不伦不类,但那皇帝既得了她的认可,想来是货真价实无疑,只是“太上皇”归来,要问罪李朗,这中间乱数几何,却鲜有人能看清,当下无人争谏,沉默寡言,以明则保身。   这诡谲的朝会刚刚开始,就有黄门上禀,擒得助逆的禁军头领魏一笑,李冼皇帝笑道:“带上来。”   魏一笑所领禁军起初还可与敌对战个势均力敌,直到混战之中,不知哪里冲出来一群的黄门内侍,尖着嗓子齐声大叫:“陛下有旨:魏一笑谋逆当诛!诸将士速将他拿下!”   这句话反复再三,终于为场中厮杀缠斗的禁军所闻,不但魏一笑的部属们全然愣神,即便魏一笑本人也如坠云雾。   而那两校尉所统的禁军忽得圣谕,精神大振,一拥而上,将茫然无措的魏一笑和其束手就擒部下制住。   魏一笑被押解上殿,一见正位的皇帝,面色剧变,如撞恶鬼,不过他个性堪称悍强,且情知必死,索性一言不发,也不下跪求饶,直到被人强按着磕头为止。   李冼皇帝未及发话,又有周校尉上殿送来捷报,赵让已生擒李朗,如今和南越诸将士正候在午门外。   皇帝从龙座上站起,朗笑道:“好!看在此人居功至伟的份上,朕便依他一回。来人,带上南越王的世子掌珠,诸位爱卿,与朕一道至午门,朕要亲见逆子授首!”   赵让的一子一女很快被带上殿来,一同前来的还有李朗的太子:年幼的孩子并不清楚宫中变动,他只见内侍笑容满面地要把他的小玩伴带走,这令太子惊恐万分,不能自已地联想起他被强行从母后身边带离的事,便将师长灌输于他的储君修养抛诸脑后,死缠烂打地非要跟着一道。   内侍们还不清楚复位的帝王会如何处置这个孙儿,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把三个孩子齐齐带上。   李冼皇帝并不以为意,命太后——皇后偕同孩子们上了同一架辇车,群臣则徒步跟随,出发向午门而去。   四肢受缚而动弹不得的李朗听见声响,遥遥望去,他心中的震惊,较魏一笑更是强烈数倍,等到他见到父皇母后下了辇车,领着三个小儿女,在禁军的护卫中缓缓前来,却也不知为何,早前一瞬尚对赵让满怀的憎恶愤慨,竟然烟消云散。   到底是他力有不逮,这帝王之位,当初欲得皆因赵让,失了也便失了,不过赔上一条命吧,子女亲眷,重若泰山,拿他的性命来交换子女,也是人之常情,他不能恨,更无法悔。   李朗深吸口气,向着站在他身前不远的赵让笑道:“静笃,永别。吾一生,全许以你。”   赵让没有回答,甚至没有转头看他,李朗的失望之情终结于赵让的一声喝令:“起!”   他身后的南越诸将士,包括赵让自己,全都从背后取下火铳,举在手中,射口正对着李冼皇帝等人。   这新型的火器罕有人知,护卫的禁军不知所以,毫无反应。   李朗瞳仁收缩间,就听得赵让又是一声,霎那间,犹如过年炮仗之响四起,烟雾弥漫。   飞鸣镝。   一队退下,另一队上前,如此往复,直到惨呼声不绝于耳,追随在后的群臣无敢上前护驾,纷纷逃散。   赵让麻木地看着李冼皇帝、太后和三个孩子倒地,这才转身,低头解开李朗的捆绑。   李朗一得自由,便要上前,赵让却接连后退三步,缓缓向李朗跪下:“臣手刃太上皇、太后与太子,罪大恶极,请陛下赐臣一死。”   “静笃……”李朗唤了一声,呆望着赵让,倏然醍醐灌顶,心如明镜:   他早知幕后棋手是父皇,并且母后也卷入其中,我身为人子,没有光明正大与之相抗的办法;往日尚有士族支持,如今却难获助力,且看今日禁军行为,只怕内中异心者甚众!   静笃不惜一切,只为取信于父皇,方可在此时此地,引出父皇和一众贰心臣子,当着百官的面,代我杀了那对要将我除去的父母。   我再无后顾之忧,我又是有目共睹地为他所虏,只需将罪责全推于他身上,便可掩人耳目,昭告天下,我报亲仇而重登基,再无人可指责我的得位不正。   原来,那“为私情而罔顾大义”的苛责,是这个意思,李朗茫然地想着,他要我杀了他,不要受私情牵绊,枉费他一番苦心,却仍堵不住天下攸攸之口,后世滚滚责难。   他看向赵让,赵让也看着他,直看得李朗热泪盈眶,他默默地向赵让走近,一步之遥处顿了足,展颜柔声道:“静笃,你的儿女,太子,还活着。”   赵让一惊望去,只见那三个孩子正互相扶持着,跌跌撞撞地向两人走来,竟然无人哭泣。   因为矮小的关系,他们奇迹般躲过了接二连三的火铳齐发,他们趴在地上,直等到响声平息,才抬头四望,见无危险才爬将起来。   此刻百感交集的赵让如释重负,眼中不觉也凝满泪水。   李朗无言地将赵让拉起,众目睽睽下,将他拥入怀中。   时盛和四年,深秋。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告一段落啦——这可是实实在在的he!   另一个承接下文的结局我到时会放自己博客去,不发这了。有兴趣的话可以自行领取……   按照经验,只要文标上完结,立刻就有盗文网火速跟上——话说,都奇了怪了,不要钱的文盗来干嘛?要搞文库要个授权也不是什么难事。   文里还有很多事很多人没交代清楚是正常的……因为野心勃勃地想搞成个系列=。=当然搞不成的话,在这里戛然而止,也没什么遗憾了。   非常,非常谢谢陪我一路走来的几位,能忍受我这么拙劣的文笔,吊诡的剧情,破绽百出的设置,以及——超级不定时的更新,爱你们!   本文是我首回尝试古代背景的架空,虽说是架空,但好像也做不到纯粹凭想像,为了完成它,学到了不少崭新的知识,也是一个学习的契机。尽管写的时候也算尽心尽力,不过过程还是感到战战兢兢,焦虑得不行。缺点应该是一大堆吧,放置一段时间后会开始修改,然后继续他们的故事。   下一步大概会先把《叽叽》的坑填完。   总而言之,虽然身心俱疲,但满足感爆棚!   谢谢每一位看文的亲,祝你们愉快。   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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